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有朋远方来

作者:陈蔚文




  华东城市冬天的冷类似风湿性质,陈年攒下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让人连把脑袋探出被子的勇气都没有。看电视看得迷糊的俞琴刚关灯蜷进被子一会儿,电话就清脆地不由分说地响起来了,俞琴踢了脚江涛,江涛一动不动躺着,脑袋埋进枕头,像只冬眠的獾。俞琴只好起身,刚抓起话筒,吕晓苗的声音就从那头匆忙动听地跑了过来,她说,天哪!俞琴你怎么就睡了!你坐月子哪!我晓苗,这周六到Z城!
  “晓苗,你来Z城?真的?没开玩笑吧!”俞琴的睡意一下全给惊跑了。
  谁跟你开玩笑,我中午十二点左右到。就这样,我约了人,到时聊!
  吕晓苗风风火火扣了电话,俞琴在空中举了有几秒钟的话筒,使劲蹬了脚江涛,哎!哎!她要来了!这周六就到!
  谁?江涛迷糊着问。
  吕晓苗啊!吕晓苗要来了!
  江涛翻了个身,来就来,我当总统来要接驾呢!
  俞琴第二天早早起了床。今天周四,后天,后天这时候七八年没见的同窗好友吕晓苗就要来了!俞琴有种难耐的兴奋。吕晓苗和她一个宿舍,都喜欢齐秦潘越云,喜欢牛仔裤灯芯绒还有二食堂的辣椒炒肉,青青红红,辣得呛人,宿舍女生里就她俩敢把辣椒全吃进去,虽然每回都辣得七魂出窍脑门子冒汗,但两人都不停筷,直呼过瘾。冬天晚上冷,两人挤一张床睡,饿了,吕晓苗就用电炉煮年糕下榨菜鸡蛋方便面,香味惊天动地绕梁三更,把别的女生馋的!两人一到冬天就得胖上一圈,有照片为证,大二,她俩并肩在校园假山前,脸上带着婴儿肥的笑容,纯洁又痴憨。
  还不止是这些生活里缔结的情意,有一阵子寝室老失窃,包括饭菜票,有个嘴巴长的女生就怀疑到俞琴,证据是有次她碰见俞琴在食堂打了份烧大排,那是月底,女生们大多口袋瘪着!还说晚上听见她在蚊帐里用勺子舀麦乳精——干吃啊!这有多奢侈!相当于用牛奶洗澡,用玫瑰铺床!不是有了意外之财能这样吃吗?这些议论让俞琴冤得要死,在食堂打大排那次是正好一个喜欢的男生排在她后头,她要面子,撑着打了份大排。在蚊帐里吃的是橘子粉,她姑厂里产的,发了一箱,吃不完送了几听给俞琴家,保质期眼看快到了,俞琴妈让她抓紧吃——这些她能说吗?在寝室俞琴家境不算好,这些方面就更敏感,再说也没人当她面说,她能主动申辩什么,那岂不此地无银?那段日子,同宿舍女生一见她进来就不吭声,眼神也都不对劲,俞琴背地哭了几次。不久后,她正在图书馆,吕晓苗冲来找她——原来她一直找机会替她申冤呢!都在蚊帐里猫好几天了,吕晓苗睡上铺,蚊帐里拉了层花布帘,有一回系里搞活动她找个借口没去,总算让她逮着一个女生中途回来在寝室翻抽屉,俞琴的耻算洗了,和吕晓苗间的情意就不只是日常情意,而上升到了革命隋意。
  毕业后吕晓苗去了广州,进了家广告公司,不久被公司派驻香港了几年,再回到广州。这七八年中俞琴共去过三趟广州,第一次去,吕晓苗还在香港,第二次去吕晓苗同当时的老公回了老家汕头,第三次去俞琴公差只呆一天,而吕晓苗陪客户去了邻市一个景区,本来算好时间能赶回广州见个面,不料高速公路一路堵车,等好容易赶到,俞琴已经走了。就这样阴差阳错,十年里俞琴愣没见着吕晓苗一面。
  太久没见并未使她们疏淡,是那种“相忘江湖”的感觉,偶尔电话或短信联系,相互都嚷着说忙死了,想死了!一定找空聚一下!都是真心的,当时说着恨不能飞过去见上一面,热烈拥抱上几回,不过搁下电话,杂事顿时又把人湮没了。吕晓苗从香港回来后不久,跳槽到一家外资广告公司,几年下来升至副总,年薪带分红,成天忙得跟飞转的车轱辘似的。俞琴呢。也没闲着,毕业两年结婚,有了儿子聪聪,而后奶瓶为帜,尿布开道,添了数不清的磨人事儿,好在退了休的父母能帮把手,但日子还是拥堵得腾不出一星空隙。
  江涛是独子,外头挺勤快,一回家两只手就跟缝进了兜里一样,扫把倒了他绕着走,衣服在阳台晾一个星期也不晓得收。俞琴发现抱怨无效也就不说了,谁要他在家是独子?谁要他当初表示些好感,自己立马就投怀送抱了,一点没拿捏些矜持?他追来容易,自然不会拿她供着!还有,谁要他比自己小2岁?2岁说多也不多,不至于要他“尊老”,气垫上反倒短一截,要指挥他干点什么自己都有些理亏似的,哦,人家在年纪这么重要的事上都吃了亏,你多做点家务算啥?再说现在江涛压力也大,他在市经贸局下面一家土产公司当副科长,被每月销售额压得喘不过气,回了家电话也进进出出。没电话时,江涛常在客厅踱步,身披睡衣,像一代伟人那样锁着眉头,将革命蓝图反复在胸中考量的深沉表情,俞琴这时哪好意思让人家刷个锅拖个地呢,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儿跟人家现在思忖的几万十几万的业务比起算什么呢?她俞琴哪会这么不明事理,于是只有自己动手做了。
  也不知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琐事!简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些琐事儿每天都衍生着膨胀着,把日子缝隙全给填没了。两人在电话里的约定始终没实现,她们隔的好像不是一个夜晚的卧铺或几小时的飞机,而是整个太平洋或海拔雄伟的厄尔布鲁士山峰——有时,俞琴甚至觉得和吕晓苗的约定要到老年才有望实现了,但没想到她说来就要来了!
  俞琴既激动又紧张——这使她觉得可笑,她紧张什么呢,吕晓苗又不是她初恋对象,她紧张什么呢?但她就是紧张!她好像要见到的并不止女同窗那么简单,还有N年前的她自己!这感觉有些吊诡,有点灵魂附身的意思,七八年前的自己就附在吕晓苗身上呢!她的眼睛就要比照片更真实地映射出她这些年的印迹!这些年中,她也若干次猜想过晓苗的变化,吕晓苗在电话里说自己胖了,胖得都不成人样儿了!俞琴压根不信,吕晓苗是那种小而圆的身架,肉都藏在骨头里见缝插针地长,一圈圈裹紧了长,像是为响应“建设节约型社会”的号召,能占多少地儿,能胖到哪去?在学校吕晓苗就这样,才胖个一两斤就嚷着自己肥死了,下几顿就参照兔子食谱。俞琴觉得自己才真是胖了,货真价实地胖了,明码标价地胖了——从生聪聪起,家里的地秤就被她塞进了床底,她想到它就如同一颗地雷埋在那儿,所以当吕晓苗说自己胖时,俞琴说,你气我是吧?我才真的胖得没人样呢,我连镜子都不敢照了!真的,俞琴对镜子如今是爱恨交织,像对负了心的情人。俩人在电话里嘻嘻哈哈,把自己都描述得惨不忍睹,而现在,吕晓苗就要来了,她们可以实地印证彼此这些年来的变化了!
  从接电话后,俞琴脑子里立马刷刷地列出一堆事儿。首先,房间要打扫,虽然平素家里也还干净,但这种干净是经不得推敲的,是给自己人看的干净,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放到“接待”层面上细节就显得粗糙,譬如床单和枕套色彩凌乱,冰箱庞杂,还塞着过期的辣椒酱和腐乳,还有厕所浴缸里那一堆报纸杂志以及聪聪的玩具都要整理。这些活计请个粗手笨脚的钟点工干不了,都是必须由她亲自动手的活儿,接下来还有居室美化,譬如买束鲜花布置一下什么的,吕晓苗的电话如同一声嘹亮的号角,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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