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在河之洲

作者:黎梦龙




  一辈子的棉
  
  是谁把生命抽成绵长绵长的丝线,将世间所有的人当成自己的蛹?——那只能是棉啊!
  人落地时呱呱啼哭,是求救棉吧!
  人辞世时与棉同行,是依恋棉吧!
  人的一辈子谁离开过棉?棉吸干你的雨水、汗水、泪水,还原你最贴心的日光、月光、星光。这些把光芒俗化为温暖的乡间作物,从一粒泥色的棉籽开始,演绎成一生的相思。
  棉的一生笑两次。两个季节的事,都在阳光下完成。
  夏天笑一次,艳艳的红,清香四溢。
  红艳艳的棉仿佛村女的笑靥,娇羞地掩映在蓬勃的碧叶间。因为她是棉,更适合长在田野,与阳光与土地作无比辽阔的交谈。
  秋天笑一次,暖暖的白,一片祥和。
  秋空下,棉白白的一大片,一朵朵无法分开,就像光和火一样。久望如此坦荡明亮的植物群落,泪水就会不自觉地涌出来——
  棉田把你的想象托起来,托起来,你就成了蝶儿、云朵,或者是爽爽的一片风哟……
  记住了棉的关怀的人,一定在不觉间走上了去天国的路。
  因为他的灵魂会像棉一样越洗越柔,越洗越白。因为棉的温热感就有天国的气息。
  世间有棉,你似短犹长的一生才暖得如此自然;妥贴、轻软!世间有棉,比你提前来到人间,以神的掌温默默地点化你浮沉的灵魂!
  
  五月芦苇
  
  五月,我想做一棵芦苇,在命运之水骤然高涨前,为你谱写一曲绿的颂歌。
  五月,我想让每一片长叶随风飘起,为你的目光穿越雨季的纵深挥动一缕葱茏的想象。
  五月,我想让心中的花蕊悄然滋长,为你采集热烈的阳光,构思白露清月中飞扬的激情。
  五月,我想走进芦苇群中,让身形融化在绿色风暴里,走进泥土、污水,走进辽阔的蓝天。
  我站在五月的风中,灵魂被一层层绿色的浪头卷起,思想被一丛丛绿色的光焰照亮。
  这个从容、坦荡、蓬勃、无畏的植物群落,如网的根系节节相连,生命的脉络深结于泥滩,在茫茫水域中冲刺出自己的高度,以相同的姿势完成铺天盖地的征服。
  是什么让它们的信仰泅得更深?是什么让它们的表达绿得如此纯粹?是什么让它们在五月的哨声里,齐身走进壮阔明亮的阳光与大水?
  我望见每一根芦苇,都是葳蕤的地平线;我望见每一片长叶,都是迎风而响的旗帜……
  当亿万片苇叶在风中吟咏,你听到的是博大深广的宁静。当亿万片苇叶在阳光下默然对视,你听到的是澎湃的生命潮音。
  芦苇的起点就是芦苇,芦苇的尽头依然是芦苇。倾听芦苇兄弟的交谈,你只想对着天边喊一句绿色歌词。
  你的歌声还没有飞出心巢,就已经栖落于五月的每一片轻云,向无边的绿色世界拓展,向每一个灵动的生命作真诚的问候。
  五月芦苇,所有的律动都是至纯至美的生命之歌。五月芦苇,大水将至时已经看到了新生的泥土和沉默的火焰。
  
  那一架枯树蔸
  
  河水泱泱,树的寓言,就从一架精致的枯骨开始!多年来,河水收藏一棵树,就是把树根掏出来洗净,并晾在春天的阳光里。
  那一批树,曾玉立水湄,染绿了河水的暴戾与温柔,让残星似的渔火,醉在上个世纪的月夜梆声里。
  当斧子在树墩上激起白亮的浪花,谁都以为:那如烟的绿色已是逝水间一抹感伤的柔情。
  可是,在河边,树的构思只会越来越清晰!——树蔸,超乎生命与艺术,凸现在春光无限的岸滩。生命之大美,还原成无言的惊叹!
  多么公正严肃的展示!每一条根,真实明朗,都是走过的路!也许不想留下的,终将展露;需要永存的,却随水而逝。
  苍天大地间,生命岂只是一种过程?河边的树,一生充满敬畏和感激:是谁让树对岸的真诚傲于河水的检阅,成就了另一种终极表达!
  这便是南方河边的树,从不错过一度季风、一场汛水……
  
  白云朵朵
  
  白云朵朵,欲动未动,像百草丰茂的原野上倾听风声的羊群。白云朵朵,欲融未融,像盈盈春水里寻觅阳光的浮冰。
  白云轻轻地唤了一声:天空!白云就从深邃无底的蓝天从容分娩到阳光的扉页。
  我在惊蛰的午后望一朵似曾相识的白云。
  如果它来自故乡,不管它走得多慢多远,我都会撒下一颗叫泪水的种子,让母亲有更多的理由在又一个春天里,为家园插上圆润齐整的杨木篱桩。
  如果它来自童年,不管它走得多快多轻,我只能嘶哑地惊呼一声:妈妈!
  我不知道自己忽地人到中年,却知道母亲已经老了,可苍老的母亲还以为儿子年轻,时时在家门口嘹望没有村庄的天空,对着最远的白云唤出儿子的乳名。
  母亲还在白云下的田间静静劳作,挖土、栽油菜、挑水、晒柴禾……
  太多的作物使古老的冲击平原葱茏不老。母亲的安详让每一朵白云不忍飞走,在黄昏布谷鸟零星的叫声中,接引一缕绵绵的晚炊。
  母亲的耕耘,不管季节。母亲的白发,仿佛白云落下,盖住儿子的乡愁!
  
  挖沙船停在河心
  
  夕阳醉了,河水在燃烧。
  南风无法在高高的阔叶杨下停留,芳草也是,蛙鸣也是,五月在对岸烁烁摇曳,哗然歌咏。
  挖沙船停在河心,锈迹斑斑的沙斗好像一段荒寂的深山残级,任夕阳踽踽攀登。
  河水急急地流。远方的山影静默在另一个雨季的序曲里。
  河心的挖沙船,仿佛搁浅的峰岗。高高扬起的沙斗,让一声沥干的号子哑在喉咙!
  三千溺水,哪一瓢窃存今日的夕晖?
  万里流沙,哪一斗聚居冰川的梦想?
  一叶归舟,轻舞着波浪的节奏。一丛青苇,牵住了有思想的晚风。
  一座空空的挖沙船,不经意间掏空了行者的锦囊,并注满幸福的泪水。
  
  飞过湖滩的大鸟
  
  一只大鸟,它飞得很慢,整个天空和树林都在等它。
  湖水朝冬的深处流动。
  一只孤独的大鸟,没有朝春天的方向朗声鸣叫,它搬运自己,就像搬运一件刚刚油漆过的新婚家具。
  如果它飞得更慢一些,也许芦苇就全绿了,洪水也涨了。湖滩肯定在又一场洪水中悄然膨胀。
  它明亮的眼眸浓缩了一个湖,心中便到处是岸了,迟来的一场雪,没有改变它飞行的节拍。
  大鸟的翅膀掠过斜插过来的一片朔风,天边云起云落。只有在风雨中,我们才能欣赏到它的平稳。
  湖草返青,谁知道大鸟飞行的是征程还是归途?
  一只大鸟,不管它飞得是快是慢,水和天都永远不会流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