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0期

村上春树的忧郁

作者:王 璞




  这些年来村上春树的小说在日本、香港非常受欢迎,近两年在内地也开始畅销了,他的小说动辄印上百万,一九八八年出版的《挪威的森林》印数更超过四百万,形成一股“春树”旋风。我在《挪威的森林》刚出版不久就把这本书找来读了,没有甚么特别的感觉。之后又陆续读了他另外一些小说,如《寻羊的冒险》《听风的歌》等等,觉得这是一些类似摇滚乐的玩意,以它的青春气息和现代城市风情迎合了年青一代的心。
  但是,当我今年重读村上的小说,尤其是读过他的短篇小说集《莱辛顿的幽灵》时,才感觉出村上春树的小说中的一股深沉的潜流,评论家说“他的作品带给我们思想的特异空间”,说得有点玄,我想用简单的一句话表述就是,他的小说里流动着一股特殊的忧郁,那是现代都市的忧郁,更确切地说,是成长中的都市青年的忧郁,或者就叫做村上春树的忧郁。
  荒诞派戏剧之父尤奈斯库曾道:“当年支持我的年轻人时至今日都不见了,他们都变成了公证人和律师……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年轻人永远保持年轻。”
  村上春树小说中的年轻人都是这样一些不想变成公证人和律师的年轻人,他们拒绝长大,拒绝按照社会给他们安排的程序进入人生。在《挪威的森林》里,女主角直子的两个最爱的人,姐姐和情人,都在十七岁那年自杀了。他们都是天资优异的青年,却在亲友都对他们寄予无限希望的年华突然自绝于人生。直子在这样的阴影中长大,尽管她作出了最大的努力,旁边的朋友家人也尽力帮助她,她却始终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走入社会,和别人一样恋爱,工作,成家,最后终于步了姐姐和情人的后尘,一死了之。对于一个胸怀理想、热爱生活的青年来说,不成为公证人和律师,有没有别的道路呢?很遗憾,我们从村上的小说中总是得出否定的答案。
  但村上的小说最大的魅力还不在故事的过程和结局,而在那些感觉细腻的细节。我们在故事中的每一件道具,每一个出场者身上都感觉得到那种深刻的忧郁,例如《莱辛顿的幽灵》中男主角的那条狗,他写它“无法长时间独处……一定要到谁的身边,把身体一部分,不惹人注意地悄悄靠上对方。”这条狗由于老是和孤独古怪的主人生活在一起,也变得和主人一样寂寞,它这种摆脱寂寞的可怜姿态,在我们心中引起强烈的共鸣。
  村上的小说和一般的青春小说不同,没有那种激昂的调子,而始终心平气和,娓娓道来。是一种中年人说青年人心事的“欲说还休”的调子,在高昂激越的都市生活中,它们恰如一道道低音和弦,提醒生活的另一个方面。据说,村上是在二十五岁那年,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躺在美国的一片草地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棒球赛时,突然决定了要写一本小说的。我想那股忧郁的调子一定在他内心流了很久,使得他坐卧难安,一定要以某种形式发泄出来,他的心才能得到安宁。我注意到村上和别的优秀作家一样,有些情节和细节,反复在他不同的小说中出现,比如孤独的两父子、去医院探望胸部开刀女友的青年、阴魂不散的童年亡友……我想他一定经受过比他的主人公们更为酷烈的惨痛,只是他是小说家,他能把这些惨痛往事反刍成一片片的故事,和世人分担。这是小说家的得天独厚之处。
  村上春树的《国境之南,太阳之西》,使我想到是一个默默沉思的人,他所发出的一声叹息,悠长、悠长的。
  这部小说写的其实是很陈旧的故事:一个男人的感情生活。少年时代,青年时代,和中年时代,他爱上了三位不同的女子,和这三位女子在一起的感觉变化过程,也就是他个人心灵的成长经历。
  令人耳目一新是村上叙述这个故事时的语调,和在这种语调的流动中,使我们深刻感觉到的寂寞。那是每一个有思想的都市人都会感觉到的沁入心底的寂寞。所以,读着读着这本书,我们往往就会不由自主沉耽于那些人物的精神世界。进入那种很难得的忘我之境。
  我一直为近年来日本电视剧对香港青少年的冲击甚感惊异。那些日本电视连续剧,动辄十数集,絮絮叨叨讲述的,好像都是些儿女情长的老套故事,但却能抓住少男少女、甚至成熟男女的心,原因何在?可能一时半刻说不清。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就是它们好好歹歹呈现了现代都市生活的某一方面。美国作家奥登谈到卡夫卡时说过:“他与我们时代的关系最最近似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与他们时代的关系。”村上的小说和那些日剧正是在这方面突破了传统日本小说。传统日本小说一向给人一种沉重之感,从芥川龙之介到川端康成,那些优秀的日本小说家固然在他们小说中表现了日本民族本质的东西,颇具古典的静态之美。而村上的小说却抓住了日本当代社会的脉搏,具有现代的动态之美。他的小说里的人物当然还是日本的人物,但却是日本当代都市人物了。那是当代日本生活的主流。
  男主角阿始,日子过得不可谓不顺,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贤淑,事业兴旺。下班开着车去幼儿园接女儿,周末与妻女去别墅度假,日子过得优哉游哉。但他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梦想中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好像总缺少了一点甚么。是甚么呢?却说不出来。与少年时代的女友重逢似乎令他看到了答案:他所缺少的,是一份刻骨铭心的、能把自己完全投进去的爱。
  我说“似乎”,是因为事实上答案却并非如此,在小说的结尾,我们看到,与女友难解难分地爱过了一回的阿始,最后还是回到妻子的怀抱。与女友的一场爱,就像一个朦胧、却摆脱不掉的梦,似幻还真。他只是在大梦过去之后,自言自语地述说着梦中情境,以确认自己的存在。他叹息着,叹息表示对现有状况的不满足,不安定,但这不满足也许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它使人有冲动和欲望,但并不表示非得要以行动去填补那些空虚。填补的结果,可能是更大的失落。固然,歌子里老是吟唱着“国境之南,太阳之西”,国境之南,太阳之西有些什么美景呢?想一想是美丽的,真的去追寻也许就很失望了。
  这就是现代人的都市梦。
  这都市梦是琐碎的,有时甚至是无聊的,村上敏感地把握住的正是这种琐碎和无聊之处。用一种百无聊赖的调子,以一份似是而非的执着,玩味着那些琐碎无聊、却自有其真实动人之情的细节。这是村上春树的独特,也是他打动了千万读者之心的成功处。
  如果说《听风的歌》和《寻羊的冒险》是七十年代的年轻人在成长过程中的叹息,那么《国境之南,太阳之西》可以说是那叹息的延续,它延续了十数年之久,也许还会不断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