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鉴赏论

  ○一 魏晋以前的鉴赏论

  战国时候,庄子曾在人间世篇托为仲尼告颜渊云:
  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原作“听止于耳”,依俞樾校改),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齐(古斋字)也。
  自然庄子是就接待人物而言,不是就鉴赏文艺而言,但接待人物既要“心齐”,则假若鉴赏文艺也当然要“心齐”。“心齐”是“虚而待物”,也就是普通所谓“虚心”,所以说“虚者心齐也”。
  “虚心”的反面是“师心”。庄子在同篇托为颜渊向孔子陈述说:拟以“与天为徒”,“与人为徒”,及“与古为徒”的三种方法,接待人物。孔子说:
  “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实则心本来是虚的,本来无可“师”,由虚而至于有可“师”,差不多全由于客观的陶铸。客观的陶铸不同,所以一时代有一时代的“师心”的鉴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师心”的鉴赏,一切的鉴赏错误,大半都由此而生。
  庄子所主张的“心齐”,和所反对的“师心”,都是鉴赏的态度,不是鉴赏的方法(如说是方法的话,便是反方法的方法),这是因为庄子是反对方法的(详一篇三章十节),所以不谈方法。谈方法的有如孟子云:“讠皮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详一篇三章四节)易系辞下云:“将叛者其辞惩,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同上六节)虽是就言辞而言,不是就文学而言,但文学本来出于言辞,所以鉴赏言辞的方法,后来便每用以鉴赏文学。
  到西汉初年的陆贾,在新语术事篇云:
  俗以为自古而传之者为重,以今之作者为轻,淡于所见,甘于所闻。指出一般人的鉴赏批评,每宥于重古轻今的观念。这种观念的陶铸,大半基于战国的托古和汉代的泥古(详二篇四章七节)。依据这种观念的鉴赏批评,便是一种“师心”的鉴赏批评;“师心”的鉴赏批评,当然容易陷于误谬。陆贾的指出这种错误观念,还不是专对鉴赏批评文学而发,可是到了桓谭王充,便特别指出鉴赏文学、批评文学的不当“崇古卑今”,“贵远贱近”(同上)。到了魏晋南北朝的讨论鉴赏文学、批评文学的,更对此推阐尽致。

  ○二 曹丕所言鉴赏之蔽与曹植所言鉴赏之难

  汉末魏初的文学批评,要以曹氏兄弟的成功为最大,因之关于鉴赏论亦以曹氏兄弟之言论为最有价值。以创作言,植胜于丕;以批评言,则丕胜于植。曹丕的典论论文,开始了文气说、文体论及文学方法之多方面的研究;对于鉴赏,也论到了。他说: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ウ于自见,谓己为贤。“贵远贱近”的错误观念之指出,仍是继承了陆贾桓谭王充的见解;至“ウ于自见,谓己为贤”的错误之指出,则是曹丕的创获了。关于这,他又详细的申说道:
  夫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不自见之患也。(文选举五十二)
  彼言“ウ于自见”此又言“善于自见”;彼谓ウ于自见其短,此谓善于自见其长。至于补救的方法,曹丕以为“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
  曹丕的弟弟曹植,在文学批评方面自逊兄一筹;但只就鉴赏论而言,则弟亦不弱。与杨德祖书云:
  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能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尝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其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其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呵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五伯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叹息乎!人各有好尚。兰苣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论,岂可同哉?
  (文选卷四十二)又与吴季重书云:
  夫文章之难,非独今也,古之君子,犹亦病诸。家有千里骥而不珍焉;人怀盈尺,和氏无贵矣。(同上)曹植以一代文宗,而反以“文章憎命”,郁郁不得志,所以一方面叹无知音者的鉴赏,一方面又厌恶浅薄者的妄肆批评,而鉴赏的资格与鉴赏的意义,却借此吐露了。

  ○三 葛洪的鉴赏论

  曹氏兄弟的鉴赏论,还有很零碎的见解,到葛洪便有了系统的学说了。葛洪的鉴赏论,可分为三部分:
  一、鉴赏的能力──曹植所谓“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割断”,已开始鉴赏能力的研讨。葛洪对于这个问题,更有详赡的论列。抱朴子外篇卷三十二尚博篇云:
  百家之言,虽有步起,指出硕儒之思,成才士之手;方之古人,不必悉减也。
  或有汪,玄旷合契。作者内辟不测之深源,外播不匮之远流,其所祖宗也高,其所绸绎也妙,变化不系滞于规矩之方圆,旁通不凝阂于一涂之逼促。是以偏嗜酸盐者,莫能知其味;用思有限者,不能得其神也。夫应龙徐举,顾眄凌云,汗血缓步,呼吸千里;而蝼蚁怪其无阶而高致,驽蹇患其过己之不渐也。若夫驰骤于诗论之中,周旋于传记之间,而以常情览巨异,以褊量测无涯,以至粗求至精,以甚浅揣甚深,虽始自髫龀,讫于振素,犹不得也。夫赏其快者,必誉之以好;而不得晓者,必毁之以恶,自然之理也。于是以其所不解者为虚诞,(原注:
  力侯切,敬也)诚以为尔,未必为情以伤物也。
  一种道理或一件艺术之能使你感觉兴趣,必要你对他有相当的了解能力。假使丝毫不能了解,必不会感觉兴趣;因之由淡漠而厌弃,由厌弃而“毁之以恶”
  了。所谓“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不是没有伯乐而千里马不能有时空的存在,乃是没有伯乐而千里马不能有认识的存在。所以我们要批评一种道理或一件艺术,了解是先决问题(参一篇一章二节)。假使不能了解,自然无从鉴赏好恶,更谈不到批评了。
  二、主观的爱情──尚博篇所说的“偏嗜酸盐者,莫能知其咪,”已透露主观爱憎之与鉴赏的关系。此义,又于卷四十辞义篇云:
  五叶舛而并甘,众色乖而皆丽。近人之情,爱同憎异,贵乎合己,贱于殊途。
  夫文章之体,尤难详赏。苟以入耳为佳,适心为快,是少知忘味之九成,雅颂之风流也。所谓考监梅之盐酸,不知大羹之不致;明飘之细巧,蔽于沉深之弘邃也。其英异宏逸者,则网罗乎玄黄之表;其拘束龌龊者,则羁绁于笼罩之内。振翅有利纯,则翔集有高卑;骋迹有迟讯,则进趋有远近。驽锐不可(孙星衍云:
  此下有脱文)胶柱调也。文贵丰瞻,何必称善如一口乎?
  这是说文学的美好,正在各有各的文辞,各有各的风格,鉴赏者不应当以各人的爱憎为好坏,应当以客观的态度等视的眼光来鉴赏各种文学、批评各种文学。
  三、客观的宥蔽──陆贾说的“重古轻今”,桓谭说的“凡人贱近而贵远”,王充说的“俗好珍古,不贵今”,曹丕说的“常人贵远贱近”,都是指因时间的宥蔽而生的鉴赏错误(曹说比较有空间意味)。葛洪继之,不惟更详明的指出这因时间的宥蔽而生的鉴赏错误,且又指出因空间的宥蔽而生的鉴赏错误。关于前者,于尚博篇云:
  世俗率神贵古昔,而黩贱同时。虽有追风之骏,犹谓之不及造父之所御也;虽有连城之珍,犹谓之不及楚人之所泣也;虽有疑断之剑,犹谓之不及欧治之所铸也;虽有起死之药,犹谓之不及和鹊之所合也;虽有超群之人,犹谓之不及竹帛之所载也;虽有益世之书,犹谓之不及前代之遗文也。是以仲尼不见重于当时,太玄见媸薄于比肩也。俗士多云:今山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广,今日不及古日之热,今日不及古月之朗,何肯许今之才士,不减古之枯骨?重所闻,轻所见,非一世之所患矣。昔之破琴剿弦者,谅有以而然乎?关于后者,于卷三十九广譬篇云:
  贵远而贱近者,常人之用情也;信耳而疑目者,古今之所患也。是以秦王叹息于韩非之书,而想其为人;汉武慷慨于相如之文,而恨不同时。及既得之,终不能拔,或讷谗而诛之,或放之乎冗散:此盖叶公之好伪形,见真龙而失色也。
  桓谭所谓“凡人贱近而古远”,无疑的是就时间而言;曹丕所谓“常人贵远贱近”
  与“向声背实”并言,似乎有兼就空间而言的味道;葛洪此说,举秦王之对韩非,汉武之对相如为例,显见是就空间而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