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论诗专家之锺嵘

  ○一 作诗品的时代及动机

  锺嵘字仲伟,颍川长社人。梁书和南史都列文学传。刘勰的著作文心雕龙在齐代,锺嵘的著作诗品有梁代。知者,诗品序云:“今所寓言,不录存者。”而中卷品及梁卫将军范云,梁中书郎丘迟,梁太常任,梁左光禄沈约,下卷品及梁中书令范镇,梁秀才陆厥,梁常侍虞义,梁建阳令江洪,梁步兵鲍行卿,梁晋阳令孙察。诸人中的卒年可知而最晚者为沈约,当武帝天监十二年(五一三),则诗品的写定,当在天监十二年以后。叶长青先生诗品集释,据梁书本传云:
  “迁西中郎将晋安王记室。尝品古今五言诗,论其优劣,名为诗评。顷之卒官。”
  而南史敬帝本纪云:“承圣元年,封晋安郡王。二年,出为江州刺史。”又谓“则记室之死,实方智迁王之年,而诗品一书,又其绝笔之作。”然序云:“方今皇帝......昔在贵游,已为称首,况八既奄,风靡云蒸。”当然指梁武帝,叶先生亦谓指梁武帝,则其著作当然在武帝时代,非敬帝时代。尝者曾也,谓曾作诗评,非谓迁晋安王记室后始作诗评。梁书名为诗评,隋书经籍志亦以诗评著录,称“或曰诗品”。现在诗品的名称很通行,诗评的名称却废掉了。
  至著作的动机,和刘勰一样的基于不满意当时的创作与批评。对于创作的满意是用典用事,宫商声病,及繁密巧似,俟下节叙次。对于批评的不满意,一是批评专书的“不显优劣”,“曾无品第”,已引见第八章第一节。一是口头批评的毫无标准。序云:“观王公绅之士,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相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因此锺嵘要建立一种创作与批评的标准,恰巧有“袁城刘士章(绘),俊赏之士,疾其淆乱,欲为当世诗品,口陈标榜,其文未就,”由是“感而作焉”(诗品序)

  ○二 文学上的自然主义

  自锺嵘看来,用事用典,宫商声病,繁密巧似,都违反自然,矫正的方法,当然也就要提倡自然。刘勰也提倡自然,但不以自然为根本观念;锺嵘诗品序里深深的慨叹“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可见他所标榜的准的──即根本观念──是自然。驳用事用典的,如序云:
  至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王元长(融)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寝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攀补衲,蠹文已甚。卷中亦批评颜延之亦云:
  又喜用古事,弥见拘束。
  驳宫商声病的,如序云:
  昔黄刘殆文章之圣,陆谢为体贰之才,锐思精研,千百年中而不闻宫商之辨,四声之论。或谓前达偶然不见,岂其然乎?......齐月王元长者,尝谓余曰:“宫商与二仪俱生,自古词人不知之,惟颜宪子(延之)乃云:‘律吕音调’,而其实大谬;唯范晔谢庄颇识之耳。尝欲进知音论,未就。”王元长创其首,谢沈约扬其波。三贤或贵公子弟,幼有文辩,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
  “文多拘忌”就是违反自然,“伤其真美”就是损伤自然之美。他驳斥宫商声病是因为宫商声病违反自然;不违反自然的音律,他则极力提倡。序云:
  尝试言之,古曰诗颂,皆被之丝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楼”,为韵之首。故三祖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此重音韵之义,与世之言宫商者异矣。......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
  “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是最自然的音律;自然的音律是要的,因为“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可见究极声病是他所反对的,蹇碍口吻也是他所反对的,因为二者皆违反自然故也。
  序中止驳斥颜延之谢庄的繁密,未反对巧似;但繁密的形成,固由于用事用典,也由于崇尚巧似,所以卷中不止批评颜延之的“喜用古事”,更批评他的“尚巧似,体裁绮密,情喻渊深,动无虚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同卷批评张华云:
  巧用文字,务为妍合。......谢康乐云,“张公虽复千篇,一体耳。”卷下批评宋孝武帝云:
  孝武诗雕文织彩,过为精密,为二藩(南平王铄、建平王宏)希慕,见称轻巧矣。都是在驳斥繁密巧似。
  也许有人说锺嵘不止驳斥用事用典,宫商声病及繁密巧似,还驳斥黄老玄谈。
  如序云,“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黄老说是自然主义者,既反对黄老玄谈,何能说他倡导自然主义?不错,黄老是自然主义者,但是哲学上的自然主义,不是文学上的自然主义,不能混为一谈。锺嵘的反对黄老,不是反对黄老的自然哲学,而是反对因为“贵黄老,尚虚谈”所形成的“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文学。“理过其辞,淡乎寡味,”便要“伤其真美”,便是一种不自然的文学。所以反对黄老,正是他提倡自然文学的应有之义。
  从锺嵘的自然主义本身一方面看,他的反对用典用事,反对宫商声病,反对繁密巧似,反对黄老玄理,是因为它们违反自然。从他的自然主义的产生一方面看,──就是从历史转捩一方面看,当时以及稍前的用事用典,穷极声病,贵玄谈,尚巧似的文学及文学理论,正是促成他的自然主义的反面原因。只就自然主义的本身定优劣,锺嵘自优于刘勰;若就自然主义的历史而论,则刘勰是创始者,锺嵘是完成者。刘勰在齐代提出自然的文学以后,在文学界当然发生相当的影响,到锺嵘作诗品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十年的酝酿,自可以产生硕大的果子了。

  ○三 诗之理论的起源与历史的起源

  诗的起源问题有二:一、诗是怎么来的?二、什么时代才有诗。前者是理论的,后者是历史的。关于理论的起源,毛诗序说是:“诗者志之所之也”(详二篇一章三节),那末,有志便可以有诗,我们可称之为唯心的起源说。锺嵘则倡唯物的起源说。诗品序发端即云: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
  可见“形诸舞咏”要等待“物之感人”而使之“摇荡性情”又云:
  若乃春风春鸟,秋日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来,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妄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娥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写景诗必有外界的景物的感召,写情诗必有亲身的事实的荡触;否则因无感应,不能“摇荡性情”,自然更无从“形诸舞咏”了。
  此种唯物的感应说,亦倡自刘勰,而成于锺嵘。刘勰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已经指明“心摇”有待“物动”,但刘勰还注重心理条件,谓“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藻雪精神。”所以是心物二元说(详八章五节)。锺嵘则固不忽略作者的才学,而谓诗的冲动,完全仰赖客观的感召,所以是唯物一元说。
  至于历史的起源,因为锺嵘所“品”者只是“古今五言诗”,所以没有论诗的起源,而仅论五言诗的起源。序云:
  昔南风之词,卿云之颂,厥义矣。夏歌曰“郁陶乎予心”,楚谣曰“名余曰正则”,虽诗体未全,然是五言之滥觞也。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古诗渺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自王杨枚马之徒,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
  诗人之风,顿已缺丧。东京二百载中,惟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
  以夏歌(见尚书五子之歌,系伪古文)及离骚的单句为五言之滥觞,已经近于滑稽,至以李都尉为“始著五言之目”,更是错误,因为所谓李陵与苏武的河梁赠答诗,根本不可靠的(详河南大学文学院季刊第一期,拙撰五言诗起源说评录)。但论次五言诗的起源及其历史者,锺嵘以前,虽有刘勰的文心雕龙明诗篇,而远不及此详尽,后世研究此问题者,又率以此为蓝本,则其在历史上的价值,可以想知了。

  ○四 诗的滋味

  锺嵘对于诗,提倡自然主义,而自然主义的诗,则他以为需要有“滋味”。
  他卑薄永嘉的诗,因为:
  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引详二节)他爱好五言诗,因为:
  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诗品序)怎样才能有“滋味”?
  他说五言诗的所以有滋味,“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邪”?又云:
  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粉,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则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同上)
  以“文已尽而意有余”释“兴”,知他所谓“滋味”,也是要“文已尽而意有余”的。赋本来是直接铺叙的意思,他却要说是“寓言写物”,寓言便已不是直叙了。由是知他所谓“滋味”,虽然近于神秘,但也不过是用一种曲笔寓言,使有文字以上的意味而已。

  ○五 诗人的品第及流派

  至对于诗人的批评,他先分为上中下三品。序云:
  网罗今古,词文殆集,轻欲辨彰清浊,掎摭利病,凡百二十人,预此宗流者,便称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变裁,请寄知者耳。
  兹将上中下三品的诗人,列表于下:
  ┌───┬───────────────────────────┐
  │上品古│古诗 李陵 班姬 曹植(魏陈思王) 刘桢 王粲 阮籍 │
  │诗外十│ │
  │一人 │陆机 潘岳 张协 左思 谢灵运 │
  ├───┼───────────────────────────┤
  │ │ 秦嘉、徐淑 曹丕(魏文帝) 嵇康 张华 何晏、孙楚、王│
  │中品三│ 赞、张翰、潘尼 应璩 陆云、石崇、曹摅、何劭、刘琨、 │
  │ │ 卢谌 郭璞 袁宏 郭泰机、顾恺之、谢世基、顾迈、戴凯 │
  │十九人│ 陶潜 颜延之 谢瞻、谢混、袁淑、王微、王僧达、谢惠连 │
  │ │ 鲍照 谢眺 江淹 范云、丘迟 任 沈约 │
  │ │ │
  ├───┼───────────────────────────┤
  │ │班固、郦炎、赵壹 曹操(魏武帝)、曹(魏明帝) 曹彪│
  │下品七│(魏白马王)、徐、阮、欧阳建、应璩(或疑为璩子贞)│
  │ │、嵇含、阮侣、嵇绍、枣据 张载、傅玄、傅咸、缪袭、夏侯│
  │十二人│湛 王济、 杜预、孙绰、许询 戴逵 殷仲文 傅亮 何长瑜 │
  │ │、曜、范晔 刘骏(宋孝武帝)、刘铄(宋南平王)、刘宏│
  │ │(宋建平王)谢庄 苏宝生、陵修之、任昙绪、戴法兴 区惠│
  │ │ 恭 惠休、道猷、宝月 萧道成(齐高帝)、张永、王文宪 │
  │ │ 谢超宗、 丘灵鞠、刘祥、檀超、锺宪、颜则、顾则心、毛伯│
  │ │成、 吴迈远、许瑶之 鲍令晖、韩兰英 张融、孔稚 王融│
  │ │ │
  │ │、刘绘 江┙ 王巾、卞彬、卞录 袁嘏 张欣泰、范缜 陆│
  │ │厥 虞义、江洪、鲍行卿、孙察 │
  └───┴───────────────────────────┘

  (表例)诗品品人,或分或合,其数人合论者,兹亦连列而以“、”点断。
  这种分别品第的方法,锺嵘自谓取之刘歆班固。序云:“昔九品论人,七略裁士,权以宾实,诚多未值;至若诗之为技,较尔可知。”据我所知,这也是当时的一种风气。庾肩吾有书品,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谢赫有古画品,分为六品。沈约有棋品,现在只存序文,分为若干品不可考(俱见全梁文)。对于诗的分品,在锺嵘作诗品以前,也有刘士章的“欲为当世诗品”。
  将诗人区分三品,颇可予人以清晰的印象。但“诗之为技”,固“较尔可知”,而上下之间,也颇有困难。如对于张华,虽列之中品,但谓“今置之中品疑弱,处之下科恨少,在季孟之间矣。”因之“权以宾实”,也还是“诚多未值”。如陶潜的居于中品,后来的兰庄诗话便为之代鸣不平。
  “迈凯约滥居中品,至魏文不列乎上。曹公屈居乎下,”也遭王世贞艺苑卮言的诋其“尤为不公”(卷三)。王士祯渔洋诗话也就是“黑白淆混”。自然确如四库提要所言,“梁代迄今,邈逾千祀,遗篇旧制,什九不存,未可缀给残文,定当日全集之优劣。”但“古直甚有悲凉之句”的曹操,无论如何,不宜仰居下品。
  锺嵘论到诗人,还有一种特品,就是好推求诗人之诗的渊源。如谓古诗“其体原出于国风”;李陵“其原出于楚辞”;王粲“其原出于李陵”;沈约“宪章鲍明远”。有的虽未确定他的渊源,而亦指出与以前的诗人的关系。如谓嵇康“颇似魏文”;江淹“斤力于王微,成就于谢”。
  至其远源,则不出国风、小雅,楚辞三种。源于小雅的只有阮籍,无庸制表;其源于国风及楚辞者,为制表如下:
  ┏━━┓┏━━┓ ┏━━┓ ┏━━┓ ┏━━┓ ┏━━┓ ┏━━┓
  ┃ 周 ┃┃ 汉 ┃ ┃ 魏 ┃ ┃ 晋 ┃ ┃ 宋 ┃ ┃ 齐 ┃ ┃ 梁 ┃
  ┗━━┛┗━━┛ ┗━━┛ ┗━━┛ ┗━━┛ ┗━━┛ ┗━━┛
  ┌─谢超宗
  ┌─陆机──颜延之──┤ 丘灵鞠
  │ │ 刘祥
  ┌──曹植─┘ │ 檀超
  │ │ 锺宪
  国风─┤ │ 颜则
  └──古诗─刘桢─左思 └─顾则心
  ┌─班姬 ┌─应璩──陶潜
  │ │
  ├─曹丕─┤
  楚辞──李陵┤ └─嵇康
  │ ┌…王融
  └─王粲───┬──潘岳──郭璞 │
  ├──张协──鲍昭──沈约─┤
  │ └…刘绘
  ├──张华──┬─谢混──谢
  ├──刘琨 ├─谢瞻
  │ ├─袁淑
  └──卢谌 ├─王微…江淹
  └─王僧达

 (表例)凡言源出、祖袭、宪章某者,表以──线;只言部分关系,表以......线。
  论诗而顾及诗的源流派别,是我们同意的,但一个诗人的完成,虽有他的渊源,而其渊源决不限于某一诗人或某一诗集。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说得好:
  梁锺嵘诗品论陶渊明,以为出于应璩,此说不知其所据。应璩不多见,惟文选载其百一诗一篇,所谓“天流不可处,君子慎厥初”者,与陶诗远不相类。五臣注引文章录云:“曹爽用事多违法度,璩作此诗,以刺在位,若百分有补于一者。”渊明正以脱略世故,超然物外为适,顾区区在位者,何足累其心哉?且此老何尝有意欲以诗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摹仿之?此乃当世文人与世进取,竞进而争长者所为,何期此老之浅?盖嵘之陋也!毛缙诗品跋一方面说:“靖节先生诗,自写其胸中之妙,不屑屑于比拟,乃谓其出于应璩!”一方面又推测锺嵘所以说其“源出于应璩”者,“岂以靖节述酒诸篇,悼国伤时,仿佛百一诗,托刺在位遗意耶?”其实从一方面看,陶诗与应诗“了不相类”;从另一方面看,自有“仿佛百一诗者”,由此可知道锺嵘的确定某一诗人源于以前的某一诗人或诗集者,真如王世贞艺苑卮言所说,“恐未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