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名著7 笑笔生

  1.1 笑笑生及其他
  《金瓶梅》的作者为“兰陵笑笑生”,因为明代万历年间刊行的《金瓶梅词话》上有一篇署名为“欣欣子”的序,序文中说:“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吾友笑笑生为此,爱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凡一百回。”但“兰陵笑笑生”是谁?这却有各种不同的说法。首先是“兰陵”的问题。不少研究者认为兰陵是作者的籍贯,而署作者籍贯一般应是县以上行政单位,但明代的县以上行政单位没有叫兰陵的,所以这里用的是古地名。兰陵的这一古地名在中国历史上南北均有,北方的是战国楚所置兰陵县,治所在今山东苍山县兰陵镇;西晋元康元年又置兰陵郡,治所在今山东枣庄市峄城区。南方的是东晋初侨置的兰陵县,治所在今江苏省常州市西北,东晋时又侨置兰陵郡,治所即在侨置的兰陵县。既然用的是古地名,那么,这里的兰陵既可能指北方,也可能指南方,“兰陵笑笑生”可能是今山东枣庄市或苍山县人,也可能是江苏常州市人。而且,还应考虑到一点:古人自署籍贯,有时是用祖籍。例如,他在当时其实是苏州人,但因祖籍是常州,他就自署常州。所以,这位兰陵笑笑生有可能既不是山东枣庄、苍山一带的人,也不是江苏常州人,不过他的祖上在那里住过罢了。还有一些研究者以为作者虽自署“兰陵笑笑生”,但兰陵未必是他的籍贯,因为他用的既不是真名,又何必用他自己的籍贯呢?
  因为对“兰陵笑笑生”这一署名中的“兰陵”存在着上述种种理解,研究者对《金瓶梅》作者是谁的问题也就有不同的说法。有的从山东、常州人中去找,有的则撇开这种地域的限制,从可能写作《金瓶梅》的广泛人群中去寻找。被不同的研究者认为是《金瓶梅》作者的,有这样一些人:王世贞、王世贞门人、李渔、卢楠、薛应旗、赵南星、李贽、徐渭、冯惟敏、沈德符父子、汤显祖、冯梦龙以及贾三近、屠隆、王稚登等。
  以上的说法,都是将《金瓶梅》看作个人的创作的。但如上所述,有的研究者以为《金瓶梅》不是个人创作,而是长期在民间流传、经过许多人的不断丰富、最后才经人写定的作品。从这一意见出发,《金瓶梅》的作者又被分别认为文人集体、艺人集体、书会才人一类的下层文人等等。其写定者又被认为是李开先或李开先崇拜者等等。
  在上引关于作者的意见中,较有影响的是王世贞说、贾三近说、屠隆说、李开先(或其崇拜者)说。现分别略作介绍。
  王世贞说。这是以上许多种说法中出现最早的一种。清代康熙年间刊刻的张竹坡评本《金瓶梅》所载谢颐《序》:“《金瓶》一书,传为凤洲门人之作也,或云即凤洲手。..的是浑《艳异》旧手而出之者,信乎为凤洲作无疑也。”凤洲为王世贞的号,《艳异》指王世贞所作《艳异编》。由上所述,可知谢颐作《序》(据《序》末所署年月,此《序》是康熙三十四年乙亥、即1695 年所作)时,本有《金瓶梅》为王世贞或其门人所作两种说法同时并存,而谢颐则根据《金瓶梅》的结构细密等特点,认为其与王世贞所作《艳异编》相近,故断定为王世贞作。按,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江苏太仓人,官至南京刑部尚书,又是著名作家,当时文坛领袖。《金瓶梅词话》所载甘公跋,称《金瓶梅》“为世庙时一巨公寓言”,而王世贞主要活动于嘉靖、万历时,南京刑部尚书也称得上是“巨公”。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也说:“闻此(指《金瓶梅》。——引者)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王世贞当然称得上“大名士”。又,谢肇淛《小草斋集》卷二十四《(金瓶梅)跋》说:“此书向无镂板,钞写流传,参差散失。唯弇州家藏者最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诸城得其十五,稍为厘正,而阙所未备,以俟他且。”袁中郎即袁宏道,他所收藏的《金瓶梅》是自董其昌(1556—1637)处抄来的;丘诸城即丘志充,万历三十一年(1603)举人,四十一年进士,仕至布政使,这也是一个重视《金瓶梅》而加以收藏的人。从谢肇淛的这一段话,可知当时持有《金瓶梅》的全本的,只有王世贞一人,别人所藏的都不完全。这种现象,可以解释为《金瓶梅》这部书原是从王世贞处流传出去的,但他不肯把全本都借给别人,而只借给别人一部分,所以别人持有的都不全。如作这样解释,那么,《金瓶梅》就很可能是王世贞或跟其关系很亲密的一个人写的。所以,说此书为王世贞或其门人所作,就未必是毫无根据的猜测,再加上甘公和沈德符分别说《金瓶梅》是嘉靖间“巨公”、“大名士”的手笔,这书就更像是王世贞所写的了。然而,第一,“唯弇州家藏最为完好”的话也可解释为《金瓶梅》本有若干部抄本在社会上流传,但在流传过程中,其他几部都残缺或被分割了,只有一部仍完整地保存着,这一部就是王世贞所收藏的;第二,廿公和沈德符的话是否一定可靠?因为谢肇淛的《金瓶梅跋》就明确说此书是一位“金吾戚里”的门客所作,他的这篇《跋》肯定比沈德符的那段文字写得早,比廿公的那篇《跋》可能也要早些,至迟为同时之作,那么,何以见得谢肇淛的话就一定是错的呢?假如此书作者确是这样的一位门客,那就不但不是王世贞,而且也不是“巨公”和“大名士”。所以,此书虽可能是王世贞所作,但这种可能性尚未得到证实。
  贾三近说。这是张远芬氏提出来的,见其所著《新证》。他根据《金瓶梅》作者是“兰陵笑笑生”这一点,肯定作者为山东峄县人,再从书中找了一些作者为峄县人的内证,然后从峄县找出一位生活在嘉靖、万历时期的贾三近(1534—1592),认为其地位、经历、文学素养都与《金瓶梅》作者所应具备的条件符合,因而认为他就是《金瓶梅》的作者。但这里也还存在问题。第一,如上所述,“兰陵”也可能指江苏常州,未必就是峄县。第二,张氏所找出来以证明作者为峄县人的内证,并不都能成立,例如,他以为《金瓶梅》中一再写到的金华酒,乃是峄县所出,就已有研究者证明其为不确。第三,他指出贾三近当过大理寺卿、巡抚,又有文名,跟“大名士”、“大官僚”(“巨公”)的身份相合,然而,从他所介绍的贾三近身世中,却并无当过“金吾戚里”门客的一项。因而,要肯定贾三近为《金瓶梅》作者,就必须先证明廿公、沈德符关于《金瓶梅》作者的说法是对的而谢肇淛的说法是错的,但这却是目前还无法证明的。
  屠隆说。这是黄霖氏提出来的。见其所著《 作者居隆考》等文。他的主要论据是:有一部“原刻于明末”的《山中一笑》,其卷一题“卓吾先生编次,笑笑先生增订,哈哈道士校阅”,卷三题作“卓吾先生编次,一袖道人屠隆参阅”,又一卷只题“一衲道人屠隆参阅”。又,该书收有《哀头巾诗》与《祭头巾文》,标明为屠隆所作,而这一诗一文均见于《金瓶梅》。他认为,一衲道人屠隆就是笑笑先生,因为在一部书的不同卷数下更易署名——同一个人的不同署名——是明清两代并不少见的现象,而笑笑先生当即兰陵笑笑生。此外,他还论证了屠隆(1542—1605)具备写作《金瓶梅》的条件。这说法的最大优点是直接找到了一位叫作“笑笑先生”的人,而“笑笑生”的“生”本也可解释为“先生”,把“笑笑先生”和“笑笑生”作为同一个人就具有相当大的合理性。但另一方面,“笑笑先生”和“笑笑生”在字面上到底还差一个字,而通俗小说《徧地金》前又有哈哈道士序,《徧地金》并被多数研究者认为是清代的小说,虽然黄霖氏也认为它是明代小说,但尚缺乏有力的论证。
  李开先说。这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纂、1962 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开始提出来的主张,据说乃是该所吴晓铃氏的意见。至1980 年徐朔方先生发表《 的写定者是李开先》,除进一步论证了《金瓶梅》是说唱体的作品外,并根据《金瓶梅》中收入李开先《宝剑记》的曲词等情况,论证《金瓶梅》的最后写定者为李开先。后来又写了《 成书补证》、《论的成书及其他》等文,在为其主张增加新的论据的同时,对原有的看法略有修正,认为写定者或写定者之一是李开先或李开先的崇拜者,而且认为从书中的一些失误来看,写定者的文化修养不高,如果李开先确是此书的写定者,那么,他也只是出主意或主持印制而已,并未自始至终进行认真的修订。徐朔方先生的这种意见,是很审慎的。无论如何,说《金瓶梅》的写定者之一是李开先的崇拜者,是个值得重视的见解。正如徐朔方先生自己所说:“《金瓶梅》袭用前人的曲文也是常见的,但如《宝剑记》中的套曲,一不是古代名家作品,二本身又不见佳,同一般的摹拟、引用不同。”(《 的写定者是李开先》)因此,将《宝剑记》曲文引入《金瓶梅》的,如不是李开先自己,也应是李开先的崇拜者。当然,这位崇拜者到底是谁,仍是个未知数。
  1.2 金瓶梅西门庆结拜宋徽宗政和年间,也就是公元1110 年左右的时候,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有一个富商子弟,复姓西门,名庆,字四泉,年纪二十六七,生得身材魁梧,潇洒风流。
  西门庆的父亲西门达,原是走川广贩卖药材的,后来在这清河县开了个大大的生药铺,贱买贵卖,生意兴隆,积累下不小的家财。现在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大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然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
  西门达家境富足,但人丁并不兴旺,夫妻俩膝下只有西门庆这个独生儿子,因而百般宠爱,娇生惯养,任其所为。西门庆从小不喜欢与书卷亲近,终日游闲浪荡,还学得一手好拳棒,又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花样繁多,无不通晓。父母早早为他娶了个陈姓女子为妻,不想,陈氏生下女儿后,不久就病死了。西门达夫妇还没有来得及再为儿子续弦,抱上孙子,也先后离开人间。
  自从父母双双亡故,西门庆无人管束,更加放任无忌,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因为无人管理家务,西门庆新近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的女儿,填房为继室。这吴氏年纪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月姐。嫁来西门庆家,人们都顺口叫她月娘。吴月娘秉性贤能,对丈夫百依百顺。西门庆又一连娶了妓院里的李娇儿、南街私娼卓二姐做二房、三房。大房中的三四个丫鬟也被他占有。就这样,西门庆仍不满足,还整天东游西逛,嫖风戏月,调弄人家妇女。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西门庆本人不走正道,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无赖,不守本分的人。第一个姓应,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二儿子,因经营不善,折了本钱,败落下来,专在教坊妓院帮嫖贴食,鬼混度日,人送绰号“应花子”。他还会一腿好气毬,各样赌博,也都精通。第二个姓谢,名希大,字子纯,是清河五千户官的应袭子孙,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把前程丢了,也只好向有钱势的人拍马奉迎,从中捞取些好处,会一手好琵琶。这两个人与西门庆最相投,合得来。此外还有几个,都是些破落户,不成器的。一个叫祝实念,表字贡诚;一个叫孙天化,表字伯修,绰号孙寡嘴;一个叫吴典恩,原是县里阴阳先生,以看风水、算命、占卜为职业,后来因事被革退,改行在县前为官吏保债,做借债双方的中间人,因西门庆放债而有往来。还有一个叫云理守,字非法,是云参将的兄弟;一个叫常峙节,表字坚初;一个叫卜志道;一个叫白赉光,表字光汤。这一批人见西门庆手里有钱,又撒漫肯使,都殷勤地围着他转,吃喝嫖赌,没有他们不干的。
  一个商户人家,生出这样一个不肖的儿子,又结交了这样一伙有损无益的朋友,再富豪的家庭也得折腾穷了,还有什么长进的日子?可西门庆家偏偏没有败落,而且不断发达,成了远近闻名的巨豪大户。什么原因呢?原来,西门庆不只会吃喝玩乐,花钱如水,还生性刁滑,奸诈狠毒,惯于钻营,趋炎附势。他不仅与一般地方官吏有勾连,就是朝中那把持大权的高俅、杨戬、童贯、蔡京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拉上关系。比如他为攀京师权贵,将独生女儿西门大姐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为室,就显示出他的手段。正是由于此,西门庆这个浮浪子弟,由一介商民后来跻身于官列,在县里包揽诉讼,贪赃枉法,放官吏债,巧取豪夺,从中谋取暴利,又横行乡里,夺人妻女,草菅人命。满县的人都惧怕他。因他排行第一,并无兄弟,人们都称他西门大官人。
  西门庆同他的九个朋友,每月初三都要聚会一次,由西门庆作东,备办酒席,尽情吃喝玩耍。
  这天,是九月二十五日,眼看又到了聚会的日子,西门庆吩咐月娘早些料理。吴月娘不高兴地说:“快别提你交往那些人了,哪一个是有良心的货?无非是些游魂撞尸,骗食揩油的。卓二姐身子又不好,我劝你少和他们掺合吧。”西门庆道:“这是怎么说!依你说,他们就没有好人了?别的倒也罢了,像我这应二哥,心肠好,又知趣,做事稳当,要他做什么,没有不依顺的。还有谢子纯,也不失为一个伶俐能干的好人。我看每月一会,总还有点疏远,不如到会期那天,就同他们结拜成兄弟,日后也好有个帮衬。”吴月娘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是日后还是别人靠你的多,你要靠他们,提木偶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哩!”
  正说着,小厮玳安来报:“应二叔和谢大叔求见。”西门庆笑着走到厅上,只见应伯爵头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衫儿,坐在上首,谢希大坐在下首。三人寒暄过后,施礼坐下。西门庆说起结拜兄弟的事,二人都很赞成。几天前,卜志道死了。谢希大说:“结拜,须是十个才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没了,叫谁来补?”西门庆沉吟一下,道:“隔壁的花二哥花子虚,是花太监的侄子,手里又有钱,舍得花,常来院中走动,与我很说得来,不如就叫小厮去邀他。”应伯爵道:“最好不过,与他往来,咱日后又多一个酒铺儿。”
  西门庆叫过玳安,道:“你到隔壁花家去,说:俺爹下月初三要结拜十兄弟,请二爹上会哩。看他怎么说,你就来回我话。你花二爹不在家,就对他二娘说。”玳安应诺去了。
  应伯爵道:“结拜那天,是在哥这里,还是在寺院里好?”谢希大道:“咱这县里不过两个寺院,僧家就是永福寺,道家就是玉皇庙,随便哪里去吧。”西门庆道:“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熟识,他那里又宽敞,又幽静。”应伯爵道:“哥说的是。”
  这时,玳安回来了,禀告西门庆说;“花二爹不在家,俺对二娘说来。
  二娘听了,好不欢喜,说道:‘既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哪有个不去的!等回来我对他说,到时一定撺掇他去,多多拜上爹。’还给了小的两件茶食。”西门庆对应、谢二人道:“咱这花二哥,倒娶个伶俐标致的娘子!”当下,三人商定,十月初三日,十兄弟到玉皇庙结拜。应伯爵、谢希大分头通知众弟兄,西门庆去找吴道官,做各种准备。
  转眼之间,过了初二。初三一早,西门庆起来,梳洗完毕,叫玳安道:“你去叫花二爹,到咱这里吃早饭,好一同上庙去。顺便到应二叔家,叫他催催众人。”玳安刚请来花子虚,应伯爵和一班兄弟也来了,连西门庆,一共十个。大家围作一圈,互相作了个揖。西门庆吩咐:“上饭菜。”便都坐下吃饭。吃过早饭,百门庆换了一身衣服,打扮得衣帽光鲜,兴致勃勃地与弟兄们一同往玉皇庙去。
  玉皇庙只有数里之遥,造得雄伟壮观,院墙高耸,殿宇巍峨。三清圣祖庄严宝相列于正殿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在后殿。进入第二重殿后,转过一重侧门,就是吴道官的道院。进了门,两边都是些瑶花琪草,苍松翠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洞府无穷岁月,壶天别有乾坤”。上面三间敞厅,是吴道官朝夕做功课的地方,铺设十分齐整。正中挂的是吴天金阙玉皇大帝的神像,两边挂着紫府星官,侧首挂着马、赵、温、黄四大元帅。吴道官躬身迎接西门庆等人进来,献过茶,大家起身四围观看,指点着四大元帅神像说笑。白赉光看那黑脸的赵玄坛元帅身边画着个大老虎,道:“你们瞧,这老虎难道是吃素的,跟着人不妨事吗?”应伯爵笑道:“你不知道,这老虎是他一个亲随的伴儿呢!”谢希大伸着舌头道:“要这样一个伴儿跟着我,一刻也不成的,怕它吃了我!”应伯爵笑道:“一个这样的伴儿跟随,你就怕它吃了。像我们这七八个这样的伴儿跟随西门大官人,大官人还不吓死了!”西门庆笑而不答。这时,吴道官说起景阳闻出了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吃了好多人,县里出五十两赏银,要拿它,没人能拿得住。白赉光跳起来道;“咱们今日结拜了,明日就去拿它,也得些银子使。”西门庆道:“你不要性命了吗?”白赉光笑道:“有了银子,要性命干什么!”众人哈哈大笑。吴道官打点好供品,走过来道。“官人们,烧纸吧。”说着,取出写好的祝告文字,“别的我都写好了,只是哪位居长,哪位居次,请排列了,小道也好写上。”众人一齐道:“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西门庆再三谦让,推托不过,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应伯爵,第三谢希大,第四让了花子虚,因为他有钱。其余孙天化、祝实念、云理守、吴典思、常峙节、白赉光,依次排列。
  吴道官将名字写好,高声朗读起祝告文,内容无非是仰慕桃园义重,管鲍情深,愿结为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类。吴道官读罢,众人拜了神,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然后送神,焚化纸钱,收下福礼去。吴道官又早叫人把猪羊卸开,鸡鱼果品整理停当,大碗大盘摆了两桌。西门庆坐在首席,其余依次而坐,吴道官侧席相陪。酒过数巡,众人猜拳行令,尽情耍闹。
  潘金莲初进西门府西门庆打听得武松被刺配孟州,上路去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说不出的庆幸自在。于是吩咐家人来旺、来保、来兴,将后花园芙蓉亭打扫得干干净净,铺设围屏,挂起锦障,安排酒席,还叫了班乐人吹弹歌舞,要和家人尽情欢乐一番。西门庆在卓二姐死后,娶了南门外贩布杨家的寡妇孟玉楼,娶金莲前,又收了先头陈家娘子陪嫁的孙雪娥。现在,大娘子吴月娘,二房李娇儿,三房孟玉楼,四房孙雪娥,五房潘金莲,一妻四妾全都请到这里。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其余两旁列坐,家人媳妇、丫鬟使女两边侍奉,传杯弄盏,花簇锦攒,合家欢喜饮酒。
  饮酒间,玳安领着一个小厮,一个小丫头,拿着两个盒儿,过来说道:“隔壁花家送花儿来,给娘们戴。”两个仆人上前给西门庆、月娘众人磕头,说:“俺娘让俺送这盒儿点心和花儿,给西门大娘。”揭开盒儿看,一盒是朝廷上用的果馅椒盐金饼,一盒是新摘下来的鲜玉簪花。月娘满心欢喜,说道:“又叫你娘费心。”打发两人吃点心,又给了小丫头一方汗巾,给了小厮一百文钱。问他们叫什么名字,小丫头道:“我叫绣春,他叫天福。”月娘道:“回告你娘,多谢了!”两个人走后,月娘向西门庆道:“这花家娘子还真好,时常叫小厮、丫头送东西给我们,我却不曾回些礼给她。”西门庆道:“花二哥娶的这娘子,还不到两年光景。他自说娘子好性情,不然,房里怎么有这样好丫头。”月娘道:“前时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殡那天,我在山头会见过她,生得五短身材,白净面皮,细弯弯两道眉儿,好个温存性儿,年纪还小哩,不过二十四五。”西门庆道:“你不知道,她原是大名府梁中书的妾,后嫁给花子虚,带了不少钱来。”月娘道:“咱不要短了礼数,到明天也送些礼物回答她。”
  这花子虚的娘子姓李,因正月十五出生时,人家送了一对鱼瓶来,小名就唤做瓶儿。先给大名府梁中书做妾。梁中书是东京蔡太师的女婿,夫人性好妒嫉,婢妾不少被她打死,都埋在后花园里。李瓶儿只在外边书房里住,有养娘眼侍。只因政和三年元宵节夜,时迁火烧翠云楼,李逵杀了梁家老小,梁中书与众人各自逃生。李瓶儿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同养娘上东京投亲。那时花太监由御前班直升任广南镇守,因侄男花子虚没有妻室,就使媒婆说亲,娶为正室。半年后,花太监告老还清河老家,花子虚也跟了来。如今花太监死了,偌大家业,多在花子虚手里。花子虚手里有钱,又撒漫肯花,自和西门庆等人结拜兄弟后,应伯爵、谢希大等整日哄着他去妓院胡混,常常三五夜不归。
  西门庆与妻妾在芙蓉亭饮酒作乐,很晚才散。他来到金莲房中,要在这里歇宿。金莲自过门以来,因颇有姿色,又善奉迎,倍受西门庆宠爱。西门庆差家人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房给她住,十分幽雅僻静。又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栋妆,桌椅摆设,应有尽有。大娘子吴月娘房里使唤着两个丫头,一名春梅,一名玉箫。西门庆把春梅叫过来服侍金莲,却用五两银子另买了一个小丫头,名叫小玉,服侍月娘。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灶上丫头,名叫秋菊。吴月娘见金莲一身风流,口中不言,心里也道:“小厮每天来家,只说武大有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不想果然标致,怪不得俺强人那样爱她!”今天,潘金莲提前回房,为西门庆熏香打铺,西门庆一到,又唤春梅递茶,殷勤服侍。西门庆醉眼矇眬,看着春梅递完茶出去,对金莲道:“隔壁花二哥房里,倒有两个好丫头。今天送花来的,是个小丫头。还有一个也像春梅年纪,花二哥把她收了房。但见她娘在门前站,她跟出来,生得一副好模样。谁知花二哥年纪小小的,这样有福气!”金莲听了,瞅了他一眼,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你,你心里要收春梅这丫头,收她就是了。何必兜圈子,指山说磨,拿人家比奴家?我不是那种气量小的人,明天你就要了她吧。”西门庆欢喜道:“我的儿,你这般识趣,叫我怎不爱你!”
  第二天,西门庆果然将春梅收了房。金莲从此一力抬举起春梅来,不让她上锅抹灶,只叫她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给她。原来春梅与秋菊不同,本聪慧,善应对,生有几分颜色,西门庆很是喜欢她。秋菊为人笨拙,不谙事体,金莲常常打的就是她。春梅被收了房,金莲也因此在西门庆面前更加得宠。
  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又生性多疑,整日招东惹西,搅得院内不得宁静。一天,西门庆许下金莲,要往庙上替她买珠子穿箍儿戴。早晨起来,等着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春梅到厨房去催,孙雪娥早就对金莲、春梅仗着主子耀武扬威不服气,话不投机,与春梅对骂了几句。春梅回来,金莲见她脸气得黄黄的,便问:“怎么的了?”春梅道:“我去厨房,见那里慢条斯理儿和面,说了一句爹在前边等着,被那小院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一顿。好像哪个挑唆了爹似的,说爹预备了粥儿不吃,平白地要什么饼和汤。只顾在厨房骂人,不肯做哩!”金莲平时听说孙雪娥对她不恭的话,借机对西门庆道:“人家说俺娘儿两个霸拦你在这屋里,才那样骂哩!”西门庆听了大怒,走在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骨头!我叫她来要饼,你为何骂她‘奴才’?你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照照!”孙雪娥本是陪嫁来的,长得也不甚漂亮,虽说被收了房,排行第四,但不被器重,只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被西门庆踢了一顿,敢怒而不敢言。事后,孙雪娥气愤不过,走到月娘房里诉苦,说金莲霸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还说:“她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毒死了,跟来这里,恨不得把俺们也活埋了。”不想被金莲在窗下偷听。金莲进房,望着雪娥道:“既这样,当初我摆死亲夫,你就不该叫汉子娶我来家,省得我霸拦着他,占了你的窝儿!说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头,你气不愤,还叫她服侍大娘就是了。你和她闹气,用不着把我扯在里头!说我害死了汉子嫁人,这也不难,等他回来,给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骂着,差点儿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也不言语,让小玉把雪娥拉到后边去。金莲回到自己房里,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
  傍晚时分,西门庆袖着四两珠子,从庙上回来,见金莲不悦,便问怎么回事。金莲放声号哭,向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添枝加叶,诉说一番,然后道:“我当初又不图你钱财,情愿跟了你来,怎成想这样受人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不如干脆休了我,倒也清净!”西门庆不听便罢,听完暴跳如雷,一阵风走到后边,揪过雪娥头发来,拿短棍狠狠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上前拦住,西门庆骂道:“再胡缠别人,我不打下你下半截来才怪!”
  西门庆打了雪娥,回到前边,哄住了金莲,袖中取出庙上买的四两珠子,递给她。金莲见西门庆为他做主,出了气,转悲为喜。从此,西门庆对潘金莲要一奉十,宠爱更深了。
  西门庆怒打潘金莲一天,花子虚家摆酒会茶,西门庆同众兄弟都到了。席前,两个妓女弹唱献技。其中一个弹琵琶的,长得十分娇艳,琵琶也弹得悦耳动听,可谓色艺双全。她就是丽春院李三妈的女儿,李娇儿的亲侄女儿,名唤李桂姐。西门庆一下被她迷住了。席散,即跟到丽春院,拿出五十两银子,又送四件丝绸衣裳,每天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
  西门庆贪恋李桂姐姿色,一连半月没有回家。吴月娘看西门庆生日将近,便差玳安牵马去接。潘金莲思念西门庆,暗暗写了个帖儿,交给玳安带去。玳安骑马来到李家,只见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等人,正在那里伴着西门庆,同妓女饮酒作乐。西门庆看见玳安,问道:“你来做什么?家中没事?”玳安道:“家中没事。”西门庆道:“前边各项银子,叫傅二叔讨讨,等我到家算帐。”玳安道:“这两天傅二叔讨了许多,等爹到家上帐。”西门庆道:“你桂姨那一套衣服,捎来了没有?”玳安道:“捎来了。”遂向毡包内取出一套红衫蓝裙,递给李桂姐。桂姐道了万福,吩咐下边,管待玳安酒饭。玳安吃过酒饭,悄悄向西门庆耳边说道:“五娘让我捎了个帖儿给爹,请爹早些家去。”西门庆才要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见,只道是西门庆哪个相好的寄来的情书,一把抢过来,拆开观看,却是一篇回文诗。桂姐递给祝实念,叫念给她听。贴上大意是,朝思暮想,情人不归,独守寒衾,长夜难熬,问何时得见。落款:“爱妾潘六儿拜”。那桂姐听罢,当下撇下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边睡了。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帖子扯了个稀烂,众兄弟跟着把玳安踢了两脚。西门庆请桂姐两遍不来,亲自进房里说:“桂姐,你不要恼。这帖儿不是别人的,是我第五个小妾寄来,请我到家中有些小事商量,再无别的意思。”又吩咐玳安:“立即带马回去!家中哪个淫妇派你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玳安只得含泪回家。
  玳安回马到家,吴月娘和孟玉楼、潘金莲正在房里坐着,问玳安:“你去接爹来了没有?”玳安哭得两眼红红的,说道:“被爹踢骂了小的一顿。爹说哪个再叫人接,来家都要骂。”月娘道:“没有道理,不来算了,为何又骂小厮?”孟玉楼道:“你踢骂小厮也罢,为何连俺们都骂起来?”潘金莲道:“那院中的娼妇,能和你有什么真情?常言说得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潘金莲只管说,不防被李娇儿窗外听见,暗暗记在心里。潘金莲回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走出走进,坐卧不宁。看管花园的一个小厮,名唤琴童,是玉楼带来的,年约十六岁,才留起头发,生得眉清目秀,乖巧伶俐,爱献殷勤,颇讨主子们喜欢。潘金莲常叫他入房,赏酒给他吃,眉来眼去勾引他。这晚,潘金莲知道西门庆不来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推往花园中游玩,将琴童叫进房,请他吃酒。把琴童灌醉了,掩上房门,与他同床睡下。自此,金莲每夜与琴童偷情,快天明时,把琴童送出来。背地里把金裹头银簪子两三根戴在琴童头上,又把裙边戴的锦香囊葫芦儿也给了他。岂知这小厮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厮街上吃酒耍钱,泄露机关。
  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渐渐地,风声吹到孙雪娥、李娇儿耳朵内。二人说道:“贼淫妇,往常摆清高,如何今日也做出来了?”一齐来告诉月娘。月娘再三不信。后来金莲与琴童又在一起,被丫头秋菊看见,转告给雪娥。雪娥同李娇儿对吴月娘道:“她屋里丫头亲口说出来,不是俺们冤枉她。大娘不说,俺们对爹说。要是饶了这个淫妇,除非饶了蝎子!”七月二十七日,西门庆从丽春院来家过生日。月娘道:“他才来家,又是他好日子,你们不听我,只顾说去!他要生了气,我不管你们。”二人不听月娘的,约西门庆进入房中,把金莲的事告诉了他。西门庆不听则罢,听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走到前边坐下,一片声地叫琴童过来。早有人报给潘金莲。金莲慌了手脚,忙让春梅叫来琴童,对好了口径,把他头上的簪子也拿过来收了。但慌乱中,忘记解他的香囊葫芦。西门庆将琴童叫到前厅跪下,吩咐三四个小厮选大板子伺候。西门庆道:“贼奴才!你知罪么?”那琴童半天不敢言语。西门庆命令左右:“拔下他簪子来,我瞧!”见没了簪子,便问:“你戴的金裹头银簪子,往哪里去了?”琴童道:“小的并没有什么银簪子。”西门庆道:“贼奴才,敢捣鬼!给我剥了衣服,拿板子打!”当下两三个小厮上前剥去他上衣,扯下裤子。见他穿着玉色纱■儿,■儿带上露出锦香囊葫芦儿。西门庆一眼看见,叫道:“拿上来我瞧!”认得是潘金莲裙边戴的东西,不觉大怒,问他:“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你实说,是谁给你的?”吓得琴童张着口,好半天才说道:“是小的打扫花园,在地上拾的。”西门庆越发恼怒,切齿喝令:“给我捆起来,着实打!”琴童被捆起来,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腿流。西门庆吩咐来保:“把这奴才两个髦毛给我拔了!赶出去,再不许进门!”那琴童磕了头,哭哭啼啼出门去了。
  潘金莲听得拷打琴童,如同掉进冰窖里,战战兢兢。不一会儿,西门庆进房来,金莲小心服侍去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一个耳刮子,打了一跤。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西门庆拿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下,取了一根马鞭子,喝令金莲脱了衣服,跪在面前。金莲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儿。西门庆道:“贼淫妇,你休推三推四,那奴才我已审过,他都招供了。你实说,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金莲哭道:“天哪,天哪!冤杀奴家了!自从你不在家,半个月来,奴家白日里只和盂三儿一处做针指,到晚早早关了房门就睡了。不信,你问问春梅。有什么盐和醋,她有个不知道的?”遂叫:“春梅姐姐,你过来,亲对你爹说。”西门庆骂道:“贼淫妇,有人说你把头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都偷给了小厮,你敢不承认?”金莲道:“冤枉啊,是哪个嚼舌根的,这样平白糟践人!”说着拿出簪子,“这不是你给的簪子,一五一十都在,你查!”西门庆瞧了一眼,从袖中取出香囊来,道:“簪子有也罢了。这香囊可是你的?为何从小厮身上搜出来?看你还嘴硬!”说着,恼上来,向她白馥馥香肌上,嗖的一马鞭子抽过,打得金莲疼痛难忍,眼噙粉泪,一连声叫道:“好爹爹,你饶了奴吧!这香囊儿,是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活,带儿没系牢,丢掉了,谁知被这奴才拾去。奴并没有给他。”西门庆听了,与琴童所供的话正相吻合,又见她赤条条跪着的样子,怒气渐渐消去,于是叫过春梅,转口道:“淫妇到底与小厮有勾搭没有?你说饶了她,我就饶了。”那春梅撒娇装痴,坐在西门庆怀里,说道:“爹好没道理,我和娘整天唇不离腮,哪里有这等事?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们,才这样说的。爹你也要有主张,自己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到外面去好听?”几句话,把西门庆说得没了言语,丢下马鞭子,一面叫金莲起来,穿上衣服,一面吩咐秋菊看菜,放桌儿吃酒。金莲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上去,跪在地下等他接。西门庆道:“我今日饶了你。今后凡我不在家,你要早关门户,不许胡思乱想。不然,我饶不了你!”金莲道:“爹吩咐,奴知道了。”又给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方才落座,在旁边陪着饮酒。
  潘金莲平日被西门庆宠得狂了,今日讨了这场羞辱,知道西门庆不是那么好伺候的,以后做事不敢不格外小心。而西门庆过完生日,又大摇大摆去丽春院寻李桂姐了。
  李瓶儿密约西门庆西门庆从丽春院回家,吴月娘告诉他,花家差小厮送帖来,请他一起到外面吃酒。西门庆随即整好衣帽,叫了两个跟随,骑匹骏马,先径到花家。不想花子虚有事出去了。他娘子李瓶儿,夏月间戴着银丝假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翘翘小脚,立在二门里台基上。西门庆急匆匆走进门,两下撞了个满怀。西门庆对她留心已久,今天见她生得很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脸儿,细弯弯两道眉儿,红扑扑一点唇儿,不觉魂飞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李瓶儿还了个万福,转身立在角门里,半露娇容道:“今日他请大官人到外边吃酒去,好歹看奴的面,劝他早些回家。家里只两个丫髻和奴,并无别人。”西门庆道:“嫂子说得有理,二哥家事要紧。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二哥同去同来。”不一会儿,花子虚来家,李瓶儿便回房去了。西门庆、花子虚二人寒暄过后,一同到了妓院吴银姐处,狂吃滥饮了一番,西门庆又把灌得酩酊大醉的花子虚送回家来。李瓶儿道:“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劝他早回,少在外胡混。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西门庆心领神会,道:“嫂子说哪里话!这点小忙还不帮,相交朋友做什么?嫂子放心,我一定劝说二哥。”李瓶儿又道了万福,叫丫鬟拿来果仁泡茶请西门庆吃。从此,西门庆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安排应伯爵、谢希大一伙人,拉住花子虚在院里饮酒过夜,他便脱身来花家门口站立。李瓶儿也常领两个丫鬟在门口。西门庆看见了,扬声咳嗽,一会儿走过东边,一会儿又往西去,或在对门站立,眯眼往花家门里瞧。李瓶儿影身在门里,见西门庆过来,就内进里面,西门庆过去了,又探头张望。两人眼意心期,已不在言表。
  转眼又到了九月重阳。花子虚叫了两个妓女,请西门庆来赏菊,又邀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天化四人相陪。传花击鼓,欢乐饮酒。众人饮酒到掌灯之后,西门庆离开席到外边解手,不防李瓶儿正在遮帘窗槅子边偷视,两人又撞了个满怀。李瓶儿走到西角门口,暗暗差绣春丫鬟黑影里走到西门庆跟前,低声说道:“俺娘让我对西门爹说,少吃酒,早早回家。晚时,娘如此这般,要和西门爹说话哩!”西门庆听了,欢喜不尽。小解回来,到席上连酒也不吃,左右两个弹唱的递酒,他只是装醉不吃。看看到一更时分,那李瓶儿不住走来帘外往里看,见西门庆坐在上边假作打盹,应伯爵、谢希大两个如同钉在椅子上,不肯动身,祝实念、孙天化熬不住走了,他两个还不动,急得李瓶儿火烧火燎。西门庆耐不住,走出来,又被花子虚抓住不放,道:“今日小弟没敬心,哥哥怎么平白地不肯坐?”西门庆道:“我实在醉了,吃不下去。”于是故意东倒西歪,叫两个小厮扶回家去了。应伯爵道:“他今天不知怎么的,总不肯吃酒,吃了不多就醉了。既是东家费心,难为两个姐姐在此,拿大杯来,咱们再来它四五十轮散了吧。”李瓶儿在帘外听见,不住地骂:“该死的囚胚子。”暗中差小厮天喜请花子虚来,说道:“你既要和这伙人吃,趁早给我到院里吃去,不要在家里吵闹我。半夜三更,熬油费火,我哪里耐烦!”花子虚道:“这么晚和他们去院里,不回家来,你不要再麻烦我。”李瓶儿道:“你去,我不麻烦你就是了。”花子虚巴不得她这样说,走来对众人道:“我们往院里去。”应伯爵道:“真的?别哄我。嫂子答应吗?”花子虚道:“她刚才已经说了,叫我明天回家。”于是连两个唱的,还有天福、天喜两个小厮,一齐起身,重新到后巷吴银姐院里吃酒。西门庆推醉回家,走到金莲房里,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好一会儿,听得那边赶狗关门。随后,只见丫鬟迎春黑影里扒着墙,装着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悄声递了话。西门庆忙搬过一张凳踏着,偷偷爬过墙来。里边早为他安下梯子,很是方便。李瓶儿打发花子虚走后,就摘了冠儿,乱挽乌云,素体浓妆,立在穿廊下。看见西门庆过来,喜不自禁,急忙迎进房中。灯烛下,早已安排了一桌齐整酒肴果菜,壶内满贮香醪。李瓶儿高擎五杯,递给西门庆,道:“一向感谢官人,请官人过来,聊尽奴家一点薄情。又摸着两个天杀的,只顾涎脸坐着,急死奴家了。刚才叫我都打发到院里去了。”西门庆道:“只怕二哥还要来家。”李瓶儿道:“奴已吩咐他院里过夜,不来了。两个小厮也都跟去了。家里再无别人。只这两个丫头,一个冯妈妈看门,她是奴从小养娘,心腹人。前后门都已关闭了。”西门庆听了,心中欢喜。于是两个交杯换盏,一起饮酒。迎春在旁边斟酒,绣春往来拿菜。酒过数巡,两个丫鬟收拾酒桌,拽上门出去了。当下西门庆与李瓶儿如胶似漆,一直盘桓到五更时分。窗外鸡叫,东方渐白,西门庆恐怕花子虚来家,整衣起身,照前越墙而过。两个人约定下暗号,只要花子虚不在家,这边就差丫鬟在墙头上,以咳嗽为号,或先丢块瓦儿。那边西门庆便用梯凳爬过墙来。两个隔墙酬唱,窃玉偷香,深夜里又不由大门行走,街坊邻居谁能知晓。作为西门庆的结拜兄弟花子虚,更被蒙在鼓里,一点儿不知,而且在外面院里过夜,再听不到絮叨声,还要感谢娘子仁德无量哩!
  花子虚命归黄泉又到了十兄弟聚会的日子,可西门庆去不多久,就返回家来了。吴月娘见面色反常,便问:“你今天会友,怎么回来这么早?”西门庆道:“别提了!俺们弟兄几个,正在城外永福寺吃耍,忽然闯进几个捕快,不由分说,一条链子把花二哥锁去了,众人都吓了一跳。我不放心,差人打听,原来是花二哥内臣家房族中告他侵吞家财,在东京开封府递了状子,批下来,着本县拿人。我们便各自散了。”月娘听了,说道:“这是该着的!你整天跟这些人在一起,不着个家,只在外边胡撞,早晚要弄出事来。你如今还不死心,到明天争风厮打起来,打成个烂羊头,你才肯断了这条路儿!”西门庆道:“谁人敢七个头、八个胆打我?”月娘道:“你这行货子,只好在家里嘴硬罢了。”
  正说着,花子虚家差小厮来请。西门庆便到花家去,见李瓶儿罗衫不整,粉面慵妆,脸吓得蜡渣黄,跪在地下,哀求道:“大官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快帮奴家想想办法吧!都因他不听人劝,正经家事不理,只在外面胡来,今天才吃人暗算。我真不想管他,拿到东京,打个烂泥活该,只是难为过世老公公的姓字。所以来求大官人,千万看奴薄面,有人情好歹寻一个,只不叫他吃苦刑就是。”西门庆道:“嫂子请起,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李瓶儿道:“说来一言难尽!俺过世老公公有四个侄儿,大侄儿唤作花子由,第三个叫花子光,第四个叫花子华,俺这个,排行第二,都是老公公嫡亲的。老公公挣下一些钱财,见俺这个不成器,从广南回来,把东西只交给我收着。老公公死了,这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帐家伙去了,却一分银子也没分得。我常说,多少给他们些也罢了,可他不理这个茬儿,自以为密不通风,今天却被人告下了!”说罢,放声大哭。西门庆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为家财小事,这个不打紧。既是嫂子吩咐,二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李瓶儿道:“官人若肯帮忙,请问这人情上要用多少礼?奴好预备。”西门庆道:“也用不了多少。听说东京开封府杨府尹,乃是蔡太师的门生。蔡太师与我这四门亲家杨提督,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话的人。以他两个份上,去对杨府尹说,还有个不依的?不论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师那里要用些礼物,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亲,他肯受礼?”李瓶儿便往房中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叫西门庆拿去寻人情,上下使用。西门庆道:“只要一半就够了,哪里用得这么多!”李瓶儿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后还有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之物,一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再取。趁这时奴不思量防身之计,信着他,往后过不出好日子来。眼见得三拳不敌四手,到明天,这些东西也吃人暗算了去,害得奴哪里是归宿?”西门庆道:“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起来,怎么办?”李瓶儿道:“这都是老公公在时私下交给奴的,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管收去。”西门庆道:“既是嫂子这样说,我到家叫人来取。”于是一直回到家去,同月娘商议。月娘道:“银子就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如果从大门里来,街坊邻居看着不惹眼?必须夜间打墙上过来,才隐密无人知觉。”西门庆听了大喜,即令玳安、来旺、来兴、平安四个小厮,用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银子先抬到家里。然后,夜晚月上时分,李瓶儿那边,同迎春、绣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这边,月娘、金莲、春梅在梯子上接着。墙头上铺衬毡条,一箱箱打发过来,人不知,鬼不觉,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
  西门庆收下李瓶儿这许多细软金银宝物,连夜打点驮装停当,求了亲家陈洪一封书信,差来保上东京,给杨提督送上书札,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开封府杨府尹。这府尹名叫杨时,别号龟山,陕西弘农县人,由进士升大理寺卿,后任开封府尹,很是清廉。蔡太师是他旧时座主,杨戬又是当道时臣,怎能不做这份人情?杨府尹当场升堂,监中提出花子虚来,审问他家财下落。这时花子虚已有西门庆捎书给他,知道托了人情,口口只说:“自从老公公死了,发送念经都花费了。现只有宅舍两所,庄田一处。其余床帐家伙,也早已分空。”杨府尹道:“你们内官家财,无稽可考,得来易,失去也易。既是花费无存,批仰清河县委派官员将花太监住宅、庄田估价变卖,分给花子由等三人回缴。”花子由等又上前跪禀,要求追查花子虚别项银两。杨府尹大怒,喝道:“你这厮少打!当初你那内相死时,你们不告,做什么来?如今事情已过去,又来骚扰!”当下批了一道公文,把花子虚一下儿也没打,押回清河县来,估计庄宅。
  来保打听得这消息,星夜赶回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说放了花子虚,满心欢喜。这里李瓶儿请过西门庆去计议,要西门庆拿出几两银子,买了这所住宅,并道:“反正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门庆回家和月娘一说,月娘道:“你若要她这房子,恐怕她汉子一时生起疑心来,怎么好?”西门庆点头称是,记在心里。几天后,花子虚来家。清河县委派人丈估。太监大宅一所,坐落在大街安庆坊,值银七百两,卖与王皇亲为业;南门外庄田一所,值银六百五十五两,卖与守备周秀为业;只有住居小宅,值银五百四十两,因为在西门庆紧隔壁,没有人敢买。花子虚再三差人去说,西门庆只推没银子,不肯答应。县里紧等要回文书,李瓶儿急了,暗中让冯妈妈对西门庆说,叫拿她寄放的银子,兑五百四十两买了才罢。差官交兑了银两,连夜做文书回了上司。所得银共一千八百九十五丙,由花大、花三、花四均分。
  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虽然没伤皮肉,但把银两、房舍、庄田都没了,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心中十分焦躁。因向李瓶儿查算西门庆使用银两下落,还剩下多少,好凑着买房子,反遭李瓶儿一顿臭骂:“呸!混帐货!你成天不理正事,在外眠花卧柳,被人暗算,拿在牢里,我一个妇人家,厚着脸,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多亏了西门庆大官人,看往日交情,大冷天差家人往东京去,替你解脱干净。你完了官司,得命思财,疮好忘痛,倒有脸找起后帐来了!”花子虚道:“我指望还剩下些,咱凑着买房子过日子。”李瓶儿道:“呸!浊蠢才!我不好骂你的。你那三千两银子够干什么?蔡太师、杨提督是小食肠儿!要不是偌大人情,同你不沾亲不带故,会好端端放你出来?你也该摆个席儿,请人家过来,谢一谢才是!”直骂得花子虚闭口无言。
  第二天,西门庆差玳安送了一份礼来与花子虚压惊。花子虚安排了一桌酒席,请西门庆来答谢,想趁机问他银两下落。依着西门庆,还要找过几百两银子,给他凑买房子。倒是李瓶儿不肯,暗地叫冯妈妈对西门庆说:“不要去吃酒,只开一篇花销帐给他,就说银子上下打点都用完了。”花子虚不识相,再三差小厮去邀请。西门庆躲往妓院里去了,只回说不在家。气得花子虚眼睛发昏,只是跺脚。后来好不容易凑了些银子,买下狮子街一所房住,又不幸害了一场伤寒。从十一月初倒在床上,就再没有起来。开始还请太医来看,后来怕花费银子,只有挨着。一日两,两日三,连气带病,挨到二十天头上,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亡年二十四岁。
  李瓶儿急欲嫁西门花子虚死后,李瓶儿请过西门庆来,与他商议买棺木入殓,念经发送,到坟上安葬。那花大、花三、花四家也都来吊孝送殡。西门庆还叫吴月娘办了一桌酒席,为他山头祭奠。当日李瓶儿乘轿回家,设了一个灵位,供奉在房中。虽是守灵,却一心只想着西门庆。
  正月十五日,西门庆先一天差玳安送来回盘羹菜,一坛酒,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一套织金重绢衣服,写吴月娘名帖,送给李瓶儿做生日。李瓶儿随即让冯妈妈拿帖儿,请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又暗捎一个帖儿,请西门庆那日晚赴席。李瓶儿住在狮子街灯市新买的房子,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后面紧靠着乔皇亲花园。这天,吴月娘等人穿得花花绿绿,坐轿子来到李瓶儿家,吃酒、观灯,很是热闹了一番。西门庆白天在妓院李桂姐处玩耍,二更时分,知道妇人们都走了,才到李瓶儿家来。
  西门庆叫开门,李瓶儿在堂中秉烛,花冠齐整,素服轻盈,正倚帘栊盼望。见西门庆进来,忙移莲步,款促湘裙,下阶迎接,笑道:“你怎么这晚才来?”西门庆道;“我和几个朋友院里吃酒,脱不开身。”李瓶儿道:“多谢你重礼。他娘们不肯多坐,只说家里没人,早早走了,叫奴怪没意思的。”于是重筛美酒,再整佳肴,把堂中花灯都点上,放下暖帘。李瓶儿跪下给西门庆递酒,说道:“拙夫已故,奴家举目无亲。今日这杯酒,只靠官人与奴做个主。不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为官人铺床叠被,和众位娘子做个姐妹,也就甘心了。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说着满眼落泪。西门庆一手接酒,一手扯她道:“你请起来。既蒙相爱,我西门庆铭刻于心。等你孝服满了,我自有办法,不劳你费心。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咱们且吃酒吧。”两人你来我往,吃了一阵。李瓶儿问:“你那边房子,几时收拾?”西门庆道:“二月就兴工。连你这边一所通身打开,与那边花园取齐。前边盖个山子卷棚,后边再盖三间玩花楼。”李瓶儿道:“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有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你明天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用。你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和娘们做个姐妹,随便把我做第几个也罢!”西门庆道:“你的情意,我都知道了。我那边盖好了房子,就娶你过去,不然,没有住房。”李瓶儿喜道:“你既有实心娶奴家去,到那时,好歹把奴的房与五娘盖在一处,奴舍不得她好个人儿。”西门庆道:“明天,这边与那边一样,盖三间楼房与你住,安两个角门出入,你看如何?”李瓶儿道:“我的哥哥,这样才可奴心意!”夜深了,二人上床歇息。
  过了些日,西门庆找来经纪人,把李瓶儿的香、蜡等物都称了斤两,共卖得三百八十两银子。李瓶儿只留下一百八十两,其余都交给西门庆收了盖房用。西门庆请阴阳先生选定二月初八兴工动土,拿出五百两银子委付给家人来昭、主管贲四,卸砖瓦木石,管工计帐。当下,贲四、来昭督管各工匠兴工,先拆毁花家那边旧房,打开早时爬越的墙垣,筑起地脚,起盖卷棚山子、各亭台楼阁。
  三月上旬,即将到花子虚百日。李瓶儿预先请过西门庆来,要把花子虚灵烧了,道:“房子卖不卖的,你着人看守。你早把奴娶过去吧。”西门庆道:“仍然不要急,这话我对房下和潘五姐说过了。直待与你把房盖完,那时你孝服也满,再娶过门仍然不迟。”李瓶儿道:“你既真心娶奴,先把奴房撺掇盖了,娶过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这里度日如年。再不的,我烧了灵,先搬到五娘那边住两天,等你盖好新房子,再挪过去。”西门庆道:“我知道了。”
  次日,西门庆回家,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了。金莲道:“可知好哩!奴巴不得腾两间房给她住。你最好问声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西门庆一直走到月娘房里,把李瓶儿求嫁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娶她的。头一件,她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她男子汉交好;第三件,你又和她有连手,买了她房子,收着她寄放的许多东西。常言说,机儿不快,梭儿快。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弄不好,不惹得虱子头上搔?赵钱孙李,依不依,随你。”西门庆一时拿不定主意,走出前厅,坐在椅子上沉吟,寻思了半天,重进金莲房里来,告诉了她月娘说的话。金莲道:“大姐姐说得也是。你当初与她汉子好,是朋友,没丝也没雨。如今买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叫当官的也看不惯的。”西门庆说不好回李瓶儿那边,金莲道:“呸!这有什么难的?你只说,我到家对五娘说来,她的楼上堆着许多药料,你这家伙去到那里,没处堆放。还是再宽待些时,你的房子已盖了七八成了,我催匠人早些装修,油漆停当,你孝服也满了,那时娶过去,不更齐备些?强似搬在五娘楼上,荤不荤,素不素,挤在一起,像什么样子?保管她也罢了。”
  西门庆听了大喜,随即走到李瓶儿家,将金莲教他的意思说了。李瓶儿无可奈何,只好说道:“我的哥哥,你要上紧些!奴情愿等着。”西门庆又道:“还有一件事,只怕你大伯子说你孝服不满,该怎么办?”李瓶儿道:“他不敢管我事。且不说各衣另饭,后嫁由自己,他也管不着。如今我过不下日子,他怎么不管我?他胆敢放出个屁来,我叫那贼花子坐着死,不敢睡着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
  光阴迅速,西门庆家中,已盖了两月房屋,三间玩花楼装修将完,只少卷棚还没安放石礅。五月端阳节,李瓶儿置了席酒,请过西门庆来。一者品尝粽子,二者商议过门的事。当下商定,择于五月十五日,先请僧人念经烧花子虚灵,然后西门庆择吉日娶李瓶儿过门。李瓶儿欢喜不尽。西门庆问:“你烧灵那天,请不请花大、花三、花四?”李瓶儿道:“我每人递个帖子,随他来不来。”
  说话间到了五月十五日,李瓶儿烧完灵,摘去孝髻,换上一身艳服。堂中灯火辉煌,早预备下一桌齐整酒肴,还单独安放了一把交椅,请来西门庆坐。丫鬟执壶,李瓶儿满斟一杯,递上去,磕了四个头,道:“今天灵已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也该如愿了。”西门庆下席,也回敬了李瓶儿一杯,坐下道:“今天花大两口子,没来说什么?”李瓶儿道:“奴午饭后叫他进来到房中,就说了大官人这边的亲事。他满口说好,一句闲话也没有。只说过门后,叫他娘子来咱家走走。奴给他十两银子,两套衣服,两口子欢喜得不得了,临出门谢了又谢。”西门庆道:“他既这么说,我容他上门来走走,也不算什么。但有一句闲话,我不饶他!”李瓶儿道:“他若放屁辣骚,奴也不放过他!”说到投机处,两个人交杯错盏,尽情欢饮。
  李瓶儿自嫁蒋竹山五月二十日,帅府周守备生日。西门庆带了贺礼,衣帽齐整,骑匹大白马,四个小厮跟着,往他家拜寿。席间,同夏提刑、张团练、荆千户、贺千户一班武官饮酒,鼓乐齐鸣,搬演戏文,很是热闹。不想,正当西门庆春风得意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
  天晚,小厮玳安慌慌张张找来,说姐姐、姐夫来了,要他马上回去。百门庆打马回家,只见后堂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在,地上堆着许多箱笼床帐等家什,吃了一惊,问道:“怎么这时来家?”女婿陈敬济磕了头,哭道:“近日朝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参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拟枷号充军。昨天,府中杨干办连夜赶来,透信给父亲,父亲慌了,叫儿子同大姐带这些家什,暂在爹家中躲避些时。他起身往东京我姑姑那里打听消息去了。待事宁之后,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说着,递过书信。西门庆拆开观看,上面写明;“因边关告警,金人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救兵,失误军机,连同朝中杨老爷俱被科道官参劾,圣上恼怒,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余与陈敬济所说意思一致。西门庆看了,慌了手脚,叫吴月娘安排酒饮,管待女儿女婿,令家人打扫厅前三间厢房,给他两口子居住。箱笼细软,都收拾到月娘房里来。陈敬济取出带来的五百两银子,交给西门庆打点使用。
  西门庆连夜差主管携银子往县里抄来一份邸报,上面写得更加清楚,是兵科给事宇文虚中等所奏本,弹劾蔡京、王黼、杨戬三权臣树党怀奸,误国殃民之罪。皇上下旨,姑留蔡京辅政,王黼、杨戬拿送三司,并查处党恶人犯、手下坏事家人,拘满一月充军。西门庆看罢,耳边“嗡”的一声,魂魄不知哪里去了。急忙打点金银宝玩,把家人来保、来旺叫到卧房中,吩咐他们雇脚夫五更起身,上东京打听消息,只不要到陈亲家下处,有什么不好声色,巧妙打点。
  西门庆一夜不曾合眼,第二天早晨,吩咐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停止,各项匠人都放回去,不做了。每天里走来走去,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惶恐不安,早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吴月娘见他愁眉不展,宽慰他说:“他陈亲家那边的事,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也不须这样焦愁。”西门庆道:“你妇人家知道什么?陈亲家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孽障搬来咱家住着,平日街坊邻舍恼咱的极多,常言道‘打羊驴也惊’,倘若有人指告,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不说西门庆在家为前景焦愁,再说李瓶儿连等几日,不见动静,差冯妈妈去请西门庆,只叫门不开。看看五月将尽,六月初旬,朝思暮想,精神忧惚,竟害起病来。渐渐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冯妈妈请了大街口行医的蒋竹山来看。这个蒋竹山,年纪不到三十,生得五短身材,人物飘逸,非常轻浮狂诈。进入卧室,诊视脉息完毕,见李瓶儿生有姿色,说道:“学生适才诊脉,知娘子病因心中郁结不遂意所致,阴阳失调,乍寒乍热,精神短少。如不早治,则有性命危险。可惜!可惜!”李瓶儿道:“有劳先生,费心赐奴良药,奴好了,定重加酬谢。”蒋竹山道:“学生无不用心,娘子服了我的药,必然贵体康复。”说完起身。李瓶儿送药金五钱,让冯妈妈将药讨来。晚间吃了药,当晚便睡着了,渐渐饮食也增加了,梳头走动。几天后,精神恢复了正常。
  一天,李瓶儿安排了一席酒肴,备下三两银子,差冯妈妈请过竹山来相谢。蒋竹山自从给妇人看病,就怀了得到她的念头,今日听她来请,立即整衣前往。到了中堂。李瓶儿盛妆出见,道了万福,吃过茶,请入房中,高擎玉杯,施礼道:“前日奴家大病缠身,多蒙先生赐送良药,服了很快见效。今天粗置了一杯水酒,请先生过来,以表谢意。”蒋竹山道:“这是学生份内的事,理当如此,何必计较!”小丫鬟绣春用描金盘托上三两白金。蒋竹山道;“这个学生怎么敢领?”李瓶儿道:“一点小意思,不成礼数。万望先生笑纳。”辞让了半天,蒋竹山才收了。李瓶儿递酒,安下坐次。饮过三巡,蒋竹山偷眼斜视李瓶儿,粉妆玉琢,娇艳动人,便道:“学生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几何?”李瓶儿道:“奴家虚度二十四岁。”蒋竹山道:“像娘子这等妙龄,生长在深闺,处境富足,有什么事不顺心,竟得前日郁结不舒的病?”李瓶儿微笑道:“不瞒先生,奴家因拙夫弃世,家事萧条,独自一身,忧愁思虑,哪会无病呢?”蒋竹山道:“原来娘子夫主殁了。多少时了?”李瓶儿道:“拙夫从去年十一月得伤寒死了,至今已八个月。”蒋竹山道:“娘子也还有子女没有?”李瓶儿道:“儿女俱无。”蒋竹山道:“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就独自孀居。为何不另寻个新伴,却甘为忧闷,怎能不生病?”李瓶儿道:“奴家近日也讲有亲事,不日便过门的。”蒋竹山道:“敢问娘子,与何人结亲?”李瓶儿道:“就是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大官人。”蒋竹山听了,连连叫苦,道:“娘子为何嫁他?学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他底细。这人专在县中包揽讼事,广放私债,贩卖人口。家中丫头不算,大小五六个老婆,恼时打顿棍子,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去卖了。他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亏得娘子早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同飞蛾投火,让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后悔就晚了。况且最近他亲家那边出了事,他怕牵连,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房子盖到半路也停了。东京已下文书,委令府县拿人。到明天他盖的这房子,多半要抄没入官。娘子好端端嫁他做什么?”
  蒋竹山一番话,说得李瓶儿无言以对。寻思半晌,想起许多东西丢在他家,后悔不迭,暗暗跺脚。心里道:“怪不得三番五次请他不来呢,原来家中出了事!”又见蒋竹山人物风流,言语爽快,一团谦恭,暗想:“奴明日若嫁得个他这样人也罢了,不知他有妻室没有?”便道:“多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激不尽。如果有相当人家,托媒来说,奴没有不依的道理。”蒋竹山问:“不知娘子要什么样的人家?学生打听到,好来这里说。”李瓶儿道:“人家倒也不论大小,只要像先生这般人物的。”蒋竹山不听则罢,听了这话,不觉喜出望外,慌忙走下席来,双膝跪下,道:“不瞒娘子说,学生丧妻已久,子女皆无,倘蒙娘子垂怜,肯结秦晋之好,便足了平生的愿望。学生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李瓶儿笑笑,携他起来道:“先生请起,还不知先生贵庚多少?既要做亲,须要个媒人来说,方成礼数。”蒋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学生今年二十九岁,正月二十七日卯时生。家境贫寒,既蒙娘子金诺之言,不用媒人也罢。”李瓶儿笑道:“你既没钱,我这里有个冯妈妈,拉她做个媒证。也不用你聘礼,择个吉日良辰,招你进来,入门为赘。不知你意下怎样?”蒋竹山连忙倒身下拜,道:“娘子就如同学生重生父母,再世爹娘,有此良缘,学生真是三生大幸了!”于是两人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酒,成其亲事。蒋竹山饮到天晚回家。
  当晚,李瓶儿就把她的意思同冯妈妈讲了。第二天,冯妈妈送过信去,择于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把蒋竹山倒踏门招进来成了夫妇。过了三天,李瓶儿凑了三百两银子,给蒋竹山打开两间门面,使他的生药店焕然一新。还为蒋竹山买了匹驴,往来看病骑着。
  行贿赂西门庄免灾且不说蒋竹山在李瓶儿家招赘,单表来保、来旺奉西门庆之命上京打点。二人带着厚礼,日夜兼程,不一日来到东京。进了万寿门,投客店安歇。第二天,来保、来旺外出打探。只听见街谈巷议,都说兵部王尚书昨日会问明白,圣旨下来,要把有关人犯秋后处决。只有杨提督名下的亲族人等,还没有拿完,如何处置,不能裁定。来保、来旺二人把礼物带在身边,急忙来到蔡府门前。往时办事来过两趟,道路很熟。他们立在龙德街牌楼底下,探听府中消息。一会儿,见一个青衣人慌慌张张从府里出来,往东去了。来保认得是杨提督府里亲随杨干办,想要叫住,问他一声事情如何,因家主没有吩咐,不敢言语,放过他去了。等了半天,不见什么动静,两个走到府前,向守门官深施一礼,道:“请问一声,太师老爷在家不在?”那守门官道:“老爷朝中议事未回,你问这干什么?”来保又道:“请管家翟叔出来一下,小人见见,有事禀白。”守门官道:“客家翟叔,也不在家。”来保见他不肯实说,知道他想要东西,就袖中取出一两银子递给他,那官吏接了,便问:“你要见太师老爷,还是学士大爷?老爷的事,向大管家翟谦禀,大爷的事,向小管家高安禀。太师老爷不在,只有学士大爷在家。你有什么事,我替你请出高管家来,禀见大爷,也是一样。”来保借机编了个话道:“我是提督杨爷府中的,有事禀见。”守门官听了,不敢怠慢,急忙进去通报,半天,只见高安出来。来保慌忙施礼,递上十两银子,说道:“小人是杨爷的亲信,同杨干办一路来见老爷讨口信,因在后边吃饭,来迟了一步,不想他先来了。”高安接了银子,道:“杨干办刚才走了,老爷还未散朝。你且进去稍待,我引你见见大爷吧。”说着,把来保领到第二层大厅旁边,从另一座仪门进去,里面是坐北朝南的三间敞厅,绿油栏杆,朱红牌额,石青填地,上面金字大书着天子御笔钦赐的“学士琴堂”四字。
  原来蔡京的儿子蔡攸,也是皇帝宠臣,现为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提点太乙宫使。来保在门外伺候,高安先进去说了,然后出来唤来保入见。来保进来,当厅跪下。蔡攸阔袍软巾,坐在堂上,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来保禀道:“小人是杨爷的亲家陈洪的家人,同府中杨干办来,禀见老爷讨信。不想杨干办先来了,小人赶来后见。”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呈上。蔡攸见上面写道:“白米五百石。”意即五百两白银。便把来保叫到跟前,说道:“蔡老爷也因事有牵扯,连日回避。阁中的事并昨日三法司会问,都是右相李爷秉笔。杨老爷的事,昨日内里有消息出来,圣上宽恩,另有处分了。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还待查明间罪。你还是到李爷那里去看看吧。”来保只顾磕头道:“小的不认得李爷府上,望爷可怜,看在杨老爷份上。”蔡攸道:“你去到天汉桥边,北高坡大门楼处,问声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讳名邦彦的李爷,谁不知道?也罢,我这里差个人与你同去。”即令人拿过纸笔,写了一封信,盖上图章,同管家高安交代几句,叫他领来保去见李爷。高安同来保出了府门,招唤来旺,带着礼物,转过龙德街,径直往天汉桥李邦彦府去。
  李邦彦刚散朝回家,穿一件大红绉纱袍,腰系玉带,送一位公卿上轿走后,回到厅上。门吏禀报说:“学士蔡大爷差管家来见。”李邦彦叫高安进来,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唤来保、来旺进见,跪在厅台下。高安就在旁边递过蔡攸书信及礼物帖子。来保下边把礼物呈上。李邦彦看了,说道:“看在你蔡大爷份上,又是你杨老爷亲戚,我怎么好接受这礼物?况且你杨爷,昨天圣心回动,已经没事。只是他手下的,科道参语很重,一定要处置几个。”随即令堂候官取过科中送来的那几个人名单给他们瞧。上面写着:“王黼名下书办官董升,家人王廉,班头黄玉;杨戬名下坏事书办官卢虎,干办杨盛,府掾韩宗仁、赵弘道,班头刘盛,亲党陈洪、西门庆、胡四等,皆鹰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辈。乞敕下法司,将一于人犯,或发配荒远,或施以重刑,以正国法。”来保看了,连忙跪下磕头,哀求道:“小人就是西门庆家人,望老爷开天地洪恩,超生他性命吧!”高安在一旁也上前替他跪下,求李邦彦开恩。李邦彦见五百两银子,只买一个名字,这个人情为什么不做?便令左右抬过书案来,取笔将文卷上“西门庆”名字巧妙改成“贾廉”,一面收上礼去。李邦彦打发来保等出来,就拿回帖回蔡学士,赏了高安、来保、来旺一封五两银子。来保、来旺出了李府,在路上辞别高安管家,回到客店,收拾行李,还了房钱,星夜赶回清河县。
  来保、来旺来家见西门庆,把上东京所做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西门庆听了,倒吸了一口冷气,向月娘道:“好险!多亏早差人去打点,不然怎么得了!”于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赏了来保、来旺。过了两天,门也不关了,花园又重新开工,渐渐出来到街上走动。
  李瓶儿遭辱李瓶儿逼走了蒋竹山,托玳安向西门庆传话,说她很懊悔,好歹请西门庆把她娶过去。西门庆道:“贼贱妇,既嫁别人,又缠我干什么!既然这样,你去对她说,也不用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把她抬过来好了。”玳安转告李瓶儿,李瓶儿满心欢喜,亲自到厨房做菜,热情款待了玳安。还说:“你二娘我这里没人,先着人来把东西搬过去吧。”
  于是,西门庆雇了五六副杠,足足抬运了四五天,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择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四对红灯笼,派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小厮跟轿,下半晌,把李瓶儿娶过了门。轿子落在大门口,半天也没有人出来迎接。西门庆深衣幅巾,在家中新卷棚内不动。还是盂玉楼听说,到上房对吴月娘道:“姐姐,你是家主,不去接接,她怎么好进来?”吴月娘才轻移莲步,带人出来接了。李瓶儿抱着宝瓶,径直走到她新房里。迎春、绣春两个丫鬟,早把房中铺设停当,单等西门庆进房。
  不想,西门庆对李瓶儿嫁蒋竹山的事,还恼恨在心,一连三天,故意不去李瓶儿房里过夜。李瓶儿有苦难言,大哭了一场,到后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下,走到床上,用脚带在高处绾个结儿,上了吊。两个丫鬟醒来发现,慌了手脚,忙走到隔壁,叫春梅道:“俺娘上吊哩!”潘金莲急忙过来看,只见李瓶儿穿一身大红衣裳,直掇掇吊在床上,同春梅等七手八脚上前把脚带割断,救下李瓶儿。李瓶儿过了半天,吐了一口清涎,才苏醒过来。春梅又去叫玉楼,玉楼接来吴月娘、李娇儿,众人灌了李瓶儿些姜汤,李瓶儿喉中哽咽了一阵,哭出了声。吴月娘等一块石头落了地,安抚她睡下,各自回房歇息。
  第二天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了些粥汤,西门庆得知,对李娇儿等人说道:“贼贱妇,用装死吓人,我饶不了她!到晚上,我到她房里去,亲眼看她上个吊给我瞧。贼贱妇不知把我当谁哩!”众人见他这样说,都替李瓶儿捏着一把汗。晚上,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走进李瓶儿房去。玉楼、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进来,她两个便站在角门外悄悄听着。
  西门庆进了房,见李瓶儿在床上倒着身子哭泣,连动也不动,心中就有几分不悦。先把两个丫鬟赶到旁边空房里去,然后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李瓶儿骂道:“贱妇,你既然亏心,何必到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好了,谁请你来?我又没有坑你,凭什么装死吓人?我还从来不曾见人上吊,今天就看你上个吊给我瞧!”说着,拿过一条绳子,丢在李瓶儿面前,叫她上吊。李瓶儿想起蒋竹山说过,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暗自思量:我哪辈子倒运,今日大睁眼又撞进火坑里来了!心里好不委屈,哭得更厉害了。西门庆大怒,叫她下床来,脱了衣服跪着。李瓶儿只顾哭不肯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前地上,袖中取出鞭子,抽了几下。李瓶儿这才脱去上下衣服,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西门庆坐着,质问李瓶儿:“我那样对你说,叫你略等一等,我家中有些事;你为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什么本事?你把他倒插门招进去,还拿本钱给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扛我的买卖!”李瓶儿道:“奴不好说的,后悔也迟了。只因你一去不见来,奴朝思暮想,害了病,看看要死,才请这蒋太医来看。奴就像掉在面糊盆里一样,一时迷惑,被那厮骗了。他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走了这条路。谁知那厮砍了头是个债桩,被人打上门来,惊动官府。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随即把他撵出去了。”西门庆道:“听说你叫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今天为什么也到我家来了?”李瓶儿道:“冤枉死人了!奴哪里有这事?要有,就把奴的身子烂化了!”西门庆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说你有钱,就转换汉子,我手里可容不得。我实对你说吧,前时打蒋太医的那两个人,就是我指使的。我只略施小计,就叫那厮疾走无门;如果稍有机关,连你也要挂带到官,和他一样下场。”李瓶儿道:“奴知道是你使的法术。求你可怜可怜奴,若把奴弄到那无人烟的地方,奴只有死了!”西门庆怒气渐渐有些消了,问道:“贱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李瓶儿见西门庆有了转意,顾不得赤身裸体,跪着向前移动了移动,急忙道:“他拿什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别说你是这样的人上人,只你每天吃用的稀奇东西,他在世几百年,见都没见过哩,他拿什么来比你!不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的时候,要是比得上你,奴也不会这样贪恋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经你手,叫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西门庆听了这些,回想起旧情,转怒为喜,丢了马鞭子,用手把李瓶儿拉起来,穿上衣服,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得是。那厮见过什么碟儿大的天!”便叫:“春梅,快放桌子,后边取酒菜过来!”
  金莲和玉楼站在角门,没听到什么,便到春梅房下打听里面动静。春梅隔门悄悄告诉她两人道:“俺爹叫他脱衣服跪着,她不脱,爹恼了,抽了她几鞭子。她才慌了,脱了衣服跪在地上,爹正问她话哩!”玉楼怕西门庆听见,拉金莲到外边黑暗里说话。金莲向玉楼道:“我的姐姐,她只说有好吃果子,一心要来这里,还没怎的,先吃了个下马威,讨了几下子在身上。她也是个不顺脸的货,顺顺不就罢了,偏要扭糖股儿。你扭扭也是钱,不扭也是钱。想着先前,我陪下十二分小心,还吃他那等苦哩。姐姐,你来了几时,还不知他性格哩!”玉楼道:“就是的。”二人正说着,春梅走出来,金莲忙问她怎样了。春梅道:“她哭着对俺爹说了许多话。爹喜欢了,抱起她来,令她穿上衣服。叫我放了桌子,如今往后面取酒去。”金莲听了,向玉楼道:“贼没廉耻的货!原来这等雷声大雨点小!贼小肉儿,她房里没丫头,你替她取酒去?”春梅道:“爹要我去的,关我什么事!”说着笑嘻嘻去了。金莲和玉楼见没什么意思了,各去房中歇息。
  西门庆和李瓶儿一场风雨过后,现在又坐在一起,饮起酒来,相怜相爱,说不尽的恩爱话,直到半夜,上床就寝。李瓶儿吃了这场羞辱,格外小心伺候。早晨起来,漱了口,又叫迎春筛金华酒,陪西门庆吃了两杯,然后洗脸梳妆。一面打开箱子,翻开细软首饰衣服,请西门庆过目。她拿出一百颗西洋珠子,给西门庆看,都是从梁中书家带来的东西。又拿出一件金镶鸦青幔顶子,说是过世老公公的。又拿出一顶金镶髻重九两,请西门庆拿去,替她打两件首饰:一件九凤垫根儿,每个凤嘴衔一串珠儿;一件面戴的金镶玉首饰。西门庆看到这些财宝,高兴地收下了。
  西门庆巧戏宋蕙莲西门庆自从娶过李瓶儿,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兴旺,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满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把李瓶儿带来的小厮天福,改名琴福。又买了两个,一个取名来安,一个取名棋童。把金莲房中春梅,上房玉萧,李瓶儿儿房中迎春,玉楼房中兰香四个丫头,衣服首饰装束起来,在前厅西厢房,叫李娇儿的兄弟——乐工李铭来家教演习,学弹唱。春梅学琵琶,玉萧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每天三茶六饭,管待李铭,一月给他五两银子。又打开两间门面,兑出两千两银子来,委派傅伙计、贲第传开解当铺。女婿陈敬济执掌钥匙,出入寻讨;贲第传记写帐目,称发货物;傅伙计督理生药、解当两个铺子,看银色,做买卖。潘金莲这边楼上,堆放生药;李瓶儿那边楼上,搁解当库衣服道饰、古董书画玩好等物。一天也当许多银子出门。西门庆春风得意,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且说为西门庆家事多次外出打点的大小厮来旺,因媳妇患痨病死了,吴月娘又新为他娶了一房媳妇,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也名叫金莲。这金莲原先卖在蔡通判房里使唤,后因坏了事出来,嫁给厨役蒋聪为妻。蒋聪常在西门庆家听唤,来旺多次领命去叫他,慢慢地同他老婆挂搭上了。一天,蒋聪因和一班厨役分财不均,酒醉厮打,动起刀杖来,被一个厨役打死,那人便越墙逃走了。蒋聪的老婆央来旺对西门庆说了,替她拿帖子到县里,求得县丞差人捉住凶犯,问成死罪,抵了蒋聪性命。后来来旺哄骗吴月娘,只说是小人家媳妇,会做针指,月娘使了五两银子,两套衣服,四匹青红布及簪环之类,为他娶过来,并改名蕙莲。宋蕙莲今年二十四岁,小潘金莲两岁,生得白净俊俏,身子不肥不瘦,模样不短不长,比金莲的脚还小些。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初来时,同众媳妇上灶,还没什么妆饰;过了个把月,看见玉楼、金莲打扮鲜艳,也便把 髻垫得高高的,头发梳得虚笼笼的,双眉描得长长的。在上边递茶递水,被西门庆看在眼里。
  西门庆安心要调戏宋蕙莲,便设了条计策,叫来旺押了五百两银子,往杭州替蔡太师织造庆贺生辰的锦绣蟒衣,并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需要半年期程。来旺从十一月中旬搭旱路车出发,没过多久,正值孟玉楼生日,月娘和众人在后厅吃酒,见西门庆哪里也没去,吩咐王萧:“房中另放张桌子,打发酒菜给你爹吃。”西门庆从帘内看到蕙莲身穿着红袖对襟袄,紫绢裙子,在席上斟酒,便对玉箫道:“那来旺新娶的媳妇蕙莲,怎么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明天对你娘说,另给她一条别的颜色裙子,配着穿。”玉箫道:“这紫裙子还是向我借的。”说完就走了。过了两天,西门庆从外边吃酒回来,走到仪门口,宋蕙莲正往外走,两人撞了个满怀。西门庆顺势扯她一把,口中喃喃呐呐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那蕙莲一声儿也没言语,推开西门庆的手,一直往前去了。西门庆回到上房,叫玉箫送一匹蓝缎子到蕙莲屋里道:“爹前日见你穿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的,不好看,拿了这匹缎子,叫我送给你做裙子穿。”蕙莲打开来看,是一匹翠蓝兼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说道:“我做出来,娘见了问,怎么办?”玉萧道:“爹明日还对娘说的,你放心。爹说你要凡事依顺他,随你要什么,都给你买。今天娘不在家,爹叫你悄悄到山子底下洞里去,会一会。”蕙莲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萧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里下棋。你去,不妨事。”于是,这天玉萧在外面观风,西门庆便和宋蕙莲在山子底下藏春坞洞里厮混。从此,蕙莲每天在西门庆那边,或替做汤饭,或替他做针指,或跟着李瓶儿下棋,常讨好潘金莲。西门庆背地给她衣服首饰、香茶等物不算,只银子,就成两的给,又对月娘说她做的汤水好,不叫她上大灶,和玉萧两人在月娘后房小灶上,专端茶水,整理蔬菜伺候。宋蕙莲有西门庆宠爱,不免有些得意忘形了,说话做事全无顾忌。其实,她和西门庆的事,早暗中被潘金莲、孙雪娥等察觉了,只是谁都不好往外说。一天,宋蕙莲又和西门庆在藏春坞洞内私通。不知怎么说到潘金莲,蕙莲问西门庆道:“你家第五房的,娶来多少时了?是头婚,还是后婚来的?”西门庆道:“是个回头儿。”惠莲道:“怪不得那等老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不想。这话被潘金莲隐在藏春坞月窗下偷听见,气得两腿都软了,半天移动不得。潘金莲心里狠狠道:“这淫奴,连老娘也敢奚落起来了!”待要张扬骂她,又怕西门庆性子不好,惹自己不愉快,又逞了她的脸,便强忍下这口气,决定伺机教训她。次日早晨,蕙莲起来,先到后边月娘房里打了卯儿,然后来到金莲房里。金莲正临镜梳头,蕙莲上前端洗脸水,捧镜,殷勤侍奉。金莲正眼也不瞧她,道:“你放着吧!秋菊、春梅,贼奴才,往哪里去了?”蕙莲道:“秋菊扫地哩,春梅姐在那里梳头哩。”金莲道:“你别管,放着等她们来收拾。不然,歪蹄泼脚的,玷污了嫂子你的手。俺们都是露水夫妻,回头的货,只嫂子是名媒正娶来的。”蕙莲听她话里有话,知道她那天晚上偷听了,急忙过去双膝跪下,说道:“娘,你是小的一个主儿,娘不高抬贵手,小的就一时也站不住脚。当初要不是看娘宽恩,小的也不肯依随爹。就是后边大娘,也只管些大事。像小的我这等还是娘抬举多。随娘查访,小的但有一点欺心,到明日不得好死。”金莲道:“不是这样说,我眼里是放不下沙子的人?汉子既要了你,我们也不争你。只不许你在汉子跟前弄鬼,轻言轻语的,把俺们踢蹬下去。我的姐姐,快把这样心收起来吧!”蕙莲道:“娘再访访,小的并不敢欺心。只怕是娘晚上听错了。”金莲道:“傻娘子我闲得慌,听你做什么?我对你说了吧,十个老婆,买不住个男子汉的心。你爹虽然家里有几个老婆,或是在外边哪里过夜,来家通不瞒我,都一五一十告诉我说。你大娘当初和他一个鼻子眼里出气,还什么都来家告诉我!你比她不差多了!”说得蕙莲闭口无言,还以为真是西门庆对她说的,在房中站了一会儿,自出去了。刚到仪门夹道内,撞见西门庆,说道:“你真是好人!原来那日我对你说的话,你随后就告诉了人,有话以后不告你说了!”西门庆嘻笑道:“什么话?我并不知道。”也没有在意。蕙莲斜瞅了他一眼,往前边走去。
  宋蕙莲自从被潘金莲教训一番后,虽然仍和西门庆偷会,但不敢再多言多语。无事只在金莲房里,小心服侍。端茶端水,做鞋脚针指,抢着干活,拿不动的也要强拿。而吴月娘那边,倒每日只去打个照面。天天和金莲、瓶儿两个下棋抹牌,结成伙儿。有时凑巧西门庆来,金莲故意令她在旁边斟酒,坐在一块儿玩耍,也只为使西门庆喜欢。
  来旺入狱且说来旺往杭州织造蔡太师生辰衣服回来,押着许多驮垛箱笼在船上。
  他先进家卸了行李,走到后边,见孙雪娥正站在堂屋门口,上前作了揖。孙雪娥和来旺平日暗中相好,于是满面微笑道:“好呀!你来家了!路上风霜,多有辛苦!几月没见,吃得黑胖了。”来旺问道:“爹娘在哪里?”雪娥道:“你爹被应二等人邀去,外面耍去了。你娘和大姐,都在花园中打秋千哩。”又问:“灶上怎不见我媳妇?”雪娥冷笑了一声,道:“你媳妇,如今可不是那时的媳妇了,好不大哩!她每日只跟着娘们下棋抹牌玩耍,还肯上灶做活?”来旺没有细品她话中的味道,笑了笑,忙着去花园见过吴月娘,月娘赏了他两瓶酒。傍晚,西门庆回来,来旺向他报告了去杭州的情况,西门庆满心欢喜,赏了他五两银子。之后,来旺又悄悄去会孙雪娥,把私带的两方绫汗巾,两双装花膝裤,四匣杭州香粉,二十个胭脂,送给了她。孙雪娥便把他去了四个月,媳妇蕙莲怎样和西门庆勾搭,玉箫怎样做牵头,金莲怎样做窝巢,先在山下藏春坞洞,后在屋里,成天在一起偷会的事说了。来旺听了,十分气恼。
  当夜,来旺回到自己房里,见箱里有一匹蓝缎子,花样奇异,含怒问道:“这是哪里来的缎子?谁人给你的?趁早实说!”蕙莲不知其意,故意笑着回答:“你问这做什么?是后边娘见我没个袄儿,给我的,我没工夫做,放在这里。还能是谁给的?”来旺骂道:“贼淫妇,还捣鬼哩!还有那些衣服首饰,到底是谁给的?当我不知道!”蕙莲支支吾吾,来旺心头火起,上去一拳,险些把她打倒,骂道:“贼淫妇!有人亲眼看见你和那没人伦的猪狗干的好事,休想瞒我!”蕙莲知道事已败露,大哭起来,道:“冤枉啊!是哪个嚼舌根的,调唆你来欺负老娘!你这贼囚根子,也不查实查实,见风就是雨!人家叫你杀人,你也去杀人吗?”一口否定,不肯承认。来旺一时也无可奈何,只得压住怒气,从长计议。
  一天,来旺吃醉了酒,又勾起满腹心事,和一班家人、小厮在前边狠狠骂西门庆道:“他真不是东西!趁我不在家,竟然奸哄我老婆,有朝一日撞到我手里,我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还有潘家那淫妇,当年在家摆布死了汉子武大,他小叔武松告状,多亏我替他上京打点,把武松发配充军了。如今她却充当窝主,合伙计算我,我与她不共戴天!”这来旺只知路上说话,不知草里有人,不想被素来与他不和的来兴听去,转身告诉了潘金莲,潘金莲又哭着告诉了西门庆,并推说是孙雪娥透露的消息。西门庆听了大怒,当即把孙雪娥痛打一顿,拘了她头面衣服,只叫她伴着家人媳妇上灶,不许她见人;又决定对来旺采取斩草除根的办法。
  一天夜里,约摸一更天气,来旺酒后正朦朦胧胧睡着,忽听得外隐隐有人叫他道:“来旺哥,还不起来看看,你媳妇又被那没廉耻的勾引到后花园去了。亏你睡得放心!”来旺睁开眼一看,不见老婆在房里,只认为是孙雪娥发现什么行踪,来递个信给他,不觉怒火中烧,骂道:“我在跟前,就敢弄鬼!”忙跳起身来,开了房门,直奔后花园去。来旺刚刚跑到厢房中角门口,不防黑影里抛出一条凳子来,把他绊了一跤,又听“当啷”一声,一把刀子落在地上。左右闪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抓住。来旺道:“我是来旺,进来找媳妇,为什么拿我?”众人不由分说,一步一棍打他到厅上。只见大厅上灯烛辉煌,西门庆端坐在上面,叫道:“拿上来!”来旺跪在地下,说道:“小的睡醒了,不见媳妇,出来找她,为什么把小的当贼拿?”来兴把刀子放在面前给西门庆看,西门庆大怒,骂道:“好个杀人贼!我待你不薄,为何深夜进来要杀我?不然,拿这刀子做什么?”不容来旺申辩,喝令左右:“与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两银子来!”原来,西门庆为麻痹来旺,说他去杭州辛苦了,送他包银三百两,在家门口开个酒店,由他做主管。众小厮押来旺到他房中。蕙莲正在后边同玉箫说话,闻听此事,过来对来旺哭道:“你好好在屋里睡吧,平白无故出来找我做什么?到底中了他人的拖刀计!”众人打开箱子,取出六包银两,其余都是铅锡锭子。西门庆怒道:“我的银两哪里去了?怎敢抵换了!趁早实说!”来旺有口难辩,只是叫苦。西门庆道:“既是赃证刀杖俱在,先与我拴锁在房内,明天写张状子,送到提刑院去!”
  宋蕙莲没想到西门庆这样狠毒,衣裙不整,云鬟撩乱,走来厅上向西门庆跪道:“爹,这是你干的营生!他好好出来找我,怎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未动,平白地怎么抵换了?活埋人,也要讲个天理。你为什么打他。如今又拉他到哪里去?”西门庆见了她,回嗔作喜道:“媳妇子,不关你事,你起来。他无礼大胆不是一日了。今藏着刀子要杀我,你不知道。”转脸令来安,“好好搀扶你嫂子回房去,不要吓着了她。”那蕙莲只顾跪着不起来,道:“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断不会有这心的,你高抬贵手,放了他吧!”缠得西门庆急了,叫来安硬拉她起来,搀回房去了。
  到天明,西门庆写了帖子,叫来兴做证人,揣着状子,押来旺往提刑院去。状子上写来旺深夜持刀谋杀家主,又抵换银两等情。才要出门,吴月娘走过来,再三劝西门庆道:“奴才无礼,在家中处分他就是了,一定要拉去惊动官府做什么?”西门庆圆睁双目,喝道:“你妇人家,晓得什么!这奴才安心要杀我,你倒叫我饶了他!”于是不听月娘劝说,喝令左右把来旺押送到提刑院去了。在此之前,西门庆先差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给夏提刑、贺千户。二人受了礼物,然后坐堂。来兴呈上状子,夏提刑看过,叫来旺当厅跪下。来旺哀告道:“望青天大老爷察情!小的冤枉!容小的说,小的便说;不容小的说,小的不敢说。”夏提刑道:“你这厮,现赃证俱在,休得推搪,从实招来,免得我动刑!”来旺便把西门庆如何勾引他媳妇成奸,又蓄意陷害他诉说一遍。夏提刑大喝一声,令左右打他嘴巴,道:“你这奴才,欺心背主!你这媳妇也是你家主替你娶的,又出资本给你做买卖,你不思报恩,却图谋杀主,满天下人都像你这奴才,谁还敢使人!”来旺口叫冤屈,夏提刑又叫过来兴作证,那来旺有口也说不清了。夏提刑即令左右选大夹棍上来,把来旺夹了一夹,打了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吩咐狱卒,带下去收监。
  来兴、玳安回到家里,把情况禀告西门庆。西门庆吩咐小厮们道:“铺盖、饭食,一点都不许给他送去。堂上打他的事,不得对你蕙莲嫂子说。只说衙门中一下儿也没打他,监几日便放出来。”众小厮应诺去了。
  一条霉计两条命宋蕙莲自从男人来旺被拿了去,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茶饭也不吃,整天只关着房门哭泣。西门庆慌了,差玉箫和贲四娘子再三进房解劝她,说道:“你放心,爹因他口出狂言,监他几天,压压他的性子,就放他出来。”蕙莲不信,叫小厮来安进监送饭去,来安回来也这样说:“哥见官后,一下打也没挨。一两天就回来了,叫嫂子在家里放心。”蕙莲听了这话,才止住了哭,每天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出来走动。
  这天,西门庆来到蕙莲房里,又哄她说“我儿,你放心。我看你的面子,写了帖子给官府,所以官府一下也没有打他。等过两天,他性子消了,放出来,我还叫他做买卖。”蕙莲转忧为喜,对西门庆殷勤侍奉。西门庆临走,从袖中掏出二两银子,给她买果子吃,安抚道:“可不要再忧虑了,小心坏了身子,我回去就给夏大人写帖子,叫他尽快放人出来。”西门庆回到金莲房里,又被金莲撺掇了几句,果然写了帖子,但不是要夏提刑释放来旺,而是要他对来旺加刑、重判。请他三日将事情办妥。县衙提刑官和上下观察、缉捕、排军、狱头等都受了西门庆的财物。来旺随即被带出来,拷打得不成样子。然后升堂,又责打四十,判了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夏提刑押了一道公文,差两个公人给来旺戴上木枷,上了封皮,下令即日起程,押解徐州管下交割。
  可怜这来旺,在监中关了半月光景,因没钱使用,弄得身体狼狈,衣服褴褛,无处投奔。从衙门出来,哀告两个公人道:“两位大哥在上,我打了一场官司,身上分文没有,难给二位凑些脚钱。二位发发慈悲,押我到家主处,讨出媳妇来,再要出衣服箱笼变卖了,路上也宽松些。”两个公人道:“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既送你到官府,怎肯把媳妇和箱笼衣服给你?你还有什么亲朋,俺们瞒上不瞒下,领你到那里,胡乱讨些钱来,够你路上盘费就是了,谁指望你什么脚钱!”来旺道:“二位哥哥,可怜我吧!引我到家主门口,我央求两三位亲邻,替我说说情,也许能多少讨出点的。”两个公人道:“也罢,我们就押你去。”来旺先来到应伯爵门口,应伯爵推说不在家,不见他。又央求左邻贾仁清、伊勉慈二人,他二人倒是答应了,来西门庆家。西门庆听说是替来旺说情讨媳妇箱笼的,也不出来,指使五六个小厮,将来旺一顿棍打出来,不许在门口缠扰。贾、伊二人也羞得不得了。来旺媳妇宋蕙莲,在屋里被瞒得铁桶一般,这些情况一点也不知道。西门庆吩咐:“哪个小厮走漏消息,定打二十板。”来旺无奈,又央两个公人同他到卖棺材的宋仁家,向丈人哭诉其事。宋仁拿出一两银子、一吊铜钱、一斗米,给他和两个公人,路上作盘缠。来旺这才哭哭啼啼,离开清河县往徐州去了。再说宋蕙莲在家里,每天只盼来旺出来。差小厮替她送饭,小厮拿到外边,把饭吃了,转一圈回来,只说:“来旺哥吃了,监中无事,不然也放出来了,这些日提刑公务繁忙,没来衙中问事。”西门庆又哄她说:“我已经差人去说了,不久就出来。”蕙莲信以为实。一天,蕙莲风言风语听说,来旺被押出来,在门口讨衣箱,不知怎么又走了。问周围小厮,都说没有此事。忽然看见玳安带马来家,蕙莲叫住问他:“你旺哥在监中好吗?几时出来?”玳安道:“嫂子,我对你说了吧,俺哥怕早到流沙河了。”蕙莲问:“怎么回事?”这玳安千不该、万不该,如此这般道:“打了四十板,递解原籍徐州家去了。你心里明白就是,千万别提我说的。”蕙莲不听万事皆休,听了这话,关闭了房门,放声大哭道:“我的人哟!你在他家干什么坏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挣下一件,今天把你远离他乡,坑得奴好苦呀!你在路上,死活不知。我就如闷在缸里一般,怎么晓得!”哭了一回,取一条长毛巾拴在卧房门枢上,悬梁自缢。不想来昭的媳妇一丈青,住她隔壁,先听到哭声,后又听到喘息之声,过来叩门,没有人应,便叫小厮平安爬窗进去,见蕙莲吊在里面门枢上,一面解救下来,一面开了房门,招呼人灌姜汤。不大工夫,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探视。贲四娘子也来瞧。一丈青扶蕙莲坐在地下。蕙莲喝了姜汤,慢慢醒过来,却只顾哽咽,哭不出声。月娘唤她,她也只是低着头,口吐涎痰,不答应。月娘道:“真是个傻孩子,你有话就说好了,为什么寻起这条路来?”问了半天,蕙莲哽咽了一回,拍掌放声大哭起来。月娘叫玉箫扶她上炕,她只不肯上。众人劝了半天,不济事,便回后边去了。只剩贲四嫂子和玉箫相伴在屋里。
  西门庆掀帘子走进来,看她坐在冷地上哭泣,令玉箫扶她上炕。玉箫道:“刚才娘叫她上去,她不肯去。”西门庆道:“怎么这样拙智?你有话对我说,冷地下凉着你。”蕙莲摇着头道:“爹,你好个人呀!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你原来是个害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整天哄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为什么把他解发远远的去了?凡事也该凭个天理,你怎能干下这样的绝户事!把圈套儿做成了,还瞒着我。你要打发,就把两个人都打发了,还留下我干什么?”西门庆笑道:“孩子,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所以打发他。你安心养息,我自会照顾你。”说完出去了。贲四嫂子扶她上炕坐着,和玉箫继续劝解她。潘金莲见西门庆仍留意在宋蕙莲身上,心生一计,在后边挑唆孙雪娥,说来旺媳妇嫌你私偷她的汉子,告诉爹,爹恼了,才把汉子打发走了;连前些日爹打你那一顿,拘了你的头面衣服,也都是她多嘴说的。又走到前边,对蕙莲说孙雪娥骂你是蔡家使唤的奴才,成年转主子养汉,不是你背后养主子,你家汉子怎么离了他家门?说得两人都怀下仇恨。一天,李娇儿生日,两人见面。孙雪娥故意找茬,斗起嘴来,越斗越凶,你骂我淫妇,我骂你养汉。骂得孙雪娥急了,上去打了宋蕙莲一个巴掌,打得脸上通红。蕙莲道:“你敢打我?”一头撞过去,两个人就扭打在一处。慌得一丈青走来劝解,拉雪娥往后走,两个还骂不绝口。吴月娘走来,骂道:“贱奴才!你们都没一点规矩了!闹得这等家反宅乱的!等你主子回来,看我怎样对他说!”当下雪娥就往后边去了。月娘见蕙莲头发蓬乱,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哩!”蕙莲一声儿不答话,月娘走后,回到房里,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又一次上了吊,终于身死,亡年二十五岁。西门庆知道了,叹道:“这个拙妇,怎么这样没福!”
  西门庆差家人,递了一纸状子,报到李知县手里。只说该妇因本家请堂客吃酒,她管银器家伙,因失落一件银盅,恐家主查问责怪,自缢而死。又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知县胡乱差人前去看了看,便算了结。西门庆家中自买了一口棺材,将蕙莲尸体装进去,差贲四、来兴等送到城外地藏寺,给了火工五钱银子,叫他们多架些柴薪火化。火工刚要点火烧毁,蕙莲的老子宋仁不知怎么打听得知了,前来拦住,叫起屈来,道:“我女儿死得不明不白,想是西门庆威逼而死。我还要抚按告状,谁敢烧化尸首?”众火工见状,不敢再烧,都撤走了。贲四、来兴只得把棺材停在寺里家来回话。西门庆得知,大怒,骂道:“这个死光棍,如此可恶!”即令小厮:“请你姐夫来写帖子。”小厮请陈敬济来写好帖子,西门庆差来安送给李知县。李知县立刻差了两个公人,一条索子把宋仁拿到县里,问了他个打网诈财、倚尸图赖罪。当堂打了二十大板,打得鲜血顺着腿流,写了一纸供状,再不许他到西门庆家缠扰。并责令地方保甲、火家,同西门庆家人将尸体焚烧。那宋仁被打得两腿棒疮,回家受了重气,又害上瘟疫,没有几天,也死了。
  蔡太师受贿赐官六月十五日,是太师蔡京的寿诞。西门庆料理完宋蕙莲的丧事,决定差人进京敬献寿礼。他拿出三百两金银,交银匠打造成四阳捧寿的银人,每座一尺多高;又打了两把金寿子壶,寻了两副玉桃杯,两套杭州织造的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蟒衣。只少两匹玄色焦布和大红纱蟒,一时无法购到。李瓶儿得知,从她箱笼里拣出四件来:两件大红纱,两件玄色焦布。都是织金边五彩蟒衣,比一般织造的更强几倍。皆当年花太监遗留之物。把西门庆欢喜得不得了。西门庆随即召唤来保同吴主管,包装打点好各种礼品,于五月二十八日,便离开清河县,上东京去了。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路上十分难行。来保同吴主管押送生辰礼,免不得饥餐渴饮,非止一日,来到东京万寿门外,寻客店住下。第二天,抬着驮箱礼物,径直到天汉桥蔡太师府门前。来保身穿青衣,向守门官吏唱了个喏。那守门官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来保道:“我是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家人,来向老爷进献生辰礼物。”守门官骂道:“该死的东西!什么东门员外西门员外?俺老爷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论三台八位,不论公子王孙,谁敢在老爷府前这等称呼?趁早靠后!”里面有个认识来保的,过来安抚来保道:“这是新来的守门官吏,他不认得你,莫怪。你要禀见老爷,等我请出翟大叔来。”来保从袖中取出一包银子,重一两,递给他。那人道:“我倒不必要。你再添一份,给那两个官吏,别和他一般见识。”来保连忙又拿出两包银子,每人一两,都打发了。刚才那个守门官才有些笑容,说道:“你既是清河县来的,且稍候候。老爷才从上清宝霄宫进香回来,在书房里睡。我让你先见翟管家。”
  过了好一会儿,守门官请来翟管家。穿着凉鞋净袜,青丝绢道袍。来保见了,忙磕下头去。管家翟谦答礼相还,说道:“有累你,给老爷进生辰担礼来了?”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令从人捧上两匹南京布料,三十两白金,说道:“家主西门庆,多上复翟爹,无物表情,这些薄礼,给翟爹赏人。以往诸事多蒙翟爹费心。”翟谦道:“此礼我不当受。盛情难却,罢了,我且收下。”看过给太师的寿礼帖儿,还给来保,吩咐把礼抬进来,到二门里伺候。原来二门西侧有三间南屋,来往杂人都在那里待茶。一个小童拿了两盏茶来,给来保、吴主管吃。
  过了一会儿,太师出厅。翟谦先禀知太师,然后令来保、吴主管进见,跪在阶下。翟谦把寿礼揭帖呈递给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抬过礼物。但见:黄灿灿金壶玉盏,白晃晃银制仙人;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纻缎,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帖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盒。蔡太师看罢,怎能不喜!便道:“这礼物决不好收的,你还是带回去。”慌得来保等人在下磕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有什么可孝敬的,一点微薄之物,进献给老爷赏人。”太师道:“既是这样,左右姑且收下。”旁边支应的人把礼物尽行收了下去。太师沉思片刻,道:“屡次承你主子费心,无可酬谢,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什么官职?”来保道:“小的主人一介乡民,有什么官职?”太师道:“既无官职,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札付(官吏凭证),我安排你主人在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来保慌忙叩头谢道:“蒙老爷莫大之恩,小的家主全家粉身碎骨,难以报答。”于是太师唤堂候官抬过书案,签押了一道札付,把西门庆名字填在上面,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提刑。又向来保道:“你二人替我进献生辰礼物,多有辛苦,你后边跪的是什么人?”来保才要说是伙计,那吴主管上前跪道:“小的是西门庆舅子,名叫吴典恩。”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舅子,我看你倒好个仪表。”唤堂候官取过一张札付,“我安排你在本处清河县做个驿丞,倒也去得。”那吴典恩喜不自禁,磕头如捣蒜。太师又令取过一张札付来,把来保名字填写山东郓王府,做了一名校尉。来保也急忙磕头谢了。二人领下札付。太师吩咐明天早晨去吏、兵二部挂号,登记备案,办理手续,限日期上任应役。又吩咐翟谦西厢款待酒饭,取十两银子给他二人做路费。二人欢喜不尽。
  原来那徽宗年间,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枉法,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卖价。巧于钻营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反遭贬斥,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增,民不聊生。今日蔡太师的封爵赐官,在他看来,不过是家常便饭,厚礼也得了,人情也尽了,又增扩了党羽,还显示了他的权势显贵,一举数得,真是何乐而不为呢!
  当下翟谦把来保、吴主管邀到厢房,大盘大碗款待了一顿。酒席间,翟谦对来保道:“我有一件事,央及你爹替我办办,不知你爹肯应承否?”来保道:“翟爹说哪里话!蒙你老人家这样在老爷前扶持关照,不论何事,但肯吩咐,无不从命。”翟谦道:“不瞒你说,我在此奉应老爷。家里只有拙妻一人。我年将四十,常有疾病,身边又无儿女。央及你爹,你那贵处有好人才女子,不拘十五六岁上下,替我寻一个送来。该多少财礼,我一一送过去。”说罢,随将一封人事并回书交给来保,又送二人五两盘缠。来保再三不肯受,说道:“刚才老爷已赏过了,翟爹还是收回去。”翟谦道:“那是老爷的,这是我的,不必推辞。”吃完酒饭,翟谦道:“我这里替你差了个办事官,同到你下处,明早带你们到吏、兵二部挂号,办手续,好起身,省得你们又费往返了。我吩咐人去,部里不敢怠慢你们。”说着,唤过一个叫李中友的办事官,吩咐停当。李中友与来保、吴主管辞别翟管家,出了府门,来到天汉桥街上白酒店内会话。来保管待酒饭,又给了李中友三两银子,约定明日一早前往吏、兵二部。
  第二天,来保、吴主管早早起来,在李中友带领下,先来到吏部,然后到兵部。二部闻得是太师老爷府上来的,谁敢怠慢,极力奉迎,用不多久,一切都办妥了,并写好拜帖,回翟管家。来保、吴主管即日起身,星夜赶回清河县报喜。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西门庆看到王六儿人物标致,便产生了邪念,一心想把她搞到手。
  一天,西门庆无事,骑马来狮子街房里观看。冯妈妈过来递茶,百门庆给了她一两银子,说道:“前日韩伙计的事麻烦你了,这一两银子,你拿去买布穿吧。”冯妈妈连忙磕头拜谢。二人说了一会儿活,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悄悄在她耳边道;“你闲时到韩伙计家里,瞅空和她娘子说,我要拜访她,同她坐半天,看她肯不肯。我明天听你回话。”冯妈妈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是‘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一锹掘了个金娃娃,还要寻她的娘哩!等晚上,老身慢慢地皮着脸对她说。”西门庆道。“有劳妈妈。”骑马回家。
  晚上,冯妈妈吃过饭,锁了房门,来到韩伙计家。王六儿开了门,请她进房里坐。吃着茶,二人东拉西扯了一阵儿,冯妈妈道:“你官人不在家,前后空荡荡的,你夜间一个人不害怕吗?”王六儿道:“还说哩,都是你弄的我,你肯来和我做伴儿?”冯妈妈道。“只怕我一时来不成。我保举个人来和你做伴,你肯不肯?”王六儿道:“是谁?”冯妈妈掩口笑道:“一客不烦二主,西门大老爹今日对我说,见你孩子去了,丢得你冷落,他要来和你坐半天,你看怎样?你要和他好上了,还愁没吃的、穿的、用的?到时房子他也替你寻一所,强似这僻房冷巷。”王六儿听了,微笑道:“他家里神仙似的几房娘子,肯要俺这丑货?”冯妈妈道:“怎能这样说,自古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是你缘法凑巧,他若不是有意于你,肯巴巴的到我房里去说?还给了我一两银子。你要是肯的话,我就会和他回话,绝不骗你。”王六儿道:“既是大官人肯下顾,明日请他过来,奴在这里等候。”冯妈妈见她吐了口,坐了一会儿,告辞回去。
  第二天,冯妈妈把王六儿的话对西门庆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西门庆不胜欢喜,忙称了一两银子给她拿去治酒菜。王六儿听说西门庆要来,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薰香设帐,预备下好茶好水。不多时,冯妈妈拿篮子买回许多菜蔬果品。到厨房替她安排。王六儿洗手剔甲,又烙了几张面饼,专心等候。下午时分,西门庆便衣小帽,戴着眼罩,玳安、棋童两个小厮跟随,径直来到韩道国家门口,下马进去。吩咐棋童把马带到狮子街房里去,晚上来接,只留下玳安一人伺候。西门庆到外间坐下。王六儿打扮得齐齐整整,出来拜见,说道:“前日孩子的事多蒙爹费心,一言难尽。”西门庆道:“一时照顾不到的地方,你两口子不要抱怨。”王六儿道:“如此大恩大德,岂有抱怨之理!”磕了四个头。冯妈妈拿上茶来,王六儿递茶,陪坐了一回,让进里间房里坐。正面纸窗门,厢床上挂着色绫剪贴的张生遇莺莺的四扇屏,桌上堆满鉴妆、镜架、盒罐、锡器家什,地下插着棒儿香。冯妈妈摆上酒菜,王六儿满斟一杯,双手递给西门庆。两人在房中,杯来盏去,坐在一处饮酒。一会儿,又送上两张面饼,王六儿卷了肉丝细菜,用小碟儿托着,递给西门庆吃。直到起更时分,西门庆才回家去。王六儿道:“明日爹早些来。”西门庆大喜。次日,西门庆到狮子街钱铺里,兑了四两银子给冯妈妈,讨了个丫头,改名锦儿,送到王六儿房中使唤。自此,西门庆或晚上,或白天,经常来王六儿房中行走。每来一遭,给妇人一二两银子。冯妈妈专一替他提壶打酒,街上买东西,殷勤服侍,图些油菜养口。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当时韩道国去京还没回来,自然不知,就是西门庆家中,也瞒得铁桶一般。王六儿与西门庆私通,整天就知道耍钱的韩二更一点儿没有觉察。这天,韩二耍钱输了,来到哥哥家,向王六儿讨酒吃。他从袖里掏出一条小香肠来,说道:“嫂子,我哥还没回来,我和你吃壶烧酒。”王六儿已约好西门庆来,又见冯妈妈在厨房,不去兜揽他,说道:“我是不吃,你要吃,拿到一边吃去!你哥不在家,招是招非的,又来做什么?”韩二只顾涎睁着眼,不肯去,看见桌子底下一坛白泥头酒,贴着红纸帖儿,问道:“嫂子,哪来的酒?打开筛壶来我吃,怎么只管你自己受用?”王六儿道:“你趁早别动,是西门老爹送来的,你哥还没见哩。等他回来,给你吃。”韩二道:“等什么哥!就是皇帝老爷的,我也吃一盅儿!”才要去搬酒坛,被王六儿劈手一推,夺过酒来,提到屋里去了。韩二被推了仰八叉,半天才爬起来,不觉恼羞成怒,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淫妇,我好意带菜来,见你独自一个冷落,和你吃杯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跤!你又续上有钱的汉子,不理我了,故意赶我。我告诉你,不要忙,要让我看见,我叫你这不值钱的淫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王六儿听他这样说,一点红从耳边起,煞时紫涨了双腮,顺手拿起棒槌,把韩二打出来,骂道:“饿不死的贼杀才!你哪里灌醉了,来老娘这里撒野火?老娘饶不了你!”韩二不住口地骂淫妇,直骂出门去。不想西门庆正骑马过来,韩二急忙一溜烟跑了。百门庆没看清,问王六儿是谁,王六儿道:“还有谁,是韩二那厮,见他哥不在家,耍钱输了,吃了酒来欺负我!”西门庆道:“这该死的花子,等我明天到衙门里,给他做功德!”王六儿道:“又惹爹烦恼。”西门庆道:“你不知道,这种人,不能惯了他!”王六儿道:“爹说的是。自古良善被人欺,慈悲生患害。”殷勤请西门庆到房里坐。酉门庆吩咐棋童先带马回去,叫过玳安道:“你在门口看着,但见那光棍的影子,就给我锁在屋里,明天带到衙门里来。”玳安道:“他看见爹到,早吓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西门庆在王六儿家玩耍到二更天,才起身回家。第二天,到衙门里,差了两个缉捕,把韩二拿到提刑院,说是抓了个偷偷摸摸的小贼,不由分说,一夹二十棍,打得韩二顺腿流血。睡了一个月,险些把命丧了。从此以后,吓得连影也不敢上王六儿家门了。
  韩道国从东京送女儿回来,看到家中添了个丫头,问是怎么回事,王六儿打发丫头去厨房,毫不掩饰地把同西门庆勾搭之事说了一遍。说是西门庆出四两银子买的这丫头,还说他每次来,都留下一二两银子。老二不知高低,又到这里来胡缠,被他撞见,拿到衙门里,打了个臭死,如今再不敢来了。大官人见不方便,答应在大街上买一所房子,叫咱们搬到那里去。也是我输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韩道国道:“真不知哪辈子积下德,竟有这样好事。等我明天往铺子里去了,他再来,你只推我不知道,不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如今好容易赚钱,可不能断了这条路子!”王六儿笑道:“该死的,你倒会吃自在饭!”两人又笑了一回,吃饭安歇。天明后,韩道国到铺子里去,还拿出一两银子酬谢中间牵线的冯妈妈。
  西门庆贪赃枉法王六儿等西门庆不来,便请玳安转告,说:“有要紧话和爹说。”于是,西门庆打马来到王六儿家。王六儿让到房中,拨旺火盆,慢慢把苗青的帖子拿给他看,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道:“他备了些礼物在这里,只望爹除了他的名字,免提他。好歹求爹将就他吧!”西门庆看了帖子,问道:“他拿了多少礼物谢你?”王六儿从箱中取出五十两银子给西门庆瞧,道;“他说事成后,还给两套衣服。”西门庆笑道:“这点东西,你要它做什么?你不知道,这苗青乃是扬州苗员外家人,因为在船上和两个船家杀害家主,丢在河里,图财害命。如果拿去,定是个凌迟的罪名。两个船家供他有二千两银子的货物在身上,要他这点银子做什么,还不快给他送回去!”王六儿到厨房,差丫头锦儿叫乐三娘子来,把西门庆的意思说了,将原礼退还给她。乐三娘子转过来对苗青说,苗青听罢,犹如一桶水从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三魂七魄都吓飞了,急忙请乐三商议道:“我宁可把二千两银子都使了,只求能保全性命家去。”乐三道:“一点半点打不动两位官府,须得一千两银子。其余原解、缉捕人等,也得再用五百两银子,才能够用。如今老爹这样说,也只好如此了。”苗青道:“我货物还没有卖多少,手边没有银子,可该怎么办呀?”想了想,唤过乐三嫂来,让她对王六儿说:“如果西门老爹要货物,就发一千两银子的货给他;如果不要,求老爹再宽限两三天,等我把货物卖了,亲自将银子送进宅去。”王六儿拿礼帖重回房里对西门庆说,西门庆道:“既是这样,我吩咐原解,就宽限他几天,叫他快些把礼送来。”乐三娘子得这个口信,回报苗青。苗青满心欢喜,托经纪乐三连夜替他会了买主,推销货物。不到三天,都卖出去了,共卖了一千七百两银子。苗青把原送给王六儿的银子不动,又另加上五十两银子,四套上色衣服给她。然后,打点一千两银子,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了一口猪,趁天黑无人看见,抬送到西门庆家去。
  苗青身穿青衣,看到西门庆一个劲儿地磕头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也难报答!”西门庆道:“你这件事情,我也还没好审问哩。那两个船家,咬着你不放,你要是见官,也有老大一个罪名。今既央人说情,我饶你一死。这礼我如果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还要把一半送给掌刑夏老爹,一同为你瞒过。你不可在此地久住,星夜回去吧!”遂问:“你住在扬州什么地方?”苗青磕头道:“小的在扬州城内住。”西门庆吩咐后边拿茶来,苗青在松树下站着吃了,便要告辞回去。西门庆又叫回来问:“下边那原解,你都跟他们说了没有?”苗青道:“小的外边已经说停当了。”西门庆道:“既是都说了,你就回家吧。”苗青出门,走到乐三家收拾行李,还剩下一百五十两银子,拿出五十两来,连同几匹缎子,都谢了乐三夫妇。五更天,乐三替他雇了远行的牲口,匆匆奔扬州去了。
  第二天,西门庆把夏提刑邀到家来,酒席款待。饮酒中间,慢慢提起苗青的事,说道:“这厮昨天央人再三对学生说,又送了些礼物。学生不敢独断,请长官来计议。”说着,把礼帖递给夏提刑。夏提刑看了,说道:“任凭长官尊意裁处。”西门庆道:“依着学生,明天只把那两个贼人送过去吧,就不用提这苗青了。原告小厮安童,先收领在外,等有了苗天秀尸首,再归结不迟。这礼还是送到长官处。”夏提刑道:“长官所言有理。但把礼送到我处不妥,这是长官费心一番,现在谦让给我,万万使不得!”两人互相推辞了半天,最后把礼物两家平分了。西门庆用食盒装了五百两银子,夏提刑作揖谢道:“既是长官厚意,我学生不受,就显得迂阔了。盛情感激不尽,实在有愧!”又吃了几杯酒,告辞而去。西门庆差玳安等家人把食盒当酒抬着,送到夏提刑家。
  常言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西门庆、夏提刑商议已定,第二天升堂,即摆下刑具,提出陈三、翁八审问。两人只是供称与被害者家人苗青同谋。西门庆大怒,喝令左右:“给我用起刑来!你们这两个贼人,专一在江河中以舟楫装载为名,行劫作恶,图财害命。现有这个小厮供称,是你们持刀杀死苗天秀,又将他打入水中。现有他主人衣服存证,你们怎敢诬赖他人!”一面叫提上安童来问道:“是谁刺死你主人?是谁把你推入水中?”安童道:“那天三更时分,先是苗青喊叫有贼,小的主人便出舱观看,被陈三一刀刺死,推下水去。小的也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侥幸逃得性命。苗青不知下落。”西门庆道:“据这小厮所说,就是你二人干的,休想抵赖!”于是,每人两夹棍,三十榔头,打得胫骨碎断,杀猪似的喊叫。二人所得一千两赃银,大半追回来,其余都已挥霍了。夏提刑写好文书,连同赃银申详东平府。府尹胡师文也与西门庆相交,照原行文书叠成案卷,将陈三、翁八问成强盗杀人,一律判斩,苗青那边却一字不提。
  潘金莲饶舌这天,潘金莲见西门庆又到李瓶儿屋里歇宿,自己心里愤愤不平,恼了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她见西门庆到衙门里去了,就走到后边屋里,对月娘说李瓶儿的坏话。
  潘金莲对吴月娘说:“李瓶儿背地里好不说姐姐的坏话哩!她说姐姐像是开妓院的鸨母一样,管三管四的。还说当家爹晚上和她说了一夜贴心话,只差心肠五脏没掏给她。”月娘听了这话,十分恼火,便对吴大妗子、孟玉楼说:“你们昨天都在场,我又没说她什么,怎的就说我是开院的虔婆,管闲事的衙门?原先我还把她作好人看,原来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个绵里针、肉里刺的货。早晚我要当面问问她,为什么这么挖苦我!”潘金莲本来这就是编的话,一听说吴月娘要找李瓶儿对质,心里先是有些慌了,急忙说:“姐姐宽恕她吧,常言‘大人不责小人过’,哪个小人没罪过?她在背地里挑唆汉子,我们姐几个谁没吃她排说过?动不动就倚仗自己有个孩儿降迫人。她还说的好话儿哩:等孩儿长大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俺们都是饿死的主儿!”
  潘金莲说这些话的时候,西门大姐也在场。西门大姐平时和李瓶儿最好。常日里,李瓶儿把绫罗缎帛、针线鞋面、汗巾手帕等常常给西门大姐。西门大姐过来到李瓶儿屋里,把潘金莲对吴月娘说的这些话,就一五一十地学给了李瓶儿。李瓶儿当时正给孩子做端午节戴的绒线符牌、各色纱粽和解毒的艾虎,听了西门大姐的话,针也拿不起来,胳膊也软了,半日说不出话来,对着大姐掉眼泪,说:“我哪里说大娘一句不是来!就是说又对谁说来,也得有个下落!”大姐说:“要是我,你两个当面锣、对面鼓地对证一下,不就清楚了!”李瓶儿说:“我哪里对得过她那张嘴?只凭天地良心罢了。她左右昼夜算计的,只是俺娘儿两个,到明日,终究吃她算计了一个去才罢休。”大姐劝了一会儿,只见小玉请六娘李瓶儿和西门大姑娘吃饭。李瓶儿丢下针指,同大姐到后边来。
  李瓶儿饭也没心思吃,回到房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西门庆从衙门中回来,见她睡觉,就问迎春。迎春说:“俺娘一天还没吃饭哩。”西门庆慌忙向前问道:“你为什么不吃饭?”又见她两眼哭得红肿,又问:“你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只管对我说来。”李瓶儿见西门庆回来,急忙坐起来,揉了揉眼说:“我的眼有些疼,没有什么事。今日心里烦,懒得吃饭。”并没提潘金莲饶舌的事。西门大姐在后边对月娘说;“刚才潘五娘说的活,我问六娘来,她发誓赌咒地望着我哭,说娘您这样看顾她,她怎么能说出这样伤天害理的话!”旁边吴大妗子也说道:“我也不信。李大姐那么好的个人,她怎能说这样的话。”吴月娘说;“想必是她两个有点隔阂,哄不动汉子,就走到后边来拿我饶舌根子。我还多着个心眼儿哩。”吴大妗子又说;“不是我背地里说,潘五姐一百个不及她。六姐为人心地好,来咱家已二三年,哪儿有一点歪样!”
  正说话间,西门庆从外面进来,对吴月娘说:“你兑出五百两银子,再加上乔亲家五百两,二十是个好日子,打发来保、韩伙计和崔本,一道往扬州贩盐去。”说罢,月娘开箱拿出银子,交付与三人。每人又给五两银子,叫他们回家收拾衣装行李。
  一天,西门庆的哥们朋友应伯爵来家,说了几句李三、黄四借银子的事,然后对西门庆说:“有件事给哥说,你知道李桂姐的事吗?”西门庆说:“她从正月里去了,几时来过?我怎么知道她的勾当。”伯爵说:“王招宣府里的王三官,原是东京黄太尉侄女儿女婿。这黄太尉的侄女儿生得十分标致漂亮,上画儿只画半边儿,也没有这么俊俏相的。这王三官也是浮浪弟子,每日里不守着娘子,偏和老孙、祝麻子、小张闲三四个不三不四的人,往妓院里鬼混。不但往二条巷齐家那小丫头齐香儿使钱,还到李桂姐家里走,把他娘子的头面首饰都偷出来当了钱花。他娘子在家里气得上吊,后来到东京把这事告诉了黄太尉,黄太尉恼了,把这几个人名字批到东平府,东平府又行文着本县拿人。昨天把老孙、祝麻子和小张闲,一骨脑儿从李桂姐家拿了去。李桂姐躲到隔壁家过了一夜,今日说来求你帮忙说人情来的。”西门庆说:“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应伯爵刚出门,就见李桂姐的轿子已到了门首。这李桂姐原是妓院里的妓女,也曾和西门庆相好,后又认在西门庆下做了干女儿。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也没有搽脸涂粉,头发不整,用一块汗巾子搭着头,径到后院去了。一会儿,只见小厮琴童来请西门庆说:“大娘后边请李桂姨来了,请爹去。”西门庆走到后边,李桂姐花容暗淡,哭着与西门庆磕头说:“真是关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平白的祝麻子、孙寡嘴领着什么王三官来家里讨茶吃,我插了门不出来。不想从外边进来一伙人,不由分说把他几个拿了去。王三官夺门走了,我在隔壁家躲了。如今县里的差役指名儿要拿我上东京回话。爹你老人家可怜见救救我,娘也替我说说。”西门庆笑着说:“你起来。你知道传票上还有谁的名儿?”桂姐说:“还有齐香儿的名字。王三官在齐香儿身上使了钱,她便该当。俺家若见他一个钱儿,就把眼珠子剜了;若是沾一沾他的身子,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大疱疮。”吴月娘说:“你替她说说吧,省得她这样急咧咧地赌誓。”西门庆说:“既是这样,你且在我这里住几日,我差人往县里替你说去。”说着便叫小厮书童写帖,到县里去。不一会儿,书童拿着李知县的回帖来告说:“李老爹说:‘别的都好办,只是拿人是东京上司行下来的批文。既是你老爹的面子,我这里宽限她几日。要免提,还须往东京上司那儿去说。’”西门庆听了沉吟说:“来保这两日起身往扬州,东京没人去。”月娘说:“这样,你打发韩道国、崔本先走,让来保到东京去说了桂姐的人情,然后赶了去,你看吓得她变色变调的。”
  西门庆听罢,就把来保叫了来,说:“你先不要去扬州,明早到东京走一遭,见你翟爹,好歹差人给太师爷通个关节,替桂姐说了这个人情。”桂姐听说,向来保拜了又拜,说:“来保哥,好歹明早起身吧,只怕迟了。回来后俺妈还要重谢保哥哩!”来保慌得顶头还礼,说:“桂姨,我就去。”于是领了书信,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往东京去了。李桂姐见西门庆打发来保到东京替自己说人情去了,心里吃了定心丸,便哭脸换作笑脸,也有了精神,整日里说也有,笑也有,还时常和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及吴大妗子、西门大姐饮酒唱曲儿。
  女婿调戏潘五娘次日早起,西门庆也没往衙门中去,骑上马,书童、玳安两个小厮跟随,出城南三十里,往刘太监庄上来赴宴。
  潘金莲见西门庆不在家,就与李瓶儿商量,把陈敬济那日与西门大姐斗牌输的三钱银子,再让李瓶儿添上七钱,共是一两银子,教家仆来兴买了一只烧鸭,两只鸡,一坛金华酒,一瓶白瓶,还各花一钱银子置办了饭食并果子凉糕,请众姐妹去吃。金莲对月娘说:“西门大姐那日斗牌,赢了陈姐夫三钱银子,李大姐又添了些,今儿做个东道,请姐姐到花园里坐坐。”吴月娘听后,就同了孟玉楼、李娇儿、孙雪娥、大姐、桂姐众人,随金莲、李瓶儿在花园卷棚内吃了一回,然后拿些酒菜儿,在假山上卧云亭下棋、饮酒。一会儿,陈敬济往门外徐家讨债回来,向月娘回报说:“徐家银子共讨来二百五十两,送到房里叫玉箫收起来了。”月娘就让他和大姐一处坐了。大家传杯换盏,酒过数巡,脸上各添春色。月娘与李娇儿、桂姐三个下棋,玉楼、大姐众人都起身往各处观花赏草。惟独金莲手摇白团纱扇儿,往假山后芭蕉深处纳凉。她看见墙角地上有一朵紫花儿开得可爱,便走出要摘。陈敬济一眼瞥见金莲独自一人摘花儿,便悄悄跟在背后说:“五娘,你看这草地滑溜溜的,只怕把你跌了,叫儿子心疼哩!”金莲回头,斜睨着眼笑骂说:“好个贼短命的油嘴!跌了我你可是心疼哩!你跟来做什么,也不怕人看着。我让你给我和六娘买的汗巾儿呢?”敬济笑嘻嘻地从袖子里取出汗巾递给她,说:“连六娘的都在这里。汗巾儿买了来,你拿什么来谢我?”说着把脸挨到她身边,金莲抬手一推。不想这时季瓶儿抱着官哥儿和奶妈如意从松墙那边走来。因见金莲手拿白团扇一动,只认为是扑蝴蝶,于是大声说:“五妈妈,把扑的蝴蝶给官哥儿一个玩耍。”敬济听见叫喊,慌得两三步钻进山洞里去了。李瓶儿把官哥儿放在地上凉席上躺着,打发使唤丫鬟迎春拿茶,自己和潘金莲抹牌。这时盂玉楼叫李瓶儿去说话儿,金莲见李瓶儿去了,也顾不得替她照看孩子,趁空儿闪到洞口对敬济说:“没人,你出来吧。”敬济便哄她说:“这洞里长出许多大头蘑菇,快来瞧呀!”金莲进到洞里,敬济就折叠腿跪着,两个就接着亲嘴儿。这时孟玉楼和小玉来抱官哥儿,不见了金莲,却见一只大黑猫在官哥儿旁边。官哥儿吓得伸手蹬脚地大哭,玉楼说:“他五娘哪里去了?看把孩子丢在这里,让猫吓了!”金莲连忙从雪洞里钻出来,说:“我去净了净手,谁往哪里去来?大天白日的哪里有什么猫,想必是饿了,要奶吃才哭的。”玉楼只顾抱了官哥儿,拍哄着他,往卧云亭上去了。金莲怕她学舌,也随屁股跟了来。陈敬济见没了人,从洞儿里钻出来,顺着松墙转过卷棚往外去了。月娘见孩子不吃奶,只是哭,就对李瓶儿说:“你抱他回屋里,好好打发他睡吧。”于是众人都散了。
  潘金莲和敬济鬼混了一场,也不回去,手托香腮,在卷棚内沉吟思想。
  陈敬济没得和金莲亲近,心里也放不下,见西门庆吃酒天晚还没回来,便又闪入花园里。他见金莲坐在那里,就大着胆子将金莲从背后手抱住,亲了个嘴儿说:“我那前世的娘,起先让孟三娘冲散了,可把我急死了。”金莲吃了一吓,回头看是敬济,心中又惊又喜,骂道:“贼短命,快放手,有人撞见怎么办!”敬济哪里肯放手,金莲桃颊潮红,两个人依在红栏杆上鬼混。只听得墙外籁籁地响,又有人说话,两人便一哄而散。
  金莲刚回到屋里躺下,只听书童、玳安拿着西门庆的衣帽和拜匣,醉醺醺地嚷进门来。不多时,西门庆下马进门,也已醉了。
  过了几日,应伯爵和常峙节一起上门,来邀西门庆赴宴。应伯爵说:“哥还不知,出城二十里有个内相花园,极是华丽,而且幽深,两三日也游玩不完哩。”常峙节说:“今日哥既没事儿,就早些去吧。”西门庆答应随后便到。应伯爵和常峙节二人出门,又叫了唱曲的韩金钏坐轿同去。应伯爵已在头一日让伙夫来园内,杀鸡宰鹅安排宴席,又叫下两个歌童随着去了。
  西门庆见三人去了多时,便乘轿出门,迤逦渐近。抬头一看,只见园中千树浓荫,一弯流水。粉墙藏不谢之花,丽屋掩长春景色。亭台楼阁,鸟雀蝶鱼。真是天上宫阙,人间蓬莱。西门庆赞叹说:“真好景致!”下轿步入园中来。应伯爵和常峙节出来迎接,园亭内坐下。先是韩金钏儿磕了头,又是两个歌童磕头。吃了茶,西门庆说:“先别吃酒,你们陪我先去看看景致。”一面起身搀着韩金钽手同走。伯爵在前引着,循朱阑,过垂柳,转过太湖石、松风亭,来到奇字亭。亭后有绕屋梅花三十株,梅树中间有探梅阁,阁上有许多名人题咏的对联和诗词。西门庆看了,又来到牡丹台,台上数十种奇异的牡丹。又过北边竹园,园左有听竹馆、凤来亭,右是金鱼地,地上有乐水亭。在亭上凭朱栏俯看金鱼,就像一片锦被浮在水面。西门庆正看得有趣,伯爵又引着登上听月楼。楼上有名人题诗。下了楼,往东一座大山,山上有八仙洞。洞深幽广阔,内有石棋盘,墙壁上有铁笛铜箫,犹如仙境一样。出洞来登上山顶,满园景色尽收眼底。
  西门庆走了半日,常峙节说:“哥哥劳倦了,且到园亭中坐坐,再走不迟。”让到园亭里,西门庆坐了上位,常峙节坐东,应伯爵坐西,韩金钏在西门庆侧边陪坐。三人吃了数杯,两个歌童上来,拿着鼓板,合唱了一套《字字锦》的曲子。三人又吃了数杯,伯爵定要西门庆行令。西门庆说:“我要一个‘风花雪月’,说出来的吃一杯,说不出的罚一杯。还要讲十个笑话。”西门庆拿起令盅儿,一饮而尽说:“云淡风轻近午天。”常峙节接过酒吃了说:“傍花随柳过前川。”应伯爵吃了酒,呆瞪瞪地答不出来,半晌说道:“泄漏春光有几分。”西门庆听了笑说:“说不出该罚一杯,没有‘雪’字又该罚一杯。”众人催他讲笑话。伯爵讲道:“一秀才上京,乘船过扬子江,到晚了对船公说;‘把船停别处吧,这里有贼。’船公说:‘怎见得有贼?’秀才说:‘你看那岸边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赋?’船公笑着说:‘那上面写的是江心赋,你怕是认错了。’秀才说:‘就算是赋吧,看上去总有些贼形。’”西门庆笑道:“难道秀才也念错别字?”常峙节说:“哥哥该罚他十大杯!哥是山东第一‘富’户,却不是让应二哥说了贼形?”西门庆先没理会,一句话倒被常峙节提醒了。伯爵满面不安,斥责常峙节多嘴。西门庆要他再说,应伯爵道:“一财主放屁,帮闲说不臭。财主慌了,说:‘屁不臭,不好了,得赶快请医生看看,怕是有病。’帮闲自知说走了嘴,又说:‘待我闻闻滋味看。’说着假意把鼻子一嗅,一咂嘴说:‘回味略有些臭,不碍事。’”说得大家都笑了。常峙节自知是影射自己,说:“你自得罪哥哥,现在又来算计我。”众人又笑一场。韩金钏弹唱奉酒,常峙节与西门庆猜拳行令。直吃得酪酊大醉,方才起身。伯爵再三再四留不住,便取个大瓯儿,满满斟了一瓯递上来,西门庆接过吃了。常峙节又端些细果上来,西门庆吃了,便给了金钏一两银子,叫玳安又赏了歌童三钱银子,上轿回去了。伯爵叫伙夫收拾了杯盘家伙,打发了歌童,骑马同常峙节并金钏轿子,一同进城里来。西门庆认贼作父西门庆从西园回来,第二天正坐着和伯爵说话,只见来保从东京回来,到厅上给西门庆磕头。西门庆问:“你见翟爹了吗?李桂姐事情说得怎样了?”来保说:“小的亲见到翟爹,翟爹见了爹的书信,立即去说。看在太师府份上,尚未拿到的一概免提,已拿到的监些日子一并从轻发落是了。”西门庆说:“如此就放心了。只是老孙与祝麻子,做梦也不知道是我这里人情。”伯爵说:“这么说连齐香儿也免提了,真造化了这小娼妇儿了。”来保又说:“翟爹见小的来,好不欢喜,问爹可去给老太师去上寿?小的不好说不去,只得答应说可能是要来的。翟爹说来走走也好,我也要与你爹会会面哩。”西门庆说:“既是这样说,只得去走一遭了。”便打发来保去歇息,过一两日好去扬州。桂姐知道了东京的信儿,欢天喜地地坐上轿子回家,报与她娘知道。
  不觉过了数日,看看蔡太师寿诞已近。西门庆便择了吉日,把各色衣物冠带,金银珠宝,共装了二十余件,让琴童、玳安、书童、画室四个小厮跟随,出发向东京来。一路上朝登紫陌,夜宿邮亭,相遇的无非都是各路文武官员,带了寿礼去进京贺寿的。行了十来日,便到了东京,进了万寿城门,天已将晚。西门庆一行人赶到龙德街牌底下,径投翟家院里。
  那翟谦闻知西门庆到来,忙出来迎接。翟管家让摆上珍馐美味,糖果按酒,为西门庆洗尘。酒过两巡,西门庆说:“学生这次来,聊备了些微礼孝顺老太师,想太师不会推却。只是学生早就有一片仰高之心,想求亲家说知,但能拜在太师门下做个干儿子,便也不白生一世。不知此事可行不可行?”翟管家说:“这有何难!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但却很好奉承。如果他见了你送上的盛礼,不但拜作干儿子定然答应,今后自然还要升官进爵呢!”西门庆听说,心里不胜欢喜。
  第二天吃过早饭,翟管家对西门庆说:“我已对老爷说过了,如今先去拜寿吧,省得一会儿人多杂乱。学生先去奉候,亲家随后就来吧。”说完去了。西门庆便叫跟随的人同翟家几个人,先把那二十件金银缎匹抬到太师府前。随即乘轿出来,只见府前乱哄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员来上寿的。太师府朱门悬彩,黄瓦镏金;大小官员,都来庆贺。真是除却天子贵,惟有宰相尊。西门庆下轿躬身进了大门,翟管家接着,领他进了几重门,转个回廊,只见一座大厅。厅前仙鹤、孔雀种种珍禽,又有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不谢,厅内如宝殿仙宫一样。西门庆让翟管家先进去,然后自己挨挨排排地走到堂前。只见虎皮交椅上坐一个穿猩红蟒衣的,正是蔡太师了。屏风后列有二三十个美女,穿着宫廷装束,执巾执扇,蜂拥着他。翟管家也站在一边。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在上面回了个礼。翟管家走近蔡太师耳边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西门庆知是说自己那事儿,又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不再回礼,因这四拜认干爹,因此便接受了。西门庆开言以父子称呼说:“孩子没什么孝顺爷爷,今日华诞,特备几件小礼,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老爷寿比南山。”蔡太师说:“怎好意思收受。”便请西门庆坐在一边吃茶。翟管家见事成,慌忙跑出来叫把礼物抬进来。一会儿,二十件礼物摆列在台阶下。掀开凉箱盖,呈上一个礼单,上写: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另外黄金二百两,送上蔡太师作进见礼。蔡太师看了礼单,心下十分欢喜,说了声:“多谢!”便叫翟管家收进库房里去了。西门庆因见太师忙乱,就起身告辞。蔡太师送了几步,说:“既如此,下午早些来吧。”吃过午饭,蔡太师差舍人来请。蔡太师本来是自第二日开始,对来庆贺的文武官员请酒,只有西门庆一来是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蔡太师十分欢喜,因此今日独独请他一个人。西门庆进了大厅,蔡太师迎着。西门庆屈着背,跟在太师身后轻轻跨入槛内。蔡太师说:“有劳远道而来,又损财礼。今日略坐,以表心意。”西门庆赶忙说;“孩儿有今日,全赖仗爷爷洪福,些小敬意,不足挂齿。”二人言谈说笑,真似父子一般。二十四名美女一齐奏乐,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喝了一杯,立饮而尽。西门庆叫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一杯,走到太师席前跪下说:“愿爷爷千岁!”蔡太师满面欢喜,说:“孩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直到黄昏时分,西门庆作谢告别道:“爷爷保重,孩儿就此叩谢,日后再不敢来打搅了。”出了府门,仍到翟家安歇。又过了几日,西门庆归心似箭,辞别了翟管家,往山东而行。
  不几日,西门庆一行到家。月娘并诸姊妹接了进去。西门庆把东京的事说了一遍,大家都感戴蔡太师厚情,十分欢喜。
  西门庆行善西门庆自东京回来,觉得自己在京城内外结交了许多官员,近日又拜在太师门下,往来的书柬很多,就把应伯爵叫来,商议找一位先生,来家料理。应伯爵就向西门庆推荐了一位水秀才,说:“此人才学好,人品好,哥若用他,包管书柬诗词,一件件替哥脸上增添光辉。”
  西门庆辞别了应伯爵,来到吴月娘房中,把应伯爵荐水秀才的事说了一遍。一面同月娘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儿。奶子如意抱出官哥儿,官哥儿笑欣欣地撺到月娘怀里。月娘用手接了说:“我的儿,这么乖觉,长大了定是个聪明伶俐的。”又说:“儿,长大起来,不知怎样奉养老娘哩?”李瓶儿说:“大娘说哪里话!儿子长大若讨个一官半职,那凤冠霞帔,还不稳稳先着在娘的身上哩。”不想这话让潘金莲在外边听到了,不觉怒从心起,喃喃呐呐地骂:“没廉耻的臭娘们儿,偏你会养儿子!也没经三冬四夏,又没长成十五六岁,上学堂读书,现在还是个水泡子,与阎罗爷合养在这里,怎见得就做官,就凤冠霞帔地封赠老夫人?”
  这里,玳安来报西门庆说:“应二爹在厅上。”西门庆说:“才送得他去,又来做什么?”说着走到外边,见应伯爵正要说话,只见一位募缘的道长已到西门庆门首了。道长高声叫道:“阿弥陀佛!这是西门老爹门首么?请掌事儿的传报一声:‘扶桂子,保兰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东京募缘的长老求见。”西门庆原是一位腰缠万贯、撒漫使钱的主儿,又是新得贵子,心下十分欢喜,欲做些好事儿,保佑孩儿,延年益寿。于是就请长老进来。道长来到花厅上,说:“贫僧出身西印度国,行脚到东京汴梁,停脚在永福禅寺。面壁九年,潜心修行,因寺中殿堂倾颓,屋宇破坏,贫僧身为佛门弟子,自应为佛出力。佛经上说得好:世间如有善男善女,以金钱施舍寺庙、重镀佛身者,主得桂子兰孙,日后早登科甲,有荫子封妻之报。望老施主成就善果。”说着,把募缘的簿子双手递上。
  西门庆听了这番话,心早被打动了,不由得欢天喜地,接了簿子恭恭敬敬放在桌上,对道长说:“不瞒长老,在下虽不成个人家,也有几万产业,身居锦衣之职。不想这样大年纪,没有生下儿子,有意做些善事。去年第六房贱妾生下儿子,万事已满足了。今长老庙宇破败,实有舍财修复的念头。今老师下顾,我怎敢推辞。”说着拿起毛笔,正在踌躇写上多少,应伯爵说:“哥,你既有这片好心,就一人把此事办成了吧。”西门庆笑说:“力薄,担不起。”伯爵又说:“至少也要捐助一千两。”西门庆又笑说:“力薄,力薄。”那长老开口说:“我们佛家行事终不强人所难,但凭老爹随意便了。此外,还求老爹给吹嘘鼓动一番。”西门庆说:“还是老师体谅照顾。少了也不成,就写上五百两吧。我这里一应官宦亲朋,我明日拿簿子去让他们写,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一定和老师成就这件好事。”当日留长老吃了素斋,相送出门。
  西门庆送走长老,转到厅上与应伯爵坐下,说:“前些日去东京,多谢众亲友送行。今日安排了便宴回报众人,要二哥在这里相暗。不想遇着这个长老,在这儿鬼混一会儿。”应伯爵说:“我被长老说得心动,也做了个施主。”西门庆说:“你什么时候做了施主?募簿子上你写了多少银子?”应伯爵笑着说:“哥不知道,佛经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是法施,第三才是财施。难道我从旁撺掇的,还不当个心施?”西门庆笑着说:“二哥,只怕你是有口无心哩。”两人拍手大笑。
  西门庆转到内院,看吴月娘和孙雪娥两个整治酒饭。吴月娘听了西门庆捐金的事儿,说道:“哥,你生下了孩儿,自是天大的造化。现在你又舍金行善,广结良缘,岂不是一家人的福份。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你日后那贪财好色的事也少干些,积下些阴功岂不是好?”西门庆不以为然,笑说:“看你醋话儿又来了。今生所做的事本前生所定,我就是拐了嫦娥,奸了织女,也减不了我天大的富贵。”月娘笑说:“狗吃热屎,也是香甜的。生就的疗疮,怎能去得了!”正在说笑,庵里的王尼姑子和薛尼姑子又来了。说要保佑官哥儿,求福求寿,只要西门庆出资印造几千卷《陀罗经》散发。西门庆叫取出一封三十两银子,交于王姑子与薛姑子,让经房印下五千卷经。
  这时,吴大舅、花大舅、谢希大、常峙节等各位客人都到了,大家各分长幼坐下。待摆上酒肉果品,只见猜拳的,行令的,歌的歌,唱的唱,一齐热闹起来。
  农历二十八日,是西门庆的生日。不一时应伯爵来了,正说着,左右报说韩道国在杭州置办的一万两银子的丝绢缎匹到了。应伯爵对西门庆说;“哥恭喜!今日华诞的日子货船到了,生意一定增利十倍,喜上加喜。”
  不一时,杂耍乐工都到了。这时有出去叫唱的差役回话说:“小的叫得齐香儿、董娇儿、洪四儿三个到了,只有郑爱月儿不到。她家鸨子说被王皇亲家拦去往宅里唱去了。”西门庆见说十分恼火,说:“她说往王皇亲家唱就罢了,我就拿不得她来?”叫玳安吩咐说:“你多带两个排军,拿我的帖儿到王皇亲家见王二老爹,就说我这里请几位客人,郑爱月儿答应下两三天了,好歹放了她来。她如果推辞,连鸨子一块儿锁了下在班房里。真是可恶!”玳安同两个排军、一名节级答应去了。伯爵说:“这小行货子知道什么,她还不知道你的手段哩。哥今日叫的这四个粉头儿,都是出类拔萃的尖儿了。”这时平安来报:“刘公公与薛公公来了。”西门庆忙穿好衣服迎进大厅,请到卷棚内,脱去上盖蟒衣,坐在两张交椅上。一会儿,平安又来禀报:“府里周爷差人来说,因守备爷另有一席,来迟些。”薛公公说:“既来迟些,咱给他留着桌面就是了。”正说话间,王经拿了两个帖儿进来,原来是倪鹏、温必古两位秀才来了。西门庆连忙迎出来,只见温秀才四旬上下年纪,生得端庄质朴,络腮胡,仪容廉仰,举止温恭。西门庆让到厅上,二人递上书帖与西门庆祝寿。薛、刘二位老太监请二位秀才宽衣进来。二人进到里面,再三逊让,才一边一位垂头坐下。吴大量、范千户也到了。不一时,玳安来回话说:“四个唱的都叫来了。小的叫郑爱月儿,她还没起身到王皇亲家,待要拿她鸨子锁了,她慌忙上轿,都一搭儿来了。”说话间,只见四个唱的一齐进来磕头。西门庆在台基上一看,只见那郑爱月儿穿着紫纱衫儿,白纱挑线裙子,腰肢袅娜,犹如杨柳轻盈,花貌娉婷,似出水芙蓉般艳丽。西门庆心下喜欢,嘴里说:“我叫你如何不来,这样可恶,敢是我拿不得你来?”郑爱月儿也不言语,笑着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随后,荆都监众人都到齐了。西门庆让递酒上座,玳安从后边把四个唱的也叫了来。
  宴席开始。先是杂耍百戏,吹打弹唱。刚献旧头一道汤饭,只见任医官到了。西门庆迎接至厅上,任医官令左右在毡包内取出一方寿帕,二星白金,与西门拜寿,说:“昨日才知老先生华诞,恕学生来迟。”任医官还要举杯敬酒,西门庆辞谢了。与众人见过,任医官在左首第四席而坐。这时,齐香儿、董娇儿、洪四儿和郑爱月儿四个弹着乐器,在旁唱了一套寿词。唱毕,西门庆让她们席上分头递酒。这时,刘、薛二位公公又点了《升仙会》杂剧,才唱了一段儿,只听外面鸣锣喝道之声渐近。平安进来报说:“守备府周爷来了。”西门庆慌忙迎接入内,在左首第三席安下盅箸。接着饮酒,只见歌舞吹弹,花攒锦簇,杯盏交错,欢笑声声。直吃到日暮,才陆续散去。
  最后,席上只剩下应伯爵和吴大舅。正说着,只闻一阵香风过来,四个唱的粉头笑着出来。伯爵说:“我的儿,谁养得你们这样乖!不唱个曲儿就指望去?别说唱钱,连轿子钱共是四钱银子,买红梭儿米一石七八斗,够你家鸨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个月哩。”洪四儿说:“哥儿,这时八成有二更,放了俺们去吧。”齐香儿说:“俺们明早还要往门外送殡去哩。”西门庆说:“应二爹既说,你们两个递酒,两个唱一套给他听吧。”齐香儿只得说:“等我和月姐唱。”当下,郑爱月儿弹琵琶,齐香儿弹筝,坐在交床上,歌美韵,放娇声,唱了一套《越调·斗鹌鹑》“夜去明来”。董娇儿给吴大舅递酒,洪四儿给应伯爵递酒,在席上交杯换盏,倚翠偎红。酒进数杯,歌唱两套,才打发四个唱的去了。
  潘金莲逞凶应伯爵和吴大舅走后,西门庆到李瓶儿房里。李瓶儿近日身子虚脱,不思饮食,日渐黄瘦。官哥儿也惊悸啼哭。第二天,酉门庆就着人请了任医官来看李瓶儿,又在对门看着收拾房子,准备存放货物发卖。李桂姐、吴银儿还没走。吴月娘买了三钱银子的螃蟹,中午煮了,请吴大妗子、李桂姐、吴银儿吃了一回。吴月娘请的刘婆子来看官哥儿,刘婆子说:“哥儿受惊吓了,要住了奶。”又留下几付药。月娘给她三钱银子打发去了。孟玉楼、潘金莲和李桂姐、吴银儿、西门大姐在花架底下,抹骨牌赌酒。孙雪娥被众人赢了七八盅酒,不敢久坐去了。众人又叫李瓶儿顶缺儿。金莲又叫吴银儿、桂姐唱了一套曲儿,众姊妹饮到天晚才散。月娘又装了礼盒,送李桂姐、吴银儿家去了。
  潘金莲吃得大醉归房,她见西门庆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晨又请任医官来看,因此恼在心里。进门不想该着倒霉,黑影里又踩了软塌塌的一脚狗屎。进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只见一双大红缎子鞋,满帮子的都玷污了。潘金莲一见,登时柳眉立竖,惺眼圆睁,叫春梅打着灯,把角门闩了,拿大棍把那狗没高没低地只顾打,打得那狗乱蹿乱叫。李瓶儿使迎春过来说:“俺娘说,官哥儿才吃了刘婆子的药,睡着了。叫五娘这边别打狗了吧。”潘金莲坐着,半晌不说话。把那狗打了一回,叫开门放了出去。看着那鞋,左也恼,右也恼,又寻起看门的丫头秋菊的不是来。她把秋菊叫到跟前说:“天这么晚了,狗也早该放出去了。这狗难道是你这奴才的野汉子?叫它遍地撒屎!知道我来,你也该点个灯儿出来,你为什么推聋作哑地装傻!”春梅也说:“我叫她早些把狗关到后院去,她只是拿眼儿瞅着我不理睬。”金莲一听更恼上三分,便叫秋菊到她跟前瞧鞋帮子上的污屎。等哄得她低头瞧,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得秋菊嘴唇都破了,忙走到一边。妇人骂道:“好贼奴才,你走了!”吩咐春梅:“给我揪过来跪着,把她身上衣服扯了去,好好让我打三十马鞭子,如扭一扭身子儿,我乱打了不算。”春梅于是扯了秋菊衣裳,妇人叫把她手扯住,鞭子雨点般地打下来,打得这丫头杀猪似地叫。那边官哥儿才合上眼儿,听到嚷叫又惊醒了。李瓶儿又使绣春来说:“俺娘上复五娘,饶了秋菊吧,只怕唬醒了官哥儿。”金莲的母亲潘姥姥正歪在里间炕上,听见打得秋菊喊叫,一骨碌爬起来,在旁边劝,金莲不依。又见李瓶儿支使过绣春来说,就走过来夺她女儿手中的鞭子,说:“姐姐,少打她两下吧,惹得那边姐姐说,只怕唬了哥哥。为打驴扭了棍不要紧,可别伤了紫荆树。”金莲正恼,又听她娘替李瓶儿说话,便把手一推,险些儿把潘姥姥推倒,说:“怪老货,你给我一边坐着去!什么紫荆树、驴扭棍,你只管里应外合胡唠叨。”潘姥姥说;“贼作死的贱人,我怎的里应外合?我来你家讨碗冷饭吃,也叫你这样摔打我。”金莲说:“你觉得屈,明日你夹着那老屁股走,怕他家拿锅把我煮了吃!”潘姥姥见女儿这样顶撞,走到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地哭去了。金莲直把秋菊打得皮开肉绽,才放出来,又把她的腮和脸,都用尖指甲掐得稀烂。
  李瓶儿在屋里,只是用双手捂着孩子的耳朵,腮边堕泪,敢怒而不敢言。第二天,李瓶儿见官哥儿吃了刘婆子的药不见好,夜里又着了惊吓,一双眼只是往上吊吊着。只得又拿出一对压被的银狮子来,交与薛姑子、王姑子印制经书散发,为官哥儿求福。潘金莲得知官哥儿病了,便对孟玉楼说:“仗着孩子,把汉子调唆得生根也似的在屋里,把她扶得正正的,把人恨不得踩到泥里还踩。今日天也有眼,你的孩儿也生病来了。”玉楼说:“若有命,榔头也砸不死。若不是你儿女,舍经念佛也没用。信着姑子,什么事干不出来。”
  自韩道国从杭州贩来十大车缎货后,过了一些时日,来保自南京运来的货物又到了。西门庆见三间铺面油刷一新,也收拾完备,就择了九月初四日开张发卖。
  县里同僚夏提刑差人送了礼花,合股的乔大户叫了十二名吹打的乐工、杂耍。西门庆这里,有李铭、吴惠、郑春三个小优儿弹唱。柜台上的甘伙计与韩伙计发卖,一个看银子,一个讲说价钱。崔伙计专管算帐。西门庆穿大红衣冠,各亲友递了礼盒,敬了酒后,后边厅上摆放十五张桌席,五果五菜,三汤五道,重新递酒上坐,鼓乐喧天,热闹非常。在座的有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吴道官、倪秀才、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等众伙计主管,并街坊邻居。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了一套曲子。酒过五巡,食上三道;下边乐工吹打弹唱,杂耍百戏目不暇接,席上杯盏交错。直到日落时分,把众人都打发散了。
  西门庆只留下吴大舅、沈姨夫、韩姨夫、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重新摆上桌席再坐。又把铺里的韩伙计几个叫来,一起坐了。应伯爵吃得已醉上来,扯三道四的,被罚了两大盅酒。沈姨夫说:“还是请大舅行个令儿,掷骰子点儿,不拘诗词歌赋、顶针续麻,或说急口令,说不过的吃酒,又不乱,又公平。”西门庆说:“姨夫说得是。”说着斟了一杯酒,给吴大舅起令。吴大舅拿起骰盆来说:“列位,我行一令,下边顺着数,遇点说个花名,花名下要顶真,不拘诗词歌赋,说不来的罚一大杯。”说完,吴大舅开始行令:“一掷一点红,红梅花对白梅花。”
  吴大舅掷了个二,多一杯。饮过酒,该沈姨夫接。沈姨夫说道:“二掷并头莲,莲漪戏彩鸳。”
  沈姨夫也掷了个二,饮过两杯,就递盆与韩姨夫行令。韩姨夫说:“三掷三春李,李下不整冠。”
  韩姨夫掷完,吃了酒,递与温秀才。温秀才说:“我学生奉令了:“四掷状元红,红紫不以为亵服。”
  温秀才饮过酒,该应伯爵行令。伯爵说:“在下一字不识,不会顶真,口说个急口令吧:“一个急急脚脚的老头儿,左手拿着一个黄豆巴斗,右手拿着一条棉花叉口,望前只管跑走。一个黄白花狗,咬着那棉花叉口。那急急脚脚的老头儿,放下左手提的那黄豆巴斗,走向前去打那黄白花狗。不知手斗过那狗狗斗过那手。”
  西门庆笑骂道:“你这胡诌八咧的,谁家一个手去追狗来?一口不被那狗咬了?该罚你一杯。谢希大,你行令吧!”谢希大说:“我也说一个急口令,比他的更妙:“墙上一片破瓦,墙下一匹骡马。落下破瓦,打着骡马。不知是那破瓦打伤骡马,不知是那骡马踏碎了破瓦。”
  伯爵说:“你笑话我的令不好,你这破瓦倒好!你家婆娘刘大姐就是骡马,我就是个破瓦,俺两个是腐驴对破磨。”谢希大说:“你家那杜蛮婆,只好作黑豆喂猪,哄狗也不要她。”二人斗了一回嘴,让韩伙计行令。韩道国说:“老爹在上,小人怎敢占先。”西门庆说:“顺着来,不必谦让了。”于是韩道国说:“五掷腊梅花,花里遇神仙。”
  掷完,该西门庆掷。西门庆说:“我要掷个六:“六掷满天星,星辰冷落碧潭水。”
  西门庆果然掷出个六来。应伯爵见了说:“哥是六六大顺,今年上科学,一定加官进禄,有喜庆事。”于是斟了一大杯酒给西门庆。几人吃至更深才散。
  缎铺新开张,伙计结帐,就卖了五百两银子,西门庆不觉满心欢喜。
  李瓶儿丧子命归天潘金莲房中养着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头上一道黑,名叫“雪里送炭”,又叫“雪狮子”。这只猫儿又会叼汗巾儿,又会拾扇儿,妇人晚夕常抱它在被窝里睡。这只猫儿每日里不吃牛肝鲜鱼,只吃生肉,金莲就用红布裹上肉,引逗猫儿扑食。这天官哥儿心中不自在,连日吃了刘婆子的药,略显好些。李瓶儿给他穿上红缎衫儿,把他放在外间炕上玩耍,迎春守在旁边,奶子在旁吃饭。
  不想这“雪狮子”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一动的,只当作主人用红绢布裹了肉哄喂它,就猛然从护炕上往下一跳,把官哥儿身上都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地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出声儿了,手脚抽搐起来。慌得奶子丢下饭碗,把孩子搂抱在怀里拍哄着与他压惊。那猫儿还要来抓,被迎春打到外边去了。奶子如意实指望孩子抽一阵儿就好了,谁知一阵不如一阵,忙叫迎春到后边请李瓶儿来。李瓶儿听了赶紧跑过来,连月娘也慌得两步并作一步扑到房里来。见孩子抽搐得两眼直往上吊,连黑眼珠儿也看不见了,口中流出白沫儿,咿咿的像小鸡儿叫。李瓶儿心如刀割,连忙搂抱起来,脸挨着孩子的嘴大哭说:“我的儿,我出去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抽起来?”迎春和奶子就把五娘房里的猫唬官哥儿的事说了,李瓶儿听了越发哭得厉害了。
  月娘把金莲叫了来,问:“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金莲说:“是谁说的?”月娘说:“是奶子和迎春说的。”金莲说:“你看这婆子这张嘴!猫在俺屋里好好的卧着,你们怎的把孩子唬了,现在反倒赖起人来,瓜儿只拣软处捏。”月娘问:“她的猫怎么来到这屋里?”迎春说:“平日里也来这屋里走跳。”金莲说:“是呀,别时来了不抓,怎么今日就单单抓起来?你这丫头也跟着张眉瞪眼,瞎说白道的!”说罢,使性子抽身回房里去了。可月娘哪里知道,潘金莲平日妒忌李瓶儿生了儿子,汉子宠爱她和孩子,因此才驯养这只猫,想乘机唬死官哥儿,可巧今日遂了心愿。
  月娘等人见孩子只顾抽风,一面熬姜汤灌,一面叫来安快去叫刘婆子。
  不一会儿,刘婆子来了,看了跺脚说:“这回唬得重了!”说着取出一丸金箔丸来,研化了用水灌下去。又用针灸了五针。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西门庆回来,见孩子这个样子,便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儿唬孩子和刘婆子来诊看的事说了。西门庆听了怒从心起,火儿比天高,直走到潘金莲房中,寻着雪狮子,提着脚走到穿廊,往石台基上一摔,这猫儿就脑浆迸裂地死了。潘金莲先是坐在炕上纹丝不动,等西门庆出了门,才喃喃呐呐地骂道;“败作死的强盗,把人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儿碍你哪儿疼痒,它到阴司里,也要向你讨命。”西门庆走到李瓶儿屋里,对迎春、奶子说道:“我叫你们好好看着孩儿,怎的叫猫儿唬了他?又信刘婆子这老娼妇,平白把孩子针得这样。”李瓶儿只指望孩子好起来,谁想被刘婆子一针灸,又变为慢急惊风,肚里肠胃抽动,屎尿都是五花颜色的。西门庆让请医吃药都不管用,灌下药去还吐出来,只是合着眼,牙咬得格格响。李瓶儿黑天白日把孩子抱在怀中,只是眼泪不干地哭。
  第二天,那官哥儿在奶子怀里,黑眼珠儿只往上翻,口里只有出来的气儿,没有进去的气儿。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官哥儿就断气身亡了。合家大小放声大哭,李瓶儿抓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得昏了过去。隔放了五日,西门庆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抬了棺木,请了清乐吹打,一家人送出大街东口。只留下孙雪娥、吴银儿和两个姑子在家与李瓶儿作伴儿。李瓶儿见棺材起身,哭得死去活来,待劝到家里,见房中炕上空落落的,只有孩子耍的那寿星拨浪鼓儿还挂在床头。李瓶儿拍着桌子又哭个不停。吴银儿劝道:“那哥儿活了一年零两个月,是他的寿数已尽,哪里再哭得活?你要自己珍重才好。”雪娥也说:“你又年少青春,还愁日后不生养怎的!这里墙有缝,壁有眼,她使心用心害你孩子,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死哩!”
  西门庆眼看办完官哥儿丧事,晚上来到李瓶儿房中,并用言语安慰。见孩儿的几件戏耍物件还在,怕李瓶儿看到伤心,便令迎春都拿到后边去了。自从李瓶儿没了官哥儿,潘金莲拍手称快,每日精神十足,对着丫头指桑骂槐;“我只说你日头儿常在头顶子上,怎么今日也有偏了的时候。你‘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没的推了’!却怎么也落得和我一样?”李瓶儿这边屋里听得清楚,却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掉泪。着了这暗气暗恼,又加上烦恼忧伤,渐渐精神恍乱,每日茶饭都减少了。李瓶儿一来思念孩儿,二来又着了暗气,旧病又复发了,下边经水照旧淋漓不止。西门庆请了任医官来诊视,讨了药吃下去全没半点儿效果。只半月工夫,李瓶儿已是肌肤清瘦,面容憔悴,往日的风采一丝也没有了。这时正是九月初旬,金风习习,天气清凉。一日,李瓶儿一人独宿房中,床枕冷冷,纱窗透月,不觉又思念起孩儿来,不由得长吁短叹。恍然间好像有人弹敲窗棂响,起身开门,仿佛是花子虚抱了官哥儿,唤她同去。李瓶儿不肯,双手就抱那孩儿,被那人一推跌倒在地,惊醒后原来是做了个梦。李瓶儿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呜呜咽咽直哭到天明。
  不几天,已是九九重阳节到。西门庆对吴月娘说:“前日韩伙计请我,一个唱曲儿的申三姐,人长得好,又会唱,我让人请她来,留她两日,叫她唱给你们听。”吩咐厨子收拾肴馔果酒,在花园大卷棚内安放了八仙桌,与全家宅眷庆赏重阳。
  不一会儿,申二姐请到。西门庆叫请了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并大姐,都来席上坐。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在旁斟酒侍候。申二姐拿琵琶在旁边弹唱。李瓶儿因身子不好,请了半天才来,就像一阵风儿就能刮倒的一样。她强打精神,陪西门庆坐下,让她吃酒,也不大吃,只品一品。酉门庆和月娘见李瓶儿面带忧容,眉头不展,就说:“李大姐,你把心放开,叫申二姐弹个曲儿你听。”玉楼说:“你点个曲儿,叫她唱。”李瓶儿只说不出。这时,王经来说:“应二爹、常二叔来了,还叫人拿了两个礼盒子。”西门庆对月娘说:“这是他买下房子来谢我哩。”月娘叫他往小卷棚内去陪他们坐。西门庆临出来又对申二姐说:“你唱个好曲儿,与你六娘听。”金莲在旁说:“也没见你这李大姐,随你说个曲儿,叫申二姐唱就是了,他爹为你叫她来,你又不说话了。”李瓶儿被催说得紧了,半日才说:“你唱个‘紫陌红尘’吧。”申二姐听说取过筝来,放开喉音,细细唱了一套。唱完,吴月娘说:“李大姐,好甜酒哩,你吃上盅儿。”李瓶儿不好意思回绝,拿起盅儿来,吃了一口儿,又放下了。坐不多会儿,只觉下边一阵热乎乎的淋下来,赶忙起身屋里去了。
  李瓶儿回到房中坐在净桶上,只觉得下边像尿水一样流起来,立刻流得眼黑了。起来穿裙子,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向前一头撞到地上。幸亏迎春在旁扶着,只把额角儿磕伤了皮。迎春和奶子把她 到炕上,半天不省人事。迎春赶忙让绣春去对大娘说。月娘和众姐妹赶来看,迎春揭开净桶让月娘瞧,把月娘吓了一跳,说:“她怕是刚才吃多了酒,酒劲赶得血旺了,才流了这些。”玉楼、金莲都说:“她并没有吃多少酒,想是身子虚脱。”月娘就叫迎春侍候她早睡。收拾杯盏,都回后边去了。西门庆送走了应伯爵、吴大舅众人,来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诉了李瓶儿跌倒的事,西门庆又慌忙走来看视,当晚就在李瓶儿对面床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西门庆请了任医官,说是:“肺火太旺,七情伤肝。”讨了“归脾汤”,趁热喝下去,李瓶儿还是血流不止。西门庆又慌忙请来大街口胡太医来瞧。胡太医说是气冲血管,热入血室,也取药来吃,但却如石沉大海一样,病情没有好转。后来,应伯爵和乔亲家乔大户来看视,又推荐请了县门前住的何老人,韩伙计又举荐请了门外的赵太医。何老人和赵太医分别开了药方,拿药与李瓶儿吃了,也全不见动静。后来,吴月娘让西门庆请人给她算算命看如何。西门庆便差陈敬济到北边真武庙外黄先生家算命。黄先生问了生辰八字,算了以后也说命中凶多吉少。
  西门庆见李瓶儿吃药没有效,求神问卜,也都有凶无吉,急得没有办法。刚开始,李瓶儿还挣扎着梳头洗脸,下炕来坐净桶。后来病日重一日,吃饭渐少,面容消瘦。没几天,一个像花朵儿般的人,瘦弱得像个黄叶似的,也起不来了,只在床褥上铺垫上草纸,怕屋里腥恶,又叫丫头在屋里只点着香。西门庆见她胳膊瘦得面条儿似的,守在房内哭泣,衙门中隔日去看一看。李瓶儿说白日里和夜间时常做噩梦,影影绰绰地有人在跟前,拿刀弄杖和我吵闹,西门庆叫玳安到玉皇庙讨了避邪的符帖在房中,李瓶儿还是怕。西门庆又见应伯爵说城门外有个五岳观,观里有个潘道士会驱邪看病,就又叫人去请。第二天王姑子拿着一盒粳米,二十块大乳饼,一小盒十香瓜茄来看,并说:“迎春,你把这乳饼蒸两块儿,我亲自看着你娘吃些粥儿。”不一会儿,迎春安放桌儿,拿上粥来,一碟香甜酱瓜茄,一碟蒸得黄灿灿的乳饼,两小碗粳米粥。迎春和奶子如意喂了半天,只喝了两三口粥儿,咬了一些乳饼就摇头儿不吃了。王姑子说:“人以水食为命,这样好的粥儿,你再吃些儿!”李瓶儿说:“我哪里吃得下去。”王姑子揭开被看,见李瓶儿都瘦得成了干儿,吓了一跳,说:“我的奶奶,我前些日去时你好些了,怎么又不好了!”如意说:“娘这病是气恼上生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又不愿对人分说,只是背地里出眼泪。”李瓶儿听了,嗔怪说:“平白只顾说这些做什么!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随她怎么去吧。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厚。”王姑子说:“我的佛爷,你老人家这样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着哩。你老人家往后还有好福份哩!”李瓶儿说;“有什么福份,一个孩子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生这种恶性病,就是做鬼,走路也不得伶俐干净。我给你些银子,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念些《血盆经》,忏我这罪过。”一会儿,花大舅、冯妈妈又来看望。
  西门庆又进屋来,坐在炕沿上,把请潘道士的事说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得了这个拙病,还好什么。实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谁知奴才二十七岁就抛闪了你去。再相逢也除非在鬼门关了。”说完,拉着西门庆的手,两眼落泪,哽哽咽咽再哭不出声来。西门庆悲痛不已,哭着说:“我的姐姐,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刚才花大舅让我早与你看下一副寿木,冲一冲,你的病管就好了。”李瓶儿说:“也好。你只用十来两银子买副棺木就是了,你这样一个大家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西门庆听了心如刀绞,说:“我的姐姐,你说哪里话,我西门庆就是穷死了,也不肯亏了你。”西门庆出去取出五锭大银来,叫陈敬济和贲四看寻寿板。直到后晌儿,陈敬济回来说:“别的都看不上,只有尚举人家存有一副好板,原来是尚举人父亲在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的。两副桃花洞板子,他夫人用了一副,这一副大小共五块,定要三百七十两银子。板是无比的好,讲说了半日,只说三百二十两,不是尚举人明年上京会试,用这银子,还舍不得卖哩。”西门庆说:“既是好板,只管抬了来,与他三百二十两银子罢了。”黄昏时分,寿板抬进来。西门庆打开看,板子喷香,每块五寸厚,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看了满心欢喜。当夜,冯妈妈、王姑子都在李瓶儿屋里相伴。李瓶儿叫迎春把角门关了,上了栓。又叫迎春点上灯,打开箱子,把衣服、首饰、金簪分别送给她们做念头儿,这几个人跪下磕头,哭得泪人儿似的。天明后,吴月娘和李娇儿来看。不一时,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也进来看她。李瓶儿说了姐妹仁义的话,待众人出去了,只有月娘在屋里守她。李瓶儿悄悄向月娘哭泣说:“娘以后要珍重自己,与他爹做个长久根蒂儿,不要像我这样粗心,让人暗算了。”月娘点头说:“姐姐,这个我知道。”第二天,西门庆请了潘道士来。潘道士折腾到晚上三更才去,也说病不得救了。西门庆看了李瓶儿,又到月娘房里说:“刚才我到她房中,见她说话还伶俐,天可怜,只怕还能熬出来。”月娘说:“眼眶儿也塌了,嘴唇也干了,耳轮也焦了,还好什么?怕也只在这早晚间了。”西门庆说:“她来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着一个人,又好性子,我真舍不得她。”说着又哭起来。
  这边李瓶儿屋里,迎春给她铺好草纸。扶她脸朝里恻身躺下,盖好被睡下。众人熬了一夜,都困乏了,一会就睡着了。四更多天,迎春惊醒,起身看李瓶儿,还面朝里,摸了摸,口内已没气了。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照,果然没了气儿,身子底下有一洼血水。大家忙去后边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见说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奔到前边。揭起被看,只见她面容不改,身体还温热,身上只穿一件红绫护胸儿。西门庆两手捧着她的脸,大声号哭说:“我那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抛闪了我去,我还平白活着做什么!”吴月娘也抹泪不止。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全家丫头、养娘都哭起来,哀声动地。西门庆让月娘等找出李瓶儿平时心爱的衣服给她穿了,安放在大厅上。西门庆抚尸大恸,哭了又哭。
  天明,家人请了徐先生来,看了日辰,定于九月十九日入棺大殓,四七内十月十二日安葬。西门庆没好气,不吃不喝。后来应伯爵和常峙节来劝说了一阵子,才吃了茶饭。
  李瓶儿去世第三日,和尚打起磬子,诵经作道场。门首挑出纸钱,合家大小都披麻戴孝,亲朋长官、街坊邻居都来吊问上纸,祭奠络绎不绝,不计其数。在此之前,西门庆让请了画师韩先生来,要给李瓶儿留个影儿,早晚看着,也提念提念她。
  西门庆领韩先生和花大舅众人到跟前,揭开千秋幡,见李瓶儿勒着鸦青手帕,虽久病卧床,其颜色如生,姿容不改,脸面黄恹恹的,嘴唇儿红润可爱。西门庆不由得流泪而哭。来保与琴童在旁捧着画笔、颜色。应伯爵说:“这是病容,平日好的时候,长得自是面容饱满,姿容秀丽。”韩先生说:“小人知道。敢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在五月初一日岳庙里烧香,曾亲见一面,不知可是否?”西门庆说:“正是。那时还好好的哩。先生,你用心想着,传画一轴大影全身,一轴半身,在灵前供养。画好了,我送先生一匹缎子,十两银子。”一会儿,韩先生描染出半个身来,真是玉貌花容,秀肌丽肤,嫩玉生香,真是一幅美人图儿。西门庆看了,又叫玳安拿去后边让月娘等人瞧,有哪些不是,好来改。一会儿,玳安回说“里边娘们说了:嘴唇略扁了些,左额角稍低些,眉还要略画弯些儿。”韩先生取描笔改过,呈与乔大户看。乔大户说:“亲家母这幅尊像,是画得好,生人儿似的,只少了口气儿。”西门庆看后满心欢喜。
  县里夏提刑调拨来三班军卫,来西门庆这里听候调用。皇庄薛公公差人送来六十根杉条、三十条毛竹、三百领芦席、一百条麻绳。西门庆吩咐人在厅前搭起起脊大丧棚,在厨前搭起三间罩棚,在大门首搭起六间榜棚。到三日上,徐先生来伺候大殓。祭告完毕,抬尸入棺。西门庆叫月娘又找出她四套上色好衣服,装入棺内,四角儿又安放了四锭小银子儿。一时,人们盖上棺盖,四面用长命钉一齐钉上。一家大小放声号哭。西门庆也哭得呆了,口口声声说:“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也见不着你了!”好大一会儿才止住。眼看过了首七。第二日,亲朋伙计来伴宿,叫了一班子弟来演戏。晚夕,祭奠完毕,众人安席上坐,下边戏子打动锣鼓,演的是《玉环记》。戏中,扮演韦皋的小生唱了一回下去。扮演玉箫的小旦又唱了一回下去。厨子拿上汤饭菜肴。应伯爵对西门庆说;“我听说院里的吴银儿、李桂姐、郑爱月儿三个在这里,何不请出来,给乔亲家、吴大舅递杯酒儿!她们倒安闲自在地看戏,六娘没了,只当她们行孝顺。”连请了两遍,三个才慢腾腾出来。都穿一色的白绫对衿袄儿,蓝缎裙子,向席上拜了拜,笑嘻嘻立在旁边,向上边倒了回酒,设一席在旁边坐着。
  下边鼓乐响,接着搬演戏文。扮演玉箫的小旦唱到“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时,西门庆忽然想起李瓶儿病时的模样儿,不觉心中难过,止不住眼中落泪,不住地从袖中取出汗巾儿擦拭。月娘和众女眷在灵前往外看戏,当潘金莲在帘内看到西门庆擦泪时,指着对月娘说:“大娘你看,真是个没来头的货,怎么吃着酒、看着戏就哭起来?”孟玉楼说:“你聪明一场,怎么这些就不知道了?人有悲欢离合,想是看见哪一段儿戏文触着心事,他见物思人,才掉下泪来。”金莲说:“我不信。说书的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这些都是假的。他如果能把我唱出泪来,我才算他好戏子。”月娘说:“悄悄看吧。”那戏子又唱了一回,约五更时分,众人起身回家。西门庆见天色快明,就到后边歇息去了,只留下一些守夜的在厅前。
  潘金莲捉奸小玉箫众人散了以后,已是鸡叫时候,西门庆就歇着去了。玳安拿了一大壶酒,几碟菜,在铺子里还要和傅伙计、陈敬济一同吃。傅伙计上了几岁年纪,熬不住,已躺在炕上,陈敬济也没有来。玳安便把平安叫进来吃了一回,平安走了,玳安关上铺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对着脚儿睡下。
  傅伙计见玳安上炕,就搭话儿说:“你六娘没了,用这上上好的棺材,又请众僧念经发送,也算是对得起她了。”玳安道:“她有福份,只是不长寿。俺爹花费了这些钱,恐怕花的也不是他的钱。俺六娘嫁过来时,不瞒你说,别说银子带过来多少,只是金珠、玉带、绦环、玩物、宝石,也不知有多少。为什么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要说起六娘的脾气性格,一家子都不如她,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自来这家里后,也没呵斥过我们,也没骂过我们‘奴才’。让我们买东西,给了银子从来不称,剩下的就给了我们。这一家子,哪个不借她的银子使,只有借出来的,没有一个还进去的。只是五娘和二娘吝啬,她们当家俺们最遭罪。让你买东西,钱也不给够你,一钱银子,只称九分半,有时才九分,俺们还不是得赔出来!”傅伙计说:“就是你大娘还好些。”玳安说:“大娘虽然好,也是傲眼火性儿的,好了行,你若恼着她,不论谁,她也骂你几句儿的,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面前替俺们说句方便话儿。虽天大的事,俺们央求她对爹说一说,没有个不依的。只是五娘,动不动就说:‘看我对你爹说’,总把这话儿提在口边儿上。如今,春梅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在他一屋里。”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玳安说:“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她来时的寒酸光景。连亲娘也不认,来一遭,便被五娘顶呛得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成了她的天下。明日哪个管打扫花园,有个干净不干净的,还不骂你个狗血喷头哩。”二人说了一会儿,都睡着了,直睡到第二天红日三竿,都还没有起来。
  平常西门庆在前厅灵前睡,而这一天却到后边睡去了。玉箫早上起来给西门庆收拾床铺,却没有西门庆。王箫见主人不在,就偷偷约了书童。二人到花园的书房里亲热起来了。不料想这一日潘金莲也起得早,突然到前厅来,只见灵前灯儿也没了,大棚里的桌椅横三竖四,没一个人,只有画童在那儿扫地。金莲说:“你潘姥姥还少一条孝裙子,再拿一副系腰给她,她今日要回家去。”画童去后回来道:“姐夫说书童哥与崔本管孝帐。书童才还在这儿,现在怕是到花园书房里梳头去了。”金莲寻到后边花园,听见书房内有说笑声,推开门,只见书童和玉箫正在床上亲热哩。金莲突然进来,两个慌作一团,一齐跪在地上哀告讨饶。金莲道:“贼囚根子,你先去拿一匹孝绢和一匹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书童连忙拿来递上,金莲就一直回房中去了。
  小玉箫一直跟到金莲房中,跪在地上央求说:“五娘,求你千万别对爹说。”金莲问:“贼狗囚,你和我实说,以前和书童偷偷亲热过几回,一个字儿也不能瞒我。”玉箫就把她和书童的事说了一遍。金莲说:“你让我饶了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箫说:“娘饶了我,几件事我也依娘。”金莲说:“第一件,你娘屋里不论大小事儿,都要来告诉我。你不说,我打听出来,定不饶你。第二件,我向你要什么,你就捎出来给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怀孕,现在怎么就有了身孕?”玉萧说:“不瞒五娘说,俺娘是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才有了身孕。”潘金莲一听记在心上。再说书童见金莲冷笑,领玉箫进屋去了,知道事情不好。他从书房橱柜里,收拾了许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平常自己收的人情钱,还有自己平时攒下的十来两银子。他又到前边铺中柜上,对傅伙计假说买孝绢。诓了二十两银子。走到城外雇了牲口,赶到码头上,搭上家乡里的船,逃回苏州老家去了。西门庆知道了大怒,叫地方、差役查访缉拿,哪里找得到。
  这天,薛内相从晌午坐轿来,祭奠烧纸。西门庆请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薛内相要瞧瞧娘子的棺木。西门庆令左右将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看了说:“好一副板儿,请问多少价钱?”西门庆说:“请老公公估一估看。”薛内相仔细看了说:“此板最高必定是杨宣榆。”伯爵说:“杨宣榆单薄短小,怎看过眼去。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叫桃花洞,产于湖广武陵川中。从前唐渔父曾到过这洞中,见到秦代的毛女在这里避乱,是个人迹罕到的地方。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看在亲家熟人面上,还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没看见,此板锯开喷鼻香,里外都有花纹。”薛内相说:“娘子有这样的大福,才享用这么好的棺木。俺们内官家到明日死了,也没有这样的好板子用哩。”吴大舅说:“老公公说哪里话!想公公能亲近万岁,如今童老爷又加封了王爵,日后有大福大贵哩。”
  正说话间,左右报说刘公公来了。吴大舅等迎进来,向灵前作了揖,又烧纸祭奠了。众人来到卷棚下,西门庆叫上戏班,拣了一段《刘智远白兔记》唱了几折。薛内相和刘内相两个在卷棚内说话儿。薛内相道:“刘哥,你不知道,前些日子下大雨,雷电把宫里凝神殿上的鸱尾震碎了,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非常惧怕,命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昨日大金遣使臣来,要割内地三镇归金,我看蔡京那老贼就要答应他。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太庙,一个打扫太庙的人看见砖缝里出血。殿东北地陷了一角,就写了奏章奏知万岁。”刘内相说:“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管那朝里事做什么。俗语说,‘过了一日是一日’,咱们还是吃酒吧。”直吃到日暮时分,薛内相和刘内相才起身回去。
  第二天,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还有其他官员摊了分资,置办了猪羊礼品前来祭奠,并读了祭文。西门庆又是一番款待,并叫李铭等三个小优儿侍板弹唱,直到日暮才散了。吴大舅等人也告辞回家。
  李瓶儿出殡十月二十八日,是李瓶儿的二七。玉皇庙的吴道官到灵前展拜,十六名道僧绕棺祈祷。第二日,先是门外韩姨夫家来上祭,午间又有本县知县李拱极、县丞钱斯成、主簿任良贵、典吏夏恭基,又有阳谷县知县狄斯朽五位官员,凑了份子,穿了孝服来烧纸祭奠。西门庆让到卷棚内,请了吴大舅与温秀才相陪,三个小优儿弹唱招待。
  大家正在饮酒弹唱,家人来报:“管砖厂的工部主事黄老爹来吊孝。”
  西门庆慌忙穿孝衣,到灵门伺候。温秀才迎接进来让到前厅上,换了衣服进来。黄主事上了香,祭拜完,西门庆同敬济还了礼,让到卷棚坐下,左右捧上茶来。叙了一会儿家事,黄主事道:“朝廷如今营造宫苑,令人往江南湖湘采办花石纲。不久钦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采办的万态奇峰石,济州的宋御史敬烦尊府作个东道,请六黄太尉停脚吃顿饭,不知可方便否?”说着,黄主事一面让人拿上宋御史的祭礼,又拿出两司八府官员为迎接六黄太尉集的份资,共一百零六两,交与西门庆,西门庆再三推辞,道:“既是宋公祖和老先生之命,学生一定尽力,但这份资决不敢收。花费多少,只管吩咐,理当由学生分担。”黄主事道:“这是山东一省各官府公礼,又不是一人出,你只管收下。”西门庆见推辞不过,只得说:“学生暂且收下,到时自当效力。”吃了茶汤,黄主事起身告辞。原来,县中的官员听说黄主事领着一司的人来了,都唬得躲到小卷棚内饮酒去了。黄主事走后,西门庆来到卷棚内,与众官说了准备迎请六黄太尉的事。众官闻言道:“还望官人到时在上司处美言提拔,不胜感谢。”说完都不久坐,起身告辞去了。
  到李瓶儿三七,有门外永福寺道坚长老,领着十六位僧人来念经。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请西门外宝庆寺众僧诵经,晚夕打发僧人散了。西门庆不在家,同阴阳徐先生往坟上破土挖墓去了,后晌儿才回来。次日,又让人准备了酒肴饭食。又让人在庄上前后搭棚,坟内穴旁起三间罩棚。先请附近地邻,大酒大肉款待,临走还手提肩背着礼品。十一日白日,是灵前参拜灵魂的日子。戏班歌郎敲锣打鼓,吊演《五鬼闹判》、《张天师着鬼迷》、《钟馗戏小鬼》、《洞宾飞剑斩黄龙》等。堂客们在帘内观看,各样戏出吊演完,内外亲戚都来辞灵烧纸,大哭一场。
  十月十二日,是李瓶儿出殡发引的日子,各项幡亭纸札、僧道鼓手、细乐人役都来伺候。西门庆事先向帅府周守备要了五十名军士,全副武装。留十名看家护院,四十名在棺材边摆马道,排成两行而行。县衙门里又有二十名排军在前开路,照管冥器。坟上有二十名排军把门,管收祭祀。这天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的人,车马喧嚣,填满街巷。家里和亲眷的轿子,有百十余顶。三院鸨子、粉头的小轿,也有几十顶。阴阳徐先生择定辰时起棺。西门庆留下孙雪娥和二位女僧看家,平安同两位排军把前门,先是请了报恩寺的僧官来起棺,女婿陈敬济跪在柩前摔了盆,六十四人起肩上扛,把灵柩抬出。转过大街口往南走,只见排军来开路,骑马军士列两旁;金幡银幡,紧护棺舆;十二座大绢亭,二十四座小绢亭,绿舞红飞,珠围翠绕;十六名小道童,二十四名僧众,霞衣道髻,云绵袈裟;花丧鼓咚咚隆隆,地吊锣叮叮当当;热热闹闹采莲船,长长大大高跷汉;六座百花亭乐团锦绣,一乘引魂轿扎结黄丝。两边观看的挨肩擦背,人山人海。只见人人喝彩,个个夸赞。吴月娘与李娇儿等本家轿子十余顶,一字儿紧跟在棺后。西门庆麻冠孝服,同众亲友在棺材后,陈敬济紧扶棺舆。走出东街口,只见玉皇庙吴道长身穿大红五彩鹤氅,头戴九阳雷巾,坐在四人抬的肩舆上,迎殡而来,把李瓶儿的全身影像捧在手内来悬真。陈敬济跪在前面,殡队停住了。吴道官高声宣念祝词,退了下去。这里鼓乐喧天,哀声动地,殡队又起身,迤逦出南门。众亲朋陪西门庆走到南门后才乘马而行。约行五里,坐营的张团练带领二百名军士,同刘、薛二内相,又早在坟前高处搭帐房,吹响器,打铜锣铜鼓,迎接殡队来到。先是焚烧冥器纸札,烟火漫天。徐先生吊正方向,祭告到巳时才下葬掩土。后晌回灵,吴月娘坐魂轿,抱神主、魂幡。陈敬济扶灵床。鼓手细乐十六名小道童两边吹打。吴大舅和乔大户、吴二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众主管伙计都陪西门庆进城。堂客轿子随后。到家后,把灵牌安放李瓶儿房中。徐先生在前厅祭神洒扫,各门户都贴上避邪黄符。西门庆让谢了徐先生一匹布、五两银子走了。又让拿出二十吊钱来,五吊赏守备府军士,五吊给衙门中排军,十吊赏营里人马。并差人拿帖儿回谢周守备、张团练、夏提刑诸人。乔大户、吴大舅等人告辞起身。来保进来说:“搭棚的来伺候,问明日可否来拆棚?”西门庆道:“棚先不要拆,等过了你宋老爹摆酒迎六黄太尉的日子,再来拆吧。”后边花大娘子和乔大户娘子还有众女眷堂客等安放了灵位灵床,哭了一场才回去了。
  西门庆不忍割舍,晚上还来李瓶儿房中,伴灵宿歇。白日间在灵前供养茶饭,西门庆也亲自看着丫鬟摆下,他便举起箸儿来,对着灵床影像说:“你请饭儿。”就如李瓶儿活着时一样,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掉泪。西门庆在李瓶儿房中宿歇,一来二去便和奶子如意勾搭上了,并找出李瓶儿的四根簪子赏给她。如意自觉有了仗恃,就不同往日,打扮得娇模娇样,说说笑笑,这些早被金莲看在眼里。
  次日,西门庆正陪应伯爵坐着,忽报宋御史差人送来贺黄太尉的一桌金银酒器:两把金壶,两副金台盏,十副小银盅,两副银折盂,四副银赏钟;两匹大红彩蟒,两匹金缎,十坛酒,两牵羊。并传报说:“太尉船只已到东昌,烦老爹这里早作准备,准在十八日迎请。”西门庆打发来人去了,对应伯爵说:“刚刚打发丧事出去了,又钻出这样事来,叫我手忙脚乱。”伯爵道:“这个哥不要抱怨。虽然你赔几两银子,可别说朝廷一位钦差大太尉来咱家坐一坐,就光这山东一省的官员,还有巡抚,巡按一班人马,也与咱门户添许多光辉哩。”
  十七日,西门庆在大门扎上七级彩山,厅前扎上五级彩山,厅棚内桌凳齐整光亮,锦绣桌帏,妆花椅垫,茶酒馔肴,一应备齐。到十八日,少不得一番忙乱。黄太尉身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族银顶暖轿,张打着茶褐伞,在山东一省大小官员迎接下到来。众官参见毕,分座入席。厨役人等上烧鹿花猪,百宝攒汤,大饭烧卖。黄太尉酒食已毕,即看轿起身。众官再三款留不住,齐送出大门。又有军卫军士护送到皇船上,又把送黄太尉的桌面、大多金银酒器并羊酒也送到船上,交代明白。宋御史回到厅上,向西门庆答谢了,然后令左右起轿回去。两司八府官员都拜辞而去,各项人役也都一哄而散。
  西门庆见天色还早,就让摆下四张桌席,使人请了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韩道国、贲四、崔本和女婿陈敬济来,坐饮三杯,以感谢他们今日辛苦。伯爵问:“哥,今日黄太尉坐了多大一会儿?欢喜不欢喜?”韩道国道:“今日六黄老公公见咱家酒席齐整,十分欢喜。巡抚、巡按两位非常感激,谢了又谢。”伯爵说:“若是第二家也是弄不成,一没咱这么大地方,二没有咱这么多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口子人。哥就是赔上几两银子,在山东一省咱也响出名去了。”众人吃着酒,西门庆又叫上四个小优儿唱了个“洛阳花”小曲儿。小曲儿里有“人去了何时来也”的句子,西门庆听了心里酸酸的。西门庆道:“自从没了六娘,连个可口的菜也没一根!”伯爵道;“哥,别这样说。让别的嫂子们听见,怕一时冷了她们的心哩。”
  这里酒席上的话,不想被潘金莲听到,就走到后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月娘。月娘说:“随他说去就是了。这两日,那个媳妇子和两个丫头,狂得哪有些样儿?我一开口,就说我挤对她。”金莲说:“这老婆这两日也有些改模改样的,只怕是那没廉耻的货,整日在那屋里缠了这老婆。我听见说,前日他给了这老婆两对簪子,这老婆戴在头上,拿给这个瞧,拿给那个瞧。”月娘道:“她是个豆芽菜儿——没捆儿的人,大家背地里都不喜欢哩。”西门庆说人情转眼过了二十,西门庆请道众为李瓶儿诵念了经文。第二天,西门庆起来,见天阴沉沉的,飘飘洒洒下起雪来,便叫来安请了应伯爵来,一同在花园藏春阁书房里坐。书房里早烧下地炉暖炕,屋中又放着黄铜火盆,门上垂放着暖帘。明间里摆着夹竹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里间是笔砚瓶梅,琴书潇洒。
  不一会儿,应伯爵头戴毡帽,身穿绿绒袄子,脚穿一双旧皂靴,掀帘子进来。西门庆说:“你今日怎么这样穿着?”伯爵说:“外面飘雪花哩,天还有点儿冷。哥今日怎起得这样早?”西门庆说:“你知道,这一阵子哪有心闲的时候!自从发送了你嫂子出去,又迎接黄太尉,念经。今早又记挂着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发韩伙计和来保到松江贩布,着崔本往湖州去买绸子去。丧事劳费了人,亲朋罢了,士大夫官员,不上门谢谢孝,礼也过不去。”正说着,只见画童拿了两杯酥油白糖熬的牛奶。伯爵取过一杯,说:“好东西,滚热!”喝了一口,香甜美味,几口就没了。一会儿,雪下得大了。西门庆让请了温秀才来,一同在书房中赏雪。
  西门庆让把桌儿揩抹净了,拿上酒菜来。这时只见有人在暖帘儿外探头儿。西门庆问是谁,管书房的小厮王经说是郑春。西门庆叫他进来,那郑春手中拿着两个盒,举得高高的,跪在面前,上头又搁放着一个小描金方盒儿。西门庆问:“你盒儿中是什么?”郑春说:“小的姐姐爱月,知道爹连日辛苦,送两盒儿茶食儿来给爹尝尝。”说着揭开盒盖:一盒儿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郑春又说:“这泡螺儿是月姐亲手拣的,知道爹好吃,特拿来孝顺爹。”西门庆还没吃,伯爵就先拿了一个放在口内,又捏一个递与温秀才,说:“老先生你也尝尝!吃了入口而化,牙老重生。”西门庆又问:“那小盒儿里是什么?”郑春悄悄说:“是月姐捎给爹的东西。”西门庆把盒子放在膝盖儿上揭开,才要看,早被应伯爵一手抓过去,打开一看,是一方红绫汗巾儿,里面裹着一包亲口嗑的瓜籽仁儿。伯爵把汗巾儿丢给西门庆,把瓜籽仁儿两把填在口里吃了。等西门庆用手夺时,还只剩下一点点儿,就骂道:“怪狗才,你害了馋痨馋痞!留些儿我尝尝,也不枉了人家一片心。”一面把汗巾儿收入袖中,吩咐王经把盒儿拿到后边去。
  三人正吃酒,玳安来说:“李智、黄四把借的银子送来了。”西门庆叫陈敬济出去收兑。一会儿,陈敬济走来说:“银子已兑足一千两,交后边大娘收了。黄四还要爹出去说句话,说有件事儿要央烦爹。”西门庆走到厅上,那黄四磕头说:“银子一千两,姐夫收了,余下的下次还清。小人有一件事儿央求老爹。”说着哭了。西门庆拉他起来说:“到底什么事,你说与我听。”黄四道:“小的岳父孙清,搭了个伙计冯二,一起到东昌府贩棉花。这冯二有个儿子叫冯淮,不守本分,时常锁了门出去胡混。那日,岳父的棉花少了两大包,就把他说了两句,冯二将他儿子打了两下。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孙文相打了起来,把孙文相的牙打落了一个,他自己的头也磕伤了,后来被人解劝开了。不想他儿子回家后,半月后因破伤风死了。冯淮丈人是河西有名的土豪白五,外号叫白千金,平常专给强盗做窝主。白五教唆冯二写了状子,在巡按衙门告下来,批转兵备府雷老爹处置。雷老爹又伺候皇船,没有空闲,又批转本府童推官过问。白家在童推官处使钱送礼,让邻见的人供状作证,说小人丈人在旁喝彩叫好来。如今童推官使人提了俺丈人和孙文相,监在东昌府。因此求老爹可怜,写封书信给雷老爹说个人情。他两人打架确实与小人丈人无关,又是过后身死。再说他父亲冯二先打了他,怎么就赖孙文相一人身上?”西门庆说:“雷兵备前日在我这里吃酒,只见过一面,人不十分熟,我怎好给他写信?”黄四听了,又跪下苦苦哀求,说:“老爹若不可怜,小的丈人父子两个就都活不成了。”西门庆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样吧,我托钞关的钱老爹和他说说去。钱老爹和雷老爹是同学,又是同年进士。”黄四见说,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递给西门庆,腰里又取出两封银子来。西门庆道:“我要你这钱做什么。事成后我买礼谢他就是了。”
  正说着,应伯爵从角门首出来,说:“哥别去替黄四哥说人情,他闲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昨日哥这里念经,不送茶,也不来走走,今日还来让说人情!”黄四听说,忙上前作揖道:“好二叔,你哪里知道,为这件事业我奔走了半个月,哪得闲!昨日又去府里取银子,今日一来交银子,就便央求老爹救俺丈人。老爹不肯收这礼物,是不是不肯照顾小人?”伯爵看见一百两雪花银子放在面前,就问:“哥,你替他去说不说?”西门庆说:“我和雷兵备不熟,想央求钞关的钱主政钱老爹替他去说说看,又收他礼做什么?”伯爵道:“他来说人情,哥你也不能倒赔着礼去谢人,你依我收下。黄四哥你听着,若说下人情,也是你岳父和小舅子的福份。你老爹也不稀罕你这点儿钱,你在院里大大摆一席酒,请俺们玩耍一日就是了。”黄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费心。小人摆一席酒不用说,还叫俺丈人买了礼来磕头酬谢你老人家。不瞒你说,如今等着救命,望老爹今日写了书,差下人,明早我同他走一遭儿。”西门庆于是收下礼物,回到书房让温秀才修了书,叫玳安明日同黄四同去。黄四千恩万谢,到后边讨了装钱褡裢去了。
  西门庆打发黄四走后,看门外那雪,纷纷扬扬,就如风飘柳絮、雨打梨花一般。于是,他让王经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与应伯爵、温秀才、陈敬济先走了,温秀才不胜酒力先歇去了,应伯爵也起身告辞,临走还用纸包了几个衣梅和泡螺。第二天,西门庆打发玳安往钱主政家下书。从衙门回来,又到对门铺子里看着兑银、打包、写帐。二十四日打发韩伙计、崔本还有荣海、胡秀并来保五人,往南边去贩货。看看过了二十五六,玳安下书回来说:“钱老爹见了爹的帖子,立即写了书给东昌府兵备道雷老爹。雷老爹从童推官那里把犯人提上去,重新问断,连他家儿子孙文相都开免出来,只让他家出了十两银子的丧葬钱,问了个不吃紧的罪名。”西门庆看了欢喜,问:“黄四的舅子现在在哪里?”玳安道:“他们开脱出来,都往家里去了。明日和黄四一起来给爹磕头。”
  第二天,黄四领他小舅子孙文相,宰了一口猪,一坛酒,两只烧鹅,四只烧鸡,两盒果子,抬来拜谢西门庆。初五日,伯爵领着黄四的家人来下帖儿,初六日在院中郑爱月儿家置酒席,请西门庆。西门庆看了帖儿,笑问还有谁,伯爵道:“没别人,只请了我和李三相陪哥,又叫了四个女儿唱《西厢记》。”西门庆应允了。
  惊走王三官到初六日这天,西门庆从衙门中回来,应伯爵戴顶新缎帽,粉底皂靴,对西门庆说:“黄四那边使人请了几遍了。这天也有晌午,也该去了。”西门庆让他先走,自己随后吩咐玳安、琴童、四个排军跟着,乘暖轿往郑爱月儿家来。
  到了郑爱月儿院门,西门庆叫排军和轿子回去。郑爱月儿、爱香儿戴着海獭卧兔儿,打扮得花仙似的出来迎接。西门庆径入屋中客位,先是李三、黄四见礼,郑家姊妹出来磕头。正面放两张交椅,西门庆与应伯爵坐下,李三、黄四与爱月儿、爱香儿打横。吃过茶,四个唱《西厢》的妓女,都出来与西门庆磕头。不一会儿,收拾果品酒肴上来。这时,西门庆让琴童请的温秀才也到了。正面放两张桌席,西门庆独自一席,伯爵与温秀才一席。旁边一席是李三和黄四,右边是郑家姊妹二人。先是郑奉、郑春弹唱了一回,四个妓女上来唱了一回“游艺中原”。这时玳安来说:“后边银儿姐让人送茶来了。”原来吴银儿就在郑家后边住,听说西门庆在这里吃酒,故使人送了茶来。西门庆让叫了吴银儿过来,陪着一同吃酒。不一会儿,吴银儿来到。只见她头戴白纱 髻,珠子箍儿,翠云钿儿,周围垂一溜儿小簪儿。上穿白绫对衿袄儿,妆花眉边;下着纱绿绸裙,羊皮金滚边;脚上穿墨青素缎鞋,笑嘻嘻进门。她向西门庆磕了头,又与各位道了万福,在西门庆桌边坐下。郑家姊妹与吴银儿三个,又合着唱了一套“三弄梅花”的曲子。
  看看天晚,到了掌灯时分。爱月儿回房新妆扮了出来。上身着烟里火回纹锦对衿袄儿,鹅黄杭绢点翠绫金裙,妆花膝裤,大红凤嘴鞋,灯下越显得粉浓浓雪白的脸儿。西门庆见了十分喜爱,就拉她一同到房中。两个躺在炕上说话,爱月儿说:“我有句话对爹说,只是爹一人知道,千万别对人说。”西门庆道:“你说吧,我不对人说就是了。”爱月儿就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相好的事说给西门庆:孙寡嘴、祝麻子、小张闲、架儿于宽、聂儿、踢行头白回子、向三,整天跟着王三官儿在她家行走。如今丢开齐香儿,又和秦家玉芝儿热火。王三官儿两边使钱,钱没了,把皮袄当了三十两银子。拿他娘子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的歇钱。西门庆听了骂道:“这个不要脸的,我曾说她不要和王家小厮来往,她不听,还对我发誓赌咒,现在又哄骗我,背地里和他缠。”爱月儿说:“爹不要恼,我如今说给你个法儿,一定叫王三官儿打了嘴,替爹出了气。”西门庆搂着她问:“有什么好办法,只管对我说。”爱月儿说:“王三官儿的娘林太太,今年不到四十岁,生得好漂亮标致。他儿子整日在院里混,她专在家里找外遇。有相好合适的,说媒的文嫂就专给她牵头搭线。我说给爹,到明日也去和她混混。王三官儿的娘子今年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的侄女儿,长得像画上的美人儿一样标致,琴棋书画都会。三官儿常不在家,她如同守寡,整天气生气死的。爹先缠上他娘,不愁媳妇不是你的。”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二人说完又到前边席上来,四个妓女拿乐器弹唱,吴银儿递西门庆酒,郑香儿递伯爵酒,爱月儿奉温秀才酒,李智、黄四也都斟上,众人彼此交杯换盏,吃至日暮方散。
  西门庆回家,第二天让玳安去找来说媒的文嫂,给了她五两银子,让她设法儿给王招宣府的林太太搭线。文嫂道:“待小媳妇用心悄悄对林太太说,再来回你老人家话儿。”说着磕了个头,接了银子,欢欢喜喜地去了。吃过午饭,文嫂走到王招宣府宅里,见了林太太,道了万福。林太太问:“怎么这两日不来看看我?”文嫂说:“这两日家中东忙西乱的,不得闲。今日来,还为三官儿老爹的事,不知近日三爹怎样?”林太太道:“这不争气的儿子又有两夜没回家,只在妓院里歇。他整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把一个花枝儿一样的媳妇丢在家里,这可怎么办好?”文嫂见旁边没有别人,便悄悄说:“不要紧,太太放心,小媳妇有个门路儿,保管能打散了这伙人,让三官儿爹收心,再不到院里去。只是小媳妇不知该说不该说。”林太太说:“你说的话,我啥时嗔怪你来?你只管说。”文嫂这才说:“县门前的西门大老爹,如今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专管一方治安案事。家中开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又走着标船贩货经商。家中田产无数,米烂成仓,家中殷富不说,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上司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省里官员都和他交往。今老爹三十一二年岁,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琴棋书剑,无所不通。听说咱家世代官宦,根基非浅,又听说三爹在武学馆习学武艺,也想来拜访。昨日说太太要过生日寿诞,也一心想与太太拜寿,只是没来过,不好贸然来,让我给太太捎个话儿。”林太太听了文嫂一番话,对西门庆先有了几分喜欢,说:“人生面不熟的,怎好一下子就相见?”文嫂说:“这不要紧,我对西门老爹说,就说太太有意到提刑院告引诱三官儿爹的那些人,预先请老爹来说一说,不就很自然了吗!”说得林氏心中喜欢,约定后日晚上在家等候。
  文嫂在林太太那儿说好后,第二天告诉西门庆知道。西门庆听说林太太以说人情为由,暗中相会,满心欢喜,又让玳安拿了两匹绸缎赏她。又过一夜,西门庆在天黑下来时,骑上马,让玳安、琴童跟随,穿街走巷,来到王招宣府后门。文嫂在后房看门的段妈妈屋里等着,见西门庆来了,就引他从后门进院,穿过夹道进入林太太住的五间正房里。只见屋里灯光明亮,正面供养着他家祖爷郡王的图像。林太太悄悄从房门帘里看,见西门庆身材凛凛,一表人物,头戴白缎精忠冠,貂鼠暖耳,身穿紫差距绒鹤氅,脚穿粉底皂靴,十分欢喜,就叫他进房中相见。西门庆进去,见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绸袄儿,身披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边裙子,白绫高底鞋儿。二人见礼后,林太太说:“我家世代做了招宣官职,不幸夫主去世。小儿入武学习艺,外边有几个奸诈不良的人,成天引诱他在外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今请大人来,烦请把这几人惩治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也好继承先祖的事业。”西门庆听了道:“老太太出自官宦门庭,令郎入武学,正是努力学习之时。留连花酒也是少年所为,还不晓事理。太太吩咐学生,学生把这些人处分惩治,杜绝与令郎的往来。”说话时,彼此之间眉来眼往,你我有意。林太太让置办酒席。一会儿,文嫂放桌摆上酒来。西门庆和林太太推杯换盏,酒饮到浓处,二人相偎相抱。直到更深夜静,西门庆才回家。
  次日,西门庆叫来地方缉拿人犯的节级,让他查访与王三官儿混的人名。节级报说有孙寡嘴、祝实念、小张闻、聂儿、向三、于宽、白回子,院里有李桂姐、秦玉芝儿。西门庆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和老孙、祝实念放下不提,吩咐道:“把小张闲等五个光棍儿与我拿下,明儿早带到衙门中来。”节级、公人答应了下去。晚上,打听到王三官儿等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便埋伏在门口。深夜,这伙人刚散出来,众公人把小张闲五人都拿下了。放过孙寡嘴和祝实念扒房去了。王三官儿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来,到五更时,让李铭换了衣服,送王三官儿回家。节级、缉捕把小张闲等关在听事房。次日早晨,西门庆进衙门,和夏提刑升厅,把人带上去,每人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裂,鲜血直流,一个个哀号动地,叫苦连天。西门庆训斥道:“你们这些光棍,专门引诱人家子弟吃喝嫖赌,不守本分。本当重处,今暂且从轻发落,今后若再犯在我手里,一定枷号晒日,在院门口示众!”喝令左右赶出去。小张闲等真是“金命水命,走头无命”,屁滚尿流地跌爬出来。
  小张闲等人出来,越想越觉得晦气,几个人就算计着找王三官儿,向他要几两银子。他们到李桂姐家找,说昨晚回去了,于是又一直找到招宣府王三官儿家,说:“我们为你打了一屁股疮,是你拖累我们吃官棒,如今你不破费些也过不去,我们不能白吃这哑巴亏!”众人吵吵嚷嚷,一个个东倒西躺地直喊疼。王三官儿吓得不敢出来。林太太便偷偷叫文嫂去告诉西门庆知道。西门庆听说,马上差了一名节级,带四个排军,到王招宣宅内把这一伙人拿了,西门庆骂道:“你们这些光棍儿,刚饶过你们,又去诈人钱财,实说吧,你们诈了多少钱?若不说,一个个给我用夹棍夹!”小张闲等叩头哀告道:“小的们没有诈到财物,再也不敢了!”西门庆道:“我再饶你们这次,若不洗憬改过,再引诱人家子弟,诈骗财物,拿到衙门里来,把你们一个个活活打死!”喝令:“出去!”众人得了性命,赶忙往外飞跑而走。西门庆让说媒的文嫂牵线,勾搭上了林太太。又借给林太太办事,打了小张闲一伙儿,断了与王三官儿的联系。西门庆因嗔怪李桂姐和王三官儿等人在一起混,从此再不到她那里走动。
  潘金莲殴打如意这一天,西门庆正在家中坐,只见玳安来报,说怀庆府林千户将升官的京城邸报送来。西门庆接了,赶紧骑上马到夏提刑府上,当场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兵部考核地方官吏和升降任免的消息。其中有山东提刑所正千户夏延龄,因“卓有政绩”升为京官卤薄;贴刑副千户西门庆因“围事克勤”转升为正千户,执掌提刑。另外还报有蔡京、高俅等加封太师,内侍太监何沂、李彦等各赐蟒衣玉带,并封赐其弟侄一人为副千户的通报,等等。西门庆看他转正千户掌刑,心中大喜。夏提刑见他虽说升任指挥,到京城管主卤簿,实际是个有职无实权的官职,比起他这提刑来要逊色得多,不觉大半天无话可说。
  十二月初十日晚夕,东京差人传下照会,通知各省提刑官员火速到京,赶冬节见朝廷谢恩。本来,王三官儿十一日请西门庆到他府中赴席,西门庆因上京要紧,也辞了。第二天,西门庆吩咐贲四跟了去,又叫玳安、王经跟随答应。夏提刑因升迁京官,也要同去交接。两家各备了彩礼,二十日起身离了清河县,天寒坐轿,天暖乘马,往东京去了。
  西门庆走后,吴月娘见家中妇女多,恐怕惹出是非,早晚锁门闭户。姊妹们都各自在房中做针线活儿。敬济有事到后楼上找东西,月娘就让春鸿或来安跟出跟入。因此,潘金莲也不能和敬济勾搭,心里没好气,一心只找奶子如意的茬儿。
  一天,月娘找出西门庆许多衣裤、汗衫、内衣,让如意和韩嫂来浆洗。
  春梅这边也正好洗衣服,就叫秋菊去借棒槌,用来槌打衣裳。如意正和迎春捣洗,不愿借给她,说:“前天你拿了个棒槌使着,怎么又来要!趁韩嫂在这里,要替爹槌裤子和汗衫儿哩。”秋菊见不借给她,就使性子回来对春梅说:“平白叫我去借,人家又不给。迎春倒说要去拿,如意拦住不肯借。”春梅一听说:“唉呀,怎么这样没情面!一家子人家,大白天借不出个不用的灯盏来。没有棒槌,替娘洗了这裹脚带子,拿什么槌?”
  两人正说话,潘金莲在屋中炕上裹脚听见了,正好找到了茬口儿,就骂道:“这个贱婆娘,怎么就不借给!你自己向她要去,她不给,你就骂那贱婆娘。”春梅站起来,一阵风儿似地来到李瓶儿那边,冲着如意说:“我们好像是外人一样,借棒槌使使就不肯!没了主子,如今这屋里又钻出个当家的来了。”如意说:“唉呀!放着棒槌拿去使不得了,谁在这里把着?怎么只管胡乱说。大娘说趁韩嫂在这里,替爹浆洗出这汗衫子和绵绸裤子来。秋菊来讨要,我说等把爹这衣服槌两下儿,怎么就加上这许多枝叶?迎春姐听着哩,也没说不给你。”不想潘金莲随后跟了来,就骂道:“你这个老婆,不要说嘴!死了你家主子,如今这屋里就是你。你爹身上的衣服,不让你来浆洗,谁能应称他的心?俺们这些老婆死绝了,让你替他浆洗衣服,你就依仗这个法儿降服俺们,我心里好不惊怕哩!”如意道:“五娘怎的说这话?大娘吩咐我们才浆洗的,又不是我们把揽着替爹整理。”金莲一听,越发生气,说:“贼歪刺骨,养汉精还嘴硬!半夜里替爹递茶扶被的是谁?给爹讨要披袄儿穿的是谁?你背地里干的那事儿,你说我不知道?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见触到自己的隐处,就说:“正经有孩子的,还吃人暗算死了哩,俺们能到那个份上!”潘金莲一听,不觉心头火起,满面通红,走向前一把扯住老婆头发,就抠腹捶胸地打起来。韩嫂见此情形,赶忙向前劝开了。金莲又骂道:“没羞耻的贱妇!俺们是干什么的,轮着你来雌汉子?你是这屋里什么人,你就是来旺媳妇子重新出世,我也不怕你!”那如意一边哭,一边挽头发说:“俺们是后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来旺媳妇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金莲道:“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么在屋里狐假虎威,成起精来了!”
  正骂着,孟玉楼从后边慢慢走过来,说:“六姐,我请你后边下棋怎么不去,却在这里嚷喊什么?”说着,一把拉到她屋里坐下,问道:“你告我说,因为什么争吵喊骂?”潘金莲消了消气,春梅递上茶来。金莲说:“你看这贱婆娘,气得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来了。”说着,就把刚才借棒槌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玉楼道:“一个奶妈子,不要同她一般见识。”金莲道:“什么奶子,雌汉子的贱货!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人前花里胡哨?俺们眼里是放不下沙子的人。还有爹那没廉耻的货,人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还只管在那屋里缠。但从外边回来,就望着她那影作个揖,嘴里嘟嘟哝哝嚼蛆似的,不知说些什么。到晚上在那屋里歇,说是守什么灵,其实是为那个贱婆娘,要不爹怎么又给她簪儿给她绸缎裁披袄儿?一个贼活人妻贱妇,就这样饿眼见瓜皮,不管好歹都收揽下来。那贱婆说汉子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还在门首打探,且瞒着人捣鬼,张眼溜睛的。你看她如今乔模改样的,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咱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作哑的,别人一开口,就落不是了。”玉楼听了只是笑,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等详细,根根蔓蔓的?”金莲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得?‘雪里埋死尸——自然不会长久’。”玉楼说:“这老婆原说没汉子,怎么又钻出个男人来?”金莲道:“天不着风不晴,人不说谎不成。她不瞒着说没汉子,爹肯要她来家?想着刚一来时,黄皮寡瘦的乞乞缩缩,吃了这二年饱饭就生起事来了。你如今不压下她来,算谁的?”玉楼听了笑道:“你这六丫头,倒是有心计。”两个说着,坐了一会儿,往后边下棋去了。
  却说西门庆同夏提刑到了东京,拜了上司朱太尉,只等冬日进见皇帝,领公文回来上任。夏提刑升任京官,西门庆升正千户掌提刑,补西门庆缺的副千户正是何太监何沂的侄子何采,字永寿,号天泉。这何太监设宴请西门庆,并让西门搬行李住在家里,百般叮咛,要凡事照看指点何采,并把一件自己不穿的飞鱼绿绒氅衣送给西门庆。西门庆见何太监这样看重,心里十分欢喜。到十月十九日,朱太尉领新更补的各省二十六员提刑官,奏过朝廷。不一时,圣旨传下来:“照例给领公文。”第二天,西门庆同了新上任的何千户一同起身,往山东大道而来。一路上见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鸦,真是一山未尽一山来,后村一过前村望。自十一月二十日起身,到二十四日后晌时分已到了清河县。
  西门庆吩咐贲四、王经先把行李送往家去,自己送何千户到衙门中,看着安置住下才骑马来家。进入后厅,吴月娘接着。西门庆洗了脸,就令丫鬟在院子里放上桌几,焚上满炉的香,跪在天地位下许告心愿。月娘问:“刚来家,为什么许心愿?”西门庆道:“我这次出去,是拾了一条命回来的。昨日刚过黄河,走到沂水县八角镇上,遭遇大风,沙石眯眼,不能行走。这时天色又晚下来,百里不见人,众人都慌了。何况行李驮垛又多,平白钻出个拦路贼来怎么办?后来我们投到一个古寺中,庙里穷,晚上连个灯火也没有。只胡乱吃了些豆粥儿,就挨过了一夜,次日风住了才起身。这在平地还好,如果是前日在黄河上遇上这风浪,不就全完了?因此我在路上就许下愿心,到腊月初一日,宰猪羊祭祀天地。”一会儿,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大姐都过来见了,道了万福,陪坐着说话。
  西门庆又叫来兴儿宰了半口猪,半个羊,取来四十斤白面,一包白米,一坛酒,两只鹅,十只鸡,又有许多饭油盐酱醋之类,准备给何千户送去暂用。正在厅上打点,琴童进来说:“温师父和应二爹来看望。”西门庆连忙叫请进来。应伯爵说:“我早上起来,忽听房上喜鹊喳喳叫,心想只怕是大官人回来了。我赶忙过来看,不想哥真的来家了。恭喜,恭喜!”西门庆说:“明日请同僚何大人来坐坐,请二位与吴大舅奉陪。”伯爵道:“吴大舅与哥是官,温老先生是戴方巾的先生,我一个小帽儿怎陪他坐?不知把我当什么人看,不怕惹人笑话?”西门庆笑道:“不妨事,把我买的缎子忠靖巾借与你戴,等他问,你只说是我的大儿子,好不好?”说完,众人大笑。二人吃过饭去了,一连几日,就有乔大人、工部的安老爹、帅府的周守备来拜。西门庆又抽空儿到招宣府给林太太补了寿礼,林太太让儿子王三官儿认作西门庆的干儿子。自此,两家有了来往。
  西门庆攀高附贵西门庆自京回来,在潘金莲屋里歇了一夜,次早往衙门中与何千户上任,吃公宴酒,午后才回家。
  西门庆才坐定,左右来报:“工部安老爹来拜。”西门庆慌忙整衣出来迎接。安老爹是工部郎中,腰系金镶带,穿白鹇褂子,身后跟了许多官吏,满面笑容。西门庆迎到厅上,分宾主坐下。安郎中道:“学生差人来问了几次,说您还没有回来。”西门庆道:“正是,只等得在京朝引奏了,才领了公文起身回来。”安郎中说:“学生有一事相烦:今有九江太府蔡少塘,是当朝蔡老先生的第九公子,要上京朝拜经过这里。学生和宋松泉、钱龙野、黄泰宇四人作东,想借府上设宴席请他,不知可不可以?”西门庆道:“老先生的事,岂敢有违,只不知在什么日子操办?”安郎中说:“在二十七日。明日学生送分资过来,就烦您给办一办。”说毕,又喝了一道茶,作辞起身而去。第二天,安郎中差人送了四封八两银子的分资,另外又送了两坛酒,四盆花树。西门庆看看四盆花草,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两坛南酒,满心欢喜,连忙收了,叫左右把花草抬放到藏春坞书房中摆放,一面使玳安叫戏子,并置办宴席用的东西。
  等到二十七日刚吃过早饭,只见玳安慌慌张张来报:“宋老爹、安老爹来了。”西门庆拿衣眼穿了出去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每人一匹缎子,一部书,奉贺西门庆。安郎中见准备的桌席整齐,心里十分高兴。宋御史吃了茶,对西门庆道:“学生有一事麻烦四泉:今有巡抚侯石泉老先生,新近升任太常卿,学生和两司作东,三十日借尊府置席饯别,腊月初二就动身到京赴任去了,不知四泉答应否?”西门庆听说后,道:“老先生吩咐,敢不从命,但不知备多少桌席?”宋御史道:“学生有分资在这里。”说着,叫书吏取出布政司、按察司两司连他共十二两银子的分资。并说要一张大桌,六张散桌,叫一起戏子。西门庆收下分资答应了,就请到卷棚去坐。不一时,钱主事也到了。宋御史见西门庆堂舍宽绰,院宇幽深,书画文物甚多。又见屏风前安放着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高约数尺,做工十分奇巧。炉内焚着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徐徐吐出。宋御史夸奖不已,因问:“这副炉鼎造得好,四泉不知哪里得来的?”西门庆道:“是淮安一个人送学生的。”说着几人下棋。
  西门庆见三人坐等,就吩咐下边拿上细巧菜蔬和果馅点心上来,一面叫戏子上来唱南曲儿。宋御史道:“客人还没来,主人先吃得面红耳赤,不好。”安郎中道:“天冷,喝一杯也不碍事。一曲儿未了,只听人报:“蔡老爹和黄老爹来了。”宋御史忙令收了桌席,各整衣冠出迎。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带,先投一拜帖给西门庆。进到厅上,安郎中道:“这是主人西门大人,现在本处做千户提刑,也是京中老先生的门下。”蔡知府作揖说:“久仰,久仰!”叙礼毕,蔡九知府居了上座,主位四座。厨役分道上汤饭,戏子呈上手本。蔡九知府拣了《双忠记》演唱了两段。西门庆又叫春鸿唱了一套曲儿,宋御史十分喜欢。大家边饮边吃,不时说笑,不觉日色西沉。蔡九知府见天色晚了。即令左右穿衣告辞。众位款留不住,都送出大门而去。宋御史说:“今日且不谢您,日后少不得还来打扰。”各上轿而去。西门庆送了回来,吩咐戏子道:“后日你们还来再唱一日,宋老爹要在这儿请巡抚侯爷哩。”戏子道:“小的们知道了。”
  次日,西门庆才穿上衣服,往前边去,平安儿来报:“荆都监老爹来拜。”西门庆迎到大厅上叙札,荆都监道:“小弟有一事相求,御史宋大人正月里差满回京,只怕是要举荐地方官员,望四泉替小弟在御史面前保举一二。听说宋大人昨天在贵宅吃酒,因此斗胆来说,如果小弟能得寸进尺,终身不忘兄的恩德。”西门庆道:“这是一件好事,你我相交厚道,敢不领命。他后日还要在我这里设席款侯爷,你写个手本说帖上来,待他来了我好给他说知。”荆都监把说帖给了西门庆,又从袖中取出礼帖来,上写:白米二百石。西门庆推辞道:“这个学生断不敢领,这就见外了。”荆都监说:“总不能再让你破费,如不收下,小弟也不敢张口了。”推让再三,西门庆只得收了。吃过茶,荆都监拜谢起身。西门庆送了荆都监,心里想着昨天宴席上宋御史的话,就叫人抬了卷棚放的流金八仙鼎,写了帖儿送到宋御史老爹察院去,交付妥当,讨回帖来,回报说来御史见了大喜。西门庆又叫陈敬济封了一匹素缎、一匹色缎,叫琴童用毡包拿了,骑马往清河口拜送蔡知府去了。
  到了三十日这天。一清早,宋御史差拨了三十名官身乐人、差役来西门庆院里侍候。宋御史吃饭后也先到了,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十分感谢西门庆送炉鼎的事,道:“学生不敢夺爱,还当奉上价银。”西门庆道:“些许小事,公祖不弃就是了,哪里还敢说什么银价。”宋御史又作揖致谢。说话间,宋御史问起地方民情,又问起地方各官员,西门庆乘机递上荆都监手本说帖,保举了一番。又把吴大舅现任本衙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任官修义仓,照例该升指挥职,望公祖提拔的话说了。宋御史道:“都监荆忠既是您挚友,吴千户又是舅亲,我不但保本加升官职,还保举他们现任管事。”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
  正说话间,前厅鼓乐响,左右来报:“两司老爷都到了。”西门庆马上出去迎接,到厅上叙礼。宋御史慢慢走出花园角门,众官都见了礼。只见卷棚正中摆设大桌一张,杯盘十分齐整,周围桌席十分丰盛,都十分欢喜。宋御史道:“分资诚为不足,四泉看我份上全承担了,诸公也不用补奉了。”大家各分主次坐下,左右拿上茶来。众官又差人去迎请侯爷。
  一直等到午后,只见匹马来到说:“侯爷来了。”众官听说都出大门迎接,宋御史只在二门里相候。这时两边鼓乐一齐响起,一会儿,蓝旗马道过尽,侯巡抚穿大红孔雀官服,戴貂鼠暖耳,腰系浑金带,坐四人大轿,直到门口下轿。众官迎接进去,宋御史也换了大红金云员领官服,犀角带,相让而入。到了大厅上,各官参见完毕,然后是西门庆拜见。侯巡抚因前请六黄太尉,认得西门庆,就令手下官吏把拜帖递给西门庆,西门庆双手接了。参拜完毕,各宽衣就坐。宋御史居主位坐,众官两旁坐下。献毕茶,台阶下奏起乐来。宋御史捧上礼品,让人装在盒内,差官吏送到侯巡抚厅上去了。然后厨役献上汤饭,端上菜肴,杯盏交错,不必细说。先是教坊伶人齐舞,演练百戏,十分齐整,后是戏子递上戏目手本,侯公点唱了一段《裴晋会还带记》。真是整个庭院吹弹歌舞,缭梁盈耳。侯巡抚只坐到日西时分,酒过数杯,歌唱两出下来,叫左右拿了五两银子,分赏厨役、茶酒、乐工人等,然后穿衣起身。众官送出大门,看着上轿而去。回来,宋御史与众官谢了西门庆,也告辞去了。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乐工散了。见天色还早,就又请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傅伙计、甘伙计、贲第传、陈敬济来坐,一边听唱,一边把安郎中送的梅花抬出来,赏梅饮酒。直到一更时分,众人才散了。
  争风吃醋十一月二十八日这天,应伯爵新添的儿子过满月,便请了温先生写了帖儿,请吴月娘等几位女眷过去吃满月酒。
  头一天晚上,西门庆在潘金莲屋里歇。金莲道:“我有件事求你,依不依?”西门庆问是什么事,金莲道:“明日到应二家吃酒,她们都穿着皮袄,只是我没得穿。你把李大姐那件给了我,也是与你做老婆一场。”西门庆道:“你这小贱妇儿,单会沾小便宜儿。她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穿在你身上,烧得你不摇摆!”妇人道:“怪奴才,你又没给了张三、李四的老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怎么就这些声儿气儿的?”西门庆于是走到李瓶儿房中,叫迎春往后边月娘处讨来银匙,又叫如意找出那件貂鼠皮袄,让如意儿送过去。又顺便找出几件衣服,给了如意儿。
  二十八日早晨,月娘房里的丫鬟玉箫,打发西门庆出门,就到金莲房中说:“昨日俺娘好不说五娘哩。”金莲听了道:“她说我什么来?”玉箫道:“俺娘说你把拦的爹紧,又恼五娘问爹讨皮袄没对她说。”金莲道:“没的扯淡的话!有一个汉子做主罢了。你是我婆婆?你管着我,大小横竖都是个老婆。我把拦他,我拿绳子拴着他腿儿不成!偏有那些浪声浪气的!”说完,玉箫后边去了。金莲向镜台前搽胭脂抹粉,插花戴翠,又让春梅到后边问玉楼,今日穿什么颜色衣裳。五个妇人说好了,都是白 髻,珠子箍儿,浅色衣服。只有吴月娘戴着白绉纱金梁冠儿,上穿着沉香遍地金妆花补子袄儿,纱绿遍地金裙儿。一顶大轿,四顶小轿,排军开路,棋童、来安跟随,拜辞了吴大妗子、三位师父、潘姥姥,往应伯爵家吃满月酒去了。
  却说家里如意儿和迎春,午间请了潘姥姥、春梅一起吃酒,又叫了郁大姐弹唱着。吃了一回,春梅叫迎春到后边请申二姐来唱《挂真儿》曲子。不想申二姐正伴着大妗子、大姐、三个姑子、玉箫在上房坐着吃茶哩。申二姐见叫,不肯过来,大妗子让她过去看看,也不动身。迎春回来道:“我说前边大姑娘叫你,她意思不动,说这里大姐是大姑娘,哪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我说是春梅姑娘,她说春梅姑娘又怎么样?我没空儿,这里唱给大妗奶奶听哩!”春梅听了,只气得五脏冲天,满脸红紫,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似地走到上房,指着申二姐大骂:“你是什么总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你无非只是个走千家,串万户的瞎贱妇!你晓得什么好曲儿,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篱、西沟灞的油腔狗舌调!俺家本司三院唱的,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申二姐被骂得眼睁睁的,敢怒而不敢言,道:“唉哟!这位大姐好大性儿。刚才我也没说什么歹话,怎么就这样折损人?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春梅道:“你要有这性气,早不该到人家求衣食,唱给人家听。趁早给我走,不要来了。”申二姐道:“我也没赖在你家!”春梅道:“赖在我家,叫小厮把你的鬓毛捋光了!”大妗子道:“你这孩儿,今天怎么这样子,还不往前边去。”春梅只是不动身,申二姐哭哭啼啼,收拾衣裳包子,也不等轿子来就走了。
  月娘众人晚夕回来,不见了申二姐,问是怎么回事?大妗子瞒不住,就把春梅骂她的事说了一遍。月娘听了有几分恼,说道:“奴才也没个规矩,成什么道理。都像这样,好人歹人还不都让她骂遍了!”金莲道:“风不摇,树不动,谁叫她拿腔作势的不唱。为这瞎贱妇还要打春梅几棍儿?”金莲一心要西门庆到她屋里去,就掀着帘儿叫他:“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得你,我先走了。”西门庆道:“你先走一步,我吃了这酒就来。”金莲一直往前边去了。月娘听了这话,气得脸儿通红,道:“我偏不让你去,我还和你说话哩。明明地硬来我屋里叫你,没廉耻的货,就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老婆?就让她给把拦住了,从东京来,也通影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叫人怎么不恼你?凡事冷灶着把火儿,热灶着把火儿才好。今日孟三姐在应二嫂那里,一天也没吃什么,不知是着了冷气怎么的,只是心凄恶心;应二嫂递了两盅洒,都吐了,你不往她屋里瞧瞧去。”西门庆听了,就走到玉楼房中,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金莲见等西门庆一晚上不来,正在气恼,只见玉箫走来说道:“昨晚俺娘对着爹好不说五娘,说五娘与爹合穿着一条裤子,没廉耻。整天把拦着爹不往后边来,完了把爹打发到三娘房里歇了一夜,又对着大妗子、三位师父说五娘惯得春梅没规矩。”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金莲全听在耳里,记在心上。也不对月娘说,就先把潘姥姥打发回家去了,然后悄没声儿地来后院月娘房前。只听月娘对着大妗子道:“你看,昨天说了她两句,今早就使性子打发她娘走了,不知心里要起什么事头哩。”金莲听说,猛地走进屋里说:“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她家去,我好把拦汉子。”月娘道:“是我说的,你又怎么样?原来就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动不动就说:‘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成日守着他,什么不晓得!”金莲道:“他不往我屋里去,我莫非能拿猪毛绳子套了他去不成!哪个浪得慌了是怎的?”月娘道:“你不浪得慌,他昨日在我屋里好好儿坐着,你怎么掀门帘子,硬叫他到你前边歇去?一个皮袄儿,悄悄问汉子要了,穿在身上,挂口儿也不来后边提一声儿。都是这样子,不成了放水鸭儿?一个使唤的丫头,你也和她猫鼠同眠,惯得不像样儿,不管好歹就骂人。”金莲道:“是我的丫头又怎的?你们只管打就是!皮袄是我问他要来,可开门也拿了几件衣裳给别人,这个你怎么就不说了?像这等事又是谁浪?”
  吴月娘吃她说了这两句,心里越发下不去,紫着脸说:“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么说。我当初是黄花女儿嫁他,不是赶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的趁汉子精才浪,俺们是真材实料,不浪。”吴大妗子上前劝拦道:“三姑娘,你这是怎么啦?快住口吧。”这里一边劝,月娘口里的话纷纷泼出来:“你害死了一个,如今只多我了。”孟玉楼见月娘说,便说:“唉哟,大娘今日怎么这样恼,说出话来连累俺们,一棒打着好几个。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娘一句罢了,只顾拌起嘴来。”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没好手,要骂没好口’,你们姊妹们嚷斗,俺们亲戚们在这里住着也羞。姑娘,你不依我,想是嗔怪我在这里,叫轿子来我家去吧。”那潘金莲见月娘骂她,坐在地下打滚撒泼,自己打了几个嘴巴子,头上的 髻撞散在一边,大哭大叫道:“我死了吧,要这命做什么!你是明媒正娶来的,我是趁到你家来的。这也不难,等他家来,给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是真材实料,谁敢和你比!”月娘越发大怒,说道:“你这样放刁儿,哪个怕你?我不真材实料,难道我在这家里养汉来?”金莲道:“你不养汉,谁又养汉来?你就给我拿出个主儿来!”玉楼见她俩越说越难听,就去拉金莲到前边去,说道:“大家都省些口舌,只顾拣难听的说,也不怕三位师父笑话。你起来,我送你到前边去吧。”那金莲只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箫一齐拉起来,送到前边去了。
  大妗子劝月娘道:“姑娘,你身上不方便,不该这样惹气。你姐妹们欢欢喜喜,俺们在这里住着也好。像这样闹气,又不依个劝,让人看了不好。”那三个姑子见嚷闹起来,打发小姑儿吃了点心,包了盒子,告辞月娘众人。月娘道:“三位师父,不要笑话。”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萨,谁家灶内没有烟。佛法上说:‘冷心不动一孤舟,净扫灵台正好修。’为人只把心养静了,成佛成祖,都先从这儿上起。”月娘连忙道了万福,叫大姐:“你和二娘送三位师父出去,看狗。”于是打发三个姑子出门去了。
  月娘又对吴大妗子说:“如今犯夜的倒拿住了巡更的。我倒容了她,人倒不容我。刚才我摆着茶儿,好意等她娘来吃,谁知她三不知地打发走了,早就安着心儿和我吵。你悄悄走来听,哪个怕你不成!”小玉道:“不知五娘几时来的,也听不见她脚步声。”孙雪娥道:“她脚穿着毡底鞋,只会行鬼路儿,你可听不见。以前和我闹气,背地里给人嚼说我,叫爹打两顿。”月娘道:“她贬踩惯了人,今日还要踏踩我哩。你刚才不见她那撞头打滚儿撒泼儿,你爹家来知道,管就把我翻到底下去。”李娇儿笑道:“有这样的事,还不反了世界。”月娘道:“你不知道,她是那九条尾的狐狸精,只把汉子占住了。”众人劝了一回,玉箫安排饭上来,月娘也不吃,道:“我这回子好头疼,心口里恶泛泛的。”叫玉箫:“那边炕上放个枕头,我先躺一会儿。”并吩咐李娇儿陪大妗子吃饭。
  吴月娘正躺着,西门庆从衙门中回来,进上房见月娘躺着,叫了半日不答应,问丫鬟,都不敢说。走到金莲房里,见她蓬头撒面,躺在炕上睡,问又不说话,走到玉楼房中问,玉楼隐瞒不住,只得把月娘和金莲早晨吵闹斗气的事,说了一遍。
  西门庆一听慌了,急走到上房,一把把月娘拉起来,说道:“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你身上不方便,理那小贱妇儿做什么?平白和她生什么气?”月娘道:“我和她呕气,是她寻趁我来。一大早把她娘打发走,就趁过来没头没脸地闹。若是众人不拉住,早打成一块了。她平白欺负惯了人,今儿也要把我降服下来,我说一句,她赶趁十句,嘴似刀子一般,我怎么拌得过?自家打滚儿撞头,泼皮赖肉的,气得我手也麻,身子也软瘫了。什么孩子不孩子,就是太子也成不了。如今倒弄得不死不活,心口内只是发胀,肚子往下憋坠着疼,头又疼,刚才马桶上坐了一回,又下不来,若下来也干净了,省得死做带累肚子鬼。到半夜里一条绳子,等我吊死了,你和她过去。”西门庆一听越发慌了,一面把月娘抱在怀里,说道:“我的好姐姐,她识什么高低香臭,我往前边骂这小贱妇去。”月娘道:“你还敢骂她,她还要拿猪毛绳子套你哩。”西门庆道:“她敢说,气恼了我给她一顿拳脚。”又问:“你如今心里怎样?吃了点什么没有?”月娘道:“从早到现在,水米没沾牙。大清早就和我嚷闹起来了。如今心口内发胀,肚子往下憋坠着疼,脑袋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西门庆听了急得跺脚,喊小厮去请任医官。月娘道:“请什么医官!有命活,没命死,才称了人的心。什么好的,老婆是墙上土坯,去了一层又一层。我死了,把她扶了正就是了。这么个聪明伶俐的人,还当不得家?”西门庆道:“你也是,把那小贱妇儿只当臭屎一般丢着她就是了。如今不请医官看一看,一时气裹住了胎气,弄得上不上,下不下怎么办?”月娘道:“你去请,就来了,我也不出去。”西门庆不依,叫琴童骑马往门外请任医官去了。西门庆吩咐丫头熬粥上来,月娘又不吃。后晌儿,琴童回来说任医官不在家,说明日一早来。这时乔大户又使人来请西门庆过去,月娘道:“乔亲家请,你去吧。你不去,惹得乔亲家怪。”西门庆道:“我去了,谁看顾你?”月娘笑道:“傻物件子,你去吧,我不碍事,等会儿我慢慢起来,与大妗子坐着吃些饭,你慌什么?”西门庆往乔大户家坐了坐,就回来了。回来问月娘怎么样,月娘说好些了。又说了些在乔亲家的话,西门庆晚上就在上房睡了一夜。
  第二天,宋巡按要在这儿摆酒款待侯巡抚。任医官一早来,给吴月娘看了脉,给了些安胎理气丸药。李娇儿、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屋里整治果盒,擦抹杯盏银器,因又说起昨天的事,众人都劝月娘不要与她一般见识,高高手让她过去。玉楼道:“大娘你也说过嚷过了,通把气儿消消。等我叫她过来给娘磕头,赔不是。趁着她大妗子在这里,你们笑开了吧。要不然,叫爹也为难,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她屋里去,又怕你恼;若不去,她在屋里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摆酒,咱们在这里忙活,她倒落得躲滑儿。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大妗子道:“也是,只顾僵着,叫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月娘听了没有作声。玉楼待要走,月娘道:“三姐,不要叫她,随她来不来吧。”玉楼道:“她敢不来,我用猪毛绳子套了他来。”
  玉楼走到金莲房中,见她头也不梳,黄着脸坐在炕上。玉楼道:“六姐,你怎么装没事人似的?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我们忙乱,你也去帮帮手儿,怎么只顾使性儿?刚才我们也劝说了大娘一回,她也没有言语了。你过去给她下个礼,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赔个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要不,你不叫爹两下里为难。”金莲道:“唉哟!我拿什么比她?可是她说的,她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能有多大汤水?比她的脚趾头都比不得。”玉楼道:“昨天我不是说,一棒打三四个人,就是后婚老婆,也不趁来的,当初也有三媒六证。有势不要使尽,有话不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不管蚂蚱、蟋蟀一齐都说着,况且当着三位师父、郁大姐——人有面,树有皮,俺们脸上就没些血儿?说起来大娘她也觉不好意思。只是少不得日后还在一处儿,你快些梳了头,咱两个一声儿到后边去。”潘金莲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在镜台前梳了头,戴了 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到后边上房来。
  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大娘,看我过去就把她牵了来!她不敢不来。”回头儿对金莲道:“我儿,还不过来给你娘磕头!”又对月娘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她吧,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骂,我老身也不敢说了。”金莲先给月娘磕了四个头,又跳起来,追赶着打玉楼,道:“你这该死的,又做起我老娘来了。”众人都笑了,连月娘也忍不住笑了。玉楼道:“贼奴才,你见你主子给了你好脸儿,就抖毛儿打起老娘来了。”大妗子道:“你们欢欢喜喜比什么不好?就是俺这三姑娘有个说对说不对的,大家互相尽让一句就过了。常言‘牡丹花儿虽好,还要绿叶扶持’。”月娘道:“她不来嚷,哪个好去说她?”金莲道:“娘是个天,俺们是个地。娘宽容了俺们,俺们骨头扠着心里。”玉楼打了她肩背一下,道:“别只顾说嘴,俺们忙了这一大阵子,你也该助助忙儿。”金莲于是就上炕去,同了玉楼一同装果盒子。直到日西时分,侯巡抚走了才静下来。这天,吴月娘不放西门庆到前边去,让他在李娇儿屋里歇了一夜。
  第二天,西门庆晚夕到金莲房中来,金莲见西门庆来,不等他进屋,就倒在炕上,灯也不点,静悄悄的。西门庆进来叫春梅,没人答应,只见妇人睡在炕上,叫着只不做声。西门庆把她拉起来,问为什么低头叹气的,妇人把脸扭着,脸上纷纷滚下泪来。西门庆一手搂着脖子说:“好好的,平白你两个呕什么气?”妇人半日才说:“她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只守着她就是了,到这屋里做什么!省得我把拦你,惹人说我是拦汉精。一件皮袄,也说我不问她,我又不是使的奴才丫头,难道还要到你屋里给你磕头去?春梅骂了那唱曲的瞎贱妇,也说我不管。你是个男子汉,若是做个主儿,哪里有这些闲言淡语。看你昨日在她屋里转,俺们是趁来的小老婆,就是死在这里,也没个人瞅问。到头儿来还叫我含着眼泪儿,走到后边给她赔不是!”说着,那桃花脸上又滚下珍珠儿来,倒在西门庆怀里,呜呜咽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儿的。西门庆劝道:“我连日有事,你两个各少说一句就是了,你叫我说谁的不是?昨晚在李娇儿房里睡,心里还只想着你。”金莲道:“我也看出你心来了,一味在我面前虚情假意,到老还疼你那正经夫妻。她如今替你怀着孩子,俺们是一根草,拿什么比她!”西门庆道:“别只顾说嘴了,叫春梅拿茶来喝。”金莲道:“你还说春梅哩,她三四天没吃点汤水儿,只有一口游气,在那屋里躺着。她说大娘当着人骂她奴才,气生气死,整哭了三四日了。”
  西门庆急忙过这边屋里来,只见春梅容妆不整,睡在炕上。西门庆叫,只不作声。西门庆把她抱起来,春梅一个鲤鱼打挺,差点儿没把西门庆扫了一跤。春梅道:“爹放开了手。你又来理俺们这奴才做什么,也脏了你这两只手。”西门庆道:“你大娘说了你两句就算了,怎么只顾使起性子来,连饭也不吃了。”春梅道:“吃饭不吃饭,你管她哩!左右是奴才货儿,死就随她死了吧。我做奴才,也没干什么坏事,并没叫主子骂我一句儿,打我一下儿,却为这走遍街串遍巷的瞎贱妇,叫大娘骂我。还嗔俺娘不管我,难道为这瞎贱妇还打我五板儿?”西门庆道:“我来这里,你还不倒杯茶儿给我?秋菊那奴才手不干净。”春梅道:“‘死了王屠,连毛吃猪’。我现在都走不动了,还叫我倒什么茶!”西门庆道:“怪小油嘴儿,谁叫你不吃饭来?咱们到那边屋里去,我也没吃饭哩。叫秋菊后边取菜儿,筛酒,烤果馅饼儿做鲊汤来咱们吃。”
  西门庆拉了春梅到金莲屋里,叫秋菊后边拿了一方盒菜蔬来,盛上饭菜,斟上酒,西门庆和金莲并肩而坐,春梅在旁陪着同吃。三个你一杯,我一杯,吃到一更才睡下。
  西门庆一命呜呼眼看进了腊月,夏提刑在京找了房子,要搬家眷去,西门庆叫贲四跟了去,一路照应。新来的何老爹花一千二百两银子买下了夏提刑宅院,也从东京迁了娘子蓝氏一行二十余口,西门庆也差人帮忙探视。到二十七日,西门庆打发给各家送礼: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每家半口猪,半只羊,一坛酒,一包米,一两银子;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每人一套衣服,三两银子。吴月娘又给庵里薛姑子施斋,叫来安送香油、米面、银钱去。
  年除夕,西门庆烧了纸,又到李瓶儿灵前祭奠。祭完,在后堂摆上酒菜,全家大小欢乐饮宴。手下家人小厮、丫头媳妇都来磕头。西门庆和吴月娘拿了手帕、汗巾、银钱赏赐众人。正月初一元旦,西门庆早起穿戴整齐,天地前烧了纸,吃了点心,骑马往各处官府贺节去了。月娘与众人早起来,搽脂扑粉,插花戴翠,锦裙绣袄,罗袜弓鞋,打扮得妖娆喜人。家里人都来月娘房里拜节行礼。一连几日,来拜节者不计其数。
  正月十二日,西门庆家中请各女眷饮酒赏灯,并约下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四人,晚夕来卷棚内赏灯饮酒。这天,周守备娘子有眼病不能来,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云指挥娘子,还有乔亲家母、崔亲家母、吴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晌午间,招宣府林太太、何千户娘子蓝氏也乘轿到了。这蓝氏约二十年纪,生得长挑儿身材,身穿大红通袖五彩妆花四兽麒麟袍儿,系着金镶碧玉带,下衬着花锦蓝裙;发上凤翘双插,顶上珠翠满头,真似天女下界一般。西门庆见了心摇目荡,惊叹不已。吴月娘陪众女眷堂客宴饮说笑,堂下吹打弹唱。
  明月不常圆,彩云容易散。西门庆连日劳碌,争名夺利,酒色过度,已染病在身。晚夕吴大舅、应伯爵来坐,西门庆自觉劳倦,就伏在席上齁齁地打起磕睡。伯爵行令猜枚,又叫洪四儿和郑爱月弹唱,吴银儿与李桂姐递酒,西门庆只是没精神。女眷们陆续离去,到二更时,吴大舅等也告辞回家。西门庆吩咐李铭:“我十五日要请你周爷和你荆爷、何老爹众位,你早替我叫下四个唱的,不要误了。”李铭答应下去。
  第二天,西门庆偷偷到王六儿家吃酒,一觉睡到三更才起来。王六儿又陪西门庆饮了十来杯,不觉醉了上来。西门庆来家,到潘金莲屋歇下。这妇人见西门庆醉了回来,又由着性儿折腾了一番。到次日清早,西门庆起来梳头,忽然一阵昏晕,往前一头栽去。春梅双手扶住,没有跌倒。在椅子上坐了半日,才回过神来。金莲忙问:“只怕你昨晚吃酒多了,肚里空虚。”并叫秋菊后边取粥来。月娘从后边听说了。慌得赶快一面吩咐雪娥快熬粥,一面赶到金莲房中看视。见西门庆坐在椅子上,问道:“你今日怎么头晕?”西门庆道:“我也不知怎么的,就头晕起来。”金莲道:“幸亏我和春梅扶住,要不跌下去还了得哩!”月娘叫如意儿挤了奶来,叫西门庆吃了药,又吃了半碗粥,起身要往前边厅上去。刚走到花园角门首,只觉眼黑,身子晃晃荡荡,做不得主儿,只要倒下,春梅又扶回金莲屋里。月娘道:“就在屋里歇两日吧,衙门的事和请客的事,等你好些再料理。想吃什么,我到后边做了来给你吃。”
  月娘到后边,又审问金莲,金莲只说西门庆很晚醉了回来,别的事只字不提。月娘又逼问玳安和琴童,才把西门庆近两天私通林太太和王六儿的事说了。金莲捉住了理,当着月娘的面把林太太、王六儿骂了个狗血喷头。中午,月娘叫雪娥做了些水饺儿,西门庆只吃了三四个。西门庆指望歇一两日就好些,谁知过了一夜,第二天病反倒重了。下部不便处肿胀得像个匣子,撒尿如刀割一样疼痛难挨,并有红瘰痘斑。月娘要去请太医,西门庆不让去,道:“我不碍事,过两日就好了。”躺在床上没好气。
  应伯爵听说,同了谢希大、常峙节来看望,劝了些话走了。后晌儿,李桂姐、吴银儿又拿了礼盒来看。月娘见西门庆不好,就使棋童请了胡太医来。胡太医看了脉,说是下部蕴毒。取药来吃了,病如石沉大海,反倒便不出尿来了。月娘又急请何老人儿子何春泉来看,说是便毒。开药来吃了,也不济事,病情有增无减。第二天,何千户来看,先使人来告诉。月娘说:“何大人要来看你,这里偏窄,我扶你到后边去吧。”西门庆点头儿。于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和金莲一起 扶着,往后边上房明间炕上安置坐下。不一会儿,何千户到了。何千户问了病情,说道:“我一位相识叫刘橘斋,现住在我家里,是看疮毒的好手,我让他来给长官看看。”又道,“长官,你耐心养病,衙门中的事由下官料理。”西门庆道:“有劳长官费心了。”何千户告辞出去,西门庆便差人随何千户请了刘橘斋来。这刘先生看了脉,又给西门庆上了药,又开药方。西门庆吃一付药,没有动静。到晚上吃了第二付药,遍身疼痛,喊叫了一夜。到五更时分,那不便处胀破,流了一滩鲜血,又流黄水不止。月娘见请医吃药不见效,又叫琴童把吴神仙请来。吴神仙看了面容脉相,也说难以治疗。月娘见求医问神都有凶无吉,心中慌乱。晚上,在院中焚香跪拜,对天许下心愿说,丈夫要是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给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也许下心愿,要逢七拜斗。只有金莲和李娇儿,没许心愿。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危在旦夕,见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莲,满眼落泪道:“我死后,你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不要失散了。”金莲悲哭道:“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道:“等她来了,我给她说。”一会儿,月娘进来,见他们落泪,就说:“我的哥哥,你有什么话,也对我说几句,也是你我做夫妻一场。”西门庆哽咽道:“我觉得我的病不好治了。有两句话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看待着,一处居住,不要失散了惹人笑话。”又指着金莲说,“六儿从前的事,你就担待她吧。”月娘听了,脸上滚下泪珠,放声大哭起来。
  西门庆叫唤了陈敬济来,说道:“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你就如我的亲儿子一样。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发送我入了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们过日子,不要叫人笑话。”又吩咐说,“我死后,缎子铺是五万两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的本利,都还给他。让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卖完不要再开了。吴二舅绒线铺是五千两,都把货物卖尽了收到家里来。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没算,要了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吧。印子铺占用银子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到南边贩货四千两。开了河你早去接船,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们盘缠。..”说完,哽哽咽咽的哭了。陈敬济道:“爹嘱咐,儿子都知道了。”不一会儿,傅伙计、甘伙计、吴二舅、贲四、崔本都进来看望问安。西门庆一一都吩咐了一遍。一日来看的人很多,见西门庆不好的沉重,都叹气而去。
  月娘痴心,只指望西门庆病有好转,谁知过了两日,到了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西门庆昏迷不醒,喉咙里发声如牛吼一样。喘息了半夜,挨到天将明的时候,竟断气身亡。这个“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的西门大官人,三十三岁就呜呼哀哉了。
  1.3《金瓶梅》赏析《金瓶梅》这部作品在我国小说史乃至整个文学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它在我国小说史上是一部里程碑性质的作品,因为它显示出现实主义在我国小说创作中的进一步发展,标志着我国小说史的一个新阶段的开始。而就现实主义的严格定义来说,我国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首先是体现在小说里。《金瓶梅》在我国文学史上的重要性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作为现实主义在我国小说领域中的进一步发展,《金瓶梅》的第一个特点在于它对社会现实所作的清醒的描绘。
  我们从《金瓶梅》中可以看到:当时的政治黑暗和腐朽已经达到了顶点。西门庆一生的经历就是这种黑暗、腐朽的结晶。而且,《金瓶梅》是把西门庆的经历放在特定的政治背景下来描写的,它深刻地显示出:西门庆的飞黄腾达并不是个别的、偶然的现象,而是当时政治环境的必然产物。尤其有意思的是:据七十八、八十七回所写,当地的一个想跟西门庆合作的富户张二官,在西门庆死后,立即采取跟西门庆同样的行贿手法,顶了西门庆的缺,做了提刑官;西门庆原拟利用其跟官府的关系包揽为朝廷购古器的买卖,已被张二官包揽去了;围绕在西门庆身边的帮闲已追随在张二官身后;连西门庆的小老婆李娇儿都成了张二官的妾。换言之,一个跟西门庆类似的人物已经继承了他的事业。在那个时代里,西门庆是死不绝的,西门庆式的罪行既不会停止,也不会间断。
  应该说,在《金瓶梅》以前或同时的我国小说中,没有一部能够像它那样深切地揭示社会的黑暗,政治的腐败。就元明两代的著名小说来看,《三国志通俗演义》虽有若干处涉及人民的苦难,但那是在动乱时期发生的,并不能代表封建社会的一般情况;《封神演义》虽也揭露了纣王的残暴和昏乱,但同时又歌颂了周文王、武王的仁德,而且最后是周取代了殷,所以它并不是对于社会的批判;《西游记》是神魔小说,更属于别一范畴;在这方面唯一可资比较的,只有《水游传》。《水浒传》里被害死而又毫无抵偿的,其实仅林冲娘子一人。宋江、卢俊义虽被害死,但死后成了神,皇帝又为他们建庙,四时享受祭祀,实在不能算是怎么不幸(今天看来,死后成神云云当然只是鬼话;但在那个迷信盛行的时代,这却是颇可安慰的结局)。除此以外,如解珍、解宝之被毛太公陷害,宋江、花荣之被刘高陷害,柴进之被高廉陷害等等,其结局全都是被害者安然无恙,害人者遭受恶报,正义伸张,人心大快。自然,这是歌颂反抗,应该肯定。但另一方面,人们也不能不有点怀疑:在那样黑暗的社会残酷的统治下,正义能这样频繁地得到伸张,社会的蟊贼能如此经常地被歼除,善良的人们多数都能得到若是美满之反抗结果吗?王国维氏在《(红楼梦)评论》中说:“吾国之文学,以挟乐天的精神故,往往说诗歌的正义,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罹其罚:此亦吾国戏曲、小说之特质也。”《水浒传》虽没有完全体现这种“乐天的精神”,但却不可否认地受有它的影响,给那个黑暗的现实涂上了若干理想的色彩。说得明白一些,在对现实的揭露上,《水浒传》并不是充分现实主义的。
  在《金瓶梅》中,我们却看到了许多无告的沉冤、难雪的不平:武大被毒死了,首犯西门庆却逍遥法外,虽英雄如武松,也只不过杀死了两个从犯——王婆与潘金莲;宋惠莲被害死了,她的父亲想给她报仇,于是也被迫害而死;苗员外惨遭杀害,主犯苗青却因此成了富豪;冯淮被孙文相等打成重伤身死,但凶犯只出了十两烧埋银完事(六十七回);来旺在其妻子成为西门庆的情妇后,自己还遭受酷刑,押回原籍,..所有这一切,都使人深深感到那个社会的暗无天日。尤其令人感到压抑的是:这个作恶多端的西门庆,却在荣华富贵中度过了一生,享尽了福,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虽然死时只有三十三岁,但那是因他纵欲过度,也即享受了过多的兽性的快乐,而并非“恶有恶报”的惨死。而且,他连在阴间也没有受到什么报应,在作品的最后一回,写他的鬼魂跟武大等人的鬼魂一起去投胎,同时说明他来世依旧做富户,被他害死的那些人也不会再对他报复,——因为普静禅师已经告诫过这些鬼魂:“汝当各托生,再勿将冤结”,“改头换面轮回去,来世机缘莫再攀。”(一百回)王国维氏所谓“诗歌的正义”,在这里连影子都找不到了;人们所看到的,只是封建社会里常见的、能反映本质的现象:凶狠残忍的剥削者、压迫者终身受用不尽,善良的人们一辈子在苦难中煎熬、悲惨地死亡。从这点来说,《金瓶梅》所显示的,乃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次出现的、并未涂上理想色彩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真实。这也就意味着:在中国小说领域中,现实主义向前跨进了一步。
  《金瓶梅》在我国小说史上推动现实主义发展的第二个方面,是它在人物描写上所取得的成就以及由此所体现的原则。
  如同恩格斯所指出的:“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因此,离开了典型人物,也就谈不上现实主义。
  在《金瓶梅》以前的我国古代小说中,最以写人物擅长的是《水浒传》(百回本《西游记》的成书年代是否在《金瓶梅》之前,难以断言,姑不置论)。金圣叹甚至说:“《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读第五才子书法》)虽不尽然,但其主要人物却确实各有性格。较之《水浒》,《金瓶梅》又有了新特点和成就。
  由于我国的通俗小说是从民间的“说话”发展而来(所谓“话”,即故事之意),它首先是以故事情节来吸引人的。相形之下,对于人物性格的描写就成了次要的事,在作品中没有独立的地位和价值。因此,即使是《水浒传》,也只是在那些根据情节需要而设计的事件中注意人物性格的描写,却没有仅仅为了显示人物性格而对情节发展并无多大意义的事件,这说明作者的主要着眼点还在于情节。例如,该书第三回写鲁达和史进同去酒楼,路上遇见李忠在使枪棒卖膏药,鲁达要李忠一起去喝酒,李忠想等膏药卖完了再去,鲁达就把围着李忠看热闹的人都赶跑,使李忠没了主顾,只得马上跟他们走。及至到了酒楼上,因周济金翠莲,鲁达向李忠借钱,李忠拿出二两来银子,鲁达嫌少,“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这都很能表现鲁达的性格。但作者之设计鲁达跟李忠见面的事件,其目的却不仅在此。其后鲁智深打周通,周通请李忠来报仇,李忠因与智深是旧日相识的朋友,遂和平解决了此一争端。若没有第三回鲁达与李忠见面的一幕,打周通以后的情节就不可能成为现在这种样子了。可见这一幕乃是为后来的情节发展准备条件的。但在《金瓶梅》中,却有不少仅仅为了显示人物性格而对情节发展并无什么意义的事件,说明作者的主要着眼点已在于人物的性格描写而不在故事情节了。这在我国小说史上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进步。例如,《金瓶梅》第八回,写潘金莲因等西门庆不来,拿迎儿来出气:..于是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先剥去了身上衣服,拿马鞭子下手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也似叫。..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起他来,吩咐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说道:“贼淫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那迎儿真个舒着脸,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才饶了他。
  这个事件,对作品的情节发展毫无影响,但却深刻显示了潘金莲的凶残、暴戾。当然,在这以前,潘金莲已经毒死了武大,其狠毒的一面已经暴露出来,但那还可以说是由婚姻不如意所造成,跟虐待迎儿的性质有所不同。所以,为了充分揭示潘金莲的残忍,此等描写是不可或缺的。此外如五十四回写西门庆与应伯爵等游郊园,五十七回写道长老募缘,西门庆施银五百两,等等,也都很能表现人物性格,但对整部作品的情节发展来说,却都并无意义。总之,在《金瓶梅》之前的我国古代小说,以情节为主,力争故事的曲折离奇、引人入胜,《金瓶梅》则以描写人物为主,故事情节也转为平淡无奇。从这点来说,《金瓶梅》在我国古代小说中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儒林外史》和《红楼梦》乃它的后继。《石头记》的脂评说它“深得《金瓶》壶奥”(甲戌本十三回第五页眉批),实非无见。
  那么,《金瓶梅》的这种新的创作原则带来了什么结果呢?在《金瓶梅》以前,即使是像《水浒》这样的优秀作品,其人物性格也是单一的:在坏人身上,除了恶德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在好人身上,纵有缺点,都无损于其作为好人的基本品质,如鲁达的性急、好酒等等,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草莽英雄的本色。但实际生活当然并不如此简单。在阶级社会里,统治的思想就是统治阶级的思想。虽是劳动人民中的英雄人物,也难免或多或少地染上剥削阶级的坏思想、坏作风,何况古代小说中的所谓好人,许多都是剥削阶级中的人物,岂能如此单纯、完美?至于所谓坏人,也都有其发展过程,其思想感情中也不会毫无矛盾,正如毛泽东同志所指出的:“矛盾存在于一切过程中。”因此,这种单一的人物性格至少是不完整的,有时甚至可说是没有说服力的、不真实的。而如上所述,《金瓶梅》中的人物性格却趋于复杂化,从而更为真实、生动和丰满,这不能不说是它在人物描写上的新原则所结出的硕果。《金瓶梅》在我国小说史上推动现实主义发展的第三个方面,是它在语言运用上所取得的成功。
  文学本是语言的艺术,现实主义的小说如果没有活生生的、能够体现高度的生活真实的语言,就不能认为是充分的现实主义的。
  在《金瓶梅》以前,我国小说在语言运用方面最有成就的是《水浒传》。但《水浒》的语言虽然明快、生动,却缺乏个性鲜明的对话。例如,林冲在被陷害而发配时,为了顾及妻子的安全和幸福,决心写下休书,对他岳父说道: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屈官司。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耳赤,半点相争。
  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水浒传》第八回)
  这实在只是一种事务性的交代,读者仅仅能从这件事情中看出林冲的品质,却不能从这些语言中感受到林冲的个性。再如鲁智深在野猪林救了林冲后,直送到将近沧州才分手,行前吩咐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同上第九回)这固然比上引林冲的那段话显得有个性一些,也是《水浒》中最富于个性的对话之一,但其所以造成这样的效果,除了“撮鸟”之类的特殊用语外,就是语句简短,缺少修饰,甚至没有必要的连接词,从而显出说话人的粗犷直率。倒过来说,这样的语言可以适合于许多粗犷直率的人,因而也就不是充分个性化的语言。
  然而,在《金瓶梅》里,语言的个性化却有了长足的进展。例如宋惠莲向来旺抵赖其与西门庆不正当关系的那段话,以攻为守,指鹿为马,于辩白中含炫耀,在责骂中有抚慰,充分显示出她的机智、泼辣、无耻、粗野,因而也就具有较鲜明的个性。再如西门庆得知来旺在咒骂自己后,本要对他加以惩罚,但又听信宋惠莲的话,准备派他去东京送礼,并捎带别人的一千两银子前去,潘金莲就对他说:..我说的话儿你不依,倒听那奴才淫妇一面儿言。他随问怎的,只护他的汉子。那奴才有话在先,不是一日儿了。左右破着把老婆丢与你,坑了你这头子,拐的往那头里停停脱脱去了,看哥哥两眼儿哩!你的白丢了罢了,难为人家一千两银子,不怕你不赔他。
  我说在你心里,随你随你。老婆无故只是为你。这奴才发言不是一日了。不争你贪他这老婆,你留他在家里不好,你就打发他出去做买卖也不好。你留他在家里,早晚没这些眼防范他;你打发他外边去,他使了你本钱,头一件你先说不的他。你若要他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发他离门离户。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耽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
  (二十五回)
  这段长篇大论的话,不仅全都是生动的口语,而且有埋怨,有讥嘲,有爱护,有分析,有建议,处处都显出对西门庆无微不至的关心,而把她的真实动机——书中已明白交代,她之这样做其实是通过陷害来旺而打击宋惠莲——掩盖得一丝不漏,这是怎样的深沉、狠毒、虚伪、奸诈!在这样的语言里,体现着多么鲜明的个性!可以说,《金瓶梅》是我国小说史上第一部具有鲜明的个性化语言的作品。
  以上三个方面,就是《金瓶梅》在现实主义道路上的三项重大进展,也是它在我国小说史乃至文学史上的重大贡献。
  二在述说《金瓶梅》的现实主义成就时,有必要谈一谈书中那些关于性行为的描写。由于这些描写,此书被有的研究者目为自然主义;也就是说,不承认它为现实主义的作品。
  首先必须指出,在今天的创作中完全不应该作这样的描写。但同时也要看到:此类描写在当时出现,有其复杂的历史背景。有一种意见:那个时代的统治者荒淫无耻,方士、文臣竟有进房中术而得宠的,以致士大夫渐不以纵谈闺帏为耻,在文学创作中也带来了这样风气。然而,哪个时代的封建统治者不荒淫无耻呢?南朝的皇帝在这方面即使不超过明朝,至少也不相上下;在《隋书·经籍志》中还著录着好几种房中术的书,可见它们在南朝是公开流行的,并未被认为是下流东西。那么,为什么在南朝的文学创作中就没有这样的风气呢?我们虽然骂南朝的宫体诗荒淫无耻,宫体诗中却没有性行为的描写。所以,这种文学风气恐怕并不仅仅是封建统治者荒淫无耻的反映,而当与当时以李贽为代表的,把“好货好色”作为人类自然要求加以肯定的进步思潮有关。如同欧洲早期文艺复兴时期曾大力提倡人的自然欲望以与中世纪道德相对抗,晚明时期的进步思想家李贽等人也以肯定“好货好色”的欲望来对抗封建道德。正因把“好货好色”作为人类的自然要求,所以,就不会用封建教条把人一棍子打死,也才能显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例如,按照“万恶淫为首”的封建教条,李瓶儿这个人自然坏透了,应该彻底否定,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善良等等?但如把“好色”——男女之欲——作为人的正常要求,那么,李瓶儿的某些行为就是可以理解的,就不会因这些问题而对她全盘否定了。然而,也正因把这作为自然要求来肯定,所以,在作品中描写性行为也就被认为无可厚非了。金圣叹在《西厢记·酬简》总批中说:“有人谓《西厢》此篇最鄙秽者,此三家村中冬烘先生之言也。夫论此事(指《酬简》写及的性行为),则自从盘古至于今日,谁人家中无此事乎?..谁人家中无此事,而何鄙秽之与有?”这很能代表晚明接受这种思潮的人的一般看法。文学作品中的此一风气也就由此而形成。不但《金瓶梅》如此,“三言”、“两拍”、《牡丹亭》中都有这类描写,仅程度有别而已。可以说,这其实是那个进步思潮本身带来的历史局限。
  还应该看到,《金瓶梅》之写这些,虽然是一种历史局限,但其中却也包含暴露的成分。有些描写显然是为了揭示西门庆等人的自私、丑恶。如使李瓶儿“精冲血管”的那一幕,实际上揭露了西门庆是杀害李瓶儿的凶手。那么,这是否妨碍《金瓶梅》成为现实主义的小说呢?第一,这类描写在作品中仅占很小的一部分。即使它们是自然主义的,也并不妨碍整部书的现实主义性质。第二,在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之间,本来并不存在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朱光潜先生的《西方美学史》就曾指出:“法国的现实主义不但朝过去看没有和浪漫主义划清界线,朝未来看,也没有和自然主义划清界线。”在一部现实主义作品中有些自然主义的描写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最后需要说明的是:作品中的性描写虽然不能据以否定其现实主义的特性,但这部书到底是明代后期的小说,在现实主义方面也就不可能没有缺陷。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某些重要环节上还缺乏对人物思想感情的交代。例如在潘金莲被张大户“收用”后的心理活动、在嫁给武大而又充当张大户外室时的感受,作品中都毫未能及,而这对于形成潘金莲的残忍、冷酷的性格大概是有决定性作用的吧!缺掉了这样的环节,也就不能完整地、富于说服力地展示出潘金莲性格的演变历程。但对于明代后期的作者,我们当然不能苛求,所以,这并不是作者的过错,而是历史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