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锦鲤记

作者:老 虎




  从前,有一个勤劳善良的小伙子,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给他留下了三间茅草屋和二亩薄田。尽管小伙子早出晚归辛苦劳作,日子仍然过得很穷,二十五岁了还没钱娶亲,在地里干完活儿疲惫地回到家里还得自己动手烧火做饭。他有一头老黄牛。烦闷的时候就和黄牛说说话。有一天傍晚天都快黑了,他才扛着锄头回家,路过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河沟时,他想洗把脸,蹲下身子刚用手掬起一捧水,忽然发现水草丛里卧着一条两寸来长的小鲤鱼,红唇红尾,身上还有两道美丽的红鳞。他擗了两片蓖麻叶,盛上水,把小鲤鱼放在里面,回到家后就把它放进了院子里的水缸。第二天中午他从地里回来时,离家很远就闻到了一股炖肉的香味,谁家炖肉怎么这么香啊!馋得他止不住地流口水。他一年只能吃上三顿肉,端午、中秋和过年的时候,才舍得买半斤猪肉,也不怎么会做,放上盐用水煮熟就得了。香味越来越浓,正是从他家厨房里飘出来的。他很纳闷地走进厨屋,只见盖梧桐木盖子的铁锅里冒着热气,灶膛里奄奄一息的火还在冒着烟。他掀开锅盖,除了猪肉炖白菜,竹篦子上还有两个雪白的大馒头。尽管很纳闷,可是饥肠辘辘的他来不及多想,风卷残云一般转眼就吃了个精光。第二天回来时仍然有一锅香喷喷的炖肉在等着他,不同的只是馒头换成了一张烙饼。一连好多天都是如此,吃饱喝足之后,他就想解开这个谜。这一天他扛着锄头到地里转了一圈就提前回来了,躲藏在院子外面的树丛中。没过多久,他看见盖在水缸上的蒲草盖子被顶开了,从里面站出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摇摇摆摆地进了厨屋,不一会儿炖肉的香味儿就飘了过来。
  这是一个流传在鲁西南地区的民间传说。小鲤鱼是水龙王的小女儿,因为淘气偷跑出龙宫玩,被困在了那个小河沟里。故事的结局是小伙子在一个道士的点化下,有一次趁她去屋里做饭时,掀翻了水缸,姑娘也就无法恢复原形了,只得留在小伙子家里,两个人恩恩爱爱地过起了日子。
  下面要说的这个故事是一个现代版本的。在鲁西南的最西南角上,有一个叫赵那里的村庄。赵那里村紧邻黄河,对岸就是河南省了。村里有个叫赵来成的小伙子,像大多数农村青年一样,他也很勤劳很憨厚,像赵那里村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也有个外号。他的外号叫赵疗程,这人好践,不是说他走路像鸭子似的摇摆,而是说起话来践,他有点结巴,话不是很多,但是不说则已,一开口就免不了滥用名词。比如有一年他想去当兵,在镇卫生院体检时,人家问他什么文化程度,他说:“我是个流氓。”其实他想说的是文盲,把一屋子人都逗得哈哈大笑。得外号还不是因为这事,那一回是去镇上买了一头牛,买卖耕牛一般都不当场付钱,而是要过上十天半个月的,把牛牵回家试试活儿,拉犁套车啥的是不是像卖主说的那样好使唤。价钱谈好了,牛经纪问他几天能付钱,他想了想,说一个疗程吧。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疗程就是一个星期,不过说一个疗程他觉得要比说一个星期显得特别,谁知道呢。反正从那之后,大伙儿就都叫他赵疗程了。
  赵疗程眼看就三十岁了,还没寻上媳妇,不是因为他说话好带名词,而是因为他家里太穷了,招待不起媒人。他父亲一生好赌博,然而至死也没能摸索出赢钱的窍门。除了两间摇摇欲塌的小土屋和一棵大枣树,赵疗程把赌博的恶习和不精湛的牌技也继承下来了。村里的建筑队有活儿时,他就跟着干几天小工,领了工钱还没揣热乎呢,就跑进了别人的腰包。冬天对于一个不用照看孩子,也不用帮着老婆烧锅的光棍汉来说,真是长得无边无涯,他也没有牲畜家畜需要照料,以前是有过一匹马,那还是生产队解散时,他抓阄儿抓的,后来嫌养马太麻烦,夜里还得起来添料,就把马卖了买了一头牛,赵疗程这个外号就是那次买牛时落下的。那头牛养了还不到一年,他觉得不划算就又被他卖了,他只有一亩半地,根本就占不着一头牛。这么个大活东西一天不喂,它就在那儿哞哞叫,他不舍得掺点豆饼棒子粒,光喂它吃麦秸,他糊弄牛,牛就糊弄他,几个月下来瘦得光剩下一把骨头顶着张牛皮,从他家门前路过的人都说,疗程,你的牛可得拴好了,不然可要飞起来了。望着可怜的老牛,他想,再不转手,可真要喝牛骨头汤了。卖了牛,他还清一些欠债,有在东生的杂货店赊的日用品,也有打麻将时欠的赌债,还剩了一些钱,他搭车就去了县城,买了一本《三国演义》和一台收音机。这两样东西都是他非常需要的,有了收音机,晚上就不用再去别人家里听评书了,而那本《三国演义》他打算好好看一遍,村里人聚在一起闲聊时,喜欢扯三国,以后大伙儿再说起时,他也就不再老是放瞎炮了。躺在被窝里听着收音机,捧着书本,他也着实享受了一番,不过对于只上了三年小学的他来说,看《三国演义》确实是小麻雀吃豆粒——有点犯努,他只能看个大概的故事情节,看了几天就烦了,把书压在褥子下面当起了枕头。他在家里坐不住,不打牌时就到黄河边上,去找摆渡船的老三吹吹牛,或者心事重重地在河滩上一直走到筋疲力尽,就像一只被遗弃的瞎眼狗。
  十月里的一天下午,他在孬娃子家看了一会儿打麻将的,身上没钱只能干瞪着眼看,在一人身后站一会儿,人家不乐意身后老是有个人影儿晃,就撵他,他再站到另一人身后。撵来撵去的还不说,牌瘾上来他心里痒得难受,索性走人,说了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便奔渡口而去。老三有五十来岁,是个脑袋上没毛的人,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夏天戴草帽,春秋天戴鸭舌帽,天很冷时就戴上狗皮帽子。他有一条两丈来长的破旧木船,船尾安有一台12马力的柴油机,长年在村西的河湾里摆渡,自己用木桩造了个简易小码头,搭上一块跳板,别说四个轮子的汽车了,就连两个轱辘的马车也摆不了,他一天也摆不了几个来回,为数不多的客人大都是两岸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坐老三的船过河图的是少走几步路,偶尔也有用自行车驮着大麻袋或纸箱子的贩卖私货的。上游五里地有一个叫潘家渡的大渡口,码头上有垛船,上船下船都很方便,就像走平地,可是那儿有个稽查站。老三虽然不像那些大渡口的船主们见多识广,但是比起村子里那些四指门不出,一辈子没有去过一趟县城的人,他还是很有资格谈论一番的。赵那里村五百多口人里,也只有赵疗程能和他对对话。老三每讲一件稀奇事,赵疗程不是揭出破绽,便是也能讲一个类似的。两人一见面就掐嘴,就像两只好斗的鹌鹑,根本不用人在一旁煽风点火,不说到脸红脖子粗不算事。要是隔几天不见面,两人还都想念对方。
  下午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赵疗程一路唱着自编的坠子书,穿过越冬的麦田,一垄垄的麦苗踩上去软绵绵的。老三正坐在用芦席搭的遮风蔽雨的草棚里,手里掂着柴油机的摇把子,离他有五步远的地上落着一只鹁鸪,老三定睛地望着它,正在寻找时机把摇把子投过去,那家伙个儿挺大,要是能把它击中,晚上就可以吃一碗香喷喷的炖鹁鸪肉了。正在这时,唱着小曲的赵疗程驾到,鹁鸪叫了一声就振翅高飞了。老三很失望地将摇把子扔在地上,忿忿地说道:“一顿美昧让你扰飞了!”
  “天上的鸟儿多着呢,有本事你飞上去捉呀。”赵疗程在老三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今天发了多少洋财了,三秃子?我来了,你也不说主动地让我吸棵发财烟!”
  “发个屁财!摆了两个来回趟,一共还没弄到二十块钱呢,连柴油钱都不够!”老三掏出来一盒硬壳石林牌香烟,掀开盒盖,抖了两下,几根过滤嘴就像等待哺食的雏燕争先恐后地露出脑袋来,他将香烟递到赵疗程面前。后者抽出来两支,一支叼在嘴里点着,另一支夹在了耳朵上,说:“还说不发财呢,都抽上石林了!”
  “假的,那天两个烟贩子过河没给钱,给了我一条假烟。”老三自己也点上一支,“疗程兄弟,你昨天怎么不来呀?” “昨天咋的了?” “嘿,我说出来你肯定不相信,昨天——”老三咝咝地抽了一大口烟,看也不看赵疗程,好像还沉浸在一件让人回味无穷的事情中,“昨天!比这个时候还晚点,一个男的领着四个女的,都是说起话来叽里呱啦的南蛮子——”
  “人贩子是吧?别来这一套了老三哥,”赵疗程打断他,“我去年就听你说过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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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我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老三说,“昨天这是真的,我就问那个男的多少钱一个,他说长得最漂亮的那个三千,第二漂亮的两千八,那两个丑点的两千五。我当时一听,就想到你了伙计,我说我们村里正好有个人需要一个,我去叫他过来看看,可是那个男蛮子不愿意等着,说是这几个已经和河南联系好下家了,下次吧,过一个月左右他还来的。”
  赵疗程听着心里有些失落,可是即使在场又能怎么样呢?他也拿不出三千块钱来呀!便说了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你没亲眼看见,”老三说,“那个要价三千的,长得跟电影演员似的,那个漂亮呀!搂着个这样的女人睡觉,他妈的!睡几夜枪毙也值得。”
  “那你怎么不把她留下?”
  “我倒是想把她买下来,三千块钱,就当是买头大牛呗,”老三说,“可是你嫂子能愿意吗?就算过了她这一关,还有你两个侄子呢,那俩小子长得跟牛犊子似的,知道了我纳小,还不得把我给宰了!”
  本来是想到这儿来吹吹牛的,可是老三这么一说,赵疗程就变得心事重重起来,一支烟快抽完了,他便把耳朵上的那支取下来接上。这时远处有一个红影儿往这边走过来,再近些他看出原来是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年轻的女人,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人造革皮包。他和老三都不说话了,眼睁睁地望着女人越走越近。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走到河边望着浑浊的河水。芦棚下的两个男人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赵疗程小声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三秃子,这个是不是你说的那四个南蛮子中的一个?”
  老三摇着头说:“不是,昨天没看见这个,那四个南蛮子看着都挺洋乎,这个有点土气,你没看出来她是咱本地人吗?”老三对着女人的背影,大声问道:“是要过河吗,大妹子?”
  女人转过身来,指着泊在岸边悠悠打转的木船说:“谁的船?”.
  “是我的,”老三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过去把地上的摇把子捡起来,拿在手上空摇着,“过来坐这儿歇会儿,大妹子,再等两个人咱就开船。,”
  女人走到芦棚下,挨着赵疗程坐在大石头上,把人造革皮包紧紧地揽在怀里。他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女的坐得这么近,不由得拿捏起来,脸都红了。老三在他们对面蹲下,离近细看,这是个二十出头还没出嫁的大姑娘。老三便改口不再叫她大妹子了:“姑娘是头一回从我这儿过河吧?瞅着你怪眼生的。”
  “是第一回。”姑娘抬头往四处望着,“我上次走的是个大渡口,比你这儿热闹。”
  “姑娘是哪个乡的?”
  “对岸范县马楼乡四角棚村的。”
  “你这是去——?”
  “上郓城俺大姨家走亲戚去了,”姑娘说,“我从俺大姨家坐汽车到了三拳铺镇,我向人打听往黄河渡口怎么走,一个老头说你沿着这条杨树路一直往西,别拐弯就到渡口了,我就按他说的走,就走到这儿来了。”
  “去你们马楼乡,这条道最近了,”老三发现对面的姑娘是个斜眼,两只眼睛好像分属两个系统指挥,行动上不是很一致,他忍不住就想笑,赶忙把那半盒石林烟掏出来,抽出两支,扔给赵疗程一支,另一支他自己点着了,“你们马楼乡有个会玩把戏的能人,他会单掌开石,也会变魔术,叫啥名字我忘了,姑娘你知道这么个人吗?”
  姑娘点点头说知道,老三问那个人叫什么,她又摇着头说不知道。老三又问她贵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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