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关汉卿

  第一节 关汉卿的生平和作品

  关汉卿(约1225-约1302)是中国古代伟大的戏剧家,北曲杂剧的奠基者,具有世界影响的文化名人。
  关汉卿名不详,以字行,号已斋。关于他的故里,元钟嗣成(1275?-1345?)《录鬼簿》记载为“大都(今北京)人”,元熊自得(生卒年未详)《析津志》记载为“燕人”(见《永乐大典》卷4653天字韵引),清人姚之骃《元明事类钞》引元末明初人朱右(1314-1376)《元史补遗》记载为“解州(今山西夏县一带)人”,《乾隆祁州志》卷八记为“祁(今河北安国)之伍仁村人”(《光绪保定府志》卷七九同此)。诸说中当以大都说较为可信。
  《录鬼簿》将关汉卿列为“前辈已死才人”,元末邾经《青楼集序》说:“而金之遗民若杜散人(即杜善夫)、白兰谷(即白朴)、关已斋辈,皆不屑仕进”(夏庭芝《青楼集》卷首,《说集》本)。据此,关汉卿当由金入元,在元杂剧作家中属“前辈”。关汉卿散曲小令《大德歌》十首,其中有“吹一个,弹一个,唱新行大德歌”,一般认为是大德年间(1297-1307)或大德初的作品,所以推断他的卒年在大德六年(1302)前后。
  元末杨维桢《宫词》说:“开国遗音乐府传,白翎飞上十三弦。大金优谏关卿在,《伊尹扶汤》进剧编。”(《铁崖先生古乐府》)清人楼卜瀍《铁崖乐府注》认为此“关卿”即关汉卿(《四部备要》本),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也持此说。但杨维桢在《周月湖今乐府序》中又说:“士大夫以今乐成(府)鸣者,奇巧莫如关汉卿……”(《东维子文集》卷8)“优谏”即优人或伶官,在古人观念中决不能入士大夫之列,杨维桢之说前后矛盾。明初朱权(1378-1448)《太和正音谱》引赵孟頫言:“良家子弟所扮杂剧,谓之‘行家生活’;娼优所扮者,谓之‘戾家把戏’。”又引关汉卿言:“子弟所扮,是我一家风月。”《析津志》也将关汉卿列入“名宦传”,可见关汉卿是士大夫,而并非“优谏”。《录鬼簿》记他做过“太医院尹”,但元代无此官职,也许他曾在太医院任过职。
  关汉卿与杂剧作家杨显之为“莫逆之交”,与杂剧作家梁进之是“故友”(并见《录鬼簿》),与杂剧作家费君祥、散曲作家王和卿关系密切,并与杂剧名艺人珠帘秀及一些艺人、歌妓交往甚密。他经常出入歌楼舞榭,过着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的生活,有时还参加戏剧导演和演出活动。《辍耕录》说他“高才风流”,《析津志》记他“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可见他的性格风貌。这种性格风貌在元代曲家中颇有代表性,如杜仁杰“性善谑,才学宏博”,王和卿“滑稽佻达”,王晔“善滑稽”等。元朝一统后,关汉卿曾南游杭州(今属浙江),写了散套[南吕一枝花]《杭州景》。他还到过扬州(今属江苏),在散曲《赠珠帘秀》中写道:“十里扬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
  关汉卿一生创作的作品十分宏富,据《录鬼簿》等曲籍记载,所作杂剧约66种,现存可以肯定为关汉卿所作的有16种,即:《窦娥冤》、《单刀会》、《哭存孝》、《蝴蝶梦》、《诈妮子》、《救风尘》、《金线池》、《望江亭》、《绯衣梦》、《谢天香》、《拜月亭》、《西蜀梦》、《玉镜台》、《陈母教子》、《鲁斋郎》、《单鞭夺槊》。《裴度还带》和《五侯宴》2种,尚有争议。另有《哭香囊》、《春衫记》、《孟良盗骨》等3种,存有残曲。关汉卿的散曲现存小令小令41首,联章体组曲〔中吕普天乐〕《崔张十六事》(共16曲),套数13篇,残套2篇。
  关汉卿是一个执着于现实的人,始终积极关心现实社会,坚定地站在受压迫、受迫害者一边,揭露现实的黑暗和腐败。他的杂剧作品题材广泛,有社会剧、爱情婚姻剧、历史剧、文人逸事剧等,广泛地表现了下层人民的生活和命运,充溢着现实精神和乐观态度[1]。

  第二节 《窦娥冤》与关汉卿的社会剧
  关汉卿社会剧的代表作有《窦娥冤》、《蝴蝶梦》、《鲁斋郎》等,其中《窦娥冤》的思想艺术成就最高,堪称彪炳一代的悲剧杰作[2]。
  《窦娥冤》的题材渊源于西汉刘向《说苑》卷5《贵德》篇所记“东海孝妇”故事(又见《汉书》卷71《于定国传》),晋干宝《搜神记》卷11《东海孝妇》记此故事,以孝妇名周青。但《窦娥冤》却是以元朝当代的社会现实和时代精神作为叙事的背景和内涵。剧中窦娥之父窦天章任“两淮提刑肃政廉访使”,这一官名始见于至元二十八年(1291),则该剧当写成于是年稍后,是关汉卿晚年的作品。
  《窦娥冤》的戏剧冲突有三个依次递进的层面,即社会冲突、道德冲突和意志冲突。首先,高利贷如羊羔儿息的经济剥削,地痞流氓如张驴儿的社会恶势力,糊涂官吏如州官桃杌的政治压迫,这“三座大山”是造成窦娥冤案的社会原因、外在机缘。《窦娥冤》的戏剧冲突在两个方面先后展开:一是窦娥同张驴儿的冲突,二是窦娥同桃杌太守的冲突。在作品中,这两方面的冲突不仅仅是两种社会势力之间的冲突,而且深化为传统道德与不道德现实的激烈冲突。在作品中,窦娥与张驴儿的冲突,主要是守节守贞的传统道德同蹂躏节操、鄙夷贞节的不道德行为的冲突。第一折中窦娥埋怨蔡婆婆不该“改嫁”的几只曲子(《后庭花》、《青哥儿》、《赚煞》),就是明证。张驴儿和他父亲乘人之危,以死相要挟,强行入赘蔡家,这种不道德的反常行为,在作品的世界里反而成为一种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正常现象,传统道德遭到了现实社会中强权和野蛮的践踏。而窦娥与州官桃杌的冲突,也主要是窦娥相信官府、愿意“官休”的道德行为同州官桃杌弃廉明如敝屣、奉贪酷如神明的不道德行径的冲突。结果道德被愚昧和贪婪所吞噬,窦娥被冤枉地判处了死刑。第四折中窦娥唱道:“我不肯顺他人,著我赴法场;不辱我祖上,把我残生坏。”(《雁儿落》)窦娥冤案的主要根源,竟然是坚守传统的道德!在不道德的现实社会中,坚守传统的美德反而把人们推向火坑,这正是作品对元代现实社会的深刻揭露。为了突出全剧的道德冲突,作品还在两个方面进行了渲染。首先是窦娥对蔡婆婆的一片孝心,倘若不是出于诚挚的孝心,以窦娥如此刚烈的性格,何至于容忍张驴儿和他父亲死乞白赖地留在家中?又何至于为使蔡婆婆免遭酷刑,竟然屈打成招?其次,作品第四折描写了窦天章对窦娥“十恶大罪”的训斥,其目的也是为了表白窦娥纯洁无瑕的道德品质,同时也为了歌颂“王法”毕竟是维护道德的:“今日个将文卷重新改正,方显的王家法不使民冤。”
  除了外在的传统道德与不道德现实的冲突以外,作品还以形象的笔触揭示了表现在窦娥内心的意志冲突,即不安于现状与不得不安于现状、不相信天地鬼神与不得不相信天地鬼神、明知道德无用与不得不遵从道德之间的冲突。这种意志冲突是道德冲突的内化与深化。窦娥对自己3岁丧母、7岁离父、17岁守寡的悲惨命运,怨愤满怀,难以抑止,一出场就唱道:“满腹闲愁,数年坐受,常相守,无了无休,朝暮依然有。”(第一折《点绛唇》)她那颗骚动不宁的心是难以安于现状的。但是,守节尽孝以修来世之福的愚昧认识,又迫使她不得不安于现状,她说:“我将这婆侍养,再将这服孝守,我言词须应口。”(第一折《天下乐》)对天地鬼神的信仰和怀疑,也始终在窦娥心灵里争战不已。她一出场,就对自己的不幸遭遇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忧?谁似我无尽休!”“莫不是前世里烧香不到头?这前程事一笔勾。”(第一折《油葫芦》、《天下乐》)当窦娥蒙受冤屈时,她情不自禁地诅咒天地鬼神的糊涂昏愦:
  有日月朝暮显,有山河今古监。天也不把清浊分辨,可知道错看了盗跖、颜渊?有德的受贫穷命更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也做得个怕硬欺软,不想天地也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难为地;天也,我今日负屈衔冤哀告天!空教我独语独言。(第三折《端正好》)
  但她临死时,还是对天发下了三桩誓愿,坚信:“霜降始知说邹衍,雪飞方表窦娥冤!”(第三折《尾声》)最后窦娥还不得不化作鬼魂,亲自为自己诉冤。在窦娥心目中,天地鬼神呈现为一个矛盾的组合体:既昏愦得任意把无罪之民推向死境,又聪明得自觉为蒙冤之人昭显冤屈。天地鬼神的这种矛盾,正是窦娥内心矛盾的形象表现。而且,剧中虽然一再渲染窦娥善良而坚贞的道德品质,以造成感天动地的艺术效果,但在窦娥内心深处,却对传统道德的效用不无怀疑。《元曲选》本第四折窦娥唱道:“本一点孝顺的心怀,倒做了惹祸的胚胎。”(《一煞》)这种认识并非无由而生,而是发自窦娥心声的。遵从传统的美德,反而惹祸遭灾,这竟然是活活生的现实!
  《窦娥冤》全剧最后,窦娥的节、孝等道德情操,终因窦娥感天动地的悲剧命运以及清官的秉公执法,得到鲜明的彰显,这表现出作品对仁政德治的理想社会的企望。元代社会传统道德的崩溃和涣散,引起了有识之士的深沉忧患和强烈悲哀,也激发了他们维系纲常、端正人伦的责任感。只有复兴道德教化,才能挽救社会颓风,成为一种时代精神。《窦娥冤》正是把这种时代精神艺术化、审美化为戏剧冲突,借下层平民在信守道德与适应现实的两难抉择中的困境及其解脱,来表现道德破败的社会危机和挽救危机的不懈努力。
  关汉卿其他社会剧的艺术构思,也表现了类似的文化内涵。《蝴蝶梦》里,皇亲葛彪随意打死王老汉,竟扬长而去,还说:“只当房檐上揭片瓦相似,随你那里告来”(第一折)。王婆婆的三个儿子为了替父报仇,打死了葛彪,却必须要一个儿子抵命。公理简直沦丧到了惊人的地步。这时,王婆婆顾全大义,宁可牺牲亲生儿子王石和来保全前妻的两个儿子。她的贤惠品德感动了清官包拯,他“以情不以理”,以偷马贼作替身抵死,私放了王石和,传统的道德终究战胜了黑暗的现实。《鲁斋郎》里的鲁斋郎是个权豪势要,他“为臣不守法,将官府敢欺压”(楔子《端正好·幺篇》),“倚仗着恶党凶徒,害良民肆生淫欲”(第三折《粉蝶儿》),居然随心所欲地抢夺他人的妻子,肆意蹂躏、公然践踏道德和法律。六案孔目张圭迫于强权,屈辱地将自己的妻子送到鲁斋郎府内;而鲁斋郎却把被他蹂躏的铁匠李四的妻子“酬答”张圭,“全失了人伦天地心”(第二折《一枝花》),社会秩序完全反常、颠倒了。后来包拯决心处斩鲁斋郎,却不得不采用私自修改圣旨的办法,瞒天过海,骗过皇帝。在这些剧作中,传统道德与不道德、反道德的现实的冲突,同时在外部(人物与人物之间)和内部(主要人物内心中)展开,因此显得极为复杂,十分激烈,也颇为深刻。而关汉卿杂剧作品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它们丝毫不回避这种冲突,反而淋漓尽致地描绘了这种冲突,使人们在对戏剧冲突的观赏中,认识现实的黑暗,呼唤理性的力量,重建道德的秩序。

  第三节 关汉卿的爱情婚姻剧
  关汉卿爱情婚姻剧的代表作,有《救风尘》、《望江亭》、《拜月亭》、《诈妮子》等。这些作品从未孤立地描写男女恋情,也很少直接地、细致地刻画青年男女缠绵曲折的情感,而总是将爱情婚姻故事同现实生活、社会矛盾紧密结合,着力展示现实生活中青年男女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并通过这种追求和向往彰显道德的力量。
  《救风尘》和《望江亭》的故事截然不同,但却构置了一个大致相似的内在叙事结构,即以主人公的不道德行为来突显其高尚的道德品质。《救风尘》的表层故事,写的妓女宋引章、商人周舍和书生安秀实的三角恋爱,但是主角却是侠肠义胆的妓女赵盼儿。赵盼儿为了解救妓女姐妹宋引章,凭借大智大勇,同奸诈狠暴的贵公子周舍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较量。她利用周舍好色的弱点,身入虎穴,虚与周旋,骗得休书,“风月救风尘”,终于使宋引章脱离虎口,和安秀实得以婚配。赵盼儿身陷风尘,心灵却像水晶一样纯洁明亮,她力图在污泥中保持自己的尊严和人格,这种鲜明的性格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望江亭》叙写这样一个故事:权豪势要杨衙内为了强娶白士中的妻子谭记儿为妾,竟然请到皇帝的势剑金牌,要来取太守白士中首级。谭记儿为了维护自身的爱情和婚姻,不得不铤而走险,乔扮渔妇,以切脍献新为名,在望江亭上尽情捉弄杨衙内,赚得他的势剑金牌,粉碎了他的阴谋毒计。谭记儿老练、机智、勇敢、泼辣的性格,以及她凭借智慧战胜恶势力,维护自身爱情婚姻生活的奇行异举,可以和赵盼儿相媲美。
  《拜月亭》歌颂了王尚书之女王瑞兰对爱情的坚贞不渝,指责了阻碍青年男女婚姻自主的家长制度和门第观念,同时也反映了动荡离乱的时代气氛和侵略战争带给人民的灾难。《诈妮子》叙写一向倔强高傲的婢女燕燕,一时失误,委身于答应娶她作“小夫人”的小千户。当她被小千户抛弃时,她为了争取幸福生活,为了维护人格尊严,大闹婚礼,终于使主人同意她做了小千户的二夫人(一说她与仆人王六儿成婚)。在这两部剧作中,王瑞兰和燕燕的痴情,都是通过爱情婚姻所受到的社会性阻碍得以表现的。在她们的理想结局中,或多或少地笼罩着受污辱、受损害的阴影。这一点,在描写妓女从良的杂剧作品,如《金线池》、《谢天香》中,表现得更为突出。《金线池》中的杜蕊娘和《谢天香》中的谢天香,身为妓女,备受欺凌,虽然最后都得到了理想的结局,但她们的心理和人格都受到了严重的扭曲。
  关汉卿的爱情婚姻剧都是以女主人公为主角的。这些作品着力思考的问题是:在强权社会中,像女性这样的弱势群体,如何凭借人格的力量去赢得并维护自身的利益?这些作品以深切的同情态度和鲜明的对比手法,刻画了一系列被压迫受迫害的妇女形象,歌颂了她们追求幸福生活和反抗邪恶势力的精神。这些剧本中的女主人公大多闪烁着理想人格的光辉,她们雄浑泼辣而又玲珑剔透,悲壮沉郁而又乐观豪迈,从大苦大难最终演化为大智大勇,依靠自身的努力去争取幸福的生活,成为中国古代妇女形象画廊中一组光彩耀人的形象。

  第四节 关汉卿的历史剧
  关汉卿的历史剧,现存《单刀会》、《西蜀梦》、《哭存孝》等。这些历史剧作品,继承宋代说话艺术和杂剧艺术“多虚少实”的创作传统,往往随意捏合历史史料,歪曲历史事实,从现实出发去缅怀历史英雄人物,曲折地表达作家的现实感受和金元之际的时代精神,借历史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因此,这些历史剧往往流溢着悲凉凄怆的时代情绪。
  《单刀会》是关汉卿历史剧的代表作。作品写三国时,吴国大臣鲁肃邀请蜀国荆州守将关羽过江赴筵,设谋在酒筵上胁迫关羽,强夺荆州。关羽单刀赴会,大义凛然,气压鲁肃,保全了荆州。按《三国志·鲁肃传》的记载,鲁肃为索取荆州,约关羽相会,并大义凛然地谴责刘备贪而弃义,“备遂割湘水为界,于是罢军”。宋元时期民间流传的《三国志平话》,却对这一史实做了翻案文章,渲染了关羽以英武风度震慑鲁肃。《单刀会》吸取了民间说话的内容,强烈地肯定蜀汉作为汉朝的继承者的正统地位,并藉肯定汉朝的正统来肯定汉族的正统。作品通过索荆州和保荆州的斗争,表达了领土主权不可拱手相送的政治思想。元代是蒙古族作为统治民族、汉族作为被统治民族的特殊时代,在舞台上演出这样的剧作,无疑足以唤起当时汉族人民的民族感情和复仇情绪。在剧中,关羽义正辞严地宣称:“俺王亲合情受汉朝家业,则您那吴天子是俺刘家甚枝叶?”(第四折《沉醉东风》)还带着自豪的口气嘲笑鲁肃:“虽不下老兄心,不去了俺汉朝节!”(《离亭宴带歇指煞》)这种对“汉朝”、“刘家”的肯定和强调,既表达了古代传统的正统观念,又包含着特定的民族感情和爱国思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有特殊的意义。
  《单刀会》中的关羽形象,具有超凡的勇武、冲天的豪情和凛然的正气,不愧为一位盖世英雄。第四折开场,关羽在长江泛舟,引吭高歌:
  [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著这数十人驾著这小舟一叶。不比九重龙凤阙,这里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来来来,我觑的单刀会似村会社!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得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樯橹当时绝,鏖兵江水元然热,好教我心下情惨切: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
  这两支曲子,在雄壮豪迈之中,透露出一股英雄的悲哀情怀:人生短暂而自然永恒,一世英雄短暂而千古江山永恒。这既包含作者的主观情绪,也是关羽的内心感受,二者融为一体。
  《西蜀梦》也写的是三国故事。该剧根据民间传说,写关羽、张飞死后,鬼魂向刘备托梦,请求出兵报仇雪恨,全剧充满强烈的复仇情绪。张飞被作反小军刺死,关羽因糜竺、糜芳献城降吴而被杀,叱咤风云的英雄却丧身于奸人之手,作品对此悲愤不平。《哭存孝》更突出了这一点,剧作写五代后唐勇将李存孝战功卓著,对义父李克用忠心耿耿,却受到小人李存信、康君立的诬陷,含冤而死。李存孝的妻子邓夫人哭祭亡灵,李克用终将存信、君立车裂,为存孝报仇。印证历史和传说,无论是《旧五代史·义儿传》还是《五代史平话》,都记叙李存孝之所以被诛杀,是因为他反叛李克用。《哭存孝》的描写虽然不符合历史事实,却有力地表达了对是非颠倒的社会的愤慨,对阴险毒辣的小人的鞭挞,和对英雄冤死的沉痛的惋惜。

  第五节 关汉卿杂剧的艺术特征
  关汉卿的杂剧堪称北曲杂剧的艺术典范。元末明初贾仲明增补《录鬼簿》挽关汉卿的《凌波仙》词,高度评价了关汉卿其人其作的成就和地位,说:“珠玑语唾自然流,金玉词源即便有,玲珑肺腑天生就。风月情,忒惯熟,姓名香,四大神物。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帅首,捻杂剧班头。”
  关汉卿以其毕生精力从事北曲杂剧创作,并参加了演出实践活动,促使杂剧艺术体制趋于完备。元人周德清说:“新乐府”(概指散曲和杂剧)“其备则自关(汉卿)、郑(光祖)、白(朴)、马(致远),一新制作,韵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语,字畅语俊,韵促音调。”(《中原音韵起例》,《中原音韵》卷首)明人王骥德说:“作北曲者,如王、马、关、郑辈,创法甚严,终元之世,沿守惟谨,无敢逾越。”(《曲律》卷3)而关汉卿“初为杂剧之始”(朱权《太和正音谱》),具有草创之功,对完备杂剧体制无疑贡献最大。关汉卿的剧作,不仅在外在形态如一剧四折、一人主唱等方面,进行了可贵的探索;而且,在情节结构戏剧冲突的安排上,也大多简洁、集中、激烈、机巧,意匠惨澹而又流转自然,不但合乎戏剧艺术的基本特征和基本规律,而且体现了中国戏曲的民族特征,成为戏曲艺术的典范之作。王国维说:“关汉卿之《救风尘》其布置结构,亦极意匠惨淡之致,宁较后世之传奇,有优无劣也。”(《宋元戏曲史》)这可以作为关剧情节结构的概评。
  关汉卿的杂剧作品题材广阔,无所限制,意蕴深远,丰富多彩,极大地开拓了中国戏曲多方面的表现功能。关汉卿的杂剧作品继承了以往民间艺术的优良传统,无论是平民、显宦、英雄还是闺秀、才子、妓女等人物形象,是情爱波澜、人生处境还是弱者抗争、沙场争战的故事情节,是雅士轻吟、深闺艳词还是市井俗谑、莽将壮言的戏剧语言,在关剧中几乎无不兼收并蓄。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关汉卿的杂剧作品总是让特定的情境和语言为刻画各种人物服务,从而塑造了一大批身分不同、地位不一、性格各异的人物形象,如坚强善良的窦娥,侠义机智的赵盼儿,胆识过人的谭记儿,刚烈贤德的王婆婆,勇武豪壮的关云长,悲愤壮烈的李存孝等等。王骥德曾以王实甫与关汉卿相比较,说:“实甫以描写,而汉卿以雕镂。描写者远摄风神,而雕镂者深次骨貌。”(《校注西厢记·自序》)所谓“雕镂者深次骨貌”,说的就是关汉卿剧作善于洞悉人物的内心隐秘,将人物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太和正音谱》评关剧语言风格“如琼筵醉客”,即具有豪放不羁的艺术风格。从杂剧史的角度看,关汉卿是本色派、豪放派的开创者,与他艺术风格相近的杂剧作家,前期有杨显之、高文秀、纪君祥、李直夫、康进之、李行道等,后期有曾瑞、萧德祥等。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认为:“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此当为的评。
  关汉卿是元杂剧的奠基人。著名的杂剧作家高文秀被称为“小汉卿”,杭州名作家沈和甫被称为“蛮子汉卿”,可见关汉卿在当时就已享有崇高的地位。从元人周德清《中原音韵》、明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到近代王国维《宋元戏曲史》,都把他列为“元曲四大家”之首。关汉卿的许多杂剧作品,在明清两代被改编为各种戏曲形式,在舞台上盛演不衰。一直到现在,关汉卿的一些作品还在戏曲舞台上演出。世界各国汉学家翻译、研究关汉卿的作品,已有100多年的历史。早在1821年,伦敦出版G.T.Staunto翻译的《杜尔扈特汗康熙使臣见闻录1712-1715》,即清人图理琛《异域录》(1821),就有《窦娥冤》的梗概译文和简介,名为《士女雪冤录》(The Student's Daughter Revenged)。此后,关汉卿的作品一直在欧美、日本等国广泛流传,迄今仍然受到各国学者的热情关注和深入研究。1958年,按照世界和平理事会的决议,世界各国普遍举行了纪念关汉卿这位世界文化名人戏剧创作700周年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