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4期

听蝉

作者:胡廷武




  我们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里新来了一位音乐老师,姓高,名悦秋。白马镇的口音,“悦”和“一”不分,所以乍然听来,他是叫高一丘。小镇边上遍布田地,大家对“高一丘”这个说法难免敏感,因为稍加联想就可以理解为人高一等、技高一筹的意思,所以这位音乐老师一来,光名字就在师生之中引起了一阵幽默的议论;再加上他对于听蝉的特殊爱好,这种议论就更热烈,说是掀起了一阵“高悦秋旋风”也不过分。
  我素来痴迷于天籁,尤其爱听松涛、流泉、鸟鸣,这些声音都十分丰富而变化多端,各种虫子的叫声虽然失之单调,但也偶有可听。我惟独对于蝉的嘶鸣没有好感,在我听来它永远只是“吱——”的一响,不仅单调而且浮躁。可是在高老师来了之后,我改变了对蝉的看法,他教会了我如何欣赏蝉鸣,他关于蝉的一些言论,在今天回想起来,也仍然是十分高妙的。
  在学校教学区的南边,有一片残存的森林,每到夏天枝叶勃发,好大一片,就像一堵绿云,衬着高空的白云,贴在蔚蓝的天幕上,宛若一幅奇妙的油画。那天下午,我和我的朋友冬生,还有诸葛美眉,正在林子里复习功课(因为要考试了),忽然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仰望着一棵树的树冠发呆,冬生说那就是新来的音乐老师。我们见他穿着白色的夏威夷衬衣,米色的西裤,人生得很俊,肤色白里透红,有点女人气;还见他的脸上莫名其妙地变化着各种表情,当时感到十分奇怪而且好笑,诸葛美眉干脆咯咯咯地笑起来,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在听蝉叫。
  诸葛美眉是我们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她的父亲诸葛舜是我们学校的地理老师,母亲则是小学教师,他们都很漂亮,因此诸葛美眉和她的弟妹们也都很漂亮。她长得胖胖的,皮肤很白,笑起来脸上有一对好看的酒涡。在修长的眉毛下,是一对大而且圆的眼睛。她爱唱歌跳舞,爱凑热闹,尤其是爱笑。她的一阵大笑,惊扰了高悦秋老师,他转过头来,向我们不解似的看了一眼,然后走开了。我们以为他是对我们破坏了他的雅兴而不满,其实不是,后来他告诉我们,他是对诸葛美眉有那么好的音色而感到震惊。他形容说:诸葛美眉笑起来,那声音像星星或是草甸上的野花一样,撒得满天满地都是。
  白马镇虽然是一个偏远的小镇,但是中学却有悠久的历史,它创立于1922年。中学的旧址,原是一座古庙,我们入学那年才搬到新校址,现在还不到两年时间。新学校离城三公里,没有围墙,只是沿界线种了一圈树。一条有行道树的大路,从公路直通到教学区,所有的教室一律坐北朝南。教室的东南边是我们自己动手建盖的茅草顶、竹篱墙的学生宿舍。隔路相望,是一排青瓦青砖的教师宿舍,诸葛家就住在这里,高悦秋来了也安排在这里,住的是最南边的一间。大家都没有客厅,也没有厨房,煮饭就在外面的空地上。这样,我,诸葛美眉,还有高悦秋老师,我们就是隔路相望的邻居。中间的这条路,就是通向学校最南边的那片森林的大路。
  夏天燥热难当,蝉从太阳一出山就叫起,一直要叫到太阳落山,这更增加了人们的烦躁。学校的老师同学都远离蝉声,在屋子里面躲着,或以长长的午睡消磨永昼。惟独高悦秋是最高兴的。他的宿舍边有两棵高大的木浆子树,它们本是森林的一部分,建新校舍时没有木料,把森林砍了一大片,从此森林变成了一片残存的树林。这两棵木浆子树虽然也大,但是因为长得不直,不堪作梁柱或木板,所以幸存下来。中午或是下午没事的时候,我们会发现高老师躺在树底下的一把竹躺椅上,半闭着眼睛专心地听蝉,旁边的一只木凳子上放着茶水,手里拿着把扇子,有一下无一下地扇着,有人说他过的是神仙生活。我们知道学校的教职工,普遍埋怨自己的宿舍狭窄或是不好,而高老师却对我们说,学校分给他的这间宿舍真是好极了,因为到了夏天,两棵木浆子树上有许多蝉,它们叫起来,就像开音乐会。
  蝉的聒噪是众所周知的,虽然也有人把蝉放在笼子里玩,但那大都是不懂事的孩子,高老师以一个成人且有一师之尊,居然对蝉鸣有如此浓烈的爱好,这引起了学生们的兴趣。他们常三五成群地在远处站着议论他,有的装着从那条路上经过,到近处去观察他,他悠然自得地听蝉,成了学校的一道风景。
  高悦秋有一架手摇唱机,吃过晚饭之后,蝉不再叫唤了,他就把手摇唱机打开,放上唱片,然后把竹躺椅搬到门外来,躺在上面一边乘凉,一边听音乐,一边喝茶。诸葛美眉这个时候也会坐在自家门口,听高老师的唱机。她的好看的、胖胖的身影,也是吸引男生们视线的一个亮点。有时她会跟着唱机轻声地唱,有趣的是,高老师仿佛完全沉浸在唱机的旋律里,可是一旦发现诸葛美眉唱得不对,他就会马上纠正她。
  学校有位生物老师叫杨刚,是一位音乐爱好者,他当然也懂得不少关于蝉的知识,高悦秋一来,就同他成为好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听音乐、唱歌,也在一起听蝉。杨老师的宿舍远离树林,旁边也没有什么大树,听不到蝉鸣,高老师抓了两只蝉,放在两个小竹笼里,作为礼物送给他,挂在门窗外的屋檐下,使他每天在家里就能听得到蝉鸣。蝉是吃树汁的,他们没法取树汁来喂它们,高老师就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在太阳落山时,把笼中的蝉放回去,到夜间又重新捉两只,第二天再放回去,然后再捉。这样,一个夏季里,始终每天都有两只蝉,在杨刚的家门口为他歌唱,而它们谁也不会因为饥饿而死去。我们听说住在杨刚隔壁的丁老师、吕老师夫妇,很烦高老师送给杨老师的这两只蝉扰人,但他们不好说,我们学生也不好告诉高老师和杨老师。
  冬生和我、诸葛美眉都是十分喜欢音乐的人,我和冬生爱唱歌,会拨弄月琴、二胡一类的乐器,后来又自己学会了五线谱。当时,白马镇的中小学根据中国与越南的协议,接收华侨子弟入学,因为越南在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内,一直是法国的殖民地,这些华侨同学来求学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殖民地文化。华侨同学中,杨志明、赵大新都是我的好朋友。有一段时间,杨志明还到我家里来,和我住在一起,我们家里有许多鸡蛋,他就教我用一只大碗和一把调羹制作法式蛋花,这是一种非常可口的食品。他有一只曼德琳,又同别人借了一把小提琴,我和冬生很快就学会了这两种乐器。。高老师错误地高估了我在音乐方面的天赋,他想培养我和冬生,成为像他一样的献身音乐的人。当时有一个音乐杂志叫做《歌曲》,在全国影响很大。高老师曾在上面发表过一首歌曲,那歌曲的名字好像是叫《小河静静流》,是一首抒情歌曲,他唱给我们听过,我们觉得很美。老师的成就使我们非常景仰,同时也消除了我们对于作曲的神秘感,因为这首好听的歌曲的作者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于是每人也作了一首歌曲,我的一首名叫《小路》,里面有“弯弯的小路,像母亲柔长柔长的手臂”的句子,高老师认为词好,旋律也好。经过他修改之后,我和冬生把我们创作的曲子,投给了《歌曲》杂志,结果是石沉大海,两个初中生想当作曲家的美梦,从此幻灭。
  那时诸葛美眉和我们一样,只有十五岁,虽然没有成熟,但已经有男女的观念。一天吃过晚饭,她想到隔壁高老师的宿舍里去听唱片,又不好意思一-个人去,就约上我和冬生。那次是我初次到高老师的宿舍里来,我见他的宿舍收拾得很整洁,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也没有一样东西摆放在不恰当的地方。他的桌子上,有一盏台灯,一摞作业,还有一只空花瓶,他把一个关蝉的笼子,放在空花瓶的顶上,形状很像奥运会的奖杯一样,是一件别有风味的摆设。那只蝉现在已经停止歌唱,高老师说过一会儿,他将把它放飞到树林里去。这天我们听了三张民歌的唱片,有许多歌是我从未听过的,尤其是我们听了贝多芬第六交响曲,也就是《田园交响曲》。这是我第一次聆听这部伟大的乐曲,它照亮了我的智慧,哺育着我的情感,好比一轮温暖的太阳,在我的心空大放光彩,我从此成了这部乐曲的始终不渝的爱好者。贝多芬描述的乡村情景同我所生活和成长的环境是如此相像,以至于我每次一听到乐曲开始,小提琴奏出的那一段销魂摄魄的民歌风味的音调时,就像婴儿吸吮到母亲的乳汁那样,情绪马上就平静下来。这以后,到高老师的家里听唱片,就成了我们最郑重的一件事,这种不时的音乐的熏陶,意外地提升了我们的文化品格,我今天尚能欣赏和感受音乐,还能偶尔提笔写一点关于音乐的文字,都是那时高悦秋老师为我打下的基础。
  高老师对蝉鸣,,有他自己的一套奇思妙想和理论。有一次他问我:“你想过蝉为什么歌唱吗?”我答不上来。他说:“那是因为它要显示自己的存在。人也是如此,只有努力显示自己的存在,你才会有成就。”另叫次他说,蝉的叫声有三种,一种是集合声,也就是集体行动的声音;第二种是求偶声;而第三种,是被捉住或惊飞时的尖厉之声。三种声音是不同的,只要细心地研究就可以听出区别来。他又说,其实蝉不是用嘴来进行歌唱,它是用靠近腹肌的振动膜来发音的。这一次杨刚老师也在,他补充说,有振动膜的只有雄蝉,雌蝉没有,但它们有听觉器官,也在腹部。高老师说,可见雄蝉是唱给雌蝉听的。杨老师对我们说,高老师对于蝉很有研究,我打算在讲到昆虫的时候,由他来给你们讲一课。
  过了一段时间,杨老师果然带高老师来给我们讲了一堂生物课,就是讲蝉。我们从他的讲课中才知道,原来蝉竟然有1500种之多,而我们所知道的不过是一两种;蝉的卵是产在木质组织内,幼虫一孵出即钻入地下,吸食多年生植物根中的汁液,传说蝉是“餐风饮露”,实际不是,成年蝉和它的幼虫一样是以树汁为生的;它们一般经过五次蜕皮,需几年才能成熟,而蝉蜕化以后大约只可以活五个星期。他说,可见蝉的生命多么的来之不易,多么的短暂,这就难怪它们要拼命地嘶鸣,它们这是在珍惜自己的存在和生命啊!他还教我们如何来欣赏蝉鸣,大意是说,听蝉就像听音乐会一样,要静;静静地听几次之后,就会听出蝉鸣的千变万化的旋律和韵味来。他说平时人们埋怨蝉声烦躁,多半是因为自己心不静,或者本来就烦躁;心若静,天籁也就是动听的轻音乐,心若不静,小夜曲也会觉得是噪音。所以能否以一种平静的心态对待蝉鸣,不是一个爱好问题,而是一个修养问题。他讲的课,很受我们的欢迎,但是却受到了学校领导的批评,原因是他的课脱离了教学大纲。
  这节课以后,有一天冬生约我到树林里去听蝉。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老师和学生们都在睡午觉,有的到三公里以外的小城闲逛去了,学校里这会儿像深夜一样静谧。我们在草地上坐下来,眼睛看着树冠,就像听音乐会眼睛看着乐队那样。我们也不急于发表评论,就是听,全身心地听。树林的树冠宛若一脉山峦的剪影,连绵起伏地横亘在蓝天之上。白云无声地飘过。那些起劲地“吱——吱——”地叫着的蝉——老师所说的演员们,我们一个也看不见,除了郁郁葱葱的、碧绿的枝叶,我只看见在叶子上跳跃着的阳光。
  一开始,我只听见一片千百只蝉制造出来的、乱七八糟的、无休无止的嘶鸣。但静静地听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渐渐地我发现,那声音其实有它的旋律和节奏,有着丰富的变化。有时候,蝉声是平静的、宽广无垠的,像洒满阳光的海面;而有时候,又如汹涌的、一浪接一浪的波涛向我们奔来,那声音,那气势,一次又一次地淹没了我们,淹没了森林,淹没了山野;不时地,在一个音潮之后、下一个音潮还未升起来之前,会有一声两声高音的鸣唱突然响起,就像观潮时,有一朵两朵的浪花飞起来,溅到我们的衣襟上一样,令我们一阵惊喜。我想,这大约就是高老师所说的听蝉的韵味吧。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认真地听蝉,以后在不同的地方,也曾有过听蝉的体验,那也是听音乐会的感觉,但从来没有哪一次有这么激动,我认为这一次听蝉,开启了我的艺术灵感。每一个人都有艺术的灵感,但有的人的灵感开启过,而有的人的灵感则可能终生包裹在一块顽石之中,就像未经琢磨的和氏璧那样。
  高老师教音乐,同别的音乐老师不一样,他从来不一句一句地教学生唱歌,而是先教学生识简谱,他有这样的本领,可以把很复杂的乐理概括为简单的几句话。他说学简谱不过是学“高低长短”四个字。他说1234567七个音符,在上面加点,就成了高音,下面加点就成了低音;在音符的右边每加一条线就增加一拍,加一个点为增加一半时值;而在音符下面每加一条线则为减一半时值。他的这几句话已经包含了简谱的基本理论,五个课时之后全班同学就都学会了自己唱歌。我们班的大部分同学学习基础都很差,每回考试一半以上科目不及格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却每一个同学都能够拿起歌本就会唱歌,这都是高老师循循善诱的结果。后来学校的学生,能够自己编演许多文娱节目,课外时间学校里随时歌声飞扬,乃至学校可以排演一些大型歌剧,也都同高悦秋的教学有关系。
  杨刚老师有一脸络腮胡子,同学们都在私下叫他大胡子老师,他会拉手风琴,唱歌也唱得很好。在杨老师请高老师讲生物课之后,有一回,高悦秋也把他请到课堂上来,说给我们上一堂音乐欣赏课。在那一节课里,他们给我们表演了小提琴独奏,手风琴独奏,独唱,二重唱。最精彩的是男女声对唱《天仙配》插曲,由高老师唱董永,而由杨刚唱七仙女。谁也没有想到大胡子杨老师居然可以唱出那么尖细水润的声音,但是我们都认为应该由杨刚来唱董永,而容貌和体态都有点女性化的高悦秋老师则应该唱七仙女,他们搞颠倒了。
  高悦秋说音乐课应该上得轻松活泼,不要上成教唱歌的课。有一次他让同学们自学一首歌,大家唱得不好,他就叫诸葛美眉起来给大家唱一遍作示范。诸葛美眉唱完后,他评论说唱得不错,但是他又说她在唱最高音的时候,也没有顶上去,没有顶到脑门,所以唱得不丰满,不稳定。他说的这些话,一般同学听不懂,但诸葛美眉听得懂,因为高老师一直在指导她唱歌。还有一回上着课,他突然停下来,看着窗外的一株树自言自语:“独唱!四重唱!大,合唱!”原来他是为窗外的蝉鸣所吸引,而在品评它们的歌唱呢!同学们回过神来,哈哈大笑。为这件事他又受到了学校领导严肃的批评。
  转眼间几年过去,我们升入了高中二年级。十八岁的诸葛美眉长成了一个美丽的、风韵十足的大姑娘,学校要排演大型歌剧《洪湖赤卫队》,选中她演女主角韩英。我们都知道,过去诸葛美眉虽然音质好,也爱唱歌,但唱得并不好。自从高老师来了以后,在他的指导下,才开始不断地进步,这个时候,她的确已经是全校唱得最好的,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了。诸葛美眉当时已经决定要报考艺术学院音乐系,她的父亲恳请高悦秋辅导她,高老师认为她的演唱和乐理知识,与同学相比已经很不错了,但是要报考艺术学院,还差得远。演刘闯的人本来也想在学生中挑选,但却没有合适的。有人提议由高老师来扮演,但是因为他一是要担任导演,二是他的气质也太女人气,化妆虽然可以解决像的问题,但动作却解决不了,所以由导演自己否决了,最后是由杨刚老师担任。我和冬生自然成了乐队的成员。
  白马镇中学,是全县的最高学府,在全县负有很重要的文化责任。我们在校的时候,县里还没有文工队、文工团一说,邻县上官月他们的戏班子,每年来一两次;县里的滇戏票友,每年费尽心力最多能演出一次,更多的、更重要的演出;都是由我们中学来挑大梁的。那时县百货公司也有几个文娱积极分子,他们演出的节目,档次也比较高。其中的一位女主角叫什么英的,是一位共青团员,她的辫子很长,一直拖到腿腕子。她喜欢穿大裤脚的裤子,她从街上走过,可以扇起一阵香风,令旁行其路的年轻人们钦羡不已,古人有“暖风熏得游人醉”的句子,她大概也可以说是“香风熏得行人醉”了吧。这个什么英平时订阅着一些杂志,有一次她把陈年旧杂志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我的父亲恰巧路过,就为我从那里转手买了回来。我珍惜得不得了,用铁丝把它们订成四本,反复地读过多遍,这是我少年时代读书的一段经历,我从心里感激这位美丽的姑娘。在我们演《洪湖赤卫队》的时候,这位著名的少女,已经离开白马镇,而且即便她还在,年纪也大了,该让位给诸葛美眉了。我们学校先后演过《赤叶河》、《刘三姐》、《抓壮丁》等戏,都是大型的歌剧或话剧。这些剧的导演,都是高悦秋。诸葛美眉则只演过《洪湖赤卫队》,其他剧的主角,是别人演的。
  高老师认为诸葛美眉的嗓子天生地好,可是由于没有技巧而过于朴素,人朴素是美,而音色过于朴素则不美。《洪湖赤卫队》里韩英的音色非常美,她的音色也很朴素,但同时很纯净,像银铃一样响亮,而且稳重而清秀,所以她的演唱受到那么多人的欢迎,实在是理所当然的,对于一个演员来讲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天蒙蒙亮的时候,高悦秋就开始到树林里练嗓,这是他自己的功课,但是在排练《洪湖赤卫队》期间,他要求几个主要演员也起来练嗓。但是大家不把他的要求当一回事,多数天,当我们还恋在床上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在那遥远的地方,只有他和他的得意门生诸葛美眉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吼。诸葛美眉告诉我们,这样练嗓,提高很大,许多唱不上去、唱不好的音,经过训练是可以唱上去、唱好的。她说的,在排练的时候,我们大家也都感觉得到。不料过了一久,我们就听到了一些说法,说是约会什么的,这不过是一些嘴唇发痒的人想象出来的故事,我们谁也不相信。
  排练《洪湖赤卫队》的时间,从春天一直延续到夏天。在长达三个月之久的时间里,高悦秋要构思舞台,要组织人员,要带人练嗓,在排练过程中,还要时常做动作、台词甚至演唱的示范,经常忙得头发乱飞,马不停蹄,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他本来朗润清亮的嗓子,变得沙哑无比,讲话时不得不加上许多动作。但是他对自己的作品仍然不满意,于是又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给演员们讲课。有一天中午他把整个剧组带到小树林外边的草地上,站着唱《洪湖赤卫队》的序曲。但一开始他不叫我们唱,而是叫我们听蝉。
  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像正在熔化的金属,树叶和草儿都懒心无肠地低垂着。蝉在看不见的枝叶间嘶鸣,在这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只有它们显得精力旺盛,永不衰竭。那“吱——吱——”的声音,仿佛是发自宇宙间的、对人类悠久的呼唤。
  听了一阵,高老师叫我们唱,唱完,他在队前发表演说道:“你们听,每一个蝉,都在使劲地唱对不对?都在用自己的整个的生命呐喊对不对?而我们呢,有的人大声唱,而有的人小声唱,甚至有的人不发声儿。我现在要提议向蝉学习,每一个人都用我们整个的生命的力量大声地唱。再试一次!”这一次果然比刚才好多了。
  这支序曲,总共是六句词儿:“洪湖水哟翻白浪啊/岸边尘土扬/白极会,国民党/卷土重来如虎狼/杀人又抢粮/要把洪湖变屠场。”高老师要求,,第一句要唱出气势磅礴的感觉。他又叫我们听蝉,他说:“你们好好体会,整个的蝉鸣是不是有一种排山倒海、淹没一切的气势?就是要唱出这种气势。”我们觉得高老师说的非常有道理,学着蝉鸣那样的唱法,果然有了感觉。我们总共在蝉鸣声中把序曲唱了十遍,自己都觉得好得不得了啦,高老师才放我们回去。
  乐队缺少低音乐器,高悦秋给学校写了一个报告,要求购置一个大提琴,因价格昂贵而没有被批准,这样,他就只有寄希望于我们的聪明才智了。我和冬生在小学的时候,曾经自己动手制造过二胡,我们提议做一个大二胡,代替大提琴作低音乐器。当时我们班有一个壮族同学叫卢成保的,我们喊他卢森堡,是个能工巧匠,他愿意和我们一起动手来做。我们先在菜园里找到一个未用过的木水桶,在它的腰上钻了洞,作为琴筒;找不到那样大的蛇皮,我们在一个不用了的旧洋鼓上,取下羊皮来代替。把羊皮在鸡蛋清里浸泡二十四小时,拿起来后,羊皮就变得柔软并有了黏性。我和冬生把羊皮蒙在桶口并使劲绷紧,卢森堡用事先准备好的竹丝,把羊皮在桶边上箍紧,到了第三天,羊皮就自己固定在了桶口,这时就把竹丝切断,裹上一圈深色缎子,琴筒就做成了。卢森堡的家在乡下,他从那里扛来了一根麻栗树枝,把粗的削成琴杆,细的削成两只琴耳。弓是用指头粗细的竹子做的,在火上烘烤它的两头,待它出汗的时候,一拧就弯成了弓的形状;最后再用火柱烙两个眼,找来马尾,一穿一拴,二胡,弓也就有了。那个大二胡的弦线是诸葛美眉的功劳,高老师让她把两根弦线搓成一根做子弦,把三根搓成一根做母弦。我们的这个大二胡棒极了,拉起来声震屋瓦,而且大老远就能听见,它丰富了整个乐队的表现能力,自此成了学校的宝贝。
  《洪湖赤卫队》的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小镇演出时,可以说是达到了万人空巷的程度,后来还到乡下巡回演出了几场,学校的名声因此大震,诸葛美眉和高悦秋也成了家喻户晓的名字。
  在人们的印象中,高悦秋的穿着是最讲究的,似乎他有许多衣服裤子,其实他的服饰,主要也就是三五样而已。他有一件白色短袖的夏威夷衬衣;一条米黄色的锦纶西裤,这是他最重要的、最显眼的行头;到了冬天,他有一件深咖啡色的风衣,另外他还有一件黑毛衣和一条灰色围巾。他的这些服饰,不论哪一样着在他的身上,都十分得体,显得潇洒、尊贵,有一种外来贵族的感觉,所以也就有了羡慕他的人和嫉妒他的人,但他对于这些似乎都浑然不觉,他只注重自己的享受。节假日,或是进城上街的时候,他一定要穿上锦纶西裤,这条裤子在他的身上,永远是挺括、高贵的。有一次城里的一位机关干部对我说:“你们那个高老师,他只有一条裤子是吗?”那时高悦秋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同校内校外的许多青年一起,正在暗中分配镇上的姑娘们,他们互相间比较注意对方的着装打扮,是理所当然的。高悦秋保护他的锦纶裤子裤形的办法是,晚上睡觉时放在枕头底下压杠。
  高悦秋还讲究吃喝。喝茶是他的主要的爱好之一。茶叶他并不追求名贵,但喝法却追求尽善尽美,我们在学校的时候,教师中就传说着他喝茶的三种方法。一种是平时在办公室里,他用一只细瓷茶杯喝,在那个年代,几乎所有教师都是用搪瓷口缸喝茶,高悦秋的细瓷杯子因此显得很耀眼。一般人在上班时抓一把茶叶放茶缸里泡上,不断地喝又不断地加水,一杯茶要喝半天。高悦秋的做法是只在茶杯里放不多的茶叶,泡上,喝上三开也就是三杯,然后倒掉重新再泡,他说头开酽,二开鲜,三开甜;三开之后淡而无味,不可以再喝,所以必须重新泡。同事们的口缸,时间长了必定结一层玄色的茶垢,而高悦秋的瓷杯,永远洁净如新,原因是他上班洗一次,下班洗一次,中间换茶叶时也还要涮一下。第二种是,来了朋友或他尊敬的客人,他泡盖碗茶,在茶叶之外还放上一把糊米。糊米是他自己加工的,他从乡下买来糙米,放在小锅里炒,至煳味出来、米泛深棕色时起锅,凉定后,装瓶备用。糊米盖碗茶味道冲和,泛稻谷之馨,至于满室生香,喝过一回,终生难忘。但是一般人他是不奉此茶的,他说这只能泡给懂的人喝,否则是浪费。第三种是烤茶。他有一个小陶罐,又有一个小土炉,他把茶叶放在小陶罐里,在小土炉上烘烤,不断地翻簸,不一会儿浓香扑鼻,把滚烫的开水冲入,再放在火上煨,煨到舒展的茶叶铺满罐口,水在茶叶面上吹出鱼眼睛一样的泡沫,就可以了。此茶呈深咖啡色,极其浓酽,有的可以浓到像糖稀一样起黏涎儿。喝这种茶不能用普通的茶杯,而是要用小酒杯,因为它会醉人。在学校里,高悦秋只招待杨刚喝过这种茶,而别人,包括我自己,也只是听说而已。
  杨刚的茶道同高悦秋不一样,他是用一个很大的陶罐煨茶,边煨边饮,而且是用土陶碗来饮,大有古人的遗风。有一天晚上他请高悦秋喝茶,喝到月亮西沉,两人都微微出汗,身心通泰,高悦秋高兴地说:“我现在才领略到古人喝茶的韵味了。”他于是背诵起卢仝关于喝茶的著名的诗句:“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出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七碗喝不得也,只觉两腋习习轻风生。”高悦秋吟诵完,两人哈哈大笑。自此以后,他俩就经常在一起喝茶,如果是在夏天,则必以蝉鸣声佐茶,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件雅事。
  孔夫子说:“食色性也。”这是概而言之,但具体到某一个人,对待食色的态度,却未必都是半斤八两。在学校的时候,我的确认为高悦秋在男女的问题上,是比较冷淡的,但在吃的方面,连我们也知道,他具有很高的热情。他会为一个菜在做法的问题上,去和食堂争吵,引起校厨对他的不满。有时他从食堂打了饭菜来,发现味道不对,他会打开小煤油炉自己加工。星期天他是不在食堂吃饭的,他要自己做,有的时候也进城去上馆子。在馆子里吃饭他会把人家的厨师撇开,自己上手做菜。他不喝酒,也不吸烟,因为这两样虽然也是享受,但对于嗓子有害,而嗓子是他作为音乐老师的本钱。
  乐极生悲这句话,许多人都经常放在口头上警醒自己,这是有道理的。高悦秋曾经在闲聊中宣扬过自己喝茶的三种方法。学校里教历史的教师王鉴,被公认为是最睿智,最通达人情世故的人,他在听了高悦秋的喝茶之道以后,曾评论说:“老高你太会享受了,太会享福了!你要小心,因为有一个和尚说过:‘福不能享尽,福若享尽,缘分必断。”’王鉴真不愧是一个智者,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一种看不见的危险正一步步向高悦秋逼近。当然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但惟其如此,才显出了王鉴未卜先知的神算。
  小镇边上有一个中山公园,是一个废弃的风景区,当时就只剩下一片森林,和有一座颓圮的魁阁。《洪湖赤卫队》演完之后,学校把这个剧组改编成了校演出队,高老师曾带我们到那里去游玩。作为公园虽然破败,但里面的树木森可蔽日,林中的绿阴,浓得像水一样,空气清新凉爽,树上或树下,到处开着说不上名字来的野花,林木的气息和花草的清馨教人无从分辨,春光的美妙是无处不在的。高老师带了手风琴去,我们在里面唱歌,吹叶笛,做游戏,捉迷藏。捉迷藏的时候,我们怎么也找不到高老师,我们都以为他先回去了,最后只好试着呼叫他自己出来,结果他从一棵树上浓密的枝叶间跳了下来,我们又一次感叹他的玩兴和童心。在我们师生相处的几年时间里,我们跟着他游尽了小镇附近所有的风景,最远的地方到过二十公里以外的一个石洞,是走着路去的。
  读高三那一年的中秋,高老师把我们演出队召集在一起共度佳节,参加的有二十多人,其中有我、冬生和诸葛美眉,杨刚老师也参加了,他也是演出队的一分子。我们选择的地点是学校的足球场,因为当时足球运动还未普及到我们这个边远的学校,所以足球场实际上还是一片荒草地。我们在那里演出了好些个自备的节目。我和冬生表演了月琴和二胡合奏,我们还表演了翻跟斗和其他体操动作。而体操表演最精彩的是杨刚老师,他那时就可以随意翻后空翻,这是全校独一无二的。表演得最多的是高老师,他不仅为所有唱歌的人伴奏,还表演了男生独唱,和杨刚对唱了他们的保留节目《天仙配》选曲;此外他表演了学蝉叫。他从未在大庭广众之间露过这一手,他学得那么逼真,音量是那么充沛,让我们怀疑草地边的大树上,真有一只蝉不受季节的拘束,在中秋之夜高声呜叫呢。最后,他同诸葛美眉合唱了一支歌,那支歌的歌名我忘记了,但歌词和曲调还记得,那是:“青年飞马下山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家乡你变得多美丽,回家乡你换上了新衣裳。为什么,对门山坡上,朵朵白云飘荡?那不是白云飘荡,那是放牧的姑娘在放羊。为什么……”他们唱得那么优美动听,我们全被他们的歌声吸引、折服了,除了他们的歌声,整个草地上没有一丝声息,仿佛不曾有一个人在那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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