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0期

理想世界——按“君子”设计,照“小人”施工

作者:刘 畅




  小人之过,在于有私;世界之不美好,在于有贪欲。于是,除私心,去贪欲,就成为历代中外圣贤奋斗的目标。把私欲像癌细胞一样从人体中清除,就是他们前仆后继的伟大事业。古往今来,人性总是摆脱不掉贪婪罪恶的阴影,背负着沉重的原罪意识;现实世界又总是那末不完美,有这样那样的弊端,于是触发了历代圣贤志士的道德忧患及政治激情,憧憬并设计一个完美的社会。《礼记·礼运》中就萌发了这样美好的政治理想:“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可天下滔滔,皆为权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类贪欲不绝,君不见“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孟子·梁惠王上》),加之礼崩乐坏,人心不古,弑父杀兄,巧夺豪取,世界很不美好,看不出一点“天下为公”的影子,有诗为证:“战国何纷纷,兵戈乱浮云。赵倚两虎斗,晋为六卿分。果然田成子,一旦杀齐君!”(李白《古风》)西方人说得更直率,更理性:“整个人类从最初起都被定罪,这个无期徒刑是人间充满累累罪恶的见证。”(奥古斯丁《上帝之城》)
  目睹人性种种缺陷和罪恶,上帝暴怒了,决定放出胜负手,实施末日审判,西方圣贤解决的办法是索性让世界洪水滔天,把有罪的旧人类全部淹死,换一茬上帝满意的新人类。不过,他老人家还算手下留情,提前通知了唯一善良的人——挪亚,让他乘着硕大的方舟得以逃脱,并获准允许带上一雌一雄各类物种,和庄稼蔬菜的种子,今天人类世界繁衍不息、生机勃勃,不能说和上帝那次仁慈的后手无关。末日审判不能总搞,于是在地狱式惩罚之外,上帝还许诺有一个圣洁的天堂,只有抛弃人间累累罪恶的人才能进入,“那里是一片乐土,天宇无比广阔,一片紫光披盖着田野,这是一片欢乐之乡,有福灵魂的家。他们有自己独特的太阳,自己独特的星辰”(维吉尔《埃涅阿斯纪》)。
  中国远古也有几次关于洪水的记载,不知是否和上帝那次发怒有关,不过从大禹还能治理它来分析,就算上帝的愤怒波及到了华夏,力度也不算大。中国的圣贤比较温和一些,总给人类留下改过的余地,认为获救的希望不在天国,而在人间。孔老夫子同基督一样,看着人类肆无忌惮,也忧心如焚,经过深思长考,也得出和西方圣贤一样的结论——人心已坏了。根源既然已查明,他没忙着把人类全淹死,也没设计一个彼岸来世的天堂,而是很有耐心地从此岸现世入手,对症下药,治理“人心”,从修身做起,然后达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的。按照人心之好坏,孔老把人分成两类:君子和小人。君子是道德自律的典范,以实现天下为公的仁政为己任,他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已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他和小人最大的区别在义利之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小人身上有各种缺陷,例如“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是君子的重点改造对象,孔子曾大声疾呼:“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几千年文明基本是君子文化,没有小人的地位。翻翻《论语》,君子出现了一百零七次,小人才二十四次,很不平衡。依据经典,小人有三义:一为老百姓,“小人之德草”是也;一为品行有缺陷,“小人比而不周”是也;一为好利,“小人喻于利”是也。本文熔铸三义,将小人定义为品行有缺陷、好利的普通人。按照儒家的思维逻辑,从灵魂深处把小人都改造成君子之日,就是实现天下大同、天下为公的理想境界之时。看准了这行情前景无限,自孔子始,东方圣贤就设计了一种以道德自律、改造人心为基本特征的君子文化,从直观常识层面博得国人的心理认同,在历史的惯性作用下,形成一种集体政治无意识。孟子更是发扬光大了这种道德人格:“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滕文公章句下》)至汉儒,就直接把人物品行制度化,以“察举”、“征辟”及“举孝廉”的方法来选拔人材,使道德修养具有政治的、法律的意义。后来宋儒更上一层楼,在品性涵养上尤下功夫。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道德风范,令天下士人高山仰止。以至于儒学更向内在道德心性收敛,发展成“致广大、尽精微”“存天理,灭人欲”的宋代理学,将以道德自律、克己修身为特征的君子文化发挥到了极致。明儒也不含糊,以天下风教为己任,提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清儒不让先贤,崇文敦礼,也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十分令人振奋的口号。真所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君子文化,源远流长。先贤设计的君子文化如此美妙,其实践品格及文化竞争力究竟如何呢?远的不说,就说产生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样崇高道德境界的北宋,政治腐败,积贫积弱、连年割地赔款,靖康二年,连徽、钦二位皇帝都成了俘虏。南宋呢,既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和精妙绝伦的理学,也有“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怯懦和腐败,直到国破家亡,“但悲不见九州同”。清末更惨,不论龚老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唤“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在西方列强这些蛮夷小人面前,古老的中华帝国就是不堪一击,屡屡丧权辱国。文革中,也不无君子文化、道德人格的影子在徘徊。什么”狠斗私字一闪念”,“要斗私批修”,“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思想境界如此高尚,结果怎样呢?超越了人的实际道德水平,只能产生虚伪和愚昧,君不见:上有“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上层是这样,下面也好不了多少,许多惨不忍睹的悲剧正出自“广大人民群众”之手,制度的无序使生命中古老而残忍的野蛮本能喷薄而出,一切阴暗的生物能量都被动员起来,所有的善人都已经挣脱了文化的锁链,撕破了披在身上那最后一层薄薄的文化的圣衣,无耻地赤裸着身体。后来国人才被告知:就在他们自我感觉“形势大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之时,国民经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就在国人陶醉在自己生活在“世界革命中心”之时,发达国家纷纷在高新技术领域抢滩,中国又一次痛失发展良机,远远落后于国际水平。历史悲剧,如出一辙。
  一种设计得如此完美、思想道德上几乎无懈可击的君子文化为何总是在生存竞争中战败呢?肯定是哪里出了什么毛病。这毛病似乎出在君子文化的设计、施工一体化上。君子文化以道德自律、人格修养为基础,它所追求的崇高道德风范、人生境界没有错,也就是说,它的总体设计方案和宏观追求没有错。问题在于道德只能在道德层面上起作用,并不适用于指导和约束人们日常的物质生产与经济活动,也就是说,进行社会系统“施工”即实践时,千万不能把道德境界一类属于原则的东西泛化,简单化。一人能达到此种境界,就误认为人人能达到;一时能做到,就认为永远能做到。甚至不顾现实规律的制约,任意拔高人的思想觉悟,把大公无私绝对化、制度化,提出“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一亩地产一万斤稻子……这种种庸俗的闹剧已经受到了历史的惩罚。人性有缺陷、贪欲甚至恶本能的存在,本是一种无可争辩的客观事实,一厢情愿地否认其存在,只能在坚硬冰冷的真理之石面前碰得头破血流。正如弥尔顿所说:“有些人想象用消灭罪恶的方法来消灭罪恶本身,假如用这样的手段我们能驱赶走罪恶,那末,我们驱赶走了多少罪恶,也就驱赶走了多少美德:因为它们是一个东西,消灭了一个,也就消灭了两个。”(《雅典最高法院》)二十世纪多次具有乌托邦性质的实践,多以悲剧性结局告终,就很说明问题。
  问题似乎有点清楚了:“君子”文化不具备实践品格。停留在道德设计、社会憧憬及人性审美的理论层面,它显得是那样“夕阳无限好”,一旦这虚构的设计变为社会现实,理想和实践之间的差异,尤其是“君子”文化本身的缺陷,无不露出“只是近黄昏”的破绽。满街都是圣人,君子层出不穷,可社会就是不美好。一个较为合理的世界,应该按“君子”的标准及境界来设计,而照“小人”的档次来施工,进行实践操作。反观西方世界,曾有过多次类似“君子”文化的社会设计,如柏拉图的《理想国》,托玛斯·莫尔的《乌托邦》,坎帕涅拉的《太阳城》,培根的《新大西岛》,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还有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欧文、傅立叶的“为理想国清除道路”,但从来没有付诸“施工”。他们把完成个性善的任务交给了上帝,自己则轻装前进。他们认为凡是人都不完美,都带着原罪来到这个世界上,“甚至当最后的时刻来到,死亡也不能洗掉所有的病恶污点,因为许多瑕疵长期与肉体发生联系,必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根深蒂固了”。(维吉尔《阿涅纳斯纪》)只有上帝才完美无缺,他“至高,至美,至能,无所不能;至仁,至义,至隐,无往而不在;至美,至坚,至定,但又无从执持”。(奥古斯丁《忏悔录》)这颇有点像中国传统文化中追求的道德式人格。
  塑造“人性善”君子的任务交给了上帝,在具体“施工”中,西方实施的是一种“小人”文化。小人者,有缺陷、有私心、好名利的芸芸众生也。他是普通人,考虑问题,以人为本,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他坦言关心自己的物质利益,承认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他在经济活动中讲求利润,办企业唯“利”是图,甚至于有利多干,小利少干,无利不干。他注重生存竞争,讲究工作效率,在竞争中将个人的才华和创造性发挥到极致。这种人确实不是上帝所希望的,可不幸却占了人类的绝大部分。于是,个人成功的同时,社会的总财富也在增长;各种商品在满足人的需求的同时,也推动了生产竞争、技术进步及信息革命;个人生活富足,价值得到体现,整个社会也生机勃勃。人人为大家,大家为人人。由于是”小人”,有缺陷,就需要一整套严密的法律来制约监督,一种行之有效的制度来做保证,一旦有误,反应灵敏,改正及时。克林顿身为总统,公开在选民前说假话,真乃小人也!可不要紧,“小人”文化专治小人,媒体曝光,两院弹劾,舆论哗然,民众沸腾,修理小人没商量。说来也怪,仔细看看,一些按“君子”标准施工的文化停留在理论观念上都很美妙,而一付诸实践操作、就都破绽百出,结局并不美好,许多惨绝人寰的悲剧恰恰发生在实践君子文化的时代。例如正是在所谓“英雄辈出”的时代,酝酿并实施了“文革”的悲剧;而如按照“小人”施工,有一套相互制约监督的严密制度去约束人的行为规范,倒会出现君子文化所憧憬预期的许多场面。例如以承认人性自私有缺陷前提下所进行的商品谋利活动,大大促进了个性竞争和技术进步,造成社会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人的素质也随之提高,反而逐步接近“君子国”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