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碧野深处

作者:满都麦




  
  一
  
  纳吉德莫名其妙地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他的杆子马嘶鸣着,带鞍拖缰,立刻消失在马群之中。
  怎么,我摔下来啦?他趴在地上,心里犯嘀咕。马腿,我没骑出什么毛病来呀?!怎么会……他坐起来扫视马失前蹄的地方。洞,一个刚刚被马踏陷的黑洞,大得像是刨獾子挖下的坑。其实,那只是个被踩漏的艾鼬穴。昨晚下了整整一夜淫雨,地皮变得很松软,自然是难以承受马蹄一踏。这不能怪马,全隆我自己没出息。他攫紧套马杆想站起来,但没成功。
  哟,这是怎么啦!陡地他恐慌起来。难道是腿……去他的!多不吉利,哪能这么容易就伤筋动骨?!他极力驱赶着这倒霉的预感,以宽慰吊到嗓子眼的心。
  天已破晓。奶酪般的晨曦将清爽的光亮一起洒在大雨后湿润的原野上。远处,他依稀可见才刚收拢的马群因为他的杆子马的光临,排成箭阵向更深的草原奔涌而去。在马群的后面,被惊动了的晨鸟拍打着翅膀,从草丛间飞起,在空旷而静谧的草原上空竞相啼鸣,为这里增添了勃勃生机和欢跃的旋律。
  他望着渐渐远去的马群,心里很焦急。马群倒没什么,昨晚他在这里安然无恙地守了一夜,现在该让马群寻找新草场了。他怕的是杆子马,戴着嚼子,拖着缰绳,这是很危险的,必须立即追回来。他支撑着套马杆又一次想站起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重新坐在地上。
  糟糕!左小腿骨折了。
  他心里突然一沉,差一点儿昏厥过去。这下全完啦……他举起铁锤般的拳头朝潮湿的草地上猛击一拳,砸了个碗大的坑,便陷入了极度的悲愤之中。祸呀,这是从天而降的横祸呀!虽然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落到我的头上,真够晦气的!在这荒无人烟的旷野上,又没乘马,该如何是好?他将求援的目光伸向远方的天际,然而只看到了在朝霞映照中瞬息方变的茫茫的晨雾。
  太阳在潮湿的地平线尽头冉冉升腾。顷刻间,血红的光芒为远山近岭罩上了一层神秘而壮丽的色彩,使在此独坐的他愈加感到几多孤寂、几多惆怅。
  他五岁上就得了个“马上磁铁”的美称,再稍大点,又成了个小有名气的“马上阎王”。后来,当他真正变成一个大小伙子的时候,便当了牧马人。他和他的马群是这一带草原的骄傲。不管是骄阳似火的夏日,还是阴雨连绵的秋季,抑或是月冷星疏的冬夜和骒马下驹的春天,他都有一套过硬的牧马经验。所以,他放牧的马群繁殖快,生命力强,几年的工夫马的数目翻了一番。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草原上无人不称赞他。长辈们的夸赞、小伙子们的羡慕、姑娘们的青睐,雨点般地倾泻而来。可现在……我这还叫男子汉吗?他想起父亲的话,一个名副其实的牧马人至少也得受挫三回。然而年过半百的父亲放了一辈子马,经历的挫折不止三回而是五回呀。一次,一匹被套马索套住的烈马拉着父亲狂奔,靴底蹭掉了,脚掌磨破了,他也没松一松手。对此有些人不理解,事后问他:“你为什么要跟自己的皮肉过不去呢?”可父亲却说:“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毁身,不可毁名。懂吗?”是的,男子汉大丈夫宁可粉身碎骨,也不可败坏名声!父亲既然伤过五次,我就得有伤七次的准备。现在这一点儿伤算不得什么,仅仅是个开始。只可惜,今天不能如期赴约兑现自己的应诺,为她——心爱的乌日罕安装电视天线了。
  “纳吉德哥!”昨天饮马群时,在为他套住的乘马戴好笼头后,她将赧颜藏在马脖子后面,对他轻轻地说,“明天到我家安装一下电视天线好吗?”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充满了深深的信赖和甜甜的期待。当时,他的心几乎要燃烧起来。她呀,对寸步不离、苦苦追她的那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乡干部不屑一顾,偏偏对我这个清苦粗笨的牧马人倾心,真是不可思议。我这副黝黑而粗糙的脸庞怎能与她这个如花似月的美人儿相般配呢!然而她的的确确是深深地爱着我的。那是在一个月前,她参加完劳模会议回来的那天晚上,仿佛有约似的,他和她邂逅在小河边。“你开完会啦?”“嗯,我走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心里……”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们用心倾诉各自的心声。不能违约!他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她爱的是我这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不能让她失望,也不能让乡亲们说我是懦夫。腿断志不断,让他们看看我纳吉德是怎样一个男子汉吧!我爬也得爬回乌日罕家,去给她安装天线。
  一种无形的力量使他立刻行动起来,他抽出插在靴腰里的竹制马挠子,劈成两半贴在骨折处,撕下腰带,把它绑得紧紧的。然后把套马杆插在马失前蹄的洞里,解下套绳系在腰间,朝东北方向,那薄雾中隐约可见的山影爬去。
  
  二
  
  他每挪动一步,负伤的腿都钻心地疼痛,不过男子汉是不怕疼的!他在提醒自己。他咬紧牙关,加大了两肘移动的距离,疼痛使他汗流如注,汗水不时蒙住他的视线。他边用衣袖擦汗,边向前方匍匐而行。
  突然,在他前面几米远的草上,有只雌黄羊爬了起来,也跟他一样拖着伤腿慢慢挪动。妈的!这不是存心戏弄我这倒霉的样子吗?他悻悻地嘟囔着,定睛细看,原来它不是学他,而是后胯中了猎人的枪弹,两条后腿不能动,全靠两条前腿蹬踹来挪动。很显然,它是昨天什么时候受了伤跑到这儿,一直呆到这会儿,是他把它惊动的。真是无独有偶,同样致残的两个生命竟会如此不期而遇简直太巧了。对他纳吉德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今,草原上的野生动物愈来愈稀少,猎人们专门跑上一天也不见得能遇见一只黄羊哩。可是猎手们梦寐以求而不能如愿的黄羊现在竟自己送上门来了。哈!断了腿还能捉住一只黄羊,够他们瞧一阵的。黄羊的诱惑力太大了。他忘记了疼痛,汗也顾不得擦了,朝着它“嗖嗖”地爬过去。
  原野深处,绿草滩上,一场别开生面的追逐战就这样开始了。显然他比它快一些。不用多久,它便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盘中之餐了。
  它逃命的可能性愈来愈小了。它忽而停下来歇息,忽而拼命地挪动,想积聚力量拉开同他的距离,然而每次努力的结果,不但不能甩掉他,反而让他那魁梧的身影比前一次更近更清楚了。它绝望地掉过头来看他,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仿佛是在向他求饶,请他手下留情,别再伤害已经伤残的它。
  但是,纳吉德无心放过它。相互残杀,弱肉强食,这本来是动物界得以生存的前提和条件嘛。况且今天能不能逮住它,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将关系到能不能使他在乡亲们面前(特别是在乌日罕面前)保全男子汉的神威。他不但没有停止前进,反而信心更足了。腿似乎不怎么疼了,前进的速度也快些了。他禁不住兴奋起来,一只活生生的黄羊唾手之间便可成为他的猎获物。他有点飘飘然了,甚至有点感激今天这一摔了。
  原野深处这一场生与死的角逐仍在继续。
  黄羊没有多少生还的希望了,它似乎已经下决心束手就擒,索性不动了。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转为绝望,又从绝望转为惊恐。
  然而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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