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阅读的天空

  刘元举

  那些年间,我时常会听到父亲对来人炫耀:“我当了一辈子会计没有贪污一分钱。”因了这个自豪的理由,在我成长的年代,家境一贫如洗。这直接导致了小时候的我,面对任何一本喜欢的书只能望洋兴叹。而我的阅读生涯便始于这样的窘境中。

  县城有一家书店叫新华书店。那时候所有的书店都叫新华书店。新书摆放在架子上,一个柜台将人与书隔开。买书的人在柜台外边伸手指点着架子上的书,柜台里边的售货员就会将你要的书从架子上边取下来转身递给你。你只能在这里翻一翻,然后决定买还是不买。翻书的时间没有规定,但肯定不能太长,而这里绝不是读书的地方。然而,我却硬是站在这里,以最不适合读书的方式读完了一部书——《欧阳海之歌》。

  这部书的封面,充满英雄气概,有如烫金般的拦烈马的雕塑图案,灼亮着我的双眼。书的售价只有一元钱,而我却无论如何买不起。我连学校每周组织一次看电影的钱(五分钱)也交不上。但是,这部书对我的诱惑使我无法放弃。买又买不起,放又放不下,我只能硬着头皮到书店进行这种特殊的阅读。

  起初,我的心态完全相似于小偷。书店的大门是早晨七点十分打开,门一开,我便头一个钻进去,然后,在柜台前装模作样地磨蹭一会儿,一指架子上的《欧阳海之歌》让售货员拿给我看一看。所谓看一看就是买之前翻一翻,挑一挑。我一边翻着书,一边得拿眼睛余光斜着售货员。心跳得很快,生怕人家识破我的阴谋,劈手将书夺过去。在这种紧张的状态中,我是很难将书读进去的。我意识到,这是新书,人家肯定不愿意让我这样的小孩子乱翻的,估摸着十几分钟吧,我就乖顺地恋恋不舍地将书递还了。

  我很庆幸,那个接过书的阿姨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相反,她在接过书的时候,还对我微微一笑。

  就凭她的微笑,我的胆子逐渐大起来。第二天,我还是以要买书的方式,管那个站柜台的阿姨索要书看。我还是无法控制心跳的加速,我比头一次更小心地观察着柜台里面的阿姨对我翻书的表情。我生怕惹得人家厌烦,再也不让你来翻书了,所以,我也只能是像头一次一样,翻看一会儿,就将书奉还了。第三天,我还是以同样的方式,拿到了这部书。我感觉那个阿姨在给我递书时,眼睛里充满温暖,好像在说:没关系,你爱看就看好了。

  于是,我壮着胆子,比前两次看得投入,也看得时间更长了一点儿。我完全看进去了,或者说我完全被这部书迷住了。我忘记了场合地点。大概快到中午了,等到我突然想起来要还书时,那个售货员就笑了,她其实早已看破了我的把戏。她见到我的窘态,并没有责怪我,而是微笑着将书重新推还给我,让我看下去。她说她家也有两个儿子,她说她的儿子要是能够像我这样喜欢看书就好了。她安慰我,看吧,不要紧的。

  于是,我可以放大胆子天天来这里看书了,一看就是一上午,直到将这部书看完。我一直不舍得将这部书看完,越到最后,书页越薄,我越是翻看得慢下来。我一直不舍得往下看了,我怕看完,也怕看到英雄欧阳海壮烈牺牲的场景。作者真了不起,他使用了抒情排比句,抓住了英雄冲上去的那一瞬间,短短的二十三秒,淋漓尽致地抒写着,欧阳海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说了什么,之后,笔锋一转,否定了前边的猜测,而是肯定地写到,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想到,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短短的二十三年的人生,不就是说了这些,看了这些,听了这些,想了这些吗?!于是,我的周身被这滚烫的文字激越出万千豪迈,以致不能自已。真的,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这是多么强烈的阅读,多么震撼的阅读呵!这部充满英雄激情的书让我激动不已,让我永远难以忘怀。我当时不仅崇敬着主人公欧阳海,我更崇敬着作者金敬迈。那时候,我是不敢想象日后自己也要走上写作道路的,我只是被书中燃烧着的那股英雄理想亢奋着而久久无法平静。我当时一心想当兵,一心想做欧阳海式的英雄。这个愿望日渐强烈着,我便一次次在日记中写到,我的最大的理想就是去当兵,去做一位欧阳海式的英雄!

  那是个当兵热的年代,适龄和不适龄的青年人哪个不想当兵呢?我周围一些有家庭背景的同学,纷纷穿上了军装,令我们羡慕得要命!而我,则始终未能做成这个当兵的梦。

  兵是没能当上,英雄就更当不成了。不过,我由此养成了一种站着读书的习惯。直到现在,每当我去逛书店时,也总喜欢站着看书。现在书店都是开架售书,想看哪一本自己取就是了,想看多长时间你就可以看多长时间,没有人会打扰你的。因此,我常常会顽劣地站着翻书看,一站就是一上午。在书店站着看书能够迅速集中精力,其效率远比将书买回家躺着看要高得多。而且,我还有个毛病,书一经买回家,就不那么急着看了,有时候一放就是几年。而在书店却不同,只要拿到手里的书,就恨不得一下子吞食掉。我的这种站功时常会让跟我一同逛书店的友人吃不消。尤其是我的妻子,她最怕的事情就是跟我进书店。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阅读很得益于新华书店那个李阿姨。她每次在书店见到我,都是一脸的笑容,抹都抹不掉。她非常高兴地给我介绍新来的书,跟我感叹着她的两个儿子没有一个像我这么爱书。因了她的夸奖,这个书店所有的人都认识我了,都把我当成了有学问的人。而我在这里也开始享受特权。这时的我,已经上班工作了,我已经能够挣出买书的钱了。所有的书,只要一到,她们就会给我打电话,其实,不用打电话,我也几乎天天来看看来了什么新书。刚进来的新书放在后面的库里,而我有这个资格到库里边选择新书。到库里选择新书的感觉真不错。就这样,我购买了一批新出版的世界名著。那时的书真便宜,像《茶花女》、《高老头》这样的书每本才六角钱左右;而《基督山伯爵》四部书的定价一共才四元钱。现在我的书柜上,有一大批纸质泛黄的书,就是来自家乡的那个令我难忘的新华书店。

  应该说,那些世界名著对于我日后的创作都发生了深刻的影响。但是,最令我感慨的还是那部《欧阳海之歌》。因为第一部书的影响肯定与其后的不同,何况,所有的书中,只有这部书我是以特殊方式阅读的。

  到了80年代末,有一次,我听说金敬迈到沈阳军区了。我非常激动地想见见他,向他倾诉我在少年时代读他的书的情景。但是,我没有见到他。直到1996年12月在北京参加全国作代会时,我与金敬迈才有缘相见。

  当时所有代表都住在京西宾馆。我们辽宁代表团住在六楼。每两个人住一个房间,房门上贴着与会代表的名字。有一天傍晚,我到走廊上去送客人时,突然发现在我同一层楼上的一扇门上竟然贴着“金敬迈”的名字。这让我眼前不禁一亮:一种说不清的激动使我怔了半天才去敲门。我看到的是一位白发壮硕的长者打开了门。我问他金敬迈在吗?他说我就是。我只能自报家门。

  差不多始终是我在讲述。他听得很安静也很理性。我跟他倾吐了我与他的书的故事,甚至我还当面给他背诵了他的书的部分精彩章节。然而,他并没有表现出我所期待的感动,他甚至像在听我讲述与他关系不大的事情,在背别人写的书似的。我感到十分困惑:他真的是那个充满激情写英雄的作者吗?!他的平淡与我年深日久的激动是无法平衡的呀!我想不明白他这是为什么。

  五年后,我接到漓江出版社的年选书。书中选了我的报告文学《中国家庭:钢琴带来的喜与悲》。这是2001年的选本,翻开来,我眼前一亮:里面收录了金敬迈先生的一部新作《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于是,我一口气看完了这部书,其震撼程度绝不亚于当年的那部“欧阳海”!只不过,这一回英雄人物不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他就是因为当年写了《欧阳海之歌》一书而红遍大江南北,竟至遭到了江青的迫害被关进秦城监狱。而他在那个真正的监狱中所经历的故事简直令人怵目惊心。七年中,他关在阴森的大墙里边,只能见到一小块被切割的天和一个很大很凄惨的月亮。他的文字令我想到了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掩卷深思,我想到了那个作代会上接受我拜访的白发长者。他那坚毅冷峻的面孔,他那过分冷静的反应,他那没有多余的寒暄并且一点也不为你受他书的影响而欣喜的样子。我弄明白了,如今的他,已经远不是当年写作欧阳海的青春沸腾的金敬迈了!他老了,他什么都经历过了,他什么都看透了。他对于生活的体验与认知,已经完完全全地陷入了宠辱不惊的状态中了。他那些年里阅读的天空是倾斜的,属于他的阅读范围是阴郁的凄惨的清冷的月亮。用他自己的话说,死在那个著名的监狱里面是正常的,而他能够活着出来甚至将他的真实经历付诸文字,这简直是奇迹。

  在我阅读的天空中,如果说阅读《欧阳海之歌》是我少年时代的激情燃烧的彩虹的话,那么,现在读他的生死之作《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便是涂抹了凝重而沉郁的云霭。这两部书之间相隔了差不多有四十年。

  四十年前的父亲是个胆小怕事安分守己的青年,那时候他一心只想着工作。四十年后的父亲已经垂垂老矣,他因糖尿病合并症而导致双目失明。他已经很久不再诉说他的自豪理由了。他习惯于沉默,他眼睛看不见时更加沉默。已有三年了。每当他茫然仰望时,我便意识到属于他的那片天空,不过是一张宣纸。在坚忍而持久的浸墨中,它已完全黑了,不会见到一丝光亮的。然而,我始终费解的是为什么他从来不在我面前承认他看不见,我每每要带他去看医生希望为他动手术时,他总是说他还能看到一点儿,他拒绝做手术。他是担心他那可怜的极微弱的视力被手术刀彻底破坏呢?还是因为他不愿花儿子的钱为自己治病呢?(父亲曾经对别人流露过没有钱为我买书看的沮丧)。无论是哪种理由,父亲的痛楚都是实实在在的。因为,他是那么渴望着能够读到他的儿子的作品,但是,这种可能已经离他远去了。父亲不是作家,也从没有英雄气魄,他是个老实人,谁都说他老实了一辈子。现在让我评说年迈的父亲,我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自控力自律力都将赢得我永远的尊敬:无论是当年不曾贪污一分钱,还是现在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天空像一张宣纸被墨迹浸黑而不叫不闹,默默承受……

  (原载2004年6月28日《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