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黑暗的火车

作者:张庆国




  一
  
  牙科医生赵明在下午四点十五分上了火车,在亮得令人目眩的阳光下,没有人对昆明城纷乱的人群中一个年轻牙科医生的出走感到惊奇。这是一个正常的生活场面,赵明不是负罪潜逃和私奔,也不是办签证出国,他要去成都出差,开一个口腔正畸的理论会议,这个理论会将有美国的口腔权威罗伯特和西班牙的诺顿出席,这是两个如雷贯耳的外国名字,赵明读过罗伯特的英文版专著,他知道与罗伯特和诺顿共同开会是世界各城市任何一个牙科医生的荣幸。
  下午四点十五分这趟车很方便,上午在家从容做准备,中午吃过饭,稍事休息出门,不慌不忙,井井有条。赵明喜欢下午四点十五分这个时刻。在离家前往车站的路上,他心情平静,手脚和身子很松弛,好像房事刚完。赵明与妻子在床上历来彬彬有礼,像一个真正的医生在做临床操作,完事后心如止水般平静,从来没有疲倦或劳累过度的感觉。出租车小心翼翼地驶进车站,车窗外滚来冲天的吵闹声,车站的混乱和嘈杂赵明毫不吃惊,他下车,排队走出候车室,挤进车厢,找到座位,把随身带的一只黑色旅行包用力塞进行李架,坐下来休息。一切按程序进行,非常平淡。他漠然地看着车厢走道上张皇失措匆匆而过的面孔,无动于衷地拒绝卖烂杂志的小贩的进攻,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与一个叫李艳的成都女人在车上相识并演出一段黑暗中摸索的故事。
  车厢猛然抖动了一下,发出尖锐的叫声,好像被人刺了一刀。车窗外的水泥方柱手推小车送行的大人小孩慢慢朝后移动,有人跑起来,追着火车摇手,一个穿长裙的女人在揩眼泪,脸上的表情揉成一团,穿长裙的女人一闪而逝。火车驶离站台,窗外的天地慢慢展开,变得开阔遥远,车厢下方的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坚硬响亮,干净利落,昆明城被火车钢轮咔嗒咔嗒地推到记忆中去了。
  赵明的身边坐了一个穿米色薄毛线外套的老太太,从刚上车时起,赵明就发现老太太举止可疑,她不断盯住赵明,好像满腹心事,火车驶出城区后,窗外出现空洞的菜地和一条漂着塑料袋的无声无息的小河,车厢里的人纷纷把头从窗玻璃处移开,坐直身子,松了一口气似的大声说话。老太太又盯住赵明,赵明把目光直直地顶上去,老太太悚然一惊,一线灰色的凄惶暗影像墙缝里蹿出的壁虎,从老太太脸上错乱的皱纹中钻进去,快速逃走,老太太张开的嘴巴卡住了,不会合拢。赵明差点笑出声来,他知道自己把老太太吓懵了。
  这时坐在赵明身边的一个老头说话了,他朝赵明伸来一根骨节粗大的手指,可以,他说,可以调换一下座位吗?我的号在旁边。
  老太太赶紧弯了一下身子,向赵明送上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调座位,我们调一下,真不好意思。
  赵明恍然大悟。这是一个很小的建议,它的意义却很大,两个分居车厢两格的老夫妻可以面对面地睡在卧铺间的同一格,他们的旅程将变得美好平静,心满意足,像蜜月一样,赵明爽快地答应了,他转到卧铺间的另一格去。
  赵明找到17号卧铺坐下,他的对面床上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年轻的女人有一双很水的眼睛,很水的眼睛是什么意思,后来赵明无法说清,只觉得亮亮的,软软的,冰凉的表面有很细碎的东西突突蠕动,她的头发从脸两边整齐地分开,长长地披下来,她看了赵明一眼,慢慢把目光移向窗外快速向后滑行的风景,窗外站立在泥地里的大房子小房子高高低低的围墙和远处的山滑行得很快,好像一群鸟划动翅膀在拼命地飞。
  二来自西安的一封情意绵绵的信是赵明这趟成都之行的直接原因,信是一个叫马晓虹的医生写来的,马晓虹与赵明是大学同学,1989年大学毕业后,赵明与马晓虹便再也没有见过面,时间把一对年轻男女拆散。在昆明人赵明的想像中,西安是一个衰老而杂乱无章的城市,那个城市满地弓箭长矛街上走着唐朝的黑衣卫兵,城外一望无边的黄土高坡上,扎白头巾的牧羊人与古代诗人李白一道高唱撕心裂肺的信天游。赵明从小到大,读大学、当医生、做丈夫,有条有理,风平浪静,一直在昆明城里走动,他去过成都和北京,也是开会,会议结束就上车回家,没有什么留恋。在很早的年代,比如少年时期和大学时代,赵明也有过各种蠢蠢欲动的愿望,也有过离家出走流浪四方或者把某个不相干的人一下子杀死的想法,大学三年级的一个夜晚他甚至做过一个强奸马晓虹的计划,他现在做了丈夫幡然醒悟,知道那时候马晓虹其实很愿意把身子献出来,可是大学三年级的那个夜晚他对女孩子一无所知,不知道何处有下手的机会,他的那个狂妄的计划当然只是昆明城漫漫黑夜里的胡思乱想而已,天亮以后计划便烟消云散了。结婚以后,他心平气和,把每一个重复的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赵明很难猜测年轻的女医生马晓虹怎样在西安过日子,他认为一个婴孩在西安也会长出满脸的老人斑。他长年坐在家中柔软的沙发上看一部又一部永远播不完的电视历史剧,很容易把一座历史古城猜想得混乱不堪。大学毕业穿上白大褂,摇身变为真正的医生后,赵明一直懒得动,七年前到北京出差,赵明只记得天气太冷,刀割似的刻骨冰寒,大雪飞舞,万物萧杀,从小在昆明城街头乱跑的赵明实在不喜欢那些不断变换季节的外省城市,他只喜欢普通话,仅此而已。
  可是成都不一样,这一次的成都更不一样,马晓虹的来信使成都这个地名在赵明的心中变得温情脉脉,女人的裙子摆来晃去在赵明眼前发出声响,成都不再只是两个汉字,而是某种与女人有关的东西。
  成都离昆明很近,坐飞机只四十五分钟,坐火车只一昼夜,成都和昆明是两个在险象环生的青藏高原上相依为命的城市,就像两个兄弟,或者一对分居的恋人。赵明与马晓虹大学时代就是一对恋人,马晓虹的来信,使大学时代的初恋时光在赵明的眼前倒带和重播。
  …………赵明还记得我们在大学时代吗?还记得学校足球场旁边的那块草地吗?还记得草地旁边那排高高的桉树吗?成百上千的小鸟在高高的桉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阳光穿过桉树叶子,照到草地上,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十年来,我一刻也没有忘记昆明,没有忘记你,虽然你可能早把我忘记了。你真的忘记了我吗?
  现在告诉你一件事,六月份中国口腔医学会要在成都召开一个国际性会议,我肯定要去开会,你知道这个会吗?你可以来开会吗?这个会真的很重要,国外有名人要来,当然更重要的是,如果你也能来,我们就可以见面了,就可以找回初恋的感觉。
  …………
  一个居住在唐朝名城西安的女医生,已为人妇,竟然满腹想入非非的少女心事,赵明不能不大受感动,欲望像一列火车,从十年前的时间黑洞里缓缓驶出。
  三赵明原来的号在下铺,换的新号也在下面,有两个人在他的床边挤着坐,一个闷头兴致勃勃地玩早已过时的游戏机,手中不断按出凄厉尖脆的叽叽吱吱的声音,另一个板着脸无所事事地大口咂烟,两个都是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西服,看不出身份。对面的中铺和上铺都睡了人,那个女人在下铺,她双腿缩在床上,身子紧靠隔板,窗外的光影在她的脸上乱纷纷晃动。
  赵明从衣袋里摸出一张揉皱了的报纸,展开看起来,床边那个抽烟的男子猛然吐出一口浓烟,问赵明,出差?做生意还是开会?
  赵明立即发现他长了满嘴粗大的反颌牙,他猜这家伙是乡下来的生意人,这种人的牙齿能把石头咬碎。
  你呢?赵明反问,家在农村?搞建筑,是包工头吧?
  他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大声叫道,太神了,你怎么知道?你是警察?
  我看你的牙齿。赵明说。牙齿?
  对面床的女人突然转正了脸,搂在膝盖处的双手松开了,腿在裙子里动了一下,慢慢放平,她轻轻扭动屁股坐到床边,一对潮湿的目光移到赵明脸上。她捋着头发问赵明,你是医生?
  赵明摹仿包工头的表情,也瞪圆了眼睛,叫道,太神了,你怎么知道?
  女人愣住了,包工头哈哈大笑。
  赵明说,一车人都是鬼,或者都是警察,都会算出别人的职业。
  女人抬起双手捂住嘴笑起来。我的牙齿从小不好,女人把双手松开,对赵明说,我吃糖太多了。
  赵明说,不是糖,形成龋齿的原因很多,吃糖只是其中之一。
  什么齿?女人问。龋齿,就是虫牙。虫牙,是的,虫牙我知道。你不一定知道。
  虫牙谁不知道呀?你说是什么虫?女人眨了眨眼,水在她的眼睛里转,暗暗地晃来晃去。她困惑地摇了摇头。
  毛毛虫。赵明说。
  瞎说。女人笑了。是虫啊,赵明说,细菌也是虫啊,也有毛,你看不见它,它却在吃你。
  女人说,你是医生你懂,我再问你,除了吃糖以外,生虫牙还有什么原因?
  比如说牙排列不齐。
  我的牙不齐吗?
  女人张开嘴,露出软软的舌头和很白的牙齿给赵明看。
  你不用张开嘴,赵明说,看你的脸形就知道。
  女人抬起双手摸摸脸说,不讲牙齿了,你是医生,太内行,再讲我就变成丑八怪了。我们吃苹果吧。她转身从床头枕边的一只塑料袋里掏出两只苹果。
  车厢里突然扑入一片黑暗,坚硬的铁轨声猛然冲上来,在车厢的漆黑中翻滚,仿佛一群劫犯大叫大嚷蹿入。赵明听到对面床的女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很尖地响起来,关窗子关窗子,钻洞了。他直起身子,伸手找窗台,摸到窗玻璃锁扣时,他捏到一根细而光滑的手指,他把窗玻璃压下,那手指才轻轻抽走。车厢里的灯亮了。
  那个隧道像复杂的往事一样绵长,响亮的震荡无休无止,好像哭声和喊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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