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室内乐:冬季

作者:赵柏田




  落 下
  
  雪落下。雪白北向南落下。雪自西向东落下。2004年的第一场雪落下。亲爱的,雪在落下。雪落在公园。路上的化了,草尖和矮树上积了薄薄一层。路是黑的。草树是白的。修剪成各种弧度的草坪。各种弧度的白。亲爱的,雪在落下。落下。落下。雪落在街上。雪落进河里。雪落在竹福园。雪落在天一家园。雪落在万安社区。雪落在文化家园。雪落在柳西新村。雪落在柳东新村。雪落在外潜龙。雪落在黄鹂新村。白鹤新村。朱雀新村。雪落在盐仓小区。雪落在中山西路。落在长春路。苍松路。翠柏路。公园路。槐树路。环城西路。环城北路。镇明路。落在白杨街。马衙街。天一街。药行街。三支街。大梁街。大闸街。白沙街。樱花街。雪落在会展中心。文昌大酒店。新时代。老外滩。雪落在闪亮的铁轨上。雪落在长城皮卡辗动的车轮下。雪落在桑塔纳2000瞻辗动的车轮下。雪落在奥拓辗动的车轮下。雪落在十吨加长的一汽大卡辗动的车轮下。雪落在它们喷出的尾烟里了。雪落在效实中学门口的大理石雕像上。雪落在烟囱里。雪落在垃圾桶盖上。雪落在菜市场的玻璃钢瓦屋顶上。雪落在正午十二点的钟声里了。雪落进南塘河,中塘河,西塘河,北斗河。雪落在水上腐朽的船体上。雪落进窗口。雪落进大海。雪落着。落着。落。雪落在一年级的小朋友黄晓易的脸上。雪落进了她的眼里。黄晓易哭了。一大群孩子从教室出来,在走廊上哄抢雪花。黄晓易的哭声淹灭了。也可能她早就停止了哭泣。张本群一大早坐中巴车冒雪去了余姚,去打点她在华联商场里的服装专柜。童含烟早上起来看到雪压着草尖和树枝。张海云一整个上午透过元祖蛋糕店的玻璃拉门看着雪落下。娄素珍在公交二公司财会室的窗口看着雪落下。更多的人在雪中走。吕元海在雪中走。凌可在雪中走。李亮在雪中走。郑勇在雪中走。小东在雪中走。楼松华在雪中走。严芳在雪中走。晓路在雪中走。雪落在他们脸上了。雪落进他们眼里了。
  一整天我都坐在窗口看着雪落下。一小时。二小时。三小时。我看着雪落下。看着雪后面铅色的天空和黑黑的屋脊。雪开始落下是斜着的。风把它们的身子吹斜了。雪下大了,是缓缓的,直直的,落下。细小的雪比大片的雪落势要快。细雪,雨夹雪,看着它们时间是这样走动的:滴答,滴答,滴答。大片的雪落下来把时钟的脚步滞住了,它走动的声音变得缓慢:滴——答,滴——答,滴——答。越来越慢。慢。慢下来。慢。更慢。睡眠一样的慢。我坐着。多久了?一小时?二小时?三小时?雪还在落。雪明天还会不会落?雪落下。一整个世界都在落下。亲爱的。雪落下。落下。落。
  
  旧房间
  
  床很旧了。坐上去,席梦思床垫的弹簧吱嘎吱嘎地叫。外面的布罩也磨损得起了毛。一点五米宽的双人床,它再小,也是这个房间的主体。吊灯。灯架和灯泡都积了很厚的尘。光几乎穿不过它。墙布,床头的几张起了翘,大多还都是平整的。看得出这套房子装修时,贴墙布的手艺不错,还干得很细心。只是墙布的花纹过大,使得整面墙看上去有些偏暗。地板的颜色,暗红,一种凝滞、沉闷的红。材质是樱桃木,比杉木硬,但还是留下了一处处凹痕和划痕。房门口一大块地板的漆色,呈扇形磨蚀了,由于不住地开门,关门,磨蚀了。这是我住过一年的房间,一套带家具出售的屋子。孝闻街。白衣巷。75号。我常常这样对人介绍它的方位:中央花园对面。中山公园后面。广仁街前面。斜对着第八中学大门。我现在还能记起的房间里的家具有这些:两只床头柜,电视机柜,一排书架,两只矮柜,都是水曲柳板材的。两盏台灯。底座是青瓷的。门后的嵌入式鞋柜。一台21寸松下彩电。增频器(它放在电视机上)。遥控器(碎裂的后盖板扎满黑胶带布)。一对音箱。万利达VCD碟机(三碟,已坏)。功率放大器。这幢楼高六层,第一层从一个大平台算起,所以它的实际高度应该是七层。我的房间在四楼,实际的高度应该算是五楼。楼道里有十二户人家。水表一月一抄,我住一年,十二个月,正好轮上一次。这样,至少有一个晚上,至少一次,我敲响过这些人家的防盗门。我的房门,也被十一双甚至更多双手敲开过。一般是在晚上七点过后,楼道空空的腔体内回响着字正腔圆的《新闻联播》,一个人的脚步声开始在楼梯里无休止地响。上去。下来。上去。下来。再上去。再下来。开门。关门。然后安静降临了,疲惫灌满四肢,爬上眼睑,《焦点访谈》还没开始,楼道就提前进入了黑暗和睡眠(而这时,对面的汉通大酒店和24层高的中央花园的灯火像圣诞夜的城堡一样闪亮)。有一家,一个男人,他睡着时的鼾声极具穿透力;午夜时分穿过几重墙就像只隔了一层纸。呼。呼呼。呼噜,呼噜呼噜——吭!呼。呼呼。呼噜,呼噜呼噜——吭!呼。呼呼。呼噜,呼噜呼噜——吭!呼。呼呼。呼噜,呼噜呼噜——吭!他的床,是在这一边的隔壁,还是在那一边的隔壁?还是隔壁的隔壁的隔壁?他的呼噜声让我的睡眠像一个球总也按不到水底下。按下去,浮上来。按下去,浮上来,溅出更大的水花。午夜听着这声音真让人绝望。白天。我和他们中的一些在楼道上遇见。点头。微笑。好。好。吃了?吃了。我还能记起我的这些邻居们:一楼,一个长年坐在残疾车上的瘦小的中年男人,脸白得没有血色。照顾他起居的是和他同样瘦小的父亲。两个男人。两个瘦小的男人。一个没有女人的家。二楼。公务员丈夫和他的护士妻子,他们的儿子就在小区后面的第八中学念初中。那个瘦得很骨感的女人一在楼道上出现,总会扇起一阵药水的气味。对门:男,下岗。女,不详。三楼的老太太,每天三次,按时把她180斤重的笨重的身体在楼梯上搬上搬下。早锻炼。上菜场。午后散步。她总是一手拉扶梯一手拄着杖。走三级,喘会儿气。再走三级,喘会儿气。四楼。我的对门,男的是一家商业银行的电工。女的是酒店服务员,因为她穿的基本上都是酒店的蓝色工作服。有一次她被关在门外,我听见她这样叫她丈夫:老刘!老刘!于是我知道那个男的姓刘。他们的儿子小刘,十三岁,或者十五岁。上下楼梯总抱着一只足球,头都在腾腾地冒着热气。还有一天,一个漂亮的女人提着一只购物袋唱着歌从楼上走下来。“纤绳荡悠悠小妹妹我坐船头”。五楼的?六楼的?她站在四楼的楼梯口停住,一笑,递给我一张名片,自我介绍说在房产中介公司工作。“纤绳荡悠悠小妹妹我坐船头”。我发现她下楼梯的脚步声把这支歌的速度加快了两倍。整整一年,我和他们,生活着,在一起。呼吸混合着呼吸。梦重叠着梦。这套房子的房龄11年,以前的主人是一个警察,他和他的妻子和儿子在这里住了六年。警察以前的主人呢?我住了一年还差五天,接着搬来住的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妻。以后的主人会是谁?以前的主人和以后的主人我都不会知道。我只知道,有一年差五天的时间,我和我这里的邻居们生活着,在一起,呼吸混合着呼吸。梦重叠着梦。我搬走的时候,把那些旧家具和家电都处理了。我迫不得已使用了别人使用过的东西,现在我不想再让我的气味进入别人的生活。拉走它们的是一个东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