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我为什么不读畅销书

  秦巴子

  在我们这里,有畅销书这么档子事吗?说老实话,我很怀疑。我只知道,有些书在市场上是销得不错,甚至在一段时间里会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但那畅销的就算得上是畅销书吗?论销量,中小学课本大概在国内算是销量第一,但是大家都知道那不算畅销书;排第二的应该是教参教辅类,也不能叫畅销书吧;很多年以前,语录本销量极大,算不算畅销书呢?国外的情形,好像是《圣经》的销量最大,但那不是在畅销书之属。出版业发达的国家,对畅销书似乎有些不太严格的定义,我们这里大概还没有,我们这里有的只是畅销的书——更多的是一种阅读时尚使然,所以我的不读畅销书可以转换成我不喜欢追赶那阅读时尚。

  我之所以不愿意追赶阅读时尚,还有一种很私人的偏见:我一直以为,畅销的书是给不知道阅读什么的人准备的,而我知道我要读的是什么,那我为什么要赶这个时髦呢?为投机的书商捐款的事情,我是很不情愿的,况且他们已经算是暴富,而我只是一介书生,断断没有让穷人施舍富人的道理吧。

  还有一个原因,我认为追赶阅读时尚会养成一种非常坏的阅读习惯,那就是永远被别人牵着鼻子,像一头盲目的驴子,围着一个莫名其妙的轴在转圈儿。久而久之,就会患上一种我称之为阅读强迫症的病。我有一位同事,他的手一旦闲下来的时候,就会不停在搓纸蛋儿,他的脚下每天都会有一大堆被揉得像身上搓下来的污垢一样的纸屑,心理医生认为他患有强迫症。我觉得追赶阅读时尚就像没完没了地搓纸蛋儿,是一种强迫症患者的症状。当然他或者有揉搓的快感,但他获得的就只是一些成了垃圾的纸屑。我想,我没有理由把自己的阅读变成一种垃圾制造行为吧。

  我们的传统中有一种阅读偏执,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以为只要喜欢读书,便是一种可以自得可以炫耀的事情。很多喜欢接受媒体采访的人,被问到业余生活的时候,都会不失时机地说自己喜欢读书。我知道其中的大多数人,也就是翻翻流行杂志,读读传媒上炒得最热的书罢了,这样的书,进而也就畅销起来了。这让我对我们这里的所谓畅销书,怀有一种本能的警惕,我对付它的办法,就是等这种畅销热销的东西放凉了再说,那时候如果它还没有人间蒸发,再来读它不迟,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没有一本书是非得要趁热吞下不可的——虽然大家都知道热红苕好吃,但它并不是书。

  我有一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畅销书有点像娱乐界明星,确切地说有点像女明星。人气最旺的时候常常有大批的富豪去捧场甚至去泡她,当然大多是些粗鄙的暴发户,他们并不懂得欣赏女人之美,他要泡的是名而非女人,目的在于以当红的女人炫耀自己的实力,至于这女人是什么样的质地,则要另说。对女人的欣赏,富豪们私底下当然另有一套眼光。一个读者对书,肯定也是各人自有一套眼光。我只是想说我为什么不读畅销书罢了。

  (原载2004年4月28日《北京青年周刊》)

  晚年郭沫若

  邵燕祥

  广受訾议的《李白与杜甫》传达了作者心灵信息

  关于晚年郭沫若,这些年谈论得不少。最近从报上读到摘载的周国平《岁月与性情·我的心灵自传》,得到一点重要的启示,那就是,受到广泛訾议的《李白与杜甫》一书,是郭沫若在什么样的心境中写的,传达了什么样的心灵信息?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郭沫若连殇两子,其中的郭世英是周国平要好的同学。世英先曾就读于北大哲学系,1963年打成“反动学生”后下河南西华农场劳动一段时间,后返京上了北农大;1968年4月在北农大私设的牢房里受了三天三夜的轮番批斗后,反剪双手坠楼而死。周文写到,郭沫若在1969年1月写给周国平的信里说:

  我在看世英留下来的日记,刚才看到1966年2月12日他在日记后大书特书的两句:“全世界什么最干净?泥巴!”

  让他从农场回来,就像把一棵嫩苗从土壤里拔起了一样,结果是什么滋味,我深深领略到了。你是理解的。

  在这封信里,郭沫若还说:“我这个老兵非常羡慕你,你现在走的路才是真正的路。可惜我‘老’了,成为了一个一辈子言行不一致的人。”郭沫若在这里对平生的反思,应该不是随手写来,而是经过多日甚或多年深思熟虑的。

  周国平接着说到他的体会:

  当时读到这些话,我虽然也从中读出了一种悲凉,但更多的是把它们理解为对我的鼓励。直到《李白与杜甫》出版,我仔细琢磨了这本书的内涵,才觉得比较懂得郭老给我写那些话时的真实心境了。《李白与杜甫》初版于1971年,其开始写作应在1968年。正是在连丧二子之后,心中有无法表达的痛苦,也有不能直言的愤懑,需要寻找一个话题说出来,他找到了与他天性最相近的李白。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分析:在这本书中,郭老褒扬李白性格中天真脱俗的一面,批评其看重功名的一面,而最后落脚在李白临终那年写的《下途归石门旧居》一诗的诠释上。他对这首向来不受重视的诗评价极高,视之为李白的觉醒之作和一生的总结,说它表明“李白从农民的脚踏实地的生活中看出了人生的正路”,从而向“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整个市侩社会”诀别了。姑且不论这种解释是否牵强,或者说,正因为有些牵强,我们岂不更可以把它看作是作者自己的一种觉醒和总结?他自己对这种政治虽然完全厌恶了,但身陷其中,已经不可能摆脱,事实上也不会允许他摆脱,只好“成为了一个一辈子言行不一的人”。

  我以为周国平认为《李白与杜甫》标志着郭沫若的觉醒和总结,是中肯之论。过去我们总是从郭沫若一贯“紧跟”这个大前提出发,由于毛泽东表示在诗中喜“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于是认定《李白与杜甫》是逢迎“圣意”之作,看来有失于简单化。

  以郭沫若的绝顶聪明和政治经验,对国内的和党内的政治动向,自然世事洞明,断非懵懂不觉,“文化大革命”前就想抽身(如通过中科院党组书记张劲夫请辞院长之职)而不得;“文化大革命”伊始,就率先表态,以示顺从而无害;到了儿子世英又告失踪,于立群要他向周恩来反映寻求救助,他考虑到周的处境,竟然忍痛沉默,如此等等;他会在“老年丧子”(而且是两个儿子!)的剧痛之中,为了拍马屁而殚精竭虑写一本厚厚的书吗?

  (原载2004年11月8日《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