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先秦史传散文

  先秦史传文学是中国古代史官文化的集中体现,也是中国叙事文学的开端。史传散文包含着丰富的政治理性,形态多样,叙事方法富有变化。《左传》、《战国策》等都是十分成熟的叙事作品,有着很高的艺术成就。

  第一节 从甲骨卜辞到《春秋》
  早期的散文都是在仪式中产生的,是对祭祀过程的记录,出自巫史之手。甲骨文是最早的祭祀文献,由巫史刻录在龟甲或兽骨上,内容往往是祭占过程,或祷祝内容、结果。甲骨文是文章发展的初期阶段,而且受甲骨篇幅和刻录方式的限制,所以语言简洁、体制短小。但在述事或记言上,已经较为清晰。如一则甲骨文曰:
  癸巳卜, ,贞,旬无 (祸)?王 (占)曰:乃 (兹)亦 (有) (祟),若偁。甲午,王 (往)逐兕,小臣甾车,马 ,驭王车,子史亦坠。(《卜辞通纂》第735片)
  这段文字所记载了王出猎之前占卜有祸,以及在打猎过程中果然应验的故事。其对逐兕坠车一事的记载,还是相对清晰的。这说明甲骨文具有相当的记事能力。
  与甲骨文相似的还有商周钟鼎铭文。钟鼎铭文是一种雕刻在青铜器皿上的文字。钟鼎等器皿往往是为了纪念重大的事件而铸造的,如受到册封、嘉奖、赏赐等,所以会在这些器皿上刻上述功受赏等文字。铭文的文章篇幅明显较甲骨文更长,而且也开始讲究体制和韵脚,一般的铭文都能达三、四百字。如《令鼎》铭文曰:

  王大 (耤)农于諆田, (扬)。王射,有 (司) (暨)师氏小子 合射。王归自諆田,王 (驭), 仲 (仆)。令 奋先马走。王曰:“令 奋乃克至, (余)其舍女(汝)臣十家。”王至于 宫,畋(陈)令(命)。令拜 (稽)首,曰:“小□乃学。”令对 (扬)王休。

  这则铭文记载了令受到周王赏赐的过程,叙事明晰,既有记言,又有记事,首尾完整,是一篇完整的散文作品。
  《尚书》是一部载录了商周文献的资料汇编,也是我国最早的一部散文集,以记言为主。其中的《禹贡》和《甘誓》两篇,据说是夏代的遗文,但都可以肯定是出自后人的伪托。《尚书》中最早的作品应该是《盘庚》,它是盘庚迁都于殷时,由于世族不满,而对世族发表的训辞:

  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率 ,众慼出矢言。……盘庚斅于民,由乃在位,以常旧服,正法度,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王命众悉至于庭。王若曰:“格汝众,予告汝训汝,猷黜乃心,无傲从康。……汝不和吉言于百姓,惟汝自生毒。乃败祸奸 ,以自灾于厥身。乃既先恶于民,乃奉其恫,汝悔身何及?相时 民,犹胥顾于箴言,其发有逸口, 予制乃短长之命。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恐沉于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则惟汝众,自作弗靖,非予有咎。……予告汝于难,若射之有志。汝无侮老成人,无弱孤有幼。各长于厥居,勉出乃力,听予一人之作猷。无有远迩,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邦之臧,惟予一人有佚罚。凡尔众其惟致告:自今至于后日,各恭尔事,齐乃位,度乃口,罚及尔身,弗可悔。”

  这篇训辞既有安抚,又有威吓,情理并重,文中还有非常恰当的比喻,是一篇完整而有特点的记言文章。《商书》中其他文章可能经过后人的润饰,文风明显不同于《盘庚》。今文《尚书》二十八篇中,有“周书”十九篇。其内容主要是总结历史教训,提出敬德保民、勤勉戒乐的治国的思想。《周书》都能就事论事,说理透辟,大大发展了文章的议论能力。如《无逸》是周公告戒成王要以勤于国事的先王为榜样,不要贪图安逸享乐。其中一段云: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肆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这些话都是直录周公口语,其中既有追溯,又有告戒,辞情并茂,不加文饰,显示出质朴的文风。《尚书》包括典、谟、誓、训、诰等多种文体,是依据不同的政治功用来区分的。由于年代久远,而且多有错简,所以读起来十分困难,如韩愈所说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进学解》)。
  由于西周时期的散文主要是祭祀、占卜的记录,即使是发布命令、训诫臣下的辞令,也都是在仪式的背景下进行的,所以它的主要作者都是巫史。随着时代的发展,原始宗教文化开始向理性文化转变,史学也渐渐从巫祭活动中分化出来。周代史官的宗教职责迅速淡化,他们以自己的历史知识和职业信念自觉地肩负着对现实的责任,所谓“史官文化”也因此而成熟。到春秋时期,天子及各诸侯国皆有史官,史官的主要工作是载录本国大事,并将载录结果向他国通报。由此开始了自觉的撰史活动。
  “春秋”原是各诸侯国史书的通名[24],现存的《春秋》是以鲁官史官的载录为基础加工编定的,是我国最早的纪年体史书。《春秋》上起鲁隐公元年,下讫鲁哀公十四年。全书记载了春秋时期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历十二鲁君,共一万六千五百多字。书中内容以灾异、礼仪、即位、丧葬、会盟、战争等为主。记录了春秋时期诸侯国之间相互争战,以及全社会礼崩乐坏的事实,也表达了维护封建礼制的理想。
  《春秋》按照王年、月日等时间记事,奠定了我国编年体史书的基本结构模式。但从载录内容上来看,又非常简略,如果没有《左传》等书的解释,就难以理解。但古人却认为《春秋》是孔子发挥其批判思想的一部重要著作。如《孟子·滕文公下》说:“世道衰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孔子编撰整理《春秋》,是为了自己的教学活动,作为一个有着深切现实关怀的思想家,孔子是可能在其中阐发自己的政治主张的。由于《春秋》本身并没有对事件的详细记录和评论,后人认为《春秋》简要的载录中包含了特殊的笔法,如“常事不书”、“讳书”、“爵号名氏褒贬”、“一字褒贬”等,皆是指通过改变正常的记叙程式,来表达史官或编者的态度。这些褒贬“笔法”,有过于理想化的成分,而且在《春秋》中并不统一,并不能完全符合《春秋》的实际情况。但考虑到《春秋》特殊的文化背景和成书过程,尤其是孔子的修改编定,而且《春秋》笔法对后世文人的写作理想和写作手法有着很大的影响,所以,我们还是应该认真对待这些特殊的表达方法。
  《春秋》因关心事实本身是否合乎礼仪,所以只是将现象指示出来,而并不关心事实的发展过程。因此,《春秋》叙事在形式上显示出简约的特征。如僖公十六年记两件异常天象曰:“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鷁退飞过宋都。”这两句表述简明扼要,通过词序的巧妙安排而使短短的句子极具表现力。《公羊传》阐释说:“曷为先言陨而后言石?陨石,记闻,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曷为先言六而后言鷁?六鷁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鷁,徐而察之则退飞。”《公羊传》认为《春秋》作者在寥寥数字中,通过不同感官感受的先后顺序来组织文字,是有一定道理的。刘知己《史通》云:“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春秋》变体,其言贵于省文。”
  《春秋》既没有事实因果的记述,也没有直接的评论,编纂者只能通过选词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如根据征伐的方式和正义与否,而选用克、平、灭、取等词,或降、获、执、败、败绩等词。再如编纂者不赞成大夫杀国君,所以此类情况一律用“弑”字以表示谴责,但有时侯被杀的国君自己有着不能饶恕的罪过,编纂者就在“弑”句上稍加变化,以示各负其责。如宣公二年载:“晋赵盾弑其君夷皋。”这是因为晋灵公暴虐恣睢,需要自负其责,所以将其名字直接写出,表达了编纂者的感情倾向。从单纯的叙事方法来看,《春秋》由于过于简约而使其佶屈聱牙,难以理解,但其行文简练、词义丰满的特征却为后人所尊重。

  第二节 《左传》的思想和叙事成就
  《左传》又名《左氏春秋》,或《春秋左氏传》,它和《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并称为“《春秋》三传”。《左传》是一部编年体史书,它起始于鲁隐公元年(前722),迄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虽比《春秋》略长,但基本与《春秋》相始终。至于《左传》的作者和编撰缘起,司马迁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中说:

  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 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

  司马迁认为,《春秋》由于自身体例的限制,虽备有“王道”、“人事”,终究隐而不彰,左丘明为了阐释《春秋》的大义而作《左传》。今人一般都相信《左传》成书于战国早期,编撰者难以考证。《左传》和《春秋》之间有着明显的关联,除了针对《春秋》发凡起例、解释“书法”外,《左传》在《春秋》简略记事的基础上,展现了更多、更细致、更完整的历史事实。《左传》是我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叙事作品,也是先秦史传作品的典范之作,具有很高的文学成就。
  《左传》关注事件的原因、发展经过和结局,从而为我们展现了完整的历史事实。《左传》作为一部编年体史传著作,它基本上是按照时间顺序来记述事件的发展的。但为了使所记述的事情更加紧凑,为了更为清晰细致地表述事情的发展经过,《左传》在顺叙之外,还大量采用了倒叙、插叙、预言等手法,使得事件更为丰满、详实。唐人刘知几在评论《左传》这种叙事方法时说:“夫当时所记或未尽,则先举其始,后详其末,前后相会,隔越取同。”(《史通·模拟》)所谓“前后相会,隔越取同”就是突破《春秋》的时序意识,从始和末寻找对所记述事实的理解。
  《左传》对事情的起因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隐公元年,《春秋》有“郑伯克段于鄢”的记载,这一记载通过称谓词和动词的异常变动,暗示了这是一件有违礼仪的事件。而《左传》在“初”这具有追忆特征的词的引领下,具体地叙述了武姜因为“庄公寤生”而对其厌恶,转而溺爱共叔段,并纵容他的贪心;通过请制、请京、筑京不度、贰西鄙北鄙、“缮甲兵将袭郑”等情节,叙述了共叔段的骄蛮、贪婪和愚蠢;通过郑庄公对公子莒、子封说的话,显示了他由无奈而生出的险恶机心,等等。从而将这一非礼事件分解为多种逐渐萌发的非礼因素,体现了理性意义上的各负其责的价值观念。《春秋》中的片断、孤立的叙述,到了《左传》里就成了一个首尾完整的故事。春秋史官相信,对于一个异常事件,当事人一定有着可供追溯的动机或品质上的原因,而这些动机或品质,应该对事情的结果负责。也就是说,对于史官和读者来说,真正有意义的不是异常事件本身,而是促使事件发生的诸种原因。据统计,《左传》中共有86个起引领、追溯作用的“初”字。有些记述虽然不以“初”字引领,而是依纪年顺序进行叙述,但却明显是史官的追溯之笔。这些追溯性叙述的作用,就是全面地将《春秋》的片断形式的“呈现式”叙述改造成为首尾具备的“再现式”记事,从而根本地改变《春秋》的叙事面貌。
  《左传》既有宏观的历史背景和场面描写,也有细致入微的细节描写,极其真实而生动地为展现了丰富多彩的历史画面。《左传》对事件背景的把握往往极为开阔,不仅追究事情的直接起因,也能描述出事情背后复杂的局势。如楚城濮之战,《左传》在一开始,就通过先轸和狐偃的话分析了战争对于晋国的意义,以及所能涉及到的曹、卫、齐、宋等国的形式,在战争过程中,又将双方对战争的态度、兵力状况、战争的进程、战争结束后的诸侯国之间的关系,晋文公由此而称霸,都尽行交代清楚,使读者在宏观上有所把握。而在细节上,又细致地描写了晋军如何蒙马以虎皮,设二旆,使舆曳柴而伪遁等情节,极其精彩。《左传》为求细节的生动,有时甚至采取想象的方式。如“晋灵公不君”中写鉏麑受晋灵公之命杀赵盾。“晨往,寝门 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这里面包含着明显的虚构成分,而不是史实的记录。由此也可以看出《左传》对细节描写有着超乎史著的兴趣,它是后世小说、戏曲虚拟叙事的萌芽。
  《左传》的战争描写历来受人称道,在它所载录的大大小小的各类战争中,给人印象很深的颇为不少,如僖公二十八年城濮之战、僖公三十二年崤之战、宣公十二年邲之战、成公二年鞌之战、成公十六年鄢陵之战等,这些战争过程和场面的描写如冯李华所说“篇篇换局,各各争新”[25],使人读之不厌。但就总的描写而言,《左传》更重视战争的起因,双方的道义多寡,主帅的人格德行,战争的酝酿过程,战争的结局等。如晋楚城濮之战,在春秋历史上具有重大的意义,它奠定了晋文公的霸主地位。《左传》在描写这场战争之前,不厌其烦地写了晋文公的种种德治:伐怨报德,整饬军纪,教民守信,听取臣民意见,上下齐心等,同时也写了楚方君臣分歧,楚将子玉刚而无礼,等等。《左传》的目的是要强调道德和正义在战争中的决定性作用,但在客观上有利于读者全面了解战争的背景和进展状况,了解交战双方的品质,从而能较为全面地总结一场战争的经验和教训。
  《左传》刻画了一系列人物形象,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命运,这一点对中国史传作品有着深远的影响。《左传》由于受到编年体的限制,它刻画人物不可能采取集中描写的形式,而是交织在其他叙事中。如晋文公重耳,书中花了不少篇章描写他在流亡途中的故事。如乞食于野人,以戈逐子犯,对楚王问,在秦降服而囚,寺人披请见等,这些故事和他以后的霸业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却能够反映他的性格、品质的磨练、成长过程。《左传》所记人物众多,其着力刻画的的除上举之晋文公外,还有不少,其中德智过人,作为时代精神的典型代表是子产,前人曰:“子产乃终春秋第一人,亦左氏心折之第一人。”[26]子产凭着自己的政治责任感和博识远见,在诸大国的夹缝中维护了弱小的郑国的生存和尊严,同时也将郑国治理的井井有条,《左传》不但详细地记载了他的各方面事迹,还通过民谣和孔子的感叹给予了子产极高的评价。此外,通过具体的事件或片段写出人物的性格、精神,也是《左传》的成功之处。如以“郑伯克段于鄢”写郑庄公的老谋深算、奸诈虚伪,再如通过“晋灵公不君”一段描写,却随手刻画了鉏麑、灵辄两个侠义形象,用笔不多,却给人很深的印象。
  古史有记事和记言之分,一般认为《左传》是记事的代表之作,但《左传》记言方面也有较高的成就。《左传》中所记行人辞令,往往委婉含蓄,温文尔雅,如齐晋案之战中,晋将韩厥追及齐侯,行君臣之礼,曰:

  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下臣不幸,属当戎行,无所逃隐;切惧奔辟而忝两君。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摄官承乏。

  在如此谦抑、恭敬的言辞下,却透露出要俘虏对方的决心,这不能不算是春秋外交辞令的独特之处。此外如宫之奇谏假道、展喜犒师、烛之武退秦师、吕相绝秦、子产献捷、子产坏晋馆垣等,都是行人辞令的佳作。《左传》所记人物对话语言也很有特色,它不但是事件发展的有机部分,也能显示人物的个性特征和精神面貌。如齐晋鞌之战,在进行到紧要关头时,《左传》有如下的描写:

  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缓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 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右援桴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

  这一段对话,不但营造出战争的激烈紧张的气氛,也使我们看到晋国将帅英勇赴敌,视死如归的决心,言语生动、真切,读之如在口耳之间。
  《左传》本身的叙述语言,一方面继承了《春秋》词约义丰的特点,如宣公十二年晋楚邲之战,晋军败退之河边,竞相争舟,《左传》仅以“舟中之指可掬也”一句,就写出了晋军惨败后的狼狈、凄厉之状,极为形象。另一方面,左传叙述语言又有着浅近、平实而富有表现力的特征。《左传》除多用准确、生动的描写外,还多用比喻,如“风马牛不相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三军之士皆如挟纩”等,刘知几论其语言特点曰:“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27]《左传》语言达到了先秦的最高水平,并对后世散文有着深远的影响。

  第三节 《战国策》的思想和记言艺术
  《战国策》共33卷,上接春秋,下迄秦并六国。不同于《春秋》、《左传》的编年记事,它采用分国记事的方法,记录了发生在东周、西周、秦、齐、楚、赵、魏、韩、燕、宋、卫、中山诸国中的策士活动和当时的军政大事,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战国时期的历史面貌。《战国策》主要出自战国末期至秦汉间策士之手,西汉刘向据秘中所藏前代所传之《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等校定、编次,最后定名为《战国策》。其后散佚,现存本经宋人曾巩重加整理的。
  战国时期,礼仪德治思想和封建宗法制度已经受到极为严厉的冲击,各诸侯国之间,弱肉强食,争相兼并。各诸侯国君主大多昏庸无能,策士则通过自己对形式的认识,通过自己过人的辩才,“扶急持倾”,“转危为安,运亡为存”,在政治舞台上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由于“所在国重,所去国轻”[28],士的地位和自我意识空前高涨。如颜斶见齐宣王,要求齐宣王下堂来就自己,在辩说士贵君轻时,他说“生王之头,不如死士之垄”。齐王请受为弟子,而颜斶却奋袖掉臂而去[29]。
  《战国策》的思想倾向在很大程度上不同于儒家思想,战国策士大多是一些朝秦暮楚的功名利禄之徒。他们在人生观上强调功名富贵,在策略上强调趋利避害,崇尚谋略诡计。《战国策》也记述了一些“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如鲁仲连、颜斶等光明磊落之士,虽然数量不多,但形象十分突出。相比较《左传》的叙事成就,《战国策》则更多地表现为“文辞之胜”。战国策士游说诸侯、相互辩难,必先磨练辞锋,务使辩才无碍,他们将春秋时从容不迫、温文尔雅的行人辞令发展为纵横捭阖、扑朔迷离的游说之辞。
  策士们善于通过营造情境的方法,取得听者的信任或认同,从而完成游说。尤其是在面对着一些具有风险的游说行为,更是着意于情境的营造,以取得心理的优势,从而掌握话语的主动权。最为典型的就是《赵策四·赵太后新用事章》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当时秦兵压境,而齐国要求赵以赵太后最疼爱的幼子长安君为人质才能出兵相救,太后不肯,并对所有来劝谏的人以颜色相待。老臣触龙这样开始了自己的游说:

  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食饮得无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间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于身也。”太后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

  在游说之前,赵太后有着自己的强硬的立场,并对游说者抱有敌意,因此,营造一个友善的情境,是开始对话的第一步。而触龙通过谈论身体,使太后感觉到老人特有的体贴;又通过为自己的幼子求职,使太后感觉到对少子的慈爱。由此,赵太后在一片劝谏声中似乎突然找到了知音,于是不但立刻就认同了这种友好的情景,还认同了触龙对儿子的关爱,先声“色少解”,然后又“笑曰”,并不自觉地解除了不能讨论长安君的立场。整个游说的优劣形势立刻逆转。触龙既然掌握了讨论“如何才是真正地爱儿子”的主动权,那么说服赵太后就变得十分容易了。
  策士们最为常用的游说手段是夸张和对比的手法,其目的是将自己所申述的论题尖锐化、深刻化,或者将某种合理性的优势更突出地展示出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夸张和对比的心理作用就是诱惑和恐吓,它以一种修辞力量逼迫听者服从自己。如苏秦游说齐宣王合纵,为鼓舞齐宣王的信心,先言齐为四塞之国,再言地广人众,国富兵强,他特别描写齐都临淄的殷实云:“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 踘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帏,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战国策·齐策一》)大段的铺陈罗列,绚丽繁缛的辞藻,整齐急促的节奏,颇能营造出一种势在必然的气势,对齐宣王有着极大的诱惑和鼓舞作用,当齐宣王感觉志得意满时,就失去了判断的权利,则只能惟苏秦之言是听了。再如《赵策三·秦围赵之邯郸章》记载了鲁仲连劝止赵尊秦为帝的念头。在和辛垣衍的辩论中,鲁仲连交替运用了夸张和对比的手法,尤其是纯熟地运用了对比手法,终于舌胜对手。鲁仲连之所以反对“帝秦”,是出于文化上的理由:“彼秦者,弃礼义而尚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但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赵平原君和魏将军辛垣衍,于是他就通过历史事件,突出夸大了帝对于臣的害处,其中有周天子对齐威王的无礼指责、纣对三公的肆然迫害、齐闵王对鲁、邹君臣在礼节上的苛求,等等。而当辛垣衍自认要以仆事秦时,鲁仲连就以上面的逻辑夸大其害云:“然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在这些陈述中,包含着精心设计的多方面的对比:首先是帝与臣的地位对比,如纣认为鬼侯的女不美就“醢鬼侯”,因为鄂侯争辩就“脯鄂侯”,因为文王“闻之而叹”就将其囚于牖里。其次是以鲁邹君臣和当今三晋大臣相对比,因为不愿意以天子之礼接待齐王,鲁人“投其龠,不果纳”,邹人则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鲁仲连评论曰:“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饭含,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俱据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正是通过双方对比的落差,造成了说辞强烈的气势,最大限度地指示出“帝”和“臣”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指示出“帝秦”后其他各国的悲惨结局。鲁仲连所展示的这些未必是事实,而只是基于他对秦国“权使其士,虏使其民”的认识,但正式夸张和对比,使得这一本来就模糊的可能性,变得极为清晰,从而对听者有着极大的震慑作用,迫使他们“不敢复言帝秦”。
  不论是在场面、事实,还是在逻辑节奏上夸张和对比,目的都是为了将自己的论题从纷纭复杂的现实中剥离出来,并以一种完全的、迫切的、必然的形式,展现在听者明前,使听者失去判断的能力,或者无暇考虑别的因素,因此,这种游说方法在本质上是以一种华丽的片面性取代整体性。
  战国时代,君德日薄,学识低下,而且策士的游说活动往往有一定的风险,为了能使诸侯王更容易接受,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策士往往通过引类譬喻的方法,旁敲侧击。《战国策》说辞大量使用寓言,也是引类譬喻手法发展的必然结果。《战国策》中大约有七十则寓言故事,如“狐假虎威”“南辕北辙”“鹬蚌相争”“画蛇添足”“惊弓之鸟”等,不但生动有趣,而且寓意深刻。通过寓言进行游说更容易为诸侯所接受。其次,寓言的故事比较简洁明了,结论明确凿实,所以有说服力。比如《齐策三·孟尝君将入秦章》云:

  孟尝君将如秦,止者千数而弗听。苏秦欲止之,孟尝君曰:“人事者吾已尽知之矣;吾所未闻者,独鬼事耳。”苏秦曰:“臣之来也,固不敢言人事也,固且以鬼事见君。”孟尝君见之。谓孟尝君曰:“今者臣来,过于淄上,有土偶人与桃梗相与语。桃梗谓土偶人曰:‘字西岸之土也,挻子以为人,至岁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吾残则复西岸耳。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今秦四塞之国,譬若虎口,而君入之,则臣不知君所出矣。”孟尝君乃止。

  当孟尝君不愿谈“人事”而选择子虚乌有的“鬼事”时,这不仅是一种刁难,也透露出他已经厌烦屡遭游说这一现实处境。寓言是一种低姿态的故事,而一旦听者接受了寓言,他就从一个当事者变成一个旁观者,他原来所固有的立场、阵地,以及由此而来的成见、戒备甚至反抗的心理,就被慢慢放弃了。在这则寓言中,淄水和桃梗、土偶的冲突,桃梗和土偶的冲突,都非常显明。戏剧性冲突还将人的现实处境尖锐化、鲜明化,它包含着游说者的立场,却和听者之间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所以,即使是满怀戒意的孟尝君,也不会在聆听寓言的过程中感受到任何来自游说的威胁,从而放弃抵触情绪。再次,“桃梗和土偶”故事的结论是在不同的命运的比较中得出来的,那就是离开故土是最大的不幸,它也是一种戏剧性的结局。孟尝君在脱离了现实的处境的情况下,可以自然地接受这样的结论。在这一切都已经完成以后,苏秦再指出“今秦四塞之国,譬若虎口,而君入之,则臣不知君所出矣”,就水到渠成了。由此可见,正是寓言的戏剧性特点,帮助苏秦完成了一次艰难的游说。
  《战国策》的文辞历来受人称道,但它也具有相当的叙事成就。如荆轲刺秦王场面的描写,也极其细致,场面很是生动,人物动作神情也很传神,在细节的精细程度上甚至要超过《左传》。《战国策》语言中广泛使用的夸张、排比修辞手法,以及汪洋华丽的风格,甚至有些说辞有意识地押韵,这些因素都影响了汉赋的形成。西汉散文更是直接承继了战国策士文风,并创造出十分巨大的文学成就。西汉文学家如贾谊、晁错、司马迁等,都继承了《战国策》文章的风格,唐宋散文八大家中苏洵、苏轼也都自觉从《战国策》中汲取文学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