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七成熟

作者:映 川




  1.坡月乡的绝大多数夜晚是平静的,就像贯穿全乡的坡月河那样温顺地缓缓流逝。在这些空气清甜,鸟虫鸣叫的夜里我做了许多不安分的梦,那些梦扑棱扑棱翅膀飞向青幽幽的夜空,然后,优美地、毫不犹豫地飞出坡月乡。
  坡月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不嫌贫爱富,可坡月乡实在是太小了。每天在同一条街上行走,迎面而来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我的脚步越来越松沓,表情越来越麻木。对每一张迎面而来的脸孔,我总想探清后面隐藏的东西,想知道他们是否和我一样对这样平淡无奇的生活感到厌倦,伺机逃离。
  我知道,我迟早要离开这个地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四月六日的夜晚,我带着翅膀的梦刚飞出窗口,就像一只鸟儿从枝头被打落在地,蹬腿挣扎。我猛地醒来,睁大眼屎迷糊的眼睛,心口扑通通跳。最先恢复知觉的耳朵听到了,我的门板被一只拳头砸得咣咣响。
  我光脚跳下床,拉开房门,甚至来不及拉亮电灯。16岁的少年杨保红站在门外,他的手没有收回,握着拳头,他的背后是一片笼着沉沉水汽的黑幕,这是一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什么都被夜的嘴吞没了。
  杨保红脸上有一层惨淡的白光,我刚模糊辨出他那张俊脸的轮廓,他哆嗦嘴唇嗫嚅出一句话:张业民遭人闷棍了。
  我套上裤子,从床脚扯过外衣。等我把房门带上,杨保红的身影早跑丢在黑夜里。我冲着他撞破的雾气喊,在什么地方?
  
  2.出事地点在张业民的私人诊所附近。当我赶到的时候,张业民已经被他家里人扶到诊所去了。
  张业民闭眼侧躺在床上,磕破的额头鼓起一坨青包,上面隐隐溢出血丝。张业民有气无力地哼哼着指挥他的二女儿彩霞从冰箱取出冰块,做成两只小冰袋。他老婆接过冰袋,将一只捂在他的后脑勺上,一只捂在他的前额上。后脑勺的伤自然是比前额的重,不过藏在头发里看不见。
  我走近床边,俯身凑向张业民的脑袋说,张叔,感觉怎么样?
  张业民说,头晕,头痛,明天早上得去县里拍x光。
  我说,要不你先休息,明天我再来了解情况?
  张业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还没到不能说话的地步。张业民摆摆手,示意我坐到他的跟前。彩霞赶紧将一只凳子移到我腿边,我面对着张业民坐下。
  张业民说,很多人都知道我晚上喜欢在诊所开麻将桌。昨晚上我和刘坚、杨志刚、李国栋和平时一样聚到诊所打麻将,到凌晨两点,大家困了就各自散了。我熄灯关门,落后几步,当我拐进水街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刚要回头看看,一棒子打在我后脑上,我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说,一点没看到那人?
  张业民说,什么都没有看到,不过,有点奇怪的是,那棒子砸过来的时候,带着一阵棒风,我好像闻到一股草药味,淡淡的。
  张业民的老婆插嘴说,草药味,那会不会是对河的刘百草?
  张业民嗓门大起来,老太婆,你耳朵听就行了,嘴巴关严点,破案是小袁他们的事。
  张业民的老婆有点不服气,撇撇嘴,拿冰袋的手往下一沉,张业民哎呀喊起来,你想要我的命呀?
  张业民老婆说的刘百草也是个医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草医,在家中摆张桌子替人诊病,用他的方子就得用他晒制的草药。刘百草家屋前屋后屋顶晒满了他从山上或别处收购来的草药,远远路过就能闻到一股药味,要说刘百草身上带有草药味不足为奇。
  张业民老婆当然不是光凭气味就说出刘百草的名字的。张业民走的是西医路线,刘百草行的是中医疗法,病人们在两人之间窜来窜去。比较的,传小话的,日子久了,两人间的嫌隙渐大。听说刘百草曾经站在河对岸看着张业民诊所前攒动的人群说,急功近利。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病人还是张业民。
  我问张业民,你们几个赌了吗?
  张业民不怕我抓他的赌,说这年头还有谁打卫生麻将,体育比赛也要有个奖牌不是?不过我们从来不赌大,一晚上输最惨的也不过十来块。再说了,几个人里面一贯数我的手气最差,几乎没赢过,昨晚上也是我输了,不会有人因为这事恨我。
  我让张业民检查一下自己身上带的东西。他的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说,钱包和钥匙都在,没丢什么。
  我说,看来不是想打劫。
  张业民老婆说,袁涛,你也问问杨保红,看能问出点线索不?这次多亏保红仔了,要不是他,老张恐怕要躺到明天早上,有什么事情就难说了。张业民老婆一边说一边冲着门外展开慈祥的笑容,我回头看到刚才消失了一阵的杨保红正站在门槛上,与我对视时他马上低下头。
  杨保红,是你发现张医生的?我问。
  杨保红点点头。
  当时你在附近还看到有什么人吗?
  杨保红摇摇头。
  你不要光是点头摇头,说说当时你是怎么发现张叔的。
  杨保红舔舔嘴唇说,当时我走的是另外一条道,远远的我看见张叔拐进水街,他刚拐过去我就听到有人轻轻地叫唤了一声。我当时很害怕,以为张叔遭抢了。待了一会儿不见再有什么动静,我悄悄走过去看,发现张叔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才知道张叔被人打了。我背不动他,就去拍他家的门叫人。后来,张婶又让我去叫你。
  我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会在外面晃悠?
  杨保红终于抬起头说,是我妈不让我回家。
  不让你回家?
  我考试又不及格了,我妈骂我长了个猪脑壳。我说我不想读了,要退学,我妈就让我滚,说不让我再进家门。 我说,你妈说的是气话,你真不回去她还不急死了?
  杨保红又低下头盯自己的脚。他脚上穿一双拖鞋,脚指头黑得跟抹了炭似的,脚指头不安分地拼命蠕动。牛仔裤膝头破了个洞,衬衣皱巴巴的。这跟杨保红以往的形象大有不同。
  我对杨保红还是比较熟悉的,首先,他是我女朋友孙敏的亲表弟。第二个原因,杨保红人长得俊气,16岁的他要比我高出一头,浓眉大眼,肤色白净。他又是本乡同龄人当中穿着最讲究的,他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是名牌,不比城里人差。杨保红在坡月乡的街上走动,好比羊儿赶到狼群中,好比万绿丛中一点红,总让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不过,孙敏不止一次跟我说,她这个表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学校的功课一塌糊涂,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这一点我也有体会,杨保红在街上碰到我从来没主动和我打过招呼。
  杨保红的家境好,他有个能赚钱的父亲,还有个能赚钱的母亲。他父亲很早就买了一辆车,专跑乡里到县里这条线路,生意一直不错。他母亲做香卖,四乡五邻都喜欢买她的香,也是个赚钱的营生。去年,杨保红的父亲酒后出车撞死一个人,赔了钱,人也进牢里蹲着了。他母亲的脾气因此也变坏了,经常能看到她在集市上跟人吵架,落到杨保红身上的待遇自然比以前差了。
  我向张业民老婆借了只手电筒,把立在门槛上的杨保红揪下来说,带路。
  杨保红挣脱我的手,小跑两步走在前头。我们沿着张业民走过的路线到达案发现场,离诊所就三四分钟的路程。我对杨保红说,四周看看,有没有棍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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