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印象.巴颜喀拉山上的风与雪

作者:唐 涓




  大约12年前的某日,在通往我们编辑部的楼梯上,我与海桀匆匆照面。那时我们互不相识,他来见我,原因是我正在编他一个中篇,好像篇幅过长,请他自己修剪一下情节的枝蔓。当时海桀的工作单位距离西宁几十公里,收到信后却立马赶来,可见文学在他心目中的至高无上。
  那个叫《音德儿达坂的冰雪》的中篇小说很快被我们《青海湖》重点推出,它也是海桀的第一部中篇,凝聚了他积淀多年的西部感受。我至今仍依稀记得里面大段大段有关西部自然环境的描写,其纯净与严酷如果不置身其中是很难体味的。在那以后,海桀又陆续有作品在我们刊物发表,我们也有了来往并成为好友。
  1997年前后,《青海湖》几个老编辑相继退休,海桀又成了我的同事,有段时间,我们的办公桌彼此相对,工作间隙,常常会闲聊一些与文学有关或无关的话题。海桀的知识储备量很大,创作时却很少去克隆他人的思想和灵感。他的小说,西部生活占有相当比重,这当然取决于他的经历或经验。他年轻的时候,曾生活在离城市很远的草原深处,青海境内主要的沟沟坎坎,差不多都留有他的足迹。海桀的行走,意义在于不断增大他小说话题的外延且十分独特,这种敏锐的感知能力对一个作家显得尤为珍贵。他的视角总能关注到别人忽略或力不能及的地方。比如他陪内地来的一些摄影家前往三江源,在大家闹哄哄奔向文成公主庙或嘉那嘛呢石经城时,他一个人却四下打听,费力找到当年漂流黄河的勇士尧茂书的墓地,面对坟冢上的萋萋荒草久久沉默。这情景后来多次出现在他的作品中。
  同样生活在西部,与海桀相比,我把自己过多地囚禁在城市中,许多年里,我几乎搁置下身后宽阔的土地,更多地翘首远眺欧洲。我曾在自己的一篇散文中写道:“我坐在家里望着窗外的黄土山坡,常常心灰意懒,觉得自己的眼界狭窄封闭。于是我就从西北走到了西欧,四下观望,用来开阔自己的眼界。奇怪的是,等我看够了西欧人的生活,再度回到养育自己的土地上,我的眼光果然有了变化。我发现我这个不起眼的城市原来并不贫乏,它身后广袤的土地上竟有那么多至善、至纯、至美的东西,蕴藏着如此精粹的民族文化,令人震撼、敬畏、心醉神迷。”而类似领悟,海桀早已蓄养多年,这便是我们的距离。
  就写作速度而言,海桀无疑是个快手,你眼见着他和我们一样上班,一样地忙碌家庭琐事,一样地应酬朋友间的饭局,他却突然呼啦一下抖出个长篇或一连串的短篇来。我赴欧洲留学之前,他还没有流露出写长篇的计划,等我两年回来,他的长篇小说《送你晒干的眼泪》已经发表。很快,江苏文艺出版社在2002年出版了此书。
  《送你晒干的眼泪》的出版,我不知别人如何感觉,但让我暗暗一惊。海桀对长篇小说内质的解构与情节的驾驭能力都超乎了我的预想。他的轻松姿态让我断定这个人适合营造长篇,而且不会穷尽。多数作家的写作完全依赖于自己的经历和记忆,一旦库存枯竭,写作也随之黯淡。海桀始终没有离开过西部,西部草地的气息和强悍民风已深植进他的骨髓。我原以为这种与土地的亲密关系会成为海桀创作的一个标志,就像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系列和苏童的“香椿树街”系列。事实却并不如此,海桀小说的触觉四处张扬,早巳脱离了他生活的轨迹,它们丰沛的想象所闪烁出的多彩斑斓常常令我目不暇接。
  青海土地非常辽阔,可专心文学的人寥若星辰。于是志趣相投者就来来回回碰面或者喝酒。我不沾酒,当男士们快活饮酒时我只好不停地饮茶。海桀酒量的深浅我总也估摸不透,谁也没有见过他的醉态。不过他喝到一定火候,就会动情地唱知青或草原的歌。
  我没去过海桀的家,知道它曾经在一栋旧楼里,冬天靠煤取暖。听海桀说,他的写作间腊月里呵气成冰,必须穿上棉裤,裹着大衣坐在电脑前,身边的小电炉上,苦涩的咖啡正冒着热气。记得在电脑没有进入我们的写作之前,海桀始终用漂亮的字体把长长短短的小说誊抄在很大的稿纸上,你翻过很多页码,都找不到一处被涂抹的字。写作累了,他偶尔也会去我们这座城市拔地而起的新型住宅小区溜达一阵看房,但一触及接踵而来的大堆琐事,搬家的念头便一拖再拖。
  海桀后来散见于全国文学期刊的小说我并没有篇篇都看,前些日子,我读到了他的中篇《巴颜喀拉》和《李代桃僵》,我突然觉得,它们距离十多年前的那个出发之地已经十分遥远了,这样漫长的路途,海桀行走得如此快速真让人羡慕。《巴颜喀拉》和《李代桃僵》代表了海桀目前的实力,它们就像飞奔前行的两辆马车,并驾齐驱却又跑在两股道上,但它们都共同承载了人性这样一个宏大的主题。它的挣扎,它的尴尬,它的焦虑和它的隐痛。新近的一些短篇也挺精彩。比如《抹脸》、《致命的斑斓》、《蜜》、《掌影》、《血晕》、《扎西科之梦》等。它们从容自若的叙事,飘逸奇巧的想象和精到饱满的语言,为我们拼凑了一个个睿智的游戏,从中带给我们特别的感悟和心灵冲击。
  8月末,我接受了一项采访任务去三江源,在巴颜喀拉山顶,我看见风中舞动的经幡,还有隐约在远山褶皱中的残雪。海拔4824米是我从未经历的高度,这让我兴奋。在巴颜喀拉山的一个养路工区,我还喝了些山下的河水,那水带有一股淡淡的牛粪味儿。那天过巴颜喀拉山的整个路途上,我都在感觉海桀的小说,感觉小说里的那些雪山和雪山上的风。那些雪山,它们的高度让我们却步,难以抵达。因而我们只能仰视,仰视它们的孤独、清净、超脱与高贵。这些神性之光已足够慰藉我们朝圣的心灵。就像作家祝勇所说:白天,它在我们的远方,夜里,它在我们的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