首页 -> 2002年第1期

学术商品的供应与需求

作者:党国英




  把学术与商品联系起来,是要招人骂的。但如果仔细研判一番学术成果的供给条件,便会发现把它看做一类特殊商品,大抵是讲得通的。
  学者著书立说,大多想拿著作给人看,为的是求得声誉或换得金钱,很难找到例外情形。如古典经济学家李嘉图做学问虽然不是为金钱,但为在自己的交往圈里求得闻达,却是有的。一切衣食无忧的人士都可能不为金钱而做学问,但干脆不为声名而做学问却是极为罕见的。肥马轻裘的阔佬与衣不蔽体的穷人有不同的偏好,前者拿学问作为交往的手段,但在后者面前却浪得一个风雅的名声,让后者以为他们的风情雅习是天生的。其实,旧时代的学者要么想把自己的学问做给皇帝看,要么做给同好看;恐怕是因为做学问给皇帝看的风险太大,或者成本太高,才有人乐意在同好之间交流学问。也有人做学问变得穷了起来,但那绝不是初衷。在当今时代,做学问成了一种职业,一种安身立命的行当,就连声名也成了换饭吃的手段。追求做学问的乐趣还是有的,但不是首要目的。于是,学者把自己的著作当成商品,也就是平常事了。如果有人做学问既不追求安邦定国,也不是为了安身立命,而是纯粹追求一种所谓特殊的“生存状态”,一种生活的乐趣,而从不考虑自己的学问有没有人欣赏,更不去考虑把自己的著作当成商品来兜售,那么,除非天道相助,使他们衣食无忧,否则他们的学问是做不好的。这番道理有史为证:中国历史上鱼米之乡出才子。学术商品要丰产,物质商品投入要充足,这恐怕是学术商品生产的最基本的规律。
  生产学术商品的人,便是学者。钱钟书曾刻意区分学者和文人,推崇前者,鄙夷后者,这好像有理,其实经不住推敲。揣摩他的意思,对做学问的人,他是把德行好的看做学者,把德行不好的叫做文人。这不对。学者的德行也就在一般人的平均水平上下,德行差的可以做出好学问,德行好的却未必一定做出好学问。不是有材料说罗素的德行也不怎么样么?学养对学者的行为的确有影响,例如,中共党史上有学者背景的人物,比起其他人物,往往更多地表现出视死如归的无畏气魄,其原因也可能是学养深浅影响了人的价值观,而价值观不完全是一个德行问题。价值观对人产生一种内在约束,而德行对人只是一种外在约束。当大众景仰一个人的价值观时,常常误以为他们在景仰这个人的德行。我说这番话,是想指出学术商品生产的另一个规律:学术商品是道德中性的。
  对学术商品,在社会上有几种不同的需求。
  一是大众的需求。以我的经验,大众需要一些教条式的政治判断、政治口号或其他时尚语言符号。大众并不需要真正新颖的思想,或者对新颖的思想接受起来极为缓慢;新颖的思想使他们不放心。如果有人把新颖的思想变成教条,并与大众的利益联系在一起,大众才会为之欢呼。大众也不需要复杂的东西,这种东西他们理解起来太难。实际上,满足大众对理论的需求,往往是通过政治化的学者来实现的。
  另一种是一般读书人的需求。这种人喜欢新奇的东西,尽管他们所喜欢的新奇往往可能是平庸的东西。这些人往往把自己看做是有相当鉴赏能力的人,其实其中的一些人也实在是附庸风雅。但这些人对学者的著作有极大的需求能力,是最大的图书购买群体。这些人极易受媒体的操纵,而媒体也常常看这些人的眼色行事。有证据表明,那些浅薄的学者很可能赢得这种人的青睐,而真正的理性主义者的作品,要赢得他们的欢心实在很难。原因很简单,这些聪明的人并没有时间去认真读几本书,对学问的好坏不具备判断资格。但是,他们为了表明自己的智高一等,一定要去捧新奇的东西。这就像叔本华说的那样,因为人人都读不懂黑格尔,所以人人都说黑格尔好,黑格尔伟大。
  第三种需求是学者圈子的需求。学者的自命不凡的毛病,其实是对新东西的恐惧,是想守住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只有少数站得很高、不害怕谁超过自己的学者,或者已经被偶像化的学者,才显示出一种宽容与大度。学者的圈子里原本有一种互相吹捧的手法,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垄断资源,求得自己的长期安全。于是,有一种表面上看来奇怪的事情,就是一大批学者聚集在一小撮并不懂学问为何物,或者已经告别学问的“学阀”或“学贩”的门下。
  政府对学术商品的需求要复杂一些。政府官员作为个人,对学术商品的需求表现为上述三种需求中的一种;作为官员,对理论的需求程度和需求方式则取决于政府的结构。我们可以多侧面地分析这个问题,但这需要一篇大文章。这里我只想说我的一个体会。常听人们说学者们对政府发生多么大的影响,有人甚至把政府的一些错误归咎于学者的“坏点子”。这种看法实在是夸大了学者的作用,是一种外行之见。在和平时期,政府往往有自己的信息搜集和信息处理系统,有自己的意识形态来过滤信息,学者们对政府的影响是非常间接的,短期看甚至是微不足道的。斯蒂格里茨甚至说过,理论经济学对政府行为干脆没有影响。真正对政府行为发生影响的,是现实的压力,包括各种利益集团的压力、社会紧张程度的压力以及国际环境的压力等。学者对政府行为的影响可能在大的时间跨度里才有意义,特别是通过教育这个环节,学者们对年轻一代的知识结构发生影响,官员从这些年轻人中产生,学者们对政府的影响才间接地得以体现。
  按照常理,领政府薪水的学者该为政府说话,但因为政府的运作有一个成本问题,所以学者们也有可能并不竭力去满足政府的需要。所以,他们对政府的俸禄坦然受之,同时又以批评政府为己任。从历史的经验看,政府与学者之间的这种博弈并非一定有很糟的后果;如果有好的历史条件,这种关系还能推动民族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