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大野·故乡

作者:王志国




  圣 地
  
  牛鼻子出气的地方,就是大雨来临的地方:云雾遮挡不住面容的群山,就是我的雪山。
  我的脚下,是苍茫大地和风吹草低的牧场:我的头上,是一片瓦蓝瓦蓝的天空;我的心里。诗意地栖居着我的神,我的爱与恨、情与仇。
  八瓣莲花次第开放。五彩经幡风中唱响。圣地高原,一座大地的阶梯,缓缓向上。
  在这里,内心澄净的人呀,用心灵点灯。无须攀爬觐见,即是天堂。
  
  草地经
  
  在苍穹、雪山和大地之间,黑色的帐篷、白色的羊群、埋头吃草的牦牛和奔驰的骏马,仿佛活佛馈赠给大地的吉祥经文。一部五彩的经书,就这样在牛哞马嘶中悄悄打开。
  四月的牧场,春天正在缓慢地爬坡。开阔的草地上。一朵朵摇曳的野花是草地倾听的耳朵,在风里收听天堂的合唱。而青草一直在追逐春风的裙裾。因为牧人关切地走过,因为再也无法将芬芳的心事隐藏,我们身后的小花呀,一朵挨着一朵,袒露出了比蓝天还要干净的忧伤。但在这场追逐中,最先爬上了山头的不是烂漫的花草,更不是撵青的牛羊,而是迟暮的阿妈,她摇转的经筒啊,高过了苍茫的雪山。
  这些正在融化的雪山呀!远在天边,多么圣洁!仿佛一位风姿绰约的仙女,在春风的怀里幸福地消解、泪流满面,见证着草地的荣枯与牧场的兴衰。而八瓣莲花盛开的雪山,太高,春风只能缠绕她的胸前,那一匹匹猎猎唱响的五色经幡,是否就是真神巡游大地的云梯?
  当晨光唤醒帐篷里的炊烟;当露水打湿草根里那些森森白骨;当风吹草低、浮出啃食的牛羊:当缭绕的桑烟在草地弥漫;当纷飞的龙达洒向苍茫大地:当火塘里的火光把暮晚灼烧出猩红的窟窿……草原,一部神秘的经卷,已被无声地摊开、诵读,并且在老阿妈安详的神情里,温暖一个人、一个家,乃至一个牧场。
  当五彩的经幡飘然于白雪之上,觐见的信徒跪满玛尼堆之下。环绕群山的积雪呀,多么美丽,仿佛一朵正在枯萎的莲花,要赶在凋零之前将草地上这些温暖的藏文,大声地诵读。
  八千年的光阴呀,草地枯荣,雪山高耸,但这些书写在草地上的藏文——牧民,既不欢欣,也不忧伤,只能放牧牛羊、繁衍后代,除了不忘记在生活的陶罐里储藏必要的盐巴和酥油,谁都没有说出,而在心里,却比谁都明白。
  
  神山·玛尼堆
  
  在时光的山头,八月风把尘埃和法器擦亮,飘动的经幡把风中的信仰变得真实。而神山上的玛尼堆,却将古老民族高傲的灵魂永远悬空。
  在这里,白石头、玛尼堆、飘飞的龙达、煨桑的烟尘,以及一个将自己的血肉抛弃得十分干净的牦牛的头骨,共同抬举着神的鞍椅。在这里,我们五体投地,以虔诚的心与神交谈。这是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园。但是,我和我的祖辈并没看见,吹露为霜、吹石成沙的神灵,在我们转身收拾法器与颂辞时,将那些沾满了花香与阳光的祝福吹进了哪家的牧场和帐篷?我只看见,那些朝圣的身影与草间的白骨,一次次垫高一座山在一个民族心头的高度。
  八月,风吹醒祷辞,牛羊把草原变得肥满。而一缕从神山飘来的烟尘,一朵在母亲的经筒旁开放的蓝色小花,再次拔高内心的神位……
  
  风往哪个方向吹
  
  大风吹来的时候,荒野上的草一定有它希望的方向和不愿触及的伤痕,而四年前的老松坪默不作声。二十三岁的故乡,紧搂着三哥的失恋、母亲的病痛和父亲渐渐苍老的身板。时光的日记上,家园开始在大风里微微颤动。
  大风吹拂。理想的秩序被完全打乱,梦想的色彩被渐次吹光。二十三岁的记忆像一次没有枕头的睡眠,颠倒的梦境里,我和家人每天接受病痛困扰、亲情淡忘和工作丢失的多重折磨。
  飓风吹拂的二十三岁,我目睹了父母的苍老、兄长的伤悲和自己在晨光中一滴露水般卑贱的青春。二十三岁的夜里。漫天的寒星就像我悄悄洒落的泪水,正在接受忧伤的清洗和身心的冷却。我曾背对着世界的风吹,跪在一盏酥油灯摇曳的光影里说出内心的迷惘与不安。
  此时,我不知道风究竟在往哪个方向吹?我只记得眼睛和耳朵里,灌满了风和风肆虐的尖叫。二十三岁的风中。我和大地上的亲人,好像就要被吹进虚空的坟墓。而没有方向的风一直在山谷间迂回,大声朗读我年轻的祭文。
  二十三岁,风破坏了我世界里所有的方位,却又把所有的方向还给了世界。这就像睡着时的一个梦。现在,我醒着。但是我仍然不知道风在往哪个方向吹?我只看见一棵荒草在风中弯了弯腰,又站直了自己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