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朔风吹过的季节

作者:姜贻斌




  1
  
  从穷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我知道这是说我。我叫张大牛。我的家乡住在桃树村,那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山沟。
  
  2
  
  如果父母不生我的两个弟弟,我这辈子也许就是另一种命运了。但事实上在我的生活中不允许有这个如果。我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就问过父母,不生弟弟妹妹了好吗?父母惊讶地看着我,不知我小小年纪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敷衍说,好好好,不生了。但我从父母眼神里看出了他们是在说谎。
  我那个小,山村非常贫穷,那种贫穷程度说出来你们是不会相信的,所以,也就不哕嗦了。只说说许多小孩没有书读,还有些人读着读着就失学了。我天资聪明,还只有两岁时,就坐在邻居家那些读书的哥哥姐姐身边,跟着咿咿呀呀地念。他们说,大牛这家伙以后肯定会有出息的。
  我三岁时,二弟出世了,他尖亮的哇哇的哭泣声,却让我为之一震。父母很高兴,父亲四处奔走相告,吹嘘他又生了一个带鸡鸡的,我却没有一丝高兴,躲在屋角,闷闷不乐。我知道,这个贫困的家庭多了一张嘴巴意味着什么。没多久,乡里来人将我家的东西搬走了,我父亲居然没有沮丧和气愤,他大度地说,搬吧搬吧,我有两个崽了,我什么也不怕了。
  从那天起,我担心父母以后不会让我读书了。我甚至在睡觉时,将纸做的小书包放在身边,紧紧地抓着,害怕父亲将它拿走。所以,他们盯着我时,我便逃也似的跑出采,我害怕听到他们以后不准我读书的声音,我害怕也会和那些失学的伙伴—样,整天跟在牛屁股后面。
  在没有读书之前,我一天到晚都是紧紧张张的,像一根绷紧的弦。我只有到了山坡上看那遥远的世界时,内心的那种高度的紧张才会有所缓解。一旦朝家里走去,那种紧张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
  幸亏我父母从来没有说过以后不叫我读书,那种紧张感才慢慢消失。
  我五岁时,小弟又出世了,一声声尖锐的啼哭,又让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乡里又派人来抬东西,他们凶狠狠的,居然连我家的一头肥猪也抬走了。父亲站在门边,并不生气,也不去阻止,没有像别人一样与他们发生冲突,他茫然地看着进进出出搬东西的人,喃喃地说,搬吧搬吧,我有三个崽了,我还害怕什么呢?父亲的口气中流露出许多骄傲,好像家里是个取之不尽品种丰富的仓库。
  我已经快到读书的年纪了,可我知道希望已经彻底地完了,我渴望的学习生涯尚未到来就已经破灭了。我很可能成为可怜的文盲,一辈子跟在牛屁股后面忧郁地走着,把漫长的一生走完。那天坐在村子前面的水沟边上,我痛苦地哭了。我没有丝毫又做了哥哥的高兴和激动,我同样也没有好好地看一眼小弟。我知道那几丘田那几块土那几只鸡鸭那一头猪,是供不起我以后读书的。我们还要吃,还要穿。更何况,父母都是老实农民,他们除了生崽厉害之外,除了向田土家禽索要一点可怜的收获之外,再无其他的谋生手段了。
  那天,我坐到天黑也没回家,泪水不断地流下来,噗噗地掉到近乎干枯的水沟里。我痛苦不堪,将那只小纸书包撕毁了。心里像有一把刀子在不停地戳着,将我的心脏戳了个稀巴烂。
  不过,我还是比较幸运,后来父母到底咬紧牙关让我读书了。对此,我很感激他们。我想,以后有了出息,一定要好好地报答他们。我每天走在弯弯曲曲的通往学校的山路上,早已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做一只从穷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数年之后,扑打着骄傲的翅膀,飞到遥远的城市里去。那些失学的伙伴,背着竹篮拿着镰刀跟在牛屁股后面,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我时,我心里便有了无比的骄傲和自豪,故意欢快地跳跃着,将书包高高地扬起来。
  父母没有让我中途失学。每天清早,父亲准时地叫我起床。他伸出一只大手轻轻地在我屁股上拍几下,说,大牛,该起来了。他还鼓励我,大牛,你只管发狠读书,家里的事情不要你管。我每次听罢,鼻子一酸,泪水顿时浸满了眼睛,我恨不得跪下来,给我父亲重重地磕几个响头。
  看来,父母早已商量好了,继续送我读书。他们不但让我读,后来还陆续地送我的两个弟弟读。于是,家里骤然紧张起来,父母便拼命做事,恨不得将性命丢到田土里,让田土生长出茂盛的庄稼。他们天蒙蒙亮便走向田土,一直忙到星光闪烁了才回家。他们的背影酷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天天出没在田野里,背上则驮着无形的三棵大树。
  我每天带着二牛和三牛,在那条通向学校的山路上来去,我们一边走,一边说呀笑呀唱呀,当看到太阳底下被汗水浸透了的父母,我们便懂事地闭上了嘴巴,让金色的阳光静静地照耀着我们沉默的小脸。然后,我们像山雀一样飞速地冲向田野,争先恐后地帮着父母。
  我们兄弟非常齐心,除了发狠读书,还尽量地帮着父母,除草、施肥、捉虫、浇水、挖土、扯猪草、喂猪、洗菜、煮饭、洗碗筷……只要我们力所能及的,丝毫也不含糊。我们有时还为抢着做事大声地争吵,面红耳赤。这时,总是由父母出面调解,他们像公正的裁判,给我们均匀地分配劳动。
  我们家里一年四季充满了浓重的汗水气味,因为没有一个闲人。阳光射进屋里,汗水的气味勤口浓烈,跟着阳光在空中一起舞蹈。山风厉厉地吹进来,妄图吹走那些汗气,可怎么也吹不走,那些汗水的气味,浸透了屋子里的角角落落。
  每天吃过晚饭,父亲就说,你们做作业吧。我们兄弟便挤在饭桌上,借着昏黄的油灯,刷刷做作业。我们做得飞快,却又认真,我们不愿意浪费灯油,我们兄弟心照不宣。母亲这时总要过来摸摸我们的头,以表露对我们的怜爱,然后她坐在灶屋里,嘭嘭嘭切猪草的声音,像夜空中发出来的美妙的音乐一样伴随着我们。
  
  3
  
  一家三人读书,对于我这个家庭来说,沉重的负担可想而知。弟弟们那时还不会察言观色,只有我,才能够从父母脸上看出他们内心的紧张和忧郁。村里人曾经对我父亲冷嘲热讽:庆功啊,人不能太霸蛮了,能送一个崽读书就不容易了,你又没有开银行嘞。父亲知道别人是想看他的笑话,便很低调地说,送几年算几年吧。其实,父亲心里并不低调,他是个很倔的人,我姓张的就是要送三个崽读书,个个都读上大学,到时候你们就来看热闹吧。
  我们兄弟连书包也舍不得买,是母亲用零零碎碎的破布拼凑起来的,因此,我们的书包红红白白,花花绿绿。以我现在的眼光看,很有现代派的感觉。但那种书包极不牢实,有时走着走着,哗啦一声,书本便全部掉落在地。我们兄弟每天跑那么远的山路,一律打赤脚,舍不得穿鞋,尖锐的石头也罢,钢针般的荆棘也罢,我们的脚板根本不害怕它们,脚板上的茧早像铁板样厚实了。我们之所以要节省每一个铜板,都是为了学费。
  我记得二牛和三牛曾经天真地问我,哥哥,以后我们读了大学,还要打赤脚吗?
  我说,你们说蠢话哎,哪有打着赤脚上课的大学生?
  三牛说,那我要穿胶鞋。
  二牛的口气更大,说,我不穿胶鞋,我要穿雪亮的皮鞋。说罢,二牛像真的穿上了雪亮的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