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摇篮曲(外二章)

作者:黄金明




  你的诞生证实了有神论,你的天真弥补了神的缺陷。你走过的道路我也走过但全已遗忘,你是神的结晶但没有什么神秘,你触及源泉但也看到了荒诞。你来到了这个星球而不是其他,你走的是这一条路而不是另一条,你恰好是你而不是另一个,你笑得畅快但时而忧愁。
  尽管那么多花园在坍塌,你的到来仍巩固了世界的完整。犹如植物开花,蚌珠滚动,星辰闪烁。那些灿烂的事物捍卫了光明,但仍表达了对幽暗以及幽暗事物的尊重。
  孩子,你要尊重你的同类——生者和死者,他们共同守护着伟大的火焰。你要尊重飞禽走兽、草木虫鱼。甚至石头和流水,也在星空之下安静地呼吸——一只黑蚂蚁的脸上也带着神的表情。你要尊重它们——传说的凤凰和麒麟,消失的恐龙和猛犸,濒临灭绝的熊猫和老虎,甚至朝生暮死的虫豸、岁岁枯荣的野草、冷漠的沙子、孤独的波浪。那短暂如绳子的雨水,那吹来吹去的风,那恒久不变的岩石和星辰,那活泼或沉寂的,那有形或无形的,你和它们构成了神的脸庞而不能目睹,你和它们分享了神的灵魂而没有意识。
  你要热爱那些已有和未知的事物,那些存活下来的蝾螈和银杏,那些暂时没有变成事实的飞碟和物种,它们代表着最古老的智慧和最崭新的思想。草木的芬芳是你的芬芳,你不要攀折草木,并将枝条上的蓓蕾据为己有,还有另一种芬芳,譬如晚风吹来泉水的气息,它使牲畜和草木得到滋润。飞鸟的飞翔是你的飞翔,你不要惊动小鸟,并将它捉住关入笼子。还有另一种飞翔,譬如蝴蝶的飞翔,不是为了到达远方,而是为了取悦自己。
  你不要将天空压低,并将它的朵朵白云摘走。你不要将大海推开,并将它的朵朵波浪抹掉。
  孩子,你要注意到天空和大海共同的蔚蓝,并从中提炼最甜美的水晶,以作为美好心灵的象征。
  你要注意到天空和大海是同一张纸,星星和云彩,鱼类和水草,那么多神奇的字迹而不可辨认。
  在天空和大海之间,大地是一张更质朴的纸,野花和浆果在涂抹,奔马和麋鹿在划写,但你要注意到铧犁也会磨损,土地也会衰老,正如白云也会变黑,也会飘逝,甚至变成雨水融入野地。
   波浪也会拆散,也会平息,甚至变成石头沉入海底。但你要注意云彩和波浪被大风所吹动而没有痕迹。风的自由就是你的自由,你不要压抑它并将它捆缚而放入布袋。
  在夏天你也会酷热,但不必求助于风扇,更不必安装空调。就走向野外吧,像一株梨树或桃树,在大自然中跟轻风融为一体。在冬天你也会寒冷,但不必为了貂裘和皮帽,而从野兽的身上剥取兽皮。可求助于棉袄和炉火,外加一册诗集,犹如一册薄雪映照你酡红的脸。
  在晨昏或正午。你也会饥渴并啜饮,犹如溪畔饮水的仙鹤或林间觅食的松鼠,但不要污染水源并砍伐森林。在子夜或黎明,你也会恐惧并哭泣,但浓重的黑暗或过于耀眼的光亮并不能持久,阴天仿佛是晴天打下的影子,而具有相同的长度并交替进行。
  孩子,冬去春来,你慢慢长大,并懂得更大的喜悦但也会有悲伤。正如那些被神创造而又毁灭的生物,构成了神的阴影而无法消除。神的荒诞笼罩了每一个人每一样事物的荒诞,无论有多么沮丧,我们都必须承认这一点。我们要通过宽恕神的缺陷而宽恕自己。最大的荒诞莫过于神创造我们而无法证实。我们也在创造而洋洋自得。无论有多么喜悦,我们都必须看到这一点。我们要通过创造物接近神的灵魂,但始终渺小并从渺小窥见了神的伟大。
  这是每一个人的荒诞。我们惟一的出路就在于对抗荒诞,战胜虚无。孩子,你的诞生就是神存在的论据。你的出现使神变得更完美,而使我们得以容忍人的不完美。
  孩子,你要像农民或工蜂在大地上劳作并更善于创造。你要像草原上的花朵在怒放而不看重结果。你要像山冈的月亮在升起而不在乎照耀,你要像果园里的苹果树满心欢喜而不夸耀枝头的果实。也不担心果实的掉落。
  
  梦幻般的蝙蝠
  
  纸上传来蝙蝠的尖叫,笔尖流出了灰烬。空气中飘着布料烧焦的味道,不。这是纸人在摩擦中着了火。一个明代的书生和一个十七世纪的传教士隔着大西洋的涛声,辨认着对方的脸庞。蝙蝠在屋檐下低低地飞。帝国辽阔无边,暮色打在马蹄上,天空是一面斑驳的墙,云彩不断往下掉。掉进泥土中,成为花朵。掉进海水中,成为大鱼的鳞片。风琴呜咽,歌声嘹亮,梦幻般的蝙蝠,挣脱少女的梦境。盲目地飞,这些漆黑的、丑陋的小兽,融入飞鸟的翅膀。
  那些咆哮的、发霉的风。吹掉了毛巾上的水,也吹掉乌鸦翅上的黑。风啊,不停地吹,从你的左脸一直吹到我的右脸。风啊,像一张破损的羊皮,包裹着狼子的野心。草原上牛羊成群,野花犹如水波在荡漾。
  当一个女人躺下来。仰面朝天,她的身体柔软如青草织成的地毯,不。这是一张长出肉体的地图,跟大地合而为一。在标记河流的地方,帆船顺流而下。在画着等高线的地方,耸立着两座浑圆的山丘,一支登山队在攀登乌有的旅程。当你走到大地的尽头,就会看到地图那发黄的、破损的边角,被不可计数的道路抛起。
  从毛笔到电脑,中间省略了狭窄的桥梁。毛笔滴落的字迹,犹如那些生锈的、蒙尘的铅字一样沉重。电脑显示着蔚蓝的海平面,波涛溢出了荧屏。世界是一个工地,每一个人都在震耳欲聋的轰响中匆忙而潦草地建筑着自己。我的耳中,有一把电锯在呼啸。你要忍受孤独,首先得习惯噪声。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我的书房犹如汪洋中的一叶孤舟,在眺望模糊的海岸。粗制滥造的卡通画,搭配轻佻的乐曲。
  黑暗中,一个女人脱掉睡袍。她完美无缺的裸体,像一只陶罐被石头敲破。每一道缝隙都嵌着蝙蝠的尖叫,细长、单薄、锋利,犹如玻璃在噪声中碎裂。蝙蝠在夕光中飞过,它们的颜色被加深,犹如崭新的枝条被绿色涂抹。它们会飞,但不需要天空,它们会叫,但闭上了嘴。犹如山谷收藏石头滚落的回声。山峦像一只布袋扎紧袋口。幽深的洞穴,犹如鲨鱼的鳔。看上去如此空虚。但绝非多余。
  如果我说到明月。那是一个发光的圆瓮在流沙中塌陷。如果我说到声音,那是一个环状的凹形,在寂静的丝绸留下了印痕。譬如一只蝙蝠的尖叫,带来了旧时代的喑哑,一支老歌被一再遗忘。每一只蝙蝠,都是一面黑镜子,不能互相映照。当我在暮色中,返回山脚下的村庄,我惊讶于蝙蝠盲目地飞。却总能回到那个完美的巢穴。
  这是一个春日的黄昏,我踏上落英缤纷的小径,那些闪亮的草叶。仍然残留着去年冬天的记忆。青草拱出地面,掀掉白雪皑皑的山坡。犹如掀掉一顶帽子。飞鸟跟兽类作战,蝙蝠夹在这两者之间,犹如被遗弃的孤儿。这些黝黑、丑陋的小兽,通常在梦中出现。
  你听到了吗?那沙哑、低沉的声音,仿佛歌剧演员压抑着喉咙中的乐队。我只有在傍晚,才能目睹蝙蝠的飞翔。当白鸽、鹦鹉、金丝雀。像一只只钱包在闹市乱飞,蝙蝠倒挂在洞中,犹如一只只密封的小箱子。即使在飞,也不易察觉。你瞧,它们在檐头下盘旋。在黑暗中划过更黑的轨迹,犹如炭笔的书写消失在黑板中。
  它们面目阴郁,翅膀短小。它们抱成一团,塞满幽暗的洞穴。犹如木炭填充灶膛。蝙蝠的尖叫,是真切的孤独。它们张开翅膀。构成了黑夜最浓重的部分。大多数蝙蝠在沉默,在静寂中燃烧,露出类似于鼠类的脸,使一个夜晚的黑暗,看上去就像所有的黑暗。
  
  回家
  
  一、那个人从最远的路回来。从最深的夜回来,他的脸从夜色中浮出,等于一盏灰暗的油灯,吹散小径上的尘埃和叶片。
  他的双眼像一架望远镜,有一群人在朝外张望,他的耳朵有一口大钟。被绑着铁链的木头撞响。
  
  二、那个匆匆赶路的人是谁?他蹲在自己的躯体中,犹如大鱼坐在浪花上,对走过的道路全已遗忘。
  年轻时出发。年老时返回,而无数人在狂奔中丢失了道路。
  
  三、他一个人躲在厨房,一遍遍洗刷着头脑的锅底。他说:我要用铁镐刨掉记忆的树根。
  但在针穿过的地方,也会留下夺目的线索。在爱过的地方。也会留下情感的纹络。清泉般的少女汩汩注入,他犹如精美的器皿。
  
  四、他看着粗糙的双手。镜中黝黑的额头。一生中还没看过日出,落日已像泪珠夺眶而出。
  他亲吻石头和野花,等于用嘴解开一排甜蜜的纽扣。
  
  五、一个人跟自己拥抱,犹如一所破旧的房子。抱紧颓败的四壁。
  一个人在人群中低下头去,犹如匿身于横梁的铆钉,忍耐着缓慢而漫长的磨损。
  
  六、天就要黑了,再也看不清天上的云彩,是怎样像绵羊变成了毛衣,看不清蔚蓝色的海岸,是怎样像铁锚擦过疲惫的船只。
  我看见无数条羊肠小道,进入他的身体并聚集,无数张脸涌上他的脸庞并占用了他的嘴。
  
  七、回家的道路只有一条,最深的恋爱只有一次,一支欢快的歌谣像爆裂的水管。
  他走过各式各样的路,坐过汽车、飞机和海轮,但如今只能提着皮鞋,沿着那条泥泞的小路返回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