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80年代后期的小说(二)

             一 文学探索和“先锋小说”
  在80年代中、后期,文学与社会政治的关系,不像80年代初那样呈现“粘着”状态,作家、读者对文学成为政治意图和观念裁体的方式,也不再持普遍的赞赏、呼应的态度。与此同时,商品经济的发展,不可避免地改变人们的生存条件和生活方式,“纯文学”的“边缘化”趋势也日益明显。在这一情势下,文学观念的反省、调整的步伐加速,作家有可能向“通俗小说”等大众文艺的方面倾斜,但也可能转而更多面向“文学自身”,探索的势头得到加强。从后一方面说,诗歌有明显的“实验”色彩的“第三代诗”。小说则有“寻根小说”、“现代派小说”、“先锋小说”和“新写实小说”的出现。这些探索的趋向,主要表现为借助西方20世纪文学所提供的经验,寻求创作题材和艺术方法上的各种可能性。主题的对于具体现实社会政治问题的超越,艺术上摆脱“写实”方法的拘囿,以追求“本体意味”的形式,和“永恒意味”的生存命题:这在当时成为很有诱惑力的目标。这种“本体化”形态的想像,与他们曾经预期的“世界化文学”的想像是一致的。对于这些“与西方现代哲学思潮、美学思潮以及现代主义的文学创作密切相关、并且在其直接影响之下的”,“其作品从哲学思潮到艺术形式都有明显的超前性”(注:《旋转的文坛——“现实主义与先锋派文学”研讨会纪要》,《文学评论》1989年第1期。)的小说,当时的批评界曾使用“新潮小说”、“现代派小说”、“实验小说”、“先锋小说”等不同指称。到了90年代,人们在谈论这些小说潮流时,所使用的概念已较为一致。“现代派小说”、“先锋小说”和“新写实小说”各自的含义,和它们各所涵盖的范围,得到了分离。
  1985年前后,是小说界创新意识高涨的时间。这一年,文学“寻根”和“现代派小说”,是创新潮流中首先出现的现象。在被批评家列入的“寻根”小说中,有的并不具有当时所称的“先锋”的特征,但其中有一些,则肯定与这种先锋性探索有关,如韩少功的《爸爸爸》,莫言的《红高粱》等。但由于文学“寻根”所涵盖的创作,从艺术思维和表达方式看多样而复杂,因此,作为文学潮流,它一般不被统一地作为“先锋”文学看待。产生于这一期间的“现代派小说”,从命名上便可以看到对其性质的判定。1985年,刘索拉的中篇《你别无选择》(注:《你别无选择》刊于《人民文学》1985年第3期。刘索拉的小说还有《蓝天绿海》、《寻找歌王》等。后来不见有更多的作品发表。)发表,引起热烈反响,被有的批评家称为“真正的”现代派小说。这一评语,反映了80年代以来文学创新者的广泛期望:中国能诞生像西方那样的“现代派”作品。这一期待,由80年代前期一系列的事实所推动和加强:王蒙对“意识流”,和宗璞对荒诞、变形等现代小说技法的应用(注:指王蒙的《布礼》、《蝴蝶》、《春之声》、《夜的眼》,宗璞的《我是谁》、《蜗居》等小说。);《现代小说技巧初探》(注:《现代小说技巧初探》,高行健著,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该书的出现,引起一些作家的热烈推荐,发生了李陀、冯骥才、刘心武等参与的有关文学创新的讨论。)的出版(1982),李陀、刘心武、冯骥才的通信;关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论争(1982-1984),李陀的《七奶奶》、《自由落体》等小说所做的“实验”等。在《你别无选择》之后,徐星发表了《无主题变奏》。而残雪也在这期间陆续写作了《污水上的肥皂泡》、《公牛》、《山上的小屋》等小说。
  通常认为,刘索拉、徐星的小说,与《麦田的守望者》(塞林格)、《在路上》(凯鲁亚克)、《第二十二条军规》(梅勒)等存在某种联系。在这些小说中,有着类乎西方某些现代小说流派的主题和表现方法:“荒诞”、“变形”;“人物几乎没有历史和过去”;“形象化的抽象”;“每一个人物都是主人公因而并没有一个专门的主人公,人物都有一个被夸张了的特征因而你只记住了这个特征”(注:黄子平《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沉思的老树的精灵》第167-168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等等。刘索拉小说讲述的,是就读于音乐学院的青年人的生活、情绪。他们成长于与上一代人不同的文化环境,意识到(但也夸大了)他们与“上一代人”不同的价值准则,想以自己的准则去追求艺术和人生,却与环境发生冲突。《无主题变奏》的主人公,看到现实的虚伪,自愿处于社会的边缘,对流行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采取蔑视、嘲讽的姿态。这些小说,以戏谑、或愤世嫉俗的夸张叙述,来嘲笑当代基于某种价值标准之上的“崇高”,同时也表现了他们在满不在乎掩盖下的惶惑和痛苦。不过,不久之后批评家发现,刘索拉和徐星所表达的,与其说是反抗现代社会的“非理性”精神,不如说是刚走出“文革”阴影的一代人,在现代化、民主化进程中,对于人性、自由精神,对于主体创造性追求的“情绪历史”。从批评家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理解出发,他们觉得这两者在产生的语境和小说文化内涵上存在差异,于是宣称这些“真正的”现代派小说其实仍不纯粹:“我们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现代主义小说”,遂引发了有关“伪现代派”的争论(注:参见季红真《中国近年小说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文艺报》1988年1月2日)、黄子平《关于“伪现代派”及其批评》《(北京文学)》1988年第2期、李陀《也谈“伪现代派”及其批评》(《北京文学》1988年第4期)等文章。)。也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有的批评家在谈到这一时期的小说探索时,会坚持将“现代派”小说与随后出现“先锋小说”加以分开。这种区分的根据是,前者表现了对于小说的精神气质更多的关注,而后者则有着更鲜明的“文体”(或小说“范式”)实验的指向。因此,虽然残雪和马原几乎同时出现和同样引人注目,但只有马原(而不包括残雪)被批评家看作是“先锋小说”的起点。这种区分,立足于对“文体”的纯粹性的信仰。其实,“先锋小说”应该说同时从马原和残雪那里得到启发:马原的叙述的自觉,和残雪的以非现实的意象冷静地展示“恶”、“暴力”的能力。
  “先锋小说”(或“实验小说”)在开始阶段,重视的是“文体的自觉”,即小说的“虚构性”,和叙述方法上的意义和变化。小说“实验”的观念和方法的依据,与法国的“新小说”(但阿兰——罗布·格里耶的“零度叙述”理论,也被一些批评家用来描述“新写实小说”的文体特征)、阿根廷的博尔赫斯的创作和理论有关。被用来解说“先锋小说”文体实验的依据的,还有60和70年代美国的所谓“反小说”。(注:这一情况,在“先锋小说”作家的自述和对他们的研究论著中,可以得到说明。格非甚至被有的批评文章称为“中国的博尔赫斯”。参见余华《虚伪的作品》(《上海文论》1989年第5期),马原《作家与书或我的书目》(《外国文学评论》1991年第1期),王宁《接受与变形:中国当代先锋小说中的后现代性》(《生命游戏的水圈》,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张新颖《博尔赫斯在中国当代小说》(《上海文学》1990年第12期),明小毛《反小说的变异与前景》(《上海文学》1989年第5期)等。)马原发表于1984年的《拉萨河的女神》,是大陆当代第一部将叙述置于重要地位的小说。他的小说所显示的“叙述圈套”(注:见吴亮《马原的叙述圈套》。文中指出,“马原的小说主要意义不是叙述了一个(或几个片断)故事,而是叙述了一个(或几个片断)故事”。《当代作家评论》1987年第3期。)在那个时间成为文学创新者的热门话题。后来陆续发表《冈底斯的诱惑》、《西海无帆船》、《虚构》、《康巴人营地》、《大师》等。洪峰1986年的《奔丧》,1987年的《瀚海》、《极地之侧》,也被看作依循马原写作路线的作品。但洪峰的小说不仅限于“文体”的实验,而有着对于“叙述”与“意义”关系的探索:这是马原最初的小说所要回避的。在1987年间,这种写作,成为一股潮流。除了马原、洪峰外,这一年“先锋小说”的重要作品,有余华的短篇《十八岁出门远行》、《西北风呼啸的中午》,中篇《四月三日事件》,格非的《迷舟》,孙甘露的《信使之函》,苏童的《桑园留言》、《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故事:外乡人父子》,叶兆言的《五月的黄昏》。在此后的几年里,上述作家还发表了许多作品,如余华的《现实一种》、《世事如烟》、《劫数难逃》,苏童的《罂粟之家》、《仪式的完成》、《妻妾成群》,格非的《没有人看见草生长》、《褐色鸟群》,孙甘露的《访问梦境》、《请女人猜谜》等。
  重视“叙述”,应该说是“先锋小说”开始最引人注目的共通之处。他们关心的是故事的“形式”,即如何处理这一故事。他们把叙事本身看作审美对象,运用虚构、想像等手段,进行叙事方法的实验,有的并把实验本身,直接写进小说中。与传统小说竭力创造与现实世界对应的“真实”幻象相反,马原明白指出他的小说就是一种编造,“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是经常在小说中出现的句子。“虚构”是他一篇小说的题目,里面交代小说材料的几种来源。在讲述故事时,只是平面化地触及感官印象,而强制性地拆除事件、细节与现实世界的联系。读者将难以得到通常小说有关因果、本质的暗示,和有关政治社会、道德、人性之类的“意义”。这种写作,在一开始,对小说界具有巨大的冲击,而有的作者,也提供了这种“实验”的熟练文本。它们拓展了小说的表现力,强化了作家对于个性化的感觉和体验的发掘;同时,也抑制、平衡了当代小说中“自我”膨胀的倾向。从这一点而言,其意义不仅是“形式”上的。当然,“先锋小说”那些出色的作品,在它们的“形式革命”中,总是包含着内在的“意识形态涵义”。它们对于“内容”、“意义”的解构,对于性、死亡、暴力等主题的关注,归根结蒂,不能与中国现实语境,与对于“文革”的暴力和精神创伤的记忆无涉。笼统地说在“先锋小说家”的作品中寻找象征、隐喻、寓言,寻找故事的“意义”都将是徒劳的——这种说法,并不是事实。只不过历史和现实的有关社会、人性的体验的记忆,会以另外的方式展开。不过,“先锋小说”总体上的以形式和叙事技巧为主要目的的倾向,在后来其局限性日见显露,而不可避免地走向形式的疲惫。“先锋小说家”很快分化,他们的创作也不再作为有突出特征的潮流被描述。
 
             二 对“新写实”的描述
  在“先锋小说”出现的同时或稍后,小说界的另一重要现象,是所谓“新写实小说”的出现。对“写实”倾向的小说的关注,主要出自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在80年代中期,尽管先锋性的小说探索占据重要地位,但许多作家仍在“写实”的轨道上写作,并在文学观念和艺术方法的不断调整中,出现一批与前此的“写实”小说(或“现实主义”小说)不同的成果。另一是文学界的一些人存在着对已被过分渲染的“先锋小说”的某种不满情绪。对“先锋小说”的批评,主要是认为它们“疏离”了中国现实生活处境,和“疏离”了“读者大众”。在这种情况下,方方、池莉、刘恒、刘震云等的一些小说发表(注:被作为“新写实”小说代表性的一批文本,如《狗日的粮食》(《中国》1986年第9期)、《风景》(《当代作家》1987年第5期)、《烦恼人生》(《上海文学》1987年第8期)、《塔铺》(《人民文学》1987年第8期)等,出现于1986-1987年间,与“先锋”小说的出现是同一时间。但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受到注意,并引发热烈讨论,稍后于对“先锋”文学的关注。),让有的批评家产生“使人舒了一口气般的快慰”。他们密切关注这一写作倾向,并借此来倡导、阐发他们的创作主张。
  在最初的批评文章中,有的批评家把这种创作倾向称为现实主义的“回归”(注:雷达《探究生存本相,展示原色的魅力》,《文艺报》1988年3月26日。)。这期间出现的名称还有“后现实主义”、“现代现实主义”、“新写实主义小说”、“新小说派”等。而“新写实小说”的概念使用最为广泛。在“新写实小说”的宣扬和推广上,出版于南京的文学杂志《钟山》开展了一系列活动。1988年10月,它与《文学评论》联合召开了“现实主义与先锋派文学”的讨论会。自1989年第3期开始,《钟山》开辟了“新写实小说大联展”的专栏,宣称“在多元化的文学格局中,1989年《钟山》将着重提倡一下新写实小说”。该刊的“卷首语”写道:“所谓新写实小说,简单地说,就是不同于历史上已有的现实主义,也不同于现代主义‘先锋派’文学,而是近几年小说创作低谷中出现的一种新的文学倾向。这些新写实小说的创作方法仍以写实为主要特征,但特别注重现实生活原生形态的还原,真诚直面现实,直面人生。虽然从总体的文学精神来看,新写实小说仍划归为现实主义的大范畴,但无疑具有了一种新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善于吸收、借鉴现代主义各种流派在艺术上的长处。”同年10月,这家杂志还和《文学自由谈》(天津)联合召开“新写实小说”讨论会。在此前后,评述研究这一创作倾向(一些文章或称“流派”)的文章大量出现,几年里,总计达到一百多篇。而被称为“新写实”的作家,除池莉、方方、刘震云、刘恒以外,还有叶兆言、苏童、范小青、李锐、李晓、杨争光、迟子建等。但在作家创作的归属划分上,意见并不完全一致(注:在当时的另外一些文章中,叶兆言、苏童等又被称为“先锋小说”作家。这种情况,反映了作家创作与批评界的类型研究之间存在的矛盾。)。刘震云的《塔铺》、《新兵连》、《单位》、《一地鸡毛》、池莉的《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方方的《风景》,刘恒的《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通常被看作“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
  可以看到,“新写实小说”的提出,既是吩一种写作倾向的概括,也是批评家和文学杂志“操作”形成的文学现象。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新写实”概念的内涵,和被列入的作品的特征,会存在不同的描述。有的“新写实”小说家,对领受这一称号并不很情愿(注:范小青:“像我们这样一些作家,写不来新潮小说,但又不能在现实主义的老路上走到底,所以尝试着新的写法……我怀疑到底存在不存在新写实……”。叶兆言:“新写实是被批评家制造出来的”,“作者要站稳立场,不能被这些热闹景象所迷惑”。见《小说评论》1991年第1期。)。尽管“新写实”的存在与批评和文学杂志的活动密切相关,但是,作为一种有独特征象的创作现象,却不可否认。“新写实小说”的“新”,是相对于当代写实小说的一段状况而言。与当代写实小说强调“典型化”和表现历史本质的主张有异的是,对于平庸的俗世化的“现实”,“新写实”作家表现了浓厚兴趣。注重写普通人(“小人物”)的日常琐碎生活,在这种生活中的烦恼、欲望,表现他们生存的艰难,个人的孤独、无助,并采用一种所谓“还原”生活的“客观”的叙述方式。叙述者持较少介入故事的态度,较难看到叙述人的议论或直接的情感评价。这透露了“新写实”的写作企图:不作主观预设地呈现生活“原始”状貌。“新写实”作家的现实观和写作态度,使他们的创作切入过去“写实”小说的“盲区”,但也会产生对现实把握的片断化和零散化。
  不同批评家对“新写实”特征的描述并不一致,而同被列为“新写实”作家的创作,也存在很大的差异。因此,也有一些批评家认为不应作勉强的理论界定。与“先锋”小说的状况相似,由于90年代作家创作的变化,“新写实”作为一种创作倾向描述的用语,逐渐变得可疑起来。90年代以后“新写实”作家中的许多人,不约而同地转向“历史”,这使敏感的批评家欣喜不已,又有了“新历史小说”名目的发明。  
 
             三 “先锋小说”作家
  残雪(注:残雪1953年生于湖南长沙。其父1957年作为一个“反党集团”的“头目”被开除公职,遣送农村劳动。残雪中学毕业后当过“赤脚医生”,工人,开过裁缝店。)一般都会被看作是“现代派”小说家,这里把她放在“先锋”中谈论,含有删繁就简的意思。残雪1985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作品主要有《山上的小屋》、《苍老的浮云》、《公牛》、《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黄泥街》、《天堂里的对话》、《突围表演》等。她的小说没有通常批评家所概括的女性创作的那种风格(柔美,细腻,情绪性等)。她将现实与梦幻加以“混淆”,以精神变异者的冷峻感觉和眼光,创造了一个怪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许多恶、丑的意象,有不断的梦呓和谵语。乖戾心理的描述,将读者带进有关人的精神欲望的内心世界,展示在特定社会文化环境中人性卑陋、丑恶的缺陷。残雪以梦展开的心理现实,主要关注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内容:他们之间的对立、冷漠、敌意。这种情况,不仅存在于广泛的生活环境里,也存在于以血缘、亲情为纽带的家庭成员之间。残雪创造这个世界时,并不运用“寓言”的方式:以理知的立场,通过变形、夸张来寓意某种隐义。她更多的是诉诸个人的感觉、潜在经验、记忆。不安的、神经质的人,生活在阴暗、有着南方潮湿和霉味的环境中。与人一起存在的是墨色的雨,是墙壁的裂缝,是苍蝇、老鼠、蛆、白蚁和蝙蝠。人因无法把握自身,无法逃脱死亡的“剥夺”而精神惊恐,而不断地自我折磨和相互折磨。不过,残雪的世界的范围和深度是有限的,特别是从对人的生命、人性等的发掘的角度去衡量时,更是如此。这导致了她的小说出现的某些单一和重复的现象。
  
  苏童(注:苏童(1962-),江苏苏州人。198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主要作品集有《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妻妾成群》,《米》,《妇女乐园》,《祭奠红马》,《我的帝王生涯》,《红粉》等。另出版有《苏童文集》。)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但待到1987年《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才受到注意。主要作品还有,中短篇小说《罂粟之家》、《妻妾成群》、《红粉》、《园艺》、《离婚指南》,长篇小说《米》、《我的帝王生涯》、《城北地带》、《紫檀木球》等。他的小说,大多取材“历史”。对于“意象”的经营极为关注,尤其擅长女性人物的细腻心理的表现。在有关旧时中国家族的叙事中,流露着忧伤、衰败的情调和气息。《妻妾成群》写现代女性的婚姻悲剧,这一“五四”以来常见的题材,被作了不同的处理。主人公自愿走进旧式家庭,尽管有过人的才情和气质,却无法抗拒失败的命运。苏童的小说,既注重现代叙事技巧的实验,同时也不放弃“古典”的故事性,在故事讲述的流畅、可读,与叙事技巧的实验中寻求和谐。事实上,从《妻妾成群》开始,“先锋”性的实验成份已明显削弱。在对待历史和人情上,他的小说表现了传统士大夫的融入态度,对于红颜薄命等主题和情调写得富有韵味,这削弱了小说中的创造性的文化内涵——当然,后者也许不是作者所要追求的。流畅而优雅的叙述风格,熟习的题材性质,和《妻妾成群》、《红粉》被改编成电影,使他在“先锋作家”中,拥有最多的读者。
  
  与作品有更多可读性和传统文人小说风味的苏童不同,格非(注:格非(1964-),江苏丹徒人。1981年就读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后任该校教职。主要作品集有《迷舟》,《敌人》,《边缘》,《雨季的感觉》,长篇《欲望的旗帜》。另出版有《格非文集》。)更具浓厚的“先锋性”。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是1986年的《追忆乌攸先生》。他的作品常让一般读者感到晦涩难解,出现被称为“叙述的怪圈”的结构。这在最初的《迷舟》(1987)和《褐色鸟群》(1988)中,就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体现。在《迷舟》中,传统小说故事的重要关节(萧去榆关是递送情报还是与情人会面),在这里却出现了“空缺”,而使故事的推进变得扑朔迷离,也阻隔了读者的阐释、想像路线。《褐色鸟群》在主旨和叙事方法上,更为晦涩玄奥。这些小说有着博尔赫斯的影响,但不是生硬的模仿之作。此后的写作,沿着开始的这一“路线”展开,即面对具体现实和历史情景,持续地思考人的生存等一系列令人困惑而难解的问题。由于小说叙述人的知识分子背景,和叙述方式上的沉思的品质,他的小说在90年代,被有的批评家称为“知识分子式叙述”。除中短篇小说以外,90年代还发表了多部长篇,如《敌人》、《边缘》、《欲望的旗帜》等。
  在80年代末被称为“先锋小说家”的还有孙甘露、叶兆言、扎西达娃。叶兆言(注:叶兆言(1957-),南京市人。198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后获文学硕士学位。出版的小说集有:《艳歌》、《夜泊秦淮》、《枣树的故事》、《路边的月亮》、《绿色陷井》、《采红菱》等。)以《枣树的故事》知名,在这个中篇里,讲述了一个名叫岫云的女子的故事。在艺术方法和小说文体上,他其实有更大的包容性;这给热衷于归类的研究者出了难题。他的《状元境》、《追月楼》、《半边营》等中篇,被称为“夜泊秦淮”系列,表现了浓厚的“文人”情调。其他重要作品还有《艳歌》、《挽歌》、《去影》、《绿色陷阱》等。除了中篇以外,还发表了长篇《死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孙甘露(注:孙甘露1959年生于上海,曾在邮电局当过邮递员。1982年开始发表小说。)1986年发表《访问梦境》,这篇小说连同随后出现的《信使之函》,在80年代后期,与格非的《迷舟》,常被作为“先锋小说”在文体实验上的典型文本加以讨论。《信使之函》等小说,采用“极端”的“反小说”的文体形式,表现了孙甘露创作始终坚持的“先锋性”和“实验性”。在这些作品中,缺乏可供辨析的故事情节和主题;局部语句、段落的美感和机智的碎片,与总体的“混乱”处在同一结构中。由于这种实验的“极端性”,有的人怀疑它们是否还是“小说”,另一些人则将它们称为中国的“后现代小说”。孙甘露后来的作品还有《请女人猜谜》、《夜晚的语言》、《眺望时间消逝》,《忆秦娥》,和出版于90年代的长篇《呼吸》。
  
  比起80年代以来的许多小说家来,余华的作品数量并不多。他对写作有一种谨慎、甚至苛刻的态度。余华(注:余华,1960年出生于浙江杭州,后随父母移居浙江海盐县。中学毕业后,当过五年的牙医。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在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大联合举办的文学研究生班中就读。主要作品集有:中短篇小说集《十八岁出门远行》、《偶然事件》、《河边的错误》,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许三观卖血记》、《活着》。1994年12月出版的三卷本《余华作品集》,收入他1987年至1994年的全部作品。)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开始一段时间没有引起注意。“1986年以前的所有思考都只是在无数常识之间游荡”,直到1987年的短篇《十八岁出门远行》和中篇《现实一种》,才“寻找”到了“一种全新的写作态度”,“思考脱离了常识的围困”。在这些作品(连同《四月三日事件》、《世事如烟》)中,对于“暴力”和“死亡”的精确而冷静的叙述,和在“冷静”后面的巨大的愤怒,让当时的许多读者感到骇讶。以至有的批评家将这些“年纪轻轻”的作家的写作称为“残忍的才华”(刘绍铭语)。这些小说以一种“局外人”的视点,和冷漠、不动声色的叙述态度,构造“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的“虚伪的形式”(注:余华《虚伪的作品》,《上海文论》1989年第5期。)。他拒绝那些关于“现实”的共享的结论,以其想像力来挣脱“日常生活经验”的围困。《鲜血梅花》、《河边的错误》、《古典爱情》,这些通常被看作是对于武侠、侦探、言情小说的戏拟作品,也参与了对于现实秩序的经验的颠覆。而事实上,余华这时只不过是发掘了过去被遮蔽、掩埋的那部分“现实”。在他看来,为人的欲望所驱动的暴力,以及现实的世界的混乱,并未得到认真的审视。他坚持以一个艺术家对这个世界的语言和结构的独创性发现出发,来建立对于“真实”的信仰和探索。
  余华的这种和“现实”,和日常经验的“紧张”关系,在90年代初写作《在细雨中呼喊》开始,有了缓和,或者说,尝试新的解决方式。他意识到,作家的想像力,和对于“真实”的揭示,并不一定都要采取与日常经验相悖的方式。这种变化,更重要的是来源于他与现实的态度的调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注:余华《〈活着〉前言》,《余华作品集》第2卷第292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在此以前的中短篇中,时间和空间是封闭、抽象化的,缺乏延展性的,排斥“日常经验”的。90年代的几部长篇(《活着》、《许三观卖血记》),日常经验(“实在的经验”)不再被置于与他所追求的“本质的真实”相对立的地位上。他的叙述依旧是冷静,朴素,极有控制力的,但更加入了含而不露的幽默和温情。透过现实的混乱、险恶、丑陋,从普通人的类乎灾难的经历和内心中,发现生活的简单而完整的理由,是这些作品的重心。  
 
             四 “新写实”小说家
  
  池莉(注:池莉(1957-),湖北武汉市人。插过队,当过教师、医生和刊物编辑。1983年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学习。主要作品集有《烦恼人生》、《太阳出世》、《绿水长流》等。出版有《池莉文集》。)1987年发表的《烦恼人生》,是被批评家用来阐述“新写实小说”特征的主要文本之一。这篇小说与此后发表的《不谈爱情》、《太阳出世》,被称为“新写实三部曲”。在“新写实”作家中,池莉是最明确自己要表现“新”现实的一位。《烦恼人生》对中年人的生存困惑,因与《人到中年》(谌容)的理想主义处理方式完全不同而受到推举(注:刊出这篇小说的《上海文学》1987年第8期《编者的话》中说,《人到中年》的女主人公陆文婷“常常用理想主义的精神漫游来解脱实在生活的烦恼”,而《烦恼人生》的印家厚“却缺少这种精神气质”,“他更多地被‘现实’所拖累”。)。她以关切、认同的态度,来描述俗世形态的生活,写普通人(主要是武汉市民)的婚姻、家庭等日常生活状况。不过,进入90年代,她对当代都市生活的理解趋于复杂,对世俗“现实”认同的态度也有了调整;在文体上则转向都市言情小说的流畅和趣味的追求。这表现在《紫陌红尘》、《一去永不回》、《让梦穿越你的心》等作品中。池莉的小说,还有“历史题材”的《你是一条河》、《预谋杀人》和《凝眸》。
  方方(注:方方原籍江西澎泽,1955年生于南京,1957年随父母迁到武汉。高中毕业后当过装卸工人。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作品集有《大篷车上》、《一唱三叹》、《行云流水》等。)1982年发表富于理想热情的小说《大篷车上》。随后的《白梦》、《白雾》、《白驹》,开始转向表现普通人灰色、沉闷的生活。1987年的《风景》在评论界反应热烈,这个中篇也被当作“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这其实也是方方写得最好的作品。小说对于城市底层卑微、残酷的生存状况的表现,比起另一些“新写实”作品来,远为复杂,而独特的视角和叙述语调所包含的“批判性”,也更为一些评论家所重视。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祖父在父亲心中》、《行云流水》、《一唱三叹》等,主要写当代知识分子的生活和精神困窘,在冷静、细致的叙述中,仍有着沉重、无奈的情绪。
  
  刘恒(注:刘恒(1954-),北京人。中学毕业后服过兵役,后在汽车制造厂当过钳工。主要小说集有《虚证》、《东西南北风》、《连环套》,长篇《黑的雪》、《苍河白日梦》、《消遥颂》等。另出版有《刘恒自选集》。)创作取材的领域比较开阔。他写的表现农民、市民和城市知识分子的小说,都达到一定的水准。《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和《白涡》等,可以看到作家对于生存的基本欲望(食、性、权力等)的关注,并流露了人很难摆脱欲望陷阱的宿命情绪。《伏羲伏羲》在取材上,具备着可以扩展为有关“创世纪”的庄严主题的因子。然而,生存、性的困窘和极度压抑,导致了人性的扭曲,人的生命过程的变态、卑微,完全消解了可能有的崇高、庄严的意味。刘恒的小说,细致、从容的叙述,和内在的,存在于人物行为和心理中的恐惧和紧张,构成了一种对比。这种恐惧和紧张,不仅根源于欲望与外部力量压抑之间的矛盾,而且来自对欲望本身的破坏力量的惊恐。但刘恒并非从抽象意义上来探索人性问题,人物的生存环境和心理内容,具有清楚的特定时空特征(当代农民生存条件的恶劣,严酷的家族制度,传统文化对于性的压抑所造成的心理畸变等)。因而,小说对于现实政治和文化心理批判的色彩,并不需要特别敏感才能辨析。
  
  刘震云(注:刘震云(1958-),河南延津县人。“文革”中服过兵役。1982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报社从事编辑工作。有中短篇小说集《塔铺》、《一地鸡毛》、《官场》,和长篇小说《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另出版有《刘震云文集》。)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他的《塔铺》、《一地鸡毛》、《单位》、《官场》、《官人》等,侧重关注人与环境的关系;或者说在社会结构中人的处境。他对于“单位”这一特殊的当代社会机制,以及这一机制对人所产生的规约,作了具有发现性质的描述。无法把握的欲望,人性的弱点,和严密的社会权力机制,在刘震云所创造的普通人生活世界中,构成难以挣脱的网。生活于其间的人物面对强大的“环境”压力,对命运有不可知的宿命感;同时又在适应这一生存环境的过程中,经历了人性的扭曲。对于他们的活动,互相的折磨,倾轧,以及所表现的委琐、自私、残忍,小说有着冷静,然而深刻的揭示和批判。这种批判,在一些作品中,以喜剧的、嘲讽的方式得到更有力的表达。相比起另外的“新写实”小说来,刘震云的作品,有对“哲理深度”更明显的追求,这指的是他对发生于日常生活中的,无处不在的“荒诞”和人的异化的持续的揭发。除中短篇外,刘震云进入90年代,把力量放在长篇巨制的写作上,先后出版了《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和《故乡面和花朵》等作品。  

             五 其他重要小说作家
  韩少功、史铁生、张炜、张承志等,在八九十年代的评论和文学史叙述中,常有多种“归属”。他们有时会被放进“知青作家”行列,有的则曾在“寻根作家”名下生存一段时间。在90年代的文学语境下,他们创作的倾向的某些相似点又会被突出,为有的批评家看作是追求和捍卫精神性理想的一群。
  韩少功(注:韩少功(1953-)湖南长沙人。1968年初中学毕业后到农村“插队”。文革后期在湖南汩罗县文化馆工作。1982年毕业于湖南师院中文系。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月兰》、《飞过蓝天》、《诱惑》、《空城》、《谋杀》、《爸爸爸》,长篇《马桥词典》。另有《韩少功自选集》等。)是所谓“知青作家”,也是文学“寻根”的主要倡导者。在80年代初反思“文革”的文学潮流中,他的短篇《西望茅草地》和《飞过蓝天》,超越了控诉、揭露的普遍性形态,以其对历史体验和思考的深入而受到注意。1985年的《文学的根》一文,表达了“寻根”派的某些重要观点。此后发表的小说《爸爸爸》、《女女女》、《归去来》、《火宅》等,可以看作是对于“寻根”主张的实践。在这些小说中,生活细节的“写实性”的描述,与变形、荒诞的方法,哲理性的寓意,方式不同地结合在一起,展示近乎静态、封闭的湘楚地域的“原始性文化”,和这种文化所哺育的“群体”性格。《爸爸爸》这个中篇的人物丙崽,是永远长不大,却也死不了的白痴、侏儒。他生活在愚昧、龌龊的环境中,长相丑陋,思维混乱,言语不清,行为猥琐。这些,是作为民族文化“劣根性”的象征物来创造的。滞重的叙述语调,和阴郁、压抑的总体气氛,显示了对于这一衰败腐朽的“种族”的悲观。1996年出版的长篇《马桥词典》,编辑了一个名叫马桥的村落所常用的词语。对于这些“在特定的事实情境里度过或长或短的生命”的词语,作者“反复端详和揣度,审讯和调查,……发现隐藏在这些词后面的故事”(注:韩少功《马桥词典·后记》,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这部长篇的艺术构思,可以看到作者原先文学“寻根”思路的延伸和深入。韩少功90年代《圣战与游戏》、《性而上的迷失》、《世界》等散文随笔的写作,表达了他对于精神、价值迷失的忧虑,和对一个消费时代的诸多文化现象的批评。
  
  阿城(注:阿城(1949-),北京人。“文革”期间在山西、内蒙“插队”,在云南农场当过工人。出版有小说集《棋王》等。)的中篇小说《棋王》发表于1984年,受到广泛好评。此后又有《树王》、《孩子王》、《遍地风流》等作品发表。这期间的许多作品,虽以“知青”生活为题材,却难以归入一般意义的“知青小说”。政治事件和社会矛盾在作品中已被淡化。他提供了另一种视角,即从基本的生存活动上表现“芸芸众生”在“文革”中的生活。“寻根”在阿城的作品中,主要表现为从传统文化中寻找理想的精神,作为人对世俗生活超越的凭藉。《棋王》等小说的人物,都有执著的对于心灵自由的追求。他们所要建立的精神境界,其内涵更接近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家思想:在乱世中崇尚淡泊;身处俗世,不耻世俗,但又超越世俗,也超越痛苦。老庄哲学的“无为而无不为”的生活态度,对朴素、本源推重的生命意识,以及禅宗强调直觉体验的感知方式,在阿城的小说中都有所体现。不过,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的,那些人物坚持的并非纯然的出世精神,也有进取、争取生命价值实现的强烈欲望。而事实上,作品对这种“超脱哲学”的精神境界的渲染,本身便具有现实的“批判性”。阿城的小说重视文学民族传统的继承。采用略带幽默的白描的叙述方式,语言自然、素朴,但不浅俗。他让人物和事件直接呈现,避免情感的过分外露。后来写了不少简短的“笔记体”小说,可以看作是古代笔记小品的变体。
  
  史铁生(注:史铁生(1951-),北京人。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礼拜日》、《舞台效果》和《史铁生作品集》。)初中毕业后于1969年到陕北延安地区“插队”。三年后因双腿瘫痪回到北京。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初期有的小说(如《午餐半小时》等),带有暴露“阴暗面”文学的特征。发表于1983年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既是史铁生,也是当时小说创作的重要作品。它在多个层面上被阐释:或说它拓展了“知青文学”的视野,或称它在文学“寻根”上的意义。在“寻根”问题上,作者表达了这样的见解,“‘根’和‘寻根’又是绝不相同的两回事。一个仅仅是,我们从何处来以及为什么要来。另一个还为了:我们往何处去,并且怎么去”。关于后者,他认为“这是看出了生活的荒诞,去为精神找一个可靠的根据”(注:史铁生《礼拜日·代后记》,华夏出版社1988年版。)。史铁生肉体残疾的切身体验,使他的部分小说写到伤残者的生活困境和精神困境。但他超越了伤残者对命运的哀怜和自叹,由此上升为对普遍性生存,特别是精神“伤残”现象的关切。和另外的小说家不同,他并无对民族、地域的感性生活特征的执著,他把写作当作个人精神历程的叙述和探索。“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史铁生《我与地坛》)。这种对于“残疾人”(在史铁生看来,所有的人都是残疾的,有缺陷的)的生存的持续关注,使他的小说有着浓重的哲理意味。他的叙述由于有着亲历的体验而贯穿一种温情、然而宿命的感伤;但又有对于荒诞和宿命的抗争。《命若琴弦》就是一个抗争荒诞以获取生存意义的寓言故事。史铁生其他重要作品还有《奶奶的星星》、《原罪—宿命》、《务虚笔记》、《我与地坛》等。
  
  张炜(注:张炜1956年出生于山东黄县。1978年就读于山东烟台师专中文系。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小说集《芦青河告诉我》、《浪漫的秋夜》、《秋天的愤怒》,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和《张炜名篇精选》、《张炜作品自选集》、《张炜自选集》等作品选。)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80年代早期的小说,写农村青年男女的浪漫情感。从中篇《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愤怒》开始,包括长篇《古船》、《九月寓言》,对生活的复杂性的展示加强,并常在开阔的历史背景中,通过家族、阶级等矛盾交织的人物关系,来展示山东半岛农村历史变革中政治、经济、伦理的冲突。进入90年代,张炜写了一系列的长篇,如《怀念与追忆》、《我的田园》、《家族》、《柏慧》,它们改变了前此作品的基本的写实风格,代之以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和哲理内涵的“诗化”的叙述方式。这些小说与他同时写作的散文作品(《忧愤的归途》,《融入野地》,《伟大而自由的民间文学》,《纯美的注视》等),表达了一种强烈的对社会文化现实的批判立场。他以理想主义的人文精神的基尺,呼唤“大地”情怀。在这些作品中,“芦清河”、“葡萄园”、“野地”、“田园”等,已不是实体的存在,而是一种寄托,一种理想化的“倾诉之地”(注:张炜谈到《柏慧》时说,“‘田园’在此仅是一个倾诉之地。‘田园’本身的故事已非重点,它闪烁而过,成为一个标记”。《我的田园·后记》《张炜自选集》,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一个离弃了现实的丑恶,并使不安的心灵得到安顿的处所。有的批评者认为,张炜的精神世界,既有俄罗斯文学的血脉,又有中国传统文化的那种“悲悯”(注:郜元宝《张炜的愤激、退却和困境——评〈柏慧〉》,《作家报》(山东济南)1995年5月27日。)。不过,这种急迫的、论辩的文化立场直接进入小说写作,对小说文体不能有更多的专注,精神复杂性的探索也难以更好展开,而多少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宣言化”倾向。
  
  张承志(注:张承志,回族,1948年生于北京。最早的“红卫兵”成员。“文革”间在内蒙古草原“插队”。197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后就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历史学硕士学位。主要作品集有:《老桥》、《北方的河》、《黄泥小屋》、《奔驰的美神》、《黑骏马》、《神示的诗篇》,长篇《金牧场》、《心灵史》,作品选《张承志集》、《张承志代表作》等。另有散文集《绿风土》、《荒芜英雄路》等。)的小说有一种散文化的倾向,和一种“浪漫主义”的格调。这指的是作品中不懈的对于理想的坚守和追求,和那种抒情、渲泄的表达方式。他几乎所有的重要作品,如《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黑骏马》、《北方的河》、《黄泥小屋》、《金牧场》、《心灵史》等,都与生活于内蒙草原,特别是西北黄土高原的蒙古族、回族的历史和现实生活有关。特别是80年代末以后的创作,更为执著地歌颂生活于贫瘠的甘、宁、青沙漠边缘的回族农牧民,他们面对苦难对信念的忠贞不渝,为着自己的乡亲和信仰,平静地横陈于真主的祭坛之上。前期创作中已多少存在的宗教情绪,得到展开和凸现,并成为对抗现代金钱社会的理想、道德衰败的根据。张承志把他的一部小说集定名《神示的诗篇》。序言中说,“我确实真切地感受过一种瞬间;那时不是文体的时尚而是我的血液在强求,我遏止不住自己肉驱之内的一种渴望——它要求我前行半步便舍弃一次自己,它要求我在崎岖的上山路上奔跑……”“在那种瞬间降临时,笔不是在写作而是在画着鲜艳的画,在指挥着痴狂的歌”(注:《神示的诗篇·自序》,香港三联书店1990年版。)。这表白了他精神上的体验,也标示了他所坚持的“自发式”的写作方法。他因此创造了真挚情感倾泻铺陈,叙述和语言流畅然而也有时枝蔓,讲求色彩时而过于浓重的整体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