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我的阅读主张

  李国文

  阅读,并不都愉悦。

  有愉悦的阅读,也有不是那么愉悦的阅读。

  人的一生,其实阅读的最大一本书,是生活,是现实,是社会,是命运。年过古稀的我,这本大书,读了快一辈子了,差不多也该读完了,总结起来,无非碰过钉子,翻过跟头,无非挨过板子,打过屁股,从来也不曾阅读出来什么愉悦。不过,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不值提起,也不必提起。一个人,在大时代里,不过沧海一粟。

  在那些含垢忍辱的日子里,也就只有于阅读之中,赖所获得的愉悦,聊以自适。

  每本书,都是一个独特的天地,当你沉埋于这个用文字建造起来的虚幻世界里,你在现实生活中所遭遇到的,被打板子也罢,被踢屁股也罢,钉子碰得七荤八素也罢,都会在阅读中暂时忘怀,久而久之,这种阅读的愉悦,就是对于身外一切纷扰的遁逃。

  中国的读书人,这些年来,大致都经历过,一,无书可读的禁绝时代;二,只有一种样式,一种体系,一种规格,一种思想的书,而无其他书可读的设限时代:三,才是今天这种基本上什么书都有可能读到的逐步放开的时代。

  至今我还记得,上世纪60年代中期,红卫兵运动波澜壮阔之时,在我劳动改造的工地,西南某县城的街心广场上,亲眼目睹红了眼的小将们,将县剧团的戏箱,抬来付之一炬的“革命”场面。那些书被中学生撕碎开来,当作引火柴用,实在让我心疼。

  我还记得,70年代,在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旁边,有心人会记着那扇常常虚掩着的门。门口无任何标记,只有知情者,才知道这是专售内部出版物的门市部。这便是中国式的读书生活了,书,可以供燃烧用,可以供擦屁股用,书,也可以奇货可居,也可以千金不易。推门而入,便是楼梯,拾级而上,凭一张内部购书证,可以在那里买到不陈列在书店里公开出售的图书。因为我曾经靠朋友引荐,获此殊荣,故而得以像地下工作者,进入那里。那种神秘兮兮的感觉,比后来到小西天看内部电影还要牛皮一些。

  人,大概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没有,想得到,但得到了,也就拉倒了。过去无书可读的时代,哪怕一本没头没尾的书,对识字的人来说,都会拿起来,要翻一翻,看一看的。而到了什么书都能弄到手的今天,读书的欲望,倒不具无书可读时期的那股劲头了。

  从一些知青作家的成名史看,他们几乎无一不是在那个无书可读时期,贪婪地,甚至冒着风险阅读那些被视为封、资、修的四旧文学书籍,走上文学道路,写出成功作品的。为什么很多知青作家,在随后的日子里,创作力有接续不上之虞呢?原因当然很多,但我想,当有了许多可读的书以后,那种如饥似渴的阅读冲动,显然已非当年。

  生活,现实,社会,命运这本大书,带来太多的愉悦以后,阅读的愉悦,势所必然地次而次之了。

  一般来说,凡阅读,目的有二:一,求知,二,消闲。

  只要打开一本书,总会给你带来学问。我一向认为没有不可看的书,只有看不到的书。然而,对于时髦的书,流行的书,炒作的书,五个人以上穿一条裤子齐声叫好的书,就只好遗憾,放弃阅读了。

  我的阅读主张,说来简单。那些有学问对我有用处的书,我用吃橄榄的办法阅读,反复咀嚼,徐徐品味;那些有学问然而对我用处不大的书,我用吃甘蔗的办法阅读,啜其甜汁,吐其渣滓;那些没有什么学问也没有什么用处的书,也许在某些正经人看来,不属大雅的书,视若敝屣的书,我就用吃石榴的办法来阅读了。固然,石榴这东西,能食的部分极其少,不能食的部分尤其多,但此物之苦之涩之酸外的,偶然一得之甘旨,忽然意外的清香,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口味。

  有时,阅读一本闲书的愉悦,所带来的身心充实胜过很多灌输的学问。

  我想起一个忘了出处,但总是砥砺着我的读书故事。

  那应该是一本革命回忆录,应该是一位革命前辈的亲身经历。上个世纪的30年代,国民党统治的白色恐怖时期,从事地下工作的他,被抓进苏州反省院里。在关他的单人牢房的墙夹缝里,挖出来一部未被狱卒发现的、已很零散的恩格斯的《反杜林论》。显然,这是前一位关在这间牢房里的难友,有意留存下来的。他在那几年的关押反省期间,这部可以说是相当枯燥乏味的哲学书籍,是他惟一可读的书。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党把他营救出来,嗣后,他竟然成为一位研究《反杜林论》的哲学专家。

  我由此推想过,若是处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我将会携带一本什么书籍,走进班房呢?根据我个人从1957年开始,直到1979年为止,长达22年的阅读经验,一种处于基本上相似的班房状态下的阅读经验,我会在下列两种书籍中择其一:

  一,曹雪芹的《红楼梦》;

  二,鲁迅的杂文集。

  这是我读了一辈子的书。

  《红楼梦》和鲁迅的杂文,给我所带来的阅读愉悦:一,不论从哪一页翻开来阅读,不论从头往后读,还是从后往前读,都能很快进入角色:二,不论读过多少遍以后,再捧起来读下去,都能找到与前不同的,每读每新的体会;三,不论时间和空间发生什么样的变革、变迁、变化,甚至变异,这两部书籍之所以不朽,就在于永远有话好说的强大生命力上。

  在我阅读的全部历史中,差不多有22年,这两位大师的书籍,总是与我的行李,背囊,吃饭的搪瓷盆,粮票,菜金在一起。那些日子里,我发配到修建铁路新线的工程单位劳动改造,差不多走遍大半个中国。幸好,即使在最为严峻的“文化大革命”岁月里,这两位大师也不在禁绝之列,于无奈的孤独中,只有阅读他们,是惟一的慰藉。

  在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体系中,优秀的文学作品,与史传是可以画等号的。曹雪芹的书,鲁迅的书,其实就是形象化的一段历史记载;而优秀的历史著作,譬如鲁迅称司马迁的《史记》,为无韵之《离骚》,也是对其极高的文学价值的肯定。我记得,80年代后,中国出版事业的空前发展,各种史籍、类书、集成的大部头图书的推出,过去没有的,现在有了,过去藏在深闺人不识的,现在广泛传播了。于是,活到老,学到老,便是浪费了青春,荒疏了学业的我们这一代,“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的要务了。

  说到底,中国人的阅读,是和汉语中特有的“学问”这个词语密切相关的。

  何谓“问”?无非不知,不解,不懂,不会,为了求知、求解、求懂、求会,所以要“学”。因此,学问全从问来,无论是吃橄榄式的阅读,吃甘蔗式的阅读,还是吃石榴式的阅读,先问一声“为什么?”最为关键。

  学问的问,是获得阅读愉悦的最为重要的一点。

  (摘自《文学自由谈》200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