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隋及初唐文学

  A.隋及初唐的齐梁诗风的延续
  一、隋代诗坛
  隋代文学的作者,基本上由两部分人组成:一是北齐、北周旧臣,如卢思道、杨素、薛道衡等;二是由梁、陈入隋的文人,如江总、许善心、虞世基、王胄、庾自直等。前者是北朝诗风的代表,后者把南朝诗风直接带入隋朝。由于南朝的文学比较发达,在诗歌体式和表现形式方面,为北方作家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方便。
  北方文人在学习南朝文学的表现手法时,诗风也发生变化。如卢思道的《棹歌行》、《美女篇》、《夜闻邻妓》、《后园宴诗》等,着意描写女性的体态服饰和媚眼纤腰,难免由此而陷于轻艳。薛道衡的名作《昔昔盐》,因其中的佳句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而见称于世,诗中所写乃南朝诗常见的闺怨题材,清辞丽句,委婉细腻,情调和趣味偏于齐梁风格。

  在隋文帝时代,北、南两种诗风是同时并存的,甚至在同一作家的创作中体现出来,但到隋炀帝杨广即位以后,身边聚集了一批南朝文士,隋代文学就明显地向重文采的南朝诗风方面发展了。隋炀帝以天子之尊,附庸风雅,以文学领袖自居,常聚集文人宴饮赋诗,沿袭梁、陈贵族文人以诗为娱的生活方式,使诗歌创作转向咏物和咏宫廷生活琐事,很快就走向了贵族文学的末路。

  二、贞观诗坛与“上官体”
  初唐的诗歌创作,主要是以唐太宗及其群臣为中心展开。在太宗的诗里,常常壮大怀抱与华采并存,如作于贞观四年(630)的《经破薛举战地》诗,气格刚健豪迈。但诗中“浪霞穿水净,峰雾抱莲昏”一联,带着六朝雕琢辞采的痕迹,与全诗的气格颇不协调。他的一些诗,如《采芙蓉》、《咏雨》、《咏雪》等,则完全是南朝风调。杨师道和李百药早年作诗善于吸收南朝诗歌的艺术技巧,较少合而未融的弊病。杨师道的《陇头水》、《奉和圣制春日望海》,李百药的《咏蝉》,都是写得较为成功的作品。但他们后来成为唐太宗器重的宫廷诗人,把诗作为唱和应酬的工具而琢磨表现技巧,多奉和应制之作,尽管在声律辞藻的运用方面日趋精妙,但在风格趣味方面已日益贵族化和宫廷化。
  在贞观诗坛的后期,介于贞观、龙朔之间,出现了一位重要诗人上官仪,形成一种诗风“上官体”。

  上官仪在贞观年间所作的应制诗,就以属对工切和写景清丽婉转而显得很突出。如《早春桂林殿应制》中的“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一联,即体现出诗人的杰出写景技巧和善于营构明秀灵动的诗境的能力。上官体的“绮错婉媚”,具有重视诗的形式技巧、追求诗的声辞之美的倾向。上官仪提出的“六对”、“八对”之说,以音义的对称效果来区分偶句形式,已从一般的词性字音研究,扩展到联句的整体意象的配置。在他的作品里,有不少通过精妙对法来写景传神的佳句,如《奉和秋日即目应制》:“落叶飘蝉影,平流写雁行。”《入朝洛堤步月》:“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缘情体物,密附婉转而绮错成文。音响清越,韵度飘扬,有天然媚美之致,体现了一种较为健康开朗的创作心态和雍容典雅的气度,成为代表当时宫廷诗人创作最高水平的典型范式。在唐诗发展史上,它上承杨师道、李白药和虞世南,又下开“文章四友”
  和沈佺期、宋之问。
  三、近体诗的定型
  唐高宗、武后时期,以主文词为特点的进士科的勃兴,为一般士人中有文才的升迁创造了条件。初唐著名诗人,如杜审言、李峤、宋之问、沈佺期等,都是由进士科及第而先后受到朝廷重用的士人作家。他们入朝做官时写的那些分题赋咏和寓直酬唱之类的“台阁体”诗,虽在内容上与以前的宫廷诗人的作品无太大差别,但在诗律和诗艺的研练方面却有很大进展,为唐代近体诗的定型做出了贡献。

  杜审言、李峤与苏味道、崔融并称“文章四友”。四人中,以杜审言最有诗才。胡应麟《诗薮》说:“初唐无七言律,五言亦未超然。二体之妙,杜审言实为首倡。”杜审言现存的28首五言律,除一首失粘外,其馀的完全符合近体诗的粘式律。

  李峤的诗歌创作,因重技巧而乏情思,藻丽有馀而雄浑不足,总的说来不如杜审言。这与他一生仕宦显达而较少挫折不无关系。李峤的诗,以工整的五言律为主,在这方面下过很深的工夫。他的一百二十多首五言咏物诗,多为奉命或应制之作,故缺乏生意,无多少可取之处;但这些诗大都是合律的,且十分讲究修辞技巧,在当时五言律的发展过程中起到推动作用。

  五律的定型,是由宋之问和沈佺期最后完成的。他们的生年晚于李峤和杜审言,因文才受到赏识而选入朝中做官,是武后时期有代表性的台阁诗人。置身宫禁而优游卒岁的馆阁生活,使他们的诗歌创作多限于应制酬唱和咏物、赠别,点缀升平,标榜风雅,难免以词藻文饰内容贫乏之弊。同时,也使他们有较为充裕的时间琢磨诗艺,在诗律方面精益求精,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具体作法是,除了一联之中轻重愁异之外,还要求上一联的对句与下一联的出句平仄相粘,并把这种粘对规律贯穿全篇,从而使一首诗的联与联之间平仄相关,通篇声律和谐。沈、宋之称,成为律诗定型的标志。在五言律趋于定型后,杜、李、沈、宋等人又成功地把这种律诗的粘对法则应用于七言体诗歌,于中宗景龙年间完成了七言律诗体式的定型。

  各种律诗体式的定型,为诗歌艺术的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尽管沈、宋等人在任职馆阁期间所写的应制五律和七律鲜有可观者,但磨练出了一套律诗的声律技巧,一旦他们因政治变故而遭谪贬,有了不吐不快的真情实感之后,就容易写出情韵俱佳的优秀作品。杜审言写得最好的五律,是在中宗复位时,他因曾依附武后男宠二张(张昌宗、张易之)而被流放峰州后创作的。与此同时,宋之问和沈佺期也因相同的缘由而被流放岭南,他们同样也写出了较好的作品。如宋之问的五律《度大庾岭》: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
  未到贬所而先想归期,一种含泪吞声的感怆情思表现得真切细腻,见不到任何着意文饰的痕迹,而诗律和对仗却十分的工整。他的《渡汉江》亦复如此: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这是一首写得十分精彩的五绝,具有声情并茂、意在言外的艺术感染力,与后来盛唐诗人的作品已相去不远了。

  当时,七言律写得较好的是沈佺期。他的成名作是写思妇的七律《古意呈补阙乔知之》,辞采华丽,声韵流转,粘连对仗的技巧很高,但有拼凑痕迹,其艺术感染力远不如他于流贬途中写的《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
  天长地阔岭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洛浦风光何所似,崇山瘴疣不堪闻。南浮涨海人何处,北望衡阳雁几群。两地江山万馀里,何时重谒圣明君。

  与他流放岭南所作的五言律相同,此诗表达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感心境,无意修饰,却写得有情有景,声律调谐流畅而蕴含深厚,是早期七言律的成熟之作,被后人称为初唐七律的样板。
  总之,经过杜、李、宋、沈等人的不懈努力,从武后至中宗景龙年间,唐代近体诗的各种声律体式已定型,并出现了一批较为成功的作品。
  B.王绩和初唐四杰的创作
  初唐的一般士人中,王绩(589~644)是诗风较为独特的一位。他是隋朝大儒王通的弟弟,在隋、唐之际,曾三仕三隐。心念仕途,却又自知难以显达,故归隐山林田园,以琴酒诗歌自娱。自谓“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过酒家五首》其二)。他的诗歌创作,是其冷眼旁观世事时化解心中不平的方式,创造出一种宁静淡泊而又朴厚疏野的诗歌境界。其代表作为《野望》,以平淡自然的话语表现自己的生活情感,写得相当真切,有一种不施脂粉的朴素美。

  这种平淡自然的隐逸诗风,是易代之际大都会有的,并不构成初唐诗发展的一个环节。在当时,真正能反映社会中、下层一般士人的精神风貌和创作追求的,是被称为“初唐四杰”的王勃(650~676)、杨炯(650~693)、卢照邻(634?~689)和骆宾王(619~684?)。

  “四杰”大都生于唐贞观年间,其中卢、骆长于歌行,王、杨长于五律。他们都属于一般士人中确有文才而自负很高的诗人,官小而才大,名高而位卑,心中充满了博取功名的幻想和激情,郁积着不甘居人之下的雄杰之气。“四杰”
  的创作活动集中在唐高宗至武后时期,当他们以才子齐名出现于文坛而崭露头角时,怀着变革文风的自觉意识,有一种十分明确的审美追求:反对纤巧绮靡,提倡刚健骨气。杨炯在《王勃集序》中说:“尝以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思革其弊,用光志业。”强调作诗要有刚健骨气,是针对争构纤微的上官体的流弊而言的,这是当时诗风变革的关键,也是以“四杰”为代表的一般士人的诗风与宫廷诗风的不同所在。
  “四杰”作诗,重视抒情一己情怀,作不平之鸣,因此在诗中开始出现了一种壮大的气势,有一种慷慨悲凉的感人力量。如王勃《游冀州韩家园序》所说:
  “高情壮思,有抑扬天地之心;雄笔奇才,有鼓怒风云之气。”这种壮思和气势,在他们创作的较少受格律束缚的古体和歌行中表现得尤为充分。特别是卢、骆的七言歌行,气势宏大,视野开阔,写得跌荡流畅,神采飞扬,较早地开启了新的诗风。如卢照邻的《行路难》:

  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枯木横槎卧古田。昔日含红复含紫,常时留雾亦留烟。春景春风花似雪,香车玉舆恒阗咽。若个游人不竞攀,若个娼家不来折!娼家宝袜蛟龙帔,公子银鞍千万骑。黄莺一一向花娇,青鸟双双将子戏。千尺长条百尺枝,月桂星榆相蔽亏。珊瑚叶上鸳鸯鸟,凤凰巢里雏鹓儿。巢倾枝折凤归去,条枯叶落任风吹。一朝憔悴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

  诗人从渭桥边枯木横槎所引发的联想写起,备言世事艰辛和离别伤悲,蕴含着强烈的历史兴亡之叹。其眼光已不局限于宫廷而转向市井,其情怀已不局限于个人生活而进入沧海桑田的感慨,进而思索人生的哲理。所以此诗的后半部以
  “人生贵贱无始终,倏忽须臾难久持”的议论为转折,跨越古今,思索历史和人生,夹以强烈的抒情。将世事无常和人生有限的伤悲,抒写得淋漓尽致。胸怀开阔,气势壮大。

  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也写得很出色,借对古都长安的描写,慨世道之变迁而伤一己之湮滞。骆宾王《帝京篇》的描写内容和抒情结构亦复如此,而思路更为开阔。诗人从当年帝京长安的壮观与豪华写起,首叙形势之恢弘、宫阙之壮伟;次述王侯、贵戚、游侠、倡家之奢侈无度;但很快就进入议论抒情,评说古今而抒发感慨:

  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始见田窦相移夺,俄闻卫霍有功勋。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椁文。朱门无复张公子,灞亭谁畏李将军。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已矣哉,归去来,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谁借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以浓烈的感情贯注于对历史人生的思索之中,从而使诗的抒情深化,带有更强的思想力量,形成壮大的气势。在诗中,作者还直接抒发了自己沉沦下僚而
  “十年不调”的强烈不满,这种愤愤不平,使诗的内在气势更加激越昂扬。宫廷诗人应制咏物以颂美为主的写诗倾向,至此完全转向了独抒怀抱。

  卢照邻、骆宾王的创作个性,在七言歌行体中得到了较为充分的表现。“四杰”中的卢、骆、王等人往往用七言歌行来铺写抒情,夹以议论,情之所至,笔亦随之,篇幅或长或短,句式参差错落,工丽整练中显出流宕和气势。不仅实现了描写场景和题材由宫廷走向市井的转变,而且出现了壮大的气势和力量。这是一种更适合于表现他们所追求的刚健骨气的抒情载体。

  相对于歌行体而言,当时渐趋于成熟的五言律,因追求对偶的整齐和声律的谐调,常表现出一种感情的相对稳定。但是,“四杰”所写的五言律,尤其是王勃和杨炯的五律,也透露出一种非常自负的雄杰之气和慷慨情怀,这主要反映在他们羁旅送别之作和边塞诗中。“四杰”的送别诗,于伤别之外,尚有一种昂扬的抱负和气概,使诗的格调变得壮大起来,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是“四杰”送别诗中最有名的一首。虽意识到羁旅的辛苦和离别的孤独,但没有伤感,没有惆怅,只有真挚的友情和共勉,心境明朗,感情壮阔,有一种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英雄气概。五言律在宫廷诗人手里,多用于唱和和咏物,而到了王、杨时代,创作题材已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如杨炯的《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这种激扬文字的书生意气,是构成其诗歌“骨气”的重要因素,也是“四杰”诗风与宫廷诗风迥然有异的内在原因。但“四杰”诗风亦属“当时体”,并没有完全摆脱当时流行的宫廷诗风的影响。他们的一些作品,讲究对偶声律,追求词采的工丽和韵调的流转,不免有雕琢繁缛之病。杨炯是“四杰”中以五律见长的诗人,其现存的14首五言律,完全符合近体诗的粘式律,不能不说是一种有意的追求。在促成五言律的定型化方面,他与杜审言以及沈、宋等台阁诗人所起的作用是相同的。

  C.陈子昂与唐诗风骨气象
  作为在武后时期才登上诗坛而崭露头角的诗人,陈子昂与沈、宋等人同属于受重视的新进庶族士人,有着相同的被起用的社会政治文化背景。然而,当馆阁诗人醉心于应制咏物、寻求诗律的新变时,陈子昂的诗歌创作却表现出明显的复古倾向,主张恢复古诗比兴言志的风雅传统。这使他的诗呈现出与当时朝中流行的馆阁体完全不同的精神风貌。

  复归风雅,是陈子昂振起一代诗风的起点,集中体现为他创作的38首《感遇》诗。这些诗非一时一地之作,但基本上都作于诗人入仕之后,其中有很多首与作者的政治活动有直接的关系,具有强烈政治倾向。当然,他是从“达则匡救于国”的忠义立场进行创作的,被杜甫称之为“千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
  在《感遇》诗里,有一部分是表现作者侠肝义胆的述怀言志之作,将匡时济世的人生抱负化为慷慨悲歌的情思,具有昂扬壮大的感情气势。如《感遇》其三十五: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此诗作于诗人第一次随军北征期间,亲临沙场,有感于心,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种兴寄方式,已突破了古诗美刺比兴的传统局限,直接建安诗人的梗慨多气,虽在表现形式上带有受阮籍《咏怀》诗影响的痕迹,但没有兴寄无端的苦闷,而是蕴藏着壮伟情怀,展现出不甘平庸、积极进取的精神风貌。从“四杰”开始的那种渴望建功立业的昂扬情调,在陈子昂的这类兴寄之作里更显激越,带有壮怀激烈、拔剑而起的豪侠之气。

  为实现自己建功立业的理想,陈子昂再次从军。神功元年(697),他随建安郡王武攸宜北征契丹,军次渔阳。由于建议未被采纳而钳默下列,因登蓟北城楼,他有感于从前此地曾有过的君臣际遇的往事,写了题为《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的组诗,慨叹时光流逝,古人的不朽功业已成陈迹,而往时的种种际遇难见于今世,有种抱负无法实现的悲愤。在写这组诗的同时,他写下了千古绝唱《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在天地无穷而人生有限的悲歌中,回荡着目空一切的孤傲之气,形成反差强烈的情感跌宕。自悠悠天地而言,将与英雄业绩同其长久;而自己人生有限,一旦抱负落空,只能空留遗恨而已,于是产生了怆然涕下的巨大悲哀。这种一己的悲哀里,蕴含着得风气之先的伟大孤独感,透露出英雄无用武之地、抚剑四顾茫茫而慷慨悲歌的豪侠气概。

  壮伟之情和豪侠之气,是陈子昂诗歌创作的个性风采,也是他倡导的风雅兴寄中能反映一个时代士人精神风貌的新内容,被称为唐诗风骨的东西。提倡风骨和兴寄,对于当时诗风的变革有积极的推动作用,陈子昂较早地在创作中体认到这一点,并有十分明确的理论表述。他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里说: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

  在这篇诗序里,陈子昂第一次将汉魏风骨与风雅兴寄联系起来,反对没有风骨、没有兴寄的作品。这样,复归风雅的目的就不只是美刺比兴,而是要追踪多悲凉慷慨之气的建安风骨,寄托济世的功业理想和人生意气,与片面追求藻饰的齐梁诗风彻底地划清了界限。其次,他提出了一种“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的诗美理想,要求将壮大昂扬的情思与声律和词采的美结合起来,创造健康而瑰丽的文学。
  陈子昂的诗歌创作和理论主张影响了有唐一代。他对风骨的追求,他提出的诗美理想,对于唐诗的变革具有关键性的意义。这为后来唐代文学的进一步发展所证实,成为盛唐诗歌行将到来的序曲。
  在诗歌意境的创造方面,张若虚和刘希夷的诗歌提供了成功的经验。

  张若虚的诗仅存两首,但一篇《春江花月夜》,就奠定了他在唐诗史上的大家地位。这是一首长篇歌行,采用的是乐府旧题,但作者已赋予了它全新的内容,将画意、诗情与对宇宙奥秘和人生哲理的体察融为一体,创造出情景交融、玲珑透彻的诗境。诗人先从春江月夜的宁静美景入笔: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月色中,烟波浩淼而透明纯净的春江远景,展示出大自然的神奇美妙。诗人在感受这美丽景色的同时,沉浸于对似水年华的体认之中,情不自禁地由江天月色,引发出对人生的思索: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由时空的无限,遐想到了生命的无限,感到神秘而亲切,表现出一种更深沉、更寥廓的宇宙意识。诗人似乎在无须回答的天真提问中得到了满足,然而也迷惘了,因为光阴毕竟如流水,一去难复返。所以从“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开始,转而叙写人间游子思妇的离愁别绪,明净的诗境中,融入了一层淡淡的忧伤。这种从优美而来的忧伤,随月光和江水流淌于心上,徐缓迷人。当全诗以“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收束时,仍有一种令人回味不尽的绵邈韵味。
  相类似的诗境创造,在刘希夷的诗里亦能见到。他的代表作《代悲白头翁》,触景生情,以落花起兴:“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在深微的叹息声中,有一种朦胧的生命意识的觉醒,由对自然的周而复始与青春年华的转瞬即逝的领悟,诗人写出了千古传诵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花相似而人不同的意象,深藏着诗人对生命短促的悼惜之情。这种带有青春伤感的情思贯穿全篇,并通过对红颜美少年和鹤发白头翁的对比描写而愈显浓烈,创造出兴象鲜明而韵味无穷的诗境。

  张若虚和刘希夷在诗歌意境创造上取得的进展,如将真切的生命体验融入美的兴象,诗情与画意相结合,浓烈的情思氛围,空明纯美的诗境,表明唐诗意境的创造已进入炉火纯青的阶段,为盛唐诗的到来作了艺术上的充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