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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绪说
明代的词，寥落不振，惟散曲继承元代的馀绪，犹能振作精神，颇有成就，而散曲集逐亦盛行一时。如陈所闻编纂的南宫词纪、北宫词纪，不仅搜罗甚为丰富，而且也是明人散曲集（其中也有元人之作）中刊行时代最早的。又如沈、凌初、冯梦龙也编过散曲集南词韵选、南音三籁（与戏曲作品合刊）、太霞新奏诸书。张录的词林摘艳，系据无名氏的盛世新声加以增删，集中还收有当时的民间小曲，此外还有几部散曲和戏曲的合集，如许字的词林逸响，则专供清唱之用。这都说明明代散曲选集编印之多，是超过了元代的。据任讷散曲概论所载明人著有散曲者，共三百三十人，数目可算不少，可惜其作品流传下来的不多。幸而几家重要的集子，还可看见，我们由些得以考察明代散曲发展的趋势。明初百年，散曲沉寂。朱权太和正音谱所录古今作家中，明初曲家共列十六人，王子一、刘东生、谷子敬、贾仲明、汤舜民数人较著。然而他们的作品，所见不多，就我们所读到的很难看出特色。此时有声于曲坛的，只朱有敦一人。但他的作品，套语极多，内容贫乏，颇少新味。加以他身为贵簇，有时故作农夫樵子语，有时又作神仙语，令人读了，觉得很不自然。任讷云：“明代未有昆曲以前，北曲为盛。
涵虚子所列明初十六家中，惟汤式一人之傅作有五十馀套，馀皆二三篇，未足言派。汤之套数简短，不病拖沓，惟多赠答酬应之作。端谨之馀，与一二小令，皆豪丽参用。十六这外，士大夫染翰此业者甚多，亦都零星无足数者。惟周宪王有敦之诚齐乐府，裒然成帙，足称一家，而论其文字，乃十九端谨，且庸滥居多。
豪丽两面，均鲜至处。”（散曲概论）明妆曲坛，确是如此。
弘治以还，曲风渐盛，作者日多，派别不一。约而言之，可分南北二系。北人气势粗豪，内容较富，犹有关汉卿、马致远遗风。王九思、康海、常伦、李开先、刘效祖、冯惟敏、赵南星诸家属之，冯惟敏实为其魁。南人以清丽胜，修辞细美，风格婉约，喜写闺情，有张可久风致；其人为陈铎、王磐、金銮、沈仕、梁辰鱼、沈、施绍莘为首。金銮虽为北人，因生长南京，其作风已南化。其他如杨慎夫妇、唐寅、陈所闻、张凤翼、王骥德、冯梦龙诸人，亦俱以散曲名。
○二 北方的散曲作家
△王九思与康海
王九思与康海的仕履，见第二十五章。关于他们的杂剧，也在前面叙述过了。
他们和李梦阳、何景明并称为七才子，诗文拟古，实不足观，但他俩在散曲上，俱有成就。正德初，刘瑾当权，李梦阳得罪。被捕入狱，康海谒刘瑾救之。后齐瑾失势，康海坐刘尝去职。王九思因康海同乡同官，也因此而被废。废后，两人在乡里谈宴同游，徵歌度曲，寄情于山水之间，生活情感彼此大略相同。胸中满腹牢骚，对于现实表示不满，发之于曲，在粗豪的风格中，同时又带有消极退隐的情绪。
张良智，范蠡谋，都不如贾生词赋，响当当美传千万古，有奸谀怎么斯妒。
（落梅风：有感）
数年前也放狂，这几日全无况。闲中件件思，暗里般般量。真个是不精不细丑行藏，怪不得没头没脑受灾殃。从今后花底朝朝醉，人间事事忘。刚方，落了应和滂。荒唐，周全了籍与康。（雁儿落带过得胜令）
杖藜，步畦，不作功名计。青山绿水绕柴扉，日与儿曹戏。问柳寻花，谈天说地，无一事索胸臆。丑妻，布衣，自有天然味。（朝天子：遣兴）上面三首是康海的作品。作者自比作李应、范榜、阮籍、嵇康，可见其愤世嫉俗之情。
暗想东华，五夜清霜寒控马。寻思别驾，一天残月晓排衙。路危常与虎狼狎，命乖被儿曹骂。到如今谁管咱，葫芦提一任玩耍。（王九思驻马听）
有时节露赤脚山巅水涯，有时节科砂柳堰桃峡。戴甚么折角巾，结甚么狂生灭，得清闲不说荣华。提起对侯几万家，把一个薄的先生笑煞。（王九思沉醉东风）
在他们的曲里，同样充满着牢骚与感慨。豪放、本色以及北曲的爽朗情调，又同为他们作品的特色。王世贞以为王九思的“秀丽雄爽，康大不如也。评者以敬夫声价，不在关汉卿、马东篱下。”（艺苑卮言）王骥德也说：“对山亦忤于时，放情自废，与陂皆以声乐相尚，彼此酬和不辍。康所作尤多。非不莽具才气，然喜生造，喜堆积，喜多用先生语，不得与王并驱。”（曲律卷四）王的作品确有些是胜于康海的，但王集中也有许多过于粗豪过于做作的句子，他有一首小令，前三句云：“一拳打脱凤凰龙，两脚蹬开虎豹末，单身撞出麒麟洞”，这种暴牙露眼的形相，显得很不自然。王的缺点，就在于此，康海也有此坏处，但比较自然。无论怎样说，他们在明代散曲上都是较有成就的。
△常伦
常伦（一四九三～一五二六），字明卿，号楼居子，山西沁水人。正德间进士，官大理寺评事，因庭詈御史，罢归。他多力善射，常穿大红衣，卦双刀，驰骋平林，想见其北方健儿的气概。但因过河，马惊堕水而死。他以墚时的黑暗社会，时露不满，但生活流一放纵。他的折桂令中说：“平生好肥马轻裘，老也疏狂，死也风流，不离金尊，常携红袖。”可见其为人。他散曲有写情集二卷，像他那样一个豪放不羁谈兵击剑的疏狂名士，表现于的，也呈现出奔放与豪迈的风格。
惊残梦数竿翠竹，报秋声一叶苍酲。迷茫远近山，浅淡高低树，看空县泼墨新图。百首诗成酒一壶，人在东楼听雨。（沉醉东风）
但得个欢娱纵酒，又何须谈笑封侯。拙生涯，乐眼前，虚名誉，抛身后。两眉尖不卦悉，一日深浮三百瓯，亦可度天长地久。（同上）
他自己说他好治百家言，尤欢喜黄、老，因此他的散曲，常多神仙家言和虚无颓废之作。上面两首，用后朗的字句，写旷达的情怀，算是比较好的。
△李开先
李开先的生平及其戏曲特色，我们在前面已谈过了，这里只述他的散曲方面。
钱谦益列朝诗集说他“弱完登朝，奉使银夏，访康德涵、王敬夫于武功、、杜之间，赋诗度曲，引满称寿，二公恨相见晚也。......归而治田产，蓄声妓，徵歌度曲，为新声小令，ㄐ弹放歌，自谓马东篱、张小山无以过也。”散曲有卧病江皋，是他最早的散曲集，为解放后所发现的。后又写中麓小令一百首，王九思曾和了百首，合刊为傍妆台百曲。就所见者而论，虽有好句，难得全篇。如傍妆台云：“曲弯弯，一轮残月照边关。恨来口吸尽逼河水，拳打碎贺兰山。铁衣披雪浑身湿，宝剑飞霜扑面寒。驱兵去，破虑还，得偷闲处再偷闲。”可见他散曲的风格，冯惟敏同他友情很厚，在他的集中有醉太平李中麓醉是堂夜话十八首，傍妆台效中麓体六首，另有李中麓归田套曲一篇，前有长序一段，对于李开先推崇备至。中有混江龙一曲云：“似您这天才杰出，真个是无愧前修。€时间对客挥豪风雨响，世不曾闭门觅句鬼神愁。......俺也曾夜到明明到夜，听不彻谈天口，只为他心窝儿包尽了前朝衤必府，舌尖儿翻倒了近代书楼。”李开先的散曲在当时虽也起过影响，但这样的评语，显然是近乎恭杂了。
△刘效祖
刘效祖字仲修，号念，滨州（今山东惠民）人，寓居京师。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官至陕西按察副使。其外会孙胡介祉跋词脔云：“念公负才不偶，龃龉于时，官止陕西宪副，退居林泉，吟咏不辍。翰墨之馀，间为词曲小令，以抒其怀抱而寄其牢骚，当时艳称，至达宫禁，历世寝远，散逸逐多，外王父少保公尝集而传之，颜曰词脔，仅百一耳。”从这种生活环境中，也可看出他是一个官场失意的人。他的诗文集名€林膏，已不传，词脔也只存他的散曲的一部分而已。
我们现在读他的作品，觉得他是明代北派一个重要的作家。他的特色，是能采用民间的活语言和俗曲的调子，作成极通俗的小曲，带着浓厚的民歌色彩。如良辰乐事一套，共二十曲，写新年生活，颇为生动。
街市民经营静寂，来往的人稠人密。你看那抬轿的拿般，挑脚的作势，赶脚的施为，乞儿倚定门讨嘴吃，长吁长气，口儿里要馒饥，他说一年之计。（上小楼）
刚送出张世英，又接进李彦实。你看他叉手躬身，假意虚情，逊让谦推；一个说生受我起动，重蒙光辉，一两个强了一会，保得契几杯，缠能勾唱喏抽身退。
（尧民歌）
初七八拜罢年，盼元宵月色辉，这家灯火安排毕。村的俏的街头闯，老的小的厮混挤，到处里游戏。小儿厮跟定嫂嫂，外甥儿扯住了姨姨。（五煞）
他还有卦枝儿、双叠翠、销南枝多首，都是白话俗曲的作品。所作虽词意新巧，但内容多为艳情，有浮薄之病。据其从孙芳躅在词脔序中说：刘效祖的散曲集有都邑繁华、中一笑、混俗陶情、裁冰剪雪、良辰乐事、空中语等集，到康熙时代都散失了，惟“都人至今犹歌之”。由此可以推测，因为他的曲子通俗的太多，人家保存的少。同时又因为过到通俗，所以过了几十年，都人犹歌唱不止。
我们现在读词脔。那种清俊的作品，并不是没有。
堪笑世情薄，百般的都弄巧。李四戴着张三帽，歪行货当商，假东西说好，哄杀人那里辨青和皂。许多遭科范总好，到底被人瞧。（黄莺儿）
门巷外旋栽杨柳，池塘中新浴沙鸥。半湾水绕村，几朵€生岫。爱村居景致风流，啜虑仝茗一瓯，醉翁意何须在酒。（同上）
这种作品，岂在康海、王九思之下，可知他一面能写极通俗的作品，一面又能写极工炼的作品。静志居诗话称其“小令可入元人之室”，又说“杂之小山乐府中，不能辨也”，可见对于他的推崇。但他的风格，与基说是似张小山，不不如说是近马东篱的。在北派的作家中，染指于小曲，而从事于通俗文学的制作的，刘效祖以外，还有一个时代较晚的赵南星。
△赵南星
赵南星（一五五○～一六二七），字梦白，号侪鹤，别号清都散客，高邑（今河北元氏）人。万历二年举进士，天启初任吏部尚书，后以忤魏忠贤去职。
他反对当代的权奸擅政，在仕途上受到种种的迫害。他与顾宪成、邹元标，是东林党的重要人物，号为三君。曾谪代州。文集有味檗齐文集。所著笑话集笑赞，也多讽世之作。在晚明士大夫中，他是以正直傲岸见称的。在他的的芳茹图乐府里，如银纽丝、锁南枝、罗江怨、玉抱肚之类，都是当日民间流行的小调。
将天问，要怎么？......逃命何方遄？阎王殿挤坏了功曹，古佛堂推倒了哪吒。
神灵说：“我也淋的怕。哭啼啼哀告天爷，肯将人尽做鱼虾，句咧句咧饶了吧。”
（锁南枝带过罗江怨：丁未苦雨）
朝入衙门，夜寻红粉，行动这间威凛凛。谑的妓者们似猴存，呼唤一声跑得紧。先儿们，纵然有王孙公子，公子王孙，沥丁拉丁，都不如恁先儿们。（一口气：有感于梁别驾之事）
赵南星不但用俗曲来写闺情，而且用来反映现实，讽刺丑恶。在这些曲辞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用力学习民间歌曲的精神。一面是显示出文人对民间歌曲的爱好，同时也说明民间歌曲的优美艺术，对于文人的影响。
△冯惟敏
在北派作家中，能兼有众长独成大家的，是冯惟敏。冯惟敏（约一五一一～一五九○），字汝行，号海浮，青州临朐（今属山东）人。与兄惟健、弟惟讷以诗文名齐、鲁间。（惟讷字汝言，即古诗纪编者。）嘉靖中举人，选涞水知县，改镇江儒学教授，还保定通刊。后来辞官归田，过他的田园生活。所著有海浮山堂祠稿四卷，收套数四十九套，小信一百六十七首。他往的七里溪别墅，风景绝佳。静志居诗话云：“临朐治源，山水胜绝，高梧一林，修竹万个，泉流其中，善长所云分沙漏石者也。士人为图是海浮所筑，叶为林间，想见东山丝竹之盛。
后游莫再，恒荣于怀。让先生七里溪别墅二诗，犹不禁神往。”在他的散曲里，歌咏那地方风景的作品也很多，读之可想见其盛。他虽做了十几年的官，官小事杂，很不得意。结果是学陶渊明的归去来辞，“知足始远辱，至人贵自全，不羡公与侯，所志受一廛”，而“幸兹协初心，归我汶阳田”了。
他的散曲，在北派诸家之上，不仅是明代一大家，实可与元代大家并列而无愧。他的特色有三点：一、题材广阔，内容丰富，如吕纯阳三界一览、财神诉冤、骷髅诉冤等曲，对于现实社会，作了强烈的批判与讽刺。二、语言活泼自然。三、北方爽朗豪迈的风格，发挥无遗，故有曲中辛弃疾之称。总而言之，他在散曲上，是明朝一位最有表现和继承元曲前期的本色的作家，是一位较能反映社会内容的散曲家。
打趣的客不起席，上眼皮欺负下眼皮。强打精神扎挣不的。怀抱琵琶打队上前拾，唱了一曲如同睡语，那里有不散的筵席，半夜三更路儿又跷蹊，东倒西欹顾不的行李。昏昏沉沉来到家中，睡里梦里陪了个相识，睡到了大明才认的是你。
（南锁南枝：盹妓）
曲中对妓女的那种不正常的生活，有讥笑也有同情，曲折地反映出妓女们肉体、精神在重重折磨之下的苦痛矛盾的情状，生动而又深刻。
在他的改官谢恩一曲里，可以看出他的政治态度，和他的官场中失意的心情。
俺也会宰制专城厌势豪，性儿又乔，一心待锄奸蠹惜民膏。谁承望忘身许国非时调，奉公守法成虚套。没天儿惹了一场，平地里闪了一交，淡呵呵冷被时人笑，堪笑这割鸡者用牛刀。（油葫芦）
在这曲里，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现实。他想做一个清官，替人民做一番事业，一心一意想锄奸剔蠹，结果是被人反对，平地里闪了一交而不得不调职了。
再在吕纯阳三界一览的套曲里，借着森罗殿的描写，对于封建的丑恶，投以无情的讽刺。
拨开地轴躬身望，黑洞沿沉吟半响。出生入死判阴阳，总是些糊突行藏。邪神假仗灵神势，小装成大鬼腔。胡厮混歪厮攘，从示的金门实殿，分不出地府天堂。（耍孩儿）
鸡黍邀好弟兄，金实分欠忖量，谁知祸害从今降。范张闭口难分诉，管鲍低头不省腔。唤左右忙供状，这两个同谋上盗，那两个坐地分赃。（八煞）
有钱的快送来，无钱的且莫慌，寻条出路翻供状。偷与我金银桥上砖一块，水火炉边油两缸，残柴剩炭中烧炕。若无有这般打典，脱与我一件衣裳。（二煞）
把森罗殿中司法界贪赃枉法的丑态，描绘得淋漓尽致。豪无疑问，他写的是鬼界，实际是写的人界，森罗殿中的黑暗形象，正是封建政治中贪官污吏罪行的真实反映。在这里，表现他的讽刺文学的艺术力量。再如他的劝色目人变俗一套，同样是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他把色目人的生活习惯，得意忘形的态度，刻划得活灵活现，充满了诙谐与辛辣。他的散曲题材，范围很广阔，像吕纯阳三界一览、骷髅诉冤、财神诉冤一类的散曲，都是独具风格的优秀作品。
冯惟敏的作品很多，他的套曲如邑齐初度自述、听锺有感、对驴弹琴、舍弟乞归诸篇，也是较佳之作。听锺有感尤为生色。小令中如玉江引农家苦、傍妆台忧复雨诸曲，描写农村生活，“又无胡口粮，那有遮身布，几椿儿不由人不叫苦。”
表现出关怀农民疾苦的感情。其他如东村、家训、病忆山中、解民至舍、六友、十劣、赠田桂芳诸篇，也值得注意。再如十劣十首，写妓院的丑态，描摹刻划，入木三分。就是他写男女恋情之作，也较有真实的感情，如玉抱肚云：“冤家心变，这些时谁家鬼缠，打听的有个真实，我和他两命难全！神命鉴察誓盟言，不叫冤家只叫天。”在本色中崦颇能表现失恋者的激切之情，远胜于那些庸俗的作品，而和他爽朗豪迈的风格却是相统一的。
△薛论道
薛论道（约一五三一～约一六○○），字谈道，号莲溪居士，定兴（今河北徐水和易县）人。少时一足残废，然好谈兵，故人呼为“刖先生”。他以文士而从军三十年，在抵御外患中屡立奇功，因与总兵戚继光主张不合，弃官归，后又起用，作战于大水谷，官至副将。著有散曲集林石逸兴十卷，每卷一百首，有万历年间刻本，为解放后所发现，所以过去论明人散曲者多未注意，然却是明散曲中自成蹊径之作。其中有描写边疆景色的，有抒发个人感慨的，但更多的是讽喻世情，揭露现实。笔意豪放，间杂慷慨之音，但洗炼不足，失于浅率，若干写闺情的作品，尤觉流于俗套。
拥旌摩鳞鳞坠坠，度胡天昏昏昧昧。战场一吊，多少征人泪？英魂归未归，黄泉谁是谁？森森白骨，塞月常常会，冢冢碛堆，朔风日日吹。€迷，惊沙带雪飞，风催，人随战角悲。（古山坡羊：吊战场）
对一会圣贤，叹一位老天，有许多不方便。人生十有九不全，有一件无一件，陋巷颜回，蓬门原宪，冻饿杀无人见。齐了行爱钱，都不肯尚贤，有才学同谁辨？
（朝天子：不平）
翻€覆雨太炎凉，博利逐名恶战场，是非海边波千丈。笑藏着剑与枪，假慈悲论短说长。一个个蛇吞象，一个个兔赶獐，一个个卖狗悬羊。（水仙子：愤世）
在这些曲子里，表现出作者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和苍凉的吊古之情，笔力高俊，风格雄浑，很有特色。
△杨慎
杨慎（一四八八～一五五九），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人。正德时进士第一。授翰林修撰。嘉靖时，因以议大礼抗谏而谪戍€南永昌，卒于戍所。著述颇多，诗文崇尚清新。散曲集有陶怀乐府。妻黄峨（一四九八～一五六九），字秀眉，四川遂宁人。也能诗词，世称为黄安人，著有杨夫人乐府，但其中多与杨慎之作相混杂，近人乃将两人之作合辑为杨升庵夫妇的散曲。杨曲的风格，与康海、王九思相近。王世贞以为杨氏是蜀人，故多川调，不甚合南北本腔。杨氏对韵律虽不很精确，而曲境尚有可观。由于仕途遭受挫折，遂纵情诗酒，曲中虽明有悲愤，但内容还是贫弱的。
客枕恨邻鸡，未明时，又早啼。惊人好梦三千里，星河影低，€烟望迷，鸡声才罢鸦声起，冷栖栖，高楼独倚，残月卦天西。（黄莺儿）
思乡泪，远戍人，夜更长砌成幽恨。四年馀瘴海悉春，梦儿中上林花信。
（落梅风）
黄峨的散曲，酣畅泼刺处胜于杨慎，基保写旧时代妇女的神情心理，颇为细腻。如仙吕点降唇等曲还具有故事的结构。
衾如铁，信似金。玉漏静沉沉。万水千山梦，三更半夜心，独枕孤眠分，这愁怀那人争信。（梧叶儿）
元宵近，灯火稀。冷落似寒食。岁月淹归计，干戈有是非，烽火无消息，晓来时带减征衣。（同上）
此外，杨慎的父亲杨廷和，也能写散曲，风这于萧爽一派，有散曲集乐府遗音，但他的作品多混杂于杨慎的升庵十五种中。
○三 南方的散曲作家
△陈铎
陈铎（约一四八八～一五二一），字太声，号秋碧，下邳（今江苏邳县）
人，世居南京。诗画俱佳，散曲颇有声誉，著有梨€寄傲、秋碧乐府诸集。其中作品，风格柔媚，且多颓废之音。王世贞评他云：“陈大声金陵将家子，所为散套，既多蹈袭，亦浅才情，然字句流丽，可入弦索。”
铺水面辉辉晚霞，点船头细细芦花。缸中酒似绳，天外山如画。点秋江一片鸥沙。若问谁家是俺家，红树里柴门那搭。（沉醉东风：闲情）
几遍把梅花相问，新来瘦几分。笑香消容貌，玉减精神，比花枝先病损，绣被与重ブ，炉香夜夜薰。著意温存，断梦劳魂，只恁般睡不安，眠不稳，枕儿冷灯儿又昏。独自个和谁评论，百般的放不下心上人。（二犯江儿水四时闺怨）
在这些作品里，看不出什么特色。但他的滑稽馀韵一百三十六首，却是明人散曲中另具生面之作，风格也和他原有的蕴藉流丽者不同。在那一百馀首小令中，一部分是描写城市的下层居民的职业特下、生活习尚以及语言动作，一部分是描写各行各业的活动情况。其中有道士、和尚、命士、卖婆、瓦匠、木匠、铁匠、媒人、相面等等，有香蜡铺、茶食铺、油坊、书铺、米铺等等。有劳动人民的谋生这辛劝，也有寄生者的丑态与谄色，而又喜怒哀乐，曲尽其情，形成了形形色色、万不有齐的人间成态。对着这些不同的形象，作者也采取不同的态度，有的加以同情赞美，有的加以讽刺鞭挞，大都充满着强烈的生活气息和社会内容，并反映出明代中叶城市经济的发达、手工业繁盛的历史特征。
咒着符水用元神，铺着坛场拜老君，看着桌面收齐亲。志诚心无半分，一般的吃酒嘛荤。走会待消闷，伏会桌打个盹，念甚么救苦天尊。（水仙子：道士）
东家壁土恰涂交，西舍听堂初窟了，南邻屋宇重修造。弄泥浆直到老，数十年用尽勤劳。金张第游麋鹿，王谢宅长野蒿，都不如手馒坚牢。（水仙子：瓦匠）
锋芒在手高，煅炼由心妙。钢煨的软，生铁搏的燥。彻夜与通宵，今日又明朝；两手何曾住，三伏不定交。到处里锤敲，无一个嫌聒噪。八九个炉烧，看见的热晕了。（雁儿落带过得胜令：铁匠）
这壁相取吉，那壁相道喜，砂糖口甜如蜜，沿街绕巷走如飞，两脚不沾地。
俏的矜夸丑的瞒，损倔人安自己。东家里怨气，西家里后悔，常带着不应罪。
（同上：媒人）
比较起来，全书中所写的正面人物不及反面人物之多，而且也不及反面人物写得成功，那原因，大概是为了书名既叫滑稽馀韵，所以笔衡也偏重于嘲讽揶揄了。周晖金陵琐事卷三记陈铎谒魏国公孙鹏举时，“袖中取出牙板，高歌一曲。
徐公挥之去，乃曰：‘陈铎是金带指挥，不与朝廷做事，牙板随身，何其卑也。’”
从这一段“牙板随身”的小事里，可以窥见陈铎的放浪不羁的性格。他能注意这类题材，并用全力来描写他们，这正是他胆识过人的地方。
△王磐
王磐（约一四七○～一五三○），字鸿渐，号西楼，高垂（今属江苏）人。
著有王西楼乐府一卷，存套曲九套，小令六十五首。王磐作品的数量虽不甚多，但在明代散曲上有较高的地位，可算是南派曲家前期的代表，惟王西楼乐府中所收的则全为北曲。他鄙弃科举，不爱富贵功名，没有做过官，只是寄情于山水、文学，幽闲自在地过了一生，不仅曲好，琴棋诗画俱精。关于他的生活性情，他的外甥张守中说得好：“翁生富室，独厌绮丽之习，雅好古文词。家于城西，有楼三极，日与名流，谭咏其间。风生泉涌，听者心醉，脱略尘俗之故，以从所好。
既而艺日精，家日窘，翁怡然不以为意，逍遥乎宇宙，徜徉乎山水，出其金石之声，寄兴于烟€水月之外，洋洋焉不知老之将至，此其襟度有过人者。故所作冲融旷达，类其人也。”（王西楼先生乐府序）他作品的范围比较广泛，有咏山水的，有讥讽时事的，有记事的，有抒情的，都写得很好。
平生淡七，鸡儿不见，童子休焦。家家都有锅窃，任意烹炮。煮汤的贴他的三枚火烧，穿炒的助他一把胡椒，到省了我开东道，免终朝报晓，直睡到日头高。（满庭芳：失鸡）
斜插，杏花，当一幅横披画。毛诗中谁道鼠无牙，怎生咬倒了金瓶架。水流向床头，春拖在墙下，这种理宁甘罢。那里去告他，何处去诉他，也只索细数着猫儿骂。（朝天子：瓶杏为鼠所）
喇叭，锁哪，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那里去辨什么真共假。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朝天子：咏剌叭）
顶半笠黄梅细雨，携一篮红蓼鲜鱼。正青山酒熟时，逢绿水花开处，借樵夫紫翠山居，请几个明月清风旧的徒，谈一会义皇上古。（沉醉东风：携酒过石亭会友）
读了这些作品，觉得张守中所说“所作冲融旷达，类其人也”，并不能概括王曲之全貌。他不像其他曲家，用大半的作品来写闺情。在陈铎的集中，除了滑稽馀损一书中的那些小令外，大多还是闺情、春情、题情、青楼十咏、香闺十事这些题目；王磐并不如此，他有闺中八咏一题，虽是尖新，并不轻薄。另有题花赠妓一题，据方悟广青楼韵语云是王舜耕所作（亦字西楼）。由此可知王磐是一个胸怀题材，两俱广阔的作者。他的笔致，有南方的华美清俊，同时又带一点北方的爽朗与古直。有时写得极正经，有时写得极诙谐。因此他作品的色彩，时有变化而不单纯。咏喇叭一首，讽刺时事，于幽默中显其沉痛。蒋一葵尧山堂外纪云：“正德间，阉寺当权，往来河下者无虚日。每到，辄吹号头，齐丁夫，民不堪命。王西灯发咏喇叭朝天子一首。”再嘲转五万一套，把那些要钱下要命的和尚，刻划得淋漓尽致，也有佳作。王骥德曲律云：“于北词得一人，日高邮王西楼，俊艳工炼，字字精琢。”他的特色，是在工炼精琢之中，还能保持一点豪逸的本色。
△金銮
金銮字在衡，号白屿，陇西（今属甘肃）人。万历间卒，年九十。他虽为北籍，因侨寓南京，父笔沾染南风。钱谦益在列朝诗集中称他“诗不操秦声，风流婉转，得江左清华之致。”其风格以清丽为主，兼善诙谐，很有点像王磐，但酬赠之作较多。他用俗曲写的风情戏嘲（锁南枝），非常生动。散曲有萧爽刘乐府二卷，存小令百馀首，套曲二十馀首。
暖风芳草偏天涯，带沧江远山一抹。六朝是畔柳，三月寺边花。离绪交杂，说不尽去时话。（新水令：送吴怀梅归歙）
海棠阴轻闪过凤头钗，没人处款款行来，好风儿不住的吹罗带。猜也么猜，待说口难开，待动手难抬，泪渍儿和衣暗暗的揩。（北河西六娘子：闺情）
△沈仕
沈仕（一四八八～一五六五），字懋学，又字子登，号青门山人，仁和（今浙江杭州）人。他也是一个弃科举而以山水终身的人。他的画极有名，冯惟敏集中有乞青门画的曲好几首，对他的画，推崇备至，可知他是与冯惟敏相交好的曲家。他的散曲集有唾窗绒，存小令套曲八十馀首。他的曲专写闺情，开曲中的香奁体一派。题材虽治艳，然语言尖新，善于刻划，受有民间俗曲的影响。
雕栏畔，曲径边，相逢他蓦然丢一眼。教我口儿不能言，腿儿扑地软。他回身去一道烟，谢得蜡梅枝把他来抓个转。（锁南枝：咏所见）
花阴密，竹径昏，娇娥见人归去得紧。塘土儿知音，留下他弓鞋印。我轻轻验，细细轮，不差移，止三寸。（锁南枝：题所见）
写得虽很生动，但因为所作过多，感着浮薄，而对后人的影响也很不好。任讷散曲概论中所说：“而后人踵之者又变本加厉，皆标其题曰效沈青门体，沈氏遂受谤无穷矣”，这话是不错的。
△梁辰鱼与沈
昆腔兴起，曲风一变，北曲衰亡，形成所谓南词一派。昆腔经魏良辅革新后，首先采用者为梁辰鱼，其传奇浣纱记，在前面已介绍过了，散曲集江工白宁，也很有名。梁辰鱼本精音律，故曲名很高，其曲文辞精美，描摹精细，文雅蕴藉，极妩媚之能事。造句用字，多参词法，故曲味少而词味多，时人评为“南词出而曲亡矣”，就是这个意思。他的作品，是走向辞藻华美的道路，专心在技巧上用工夫。沈稍迟于梁，以韵律胜。梁辰鱼重辞藻，沈重声律，都是注重形式。
“自有昆腔，南曲之宫调音韵，一切准绳俱定，传奇之法愈密。犯调集曲，日盛一日。沈为南曲谱及南词韵选二书，楷模大著，学者翕然宗之。龙之犹于太霞新秦中，对沈氏有词家开山祖师之称为。起嘉、隆间以迄明末，将近百年，主持词馀擅占者，文章必推梁氏为极轨，韵律必推沈氏为极轨，比为昆腔腔以后之两大派。一时词林，虽济济多士，要不出两派之彀中也。”（任讷散曲概论）明代的散曲，到这时期，逐步走上格律辞藻的道路，豪情野气，本色语以及口语都日益衰退了。他们欢喜写闺情，咏物，喜翻宋词北曲，取前人现成的材料，只求律正与韵严，只求音声的和谐和辞藻的华妍，因此其作品多流于平庸，偏重形式了。
沈的作品，尤多此种缺点。王骥德批评他说：“吴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豪锋殊拙。”（曲律卷四）可谓知人之论。
万里涛回，看滔滔不断，古今流水。千年恨都化英雄血泪。徒倚，故国秋馀，远树€中，归舟天际。山势依旧枕寒流，阅尽几多兴废。（梁辰鱼夜行船：拟金陵怀古）
一声杜宇落照间，又寂寞春残。杨柳廉栊长日关，正梨花院落初。风朝雨晚，芳径里落红千万。停画板，又早见牡丹初绽。（沈集贤宝：伤春）
这是写得比较好的，然也是词味多而曲味少。音律严整，文辞工丽，是他们的特色。
△施绍莘
晚明的散曲，能摆脱梁、沈的束缚而自成一家的，是称为峰柳浪仙的施绍莘。
施绍莘（一五八一～约一六四○），字子野，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因屡试不第，以诸生终。他于是建园林，置丝竹，每当春秋佳日，与朋辈遨游一九峰、三柳、西湖、太湖间。他“好治经术，工古今文，而能旁通星纬与地，与二氏九流之书。”（陈继儒秋水庵花影集叙）又精音律，工散曲，有花影集四卷，收套曲八十六首，小令七十二首，明人专集中，以他的套曲为最多。施氏富于才情，生性放浪，在散曲上能摆脱梁、沈的格律，而不为时习所囿。南词北曲，俱其所长，故其风格，清丽苍莽，兼而有之。所作题材甚为广泛，他自己序花影集说：
“以至茅茨草舍之酸寒，崇台广囿之弘侈，高山流水之雄奇，松龛石室之幽致，曲房金屋之妖妍，玉缸珠履之豪肆，银筝宝瑟之荣魂，机锦砧衣之怆思，荒台古路之伤心，南浦西楼之感喟，怜花寻梦之幽情，寄泪缄丝之逸事，分鞋破镜之悲离，赠枕联钗之好会，佳时令节之杯伤，感旧怀恩之涕泪，随时随地，莫不有创谱新声，称宜迭唱。”因此他集中有许多怀古、赠别、写山水、咏琐事的好作品。
但是艳曲还是不多，不过他的艳曲只写深情，不写色情，读去觉得还不庸俗。
问衣锦山谁荣贵？问翠微亭谁恬退？只可惜报国精忠，奉牌十二。二十年心力一朝灰，千秋切齿。磔桧分尸，笑优游人在半堂，身谋家计，人国同儿戏，葬身无地，如今华作叶风妖气。（锦衣香：钱塘怀古）
只见那流水外两三家，遮新绿洒残花。一阵阵绵儿春思满天涯。俺独立斜阳之下，猛销魂，小桥西去路儿斜。（采茶歌：送春）
看游人细马香衫，几个东来，几个西还。满团团€山翠滴，溪水斜湾。谢东君会付与春光饱看。呀！双肩挑一担，食叠春般，铺个青毡，摊个蒲团，只见那花枝下喝酒猜拳。（折桂令：清明）
邻鸡叫，促炽鸣，青灯一篝寒背枕。明月映人心，西风尖得紧。身孤另，绵被轻，半边温，半边冷。（南仙吕人双调锁南枝：夜寒）
嫩雨湿肥田，暗€堆欲暮天。平迷四野闻人唤，西村施悬，东天鱼悬，渔歌良网垂杨岸。大桥边，敲门声里，蓑笠远归船。（南商调黄莺儿：雨景）
施绍莘以套曲见长，不便全篇抄举，上列之前三例，俱摘自套曲，后二首为小令。再如金陵怀古、怀旧、诱怀、弦索词、村中夜话诸套，都写得很真实。弦索词一篇，描写尤为出色。
明人散曲，自尚不止此，如汤式（字舜民，宁波人）为是初散曲十六家之一，著有菊庄乐府，以圆稳工巧著称。贵族如周宪王朱有敦，大僚如夏言，理学名臣如王守仁，文士如唐寅、祝允明辈，也都能写散曲，不过因作品没有多大特色，所以这里也不再多说了。
△四 明代的民歌
前面说过，明代散曲，到了梁辰鱼、沈，一讲修辞，一主韵律，于是散曲更注重形式与格律，与民众愈离愈远，少昨再有民间的气息，而日趋于僵化。旧曲既与民间隔离，民间自有其歌辞，自己创造，自己歌唱，那就是当代流行的称为杂曲俗曲的民歌。这些民歌虽没有旧曲那么文雅蕴藉，音律也没有那么谨严，但它们是通俗的、有生命的、新鲜的、大众喜爱的散曲。卓人月云：“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让元，庶几吴歌、卦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陈鸿绪寒夜录引）袁宏道也说过明人可傅之诗，还是那些孩子们所唱的劈破玉、找草竿、银柳丝、卦枝儿一类的民歌。就是拟古派的健将李梦阳、何景明之流，看了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也说可以上继国风，甚为喜爱。
（野获编李开先在词谑中也说：“如十五国风，出诸里巷妇女之口者，情词婉曲，自非后世诗人墨客操觚梁翰刻骨流血所能及者，以其真也。”由此可以知道这些民间的小曲的清新本色的艺术，在当日是得到学士文人的一般赞美了。关于明代小曲流行的情形，沈德符在野获编时尚小令里，说得很详备：
元人小令行于燕、赵，后浸淫日盛。自宣、正至成、弘后，中原又行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李崆峒先生初从庆阳徒居汴梁，闻之，以为可继国风之后。
何大复继至，亦酷爱之。今所傅泥捏人及鞋打卦、熬狄髻三阕，为三牌名之冠，故不虚也。自兹以后，又有耍孩儿、驻€飞、醉太平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乾茶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绞丝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腑，其谱不知从何来，真可骇叹。
又山坡羊者，李、何二公所喜。今南北词俱有此名。但北方惟盛爱数落山坡羊，其曲自宣、大、辽东三镇传来。今京师妓女，惯以充弦索北调，其语秽亵鄙浅，并桑濮之音亦离去已远。而羁人游士，嗜之独深，丙夜开樽，争相招致。
这一段文字很重要：一、他告诉我们明代各期小曲流行的情形；二、告诉我们各界人士爱好那些小曲的盛况；三、各种小曲都是起自民间，多为妓女所唱，逐渐地进入了上层社会，文人学士染指者日多，于是小曲的艺术风格，给予文人创作以明显的影响。
明代最早的小曲我们今日可见的，是成化间金台鲁氏所刊的新编四季五更驻€飞、新编题西民咏十二月赛驻€飞、新编太平时赛赛驻€飞、新编寡妇烈女诗曲四种。这里的调子，都是驻€飞，与沈德符所说的大略相合。新编四季五更驻€飞没有编者姓名，也无序跋，选录驻€飞民歌七十七首，大都为描写闺情之作。
其中如每日沉沉、受尽荣华、富贵荣花诸首，具有反抗封建婚姻、鄙薄贵生活的现实意义。
富贵荣华，奴奴身躯错配他。有色金银价，惹的傍人骂。茶，红粉牡丹花，绿叶青枝，又被严霜打，便做尼侩不嫁他！（驻€飞）
不贪求金银的享受，追求自己的解放和幸福，便是做尼姑也不嫁给这个有钱人，表示坚决的反抗。每日沉沉云：“使尽金银，奴心不顺，受尽诸般不称心。”
受尽荣华云：“你有钱时买求媒人话，空有珍珠都是假。”在这些语言里，反映出封建社会的妇女得不到婚姻自由的苦痛心情。新编太平时赛赛驻€飞共收三十八首，多是演说故事的歌曲。如苏小卿题恨金山寺、双渐赶苏卿、王魁负桂英都用联曲形式，歌咏一事，宜于歌唱。如苏小卿题恨金山寺中一曲云：“上的船来，无语低头泪满腮。水面行程快，教我心无奈。茶，叫道把船开，越伤怀。往日恩情，一旦今何在？埋怨新娘忒爱财。”（驻€飞）怨恨之情，极为沉痛。王魁负桂英数曲，也写得很真实。又龚正我编辑的摘锦奇音（万历年间刊行）里，收有时尚古人劈破玉歌四十馀首，系用劈破玉曲调，歌咏当时民间流行的元、明戏曲故事，有琵琶记、荆钗记、千金记、断记、白兔记等曲，都写得生动、质朴。
其性质与上述的驻€飞相近。
再在龚正我编辑的摘锦奇音里，还有罗江怨妙歌及催玉歌首；熊稔寰编辑的徽池雅调中，有劈破玉歌多首，其内容都是写男女私情，但其中有些作品，语言尖新，设意巧妙，而感情直率热烈，表现了民歌的特点。兹举三首为例。
纱窗外月正高，忽听得谁家吹玉箫。箫中吹的相思相思调，诉出他离愁多少，反添我许多烦恼。待将心事从头从头告，告苍天不肯从人，阻隔着水远山遥。忽听天外孤鸿孤鸿叫，叫得我好心焦。是绣房泪点双抛，凄凉诉与谁知谁知道？
（罗江怨）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是官做了吏！
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劈破玉）
碧纱窗下描郎像。描一笔，画一笔，想着才郎。描不出，画不就，添惆怅。
描只描你风流态，描只描你可意庞，描不出你的温存也，停着笔儿想。（劈破玉）
纯用白描手法，表现真情，而语言中不带轻薄巴淫秽，故是民间情歌的佳作。扣来的卦枝儿和山歌中的情歌，就缺少这类作品了。
晚明时代，对于民间俗曲特殊感着兴趣，加以整理收集而得到很大的成就的，是墨憨齐的冯梦龙。他一向赞赏通俗文学，整理过创作过话本小说。他在民歌方面的贡献，是由他编辑的童痴一弄的卦枝儿和童痴二弄的山歌。卦枝儿的原书现在不传了，后来所见的，只是浮白山人辑情十种中的卦枝儿和醉月子辑雅俗同观卦枝儿，共收俗曲一百三十一首。解放后会发现九卷的明刻残本（原书当为十卷），内收俗曲近四百首。山歌十卷的原书，现已发现，并且排印出版，我们得窥全豹。王骥德曲律云：“小曲卦枝儿即打枣竿，是北人长技，南人每不能及。
昨毛允遂贻我吴中新刻一帙，中如喷嚏、枕头等曲，皆吴人所拟，即韵稍出入，然措意俊妙，虽北人无以加之。”沈德符野获编则云：“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卦枝儿二曲。”王骥德所说的，卦枝儿与打枣竿是一物二名，沈德符则又说是二曲。再如袁宏道、卓人月诸人的文字里，也都是看作两种曲子而分开来对举的。
打枣竿有写作打草竿者，卦枝儿也有写作卦真儿者，可知原无定子，从北方传来盛行江南以后，写得各有不同，打枣竿之改名卦枝儿，大概也因从北方傅入南方的缘故。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卦枝儿，想大都是王骥德所说，是江南人所拟，非出自北方的原作。因为在送别几首里，地点都是丹阳、无锡一带，其次文字情调完全是南音，缺少北方的精豪之气；三，中有喷嚏等曲，恐即是王当日所见者。这些作品都是情歌，缺少反映现实的内容，并且绝大多数流于轻薄与色情的描写。
但在谑部九卷里，有一些讽刺性的优秀作品。如山人讥笑人对现实意义。其他如鸨儿、子弟、小人、假纱帽诸篇，都是较佳之作。卦枝儿中的这些讽刺性的作品，表现了民歌中的光辉，特别值得我们重视。
送情人直送到丹阳路，你也哭，我也哭，赶脚的也来哭。赶脚的，你哭是因何故？道是：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两下里调情也，我的驴儿受了苦。
（送别）
对妆台，忽然间打个喷噎，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个信儿，难道他思量我刚刚一次。自从别了你，日日泪珠垂。似我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喷嚏儿常似雨！
（喷嚏）
问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无过老着脸，写几句歪诗，带方巾称治民到处去投刺。京中某老先，近有书中民处；乡中某老先，他与治民最相知。临别有舍亲一事干求也，只说为公道没银子。（山人）
壁虎儿得病在墙头上坐，叫一声“蜘蛛我的哥，这几日并不见个苍蝇过。蜻蜓身又大，胡蜂刺又多，寻一个‘蚊子’也，搭救搭救我。”（门子）
与当哥，你犯了个贪财病。卦招牌，每日里接了多少人。有铜钱，有银子，看你日出日进。一时救得急，好一个方便门。再来不把你思量也，怪你等子儿大得狠。（当铺）
这种作品，可能经过修饰；也有是文人作的，如喷嚏为董遐周所作。但民歌的格调和精神，是完整与缺的。歌中的真实情感和语言的表现方法，都是民间本色。抒情的写得这么曲折深细，讽刺的如此尖锐而深刻，在正统派的诗文里，是看不到的。
山歌共十卷，长短的作品，共有三百多首。最短的是七言四句，最长的如烧香娘娘，共一千四百馀字。民间歌谣里这样的长篇是少见的。山歌有序一篇，说明编者对于俗文学的见解。他说：
书契以来，代有歌谣，太史所陈，并祢风雅，尚矣。自楚骚唐律，争妍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言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唯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道，而歌之权愈轻，歌者之心亦愈浅；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虽然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山歌虽俚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悄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抑今人想见上古之陈于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间者如此，倘亦论世之林云尔。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于卦枝儿笔，故录卦枝词而次及山歌。
他这种见解，正是晚明新文学运动中重视民间文学的观点。山歌不列诗坛，不入藉绅之口，故其情愈真，文愈真。诗文要登大雅，句句拟古，字字摹神，真的变成假的。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不屑假，便是真，正是山歌可贵的地方。山歌虽有这些特色，但其显著的缺点，是作品中缺少现实性的社会内容。
山歌十卷，前九卷全是用的吴语，只有最后一卷名桐城时兴歌，用的官话，因此我们可以说山歌是一部吴语区域的方言文学。全书除了破宗帽歌、鱼舱妇打生人相骂、山人少数长篇外，其馀都是咏的男女私情，正如编者所说，是一部弘情谱。
因为全是写的男女私情，其中俱杂有猥亵的描绘，令人感到庸俗与轻薄。并且讽刺性的作品，在山歌中也是很少的。
这书所收的，虽不能说全是民间的俗歌，但十分七八是来自民间。民歌因地域关系，用意相同，文字大同小异的，时常可举出好几首来。山歌中这种例子极多，现举一则。有一首山歌题目是乾思，词云：“见郎俊俏姐心痴，那得同床合被时。虫蛀子蝗鱼空白鲞，出铜银子是干丝。”他在后面注云：“一云：井面上开花井底下红，......又云：郎看子姐了姐看子郎，......俱同意。”在一首正文的乾思下，另附两首，其意也是乾思，可见这三首都是民间歌唱的，地域不同，文字也改了，他觉得弃之可惜，就作了附录，这种例子，山歌集中多极了。再如笃养下注云：“此歌闻之松江傅四，傅亦名姝也。”可知那些作品，确是来自民间。
但也确有改作或是创作的，如捉奸第三首后附注云：“此余友苏子忠作。”又第一首后附注云：“弱者奉乡邻，强者骂乡邻，皆私情姐之为也，因制二歌赠之。”
因此可知山歌里，确实有他自己和朋友们仿民歌的作品。又山人后附注云：“此歌为讥诮山人管闲事而作；或云张伯起先生作，非也。盖旧有此歌，而伯起复润色之作。”这是改作的证据。
滔滔风急浪潮天，情歌郎扳椿要开船。挟绢做裙郎无幅，屋詹头种菜姐无园。
（别）
郎上孤舟妾倚楼，东风吹水送行舟。老天若有留郎意，一夜西风水倒流！五拜占香三叩头。（送郎）
上面两首，用意含蓄，风调颇佳。歌中常用双关语、影射语，这本是民歌的特色，在古代的子夜歌里，就有了这个传统的。另有八九两卷，俱为长歌，题下或注“俱兼曲白”、“曲白兼用”，可知这些都是合乐的歌曲。细看这二十几篇，文士改作的痕迹，比较浓厚。破毡帽歌下注云：“游翰琐言尚有破毡袜歌，无味，故不录。”这明是抄录他人之作了。中有山人一篇，讥骂晚明那些附庸风雅装腔作势的山人，真是淋漓尽致，不失为一篇讽世的好作品，在山歌中算是少见的了。
说山人，话山人，说着山人笑杀人。（白）身穿着僧弗俗弗俗个沿落敞袖，头带子方弗方圆弗圆个进干唐巾。弗肯闭门家里坐，肆多多在土地堂里去安身。
土地菩萨看见子，连忙起身便来迎。土地道：“呸，出来！我中道是同僚下降，元来到是你个些光斯掀！咦弗知是文职武职？咦弗知是监生举人？咦弗知是粮长升级？咦弗知是认书老人？咦弗来里作揖画卯，咦弗来里放告投文。耍了闹介挨肩了擦背，急逗逗介作揖了平身？轿夫个个侪做子朋友，皋隶个个侪扳子至亲。带累我土地也弗得安静，无早无晚介打户敲门。我弗知你为奢个事？仔细替我说个元因。”山个前齐齐作揖，“告诉我里的的亲亲个土地尊神，我哩个些人，道假咦弗假，道真咦弗真；做诗咦弗会嘲风弄月，写字咦弗会带草连真。只因为生意淡薄，无奈何进子法门。做买卖咦契个本钱缺少；要教书咦契个学堂难寻；要算命咦弗晓得个五行生克；要行医咦弗明白个六脉浮沉。天生子软冻冻介一个担轻弗得步重弗得个肩膊；又生个有劳劳介一张说人话人自害自身个嘴唇。
算尽子个三十六策，只得投靠子个有名目个山人。陪子多少个蹲身小坐，契子我哩几呵煮馄钝，方缠通得一个名姓，领我见得个大大人。虽然弗指望扬名四海，且乐得荣耀一身，哧落子几呵亲眷，耸动子多少乡邻。因此上也要参参见佛，弗是我哩无事入公门。”土地听得个班说话，就连声骂道：“个些说猢狲。音吊。你也忒杀胆大，你也忒杀恶心！廉收咦介扫地，钻刺咦介通神。我见你一掏一掏出，袖子里常有手本；一个上一个落，口里常说个人情。也有时节诈别人酒食，也有时节骗子白金！硬子嘴了了说道恤孤了仗义，曲子肚肠了说道表兄了舍亲。做子几呵腰头{徕心}擦。{徕心}音悉，擦音煞。难道只要闹热个门庭？你个样瞒心昧己，冉阝瞒得灶界六神？若还弗信，待我唱双驻€飞来你听听：（驻€飞）笑杀人，终日忙忙着处跟。头戴无些正，全靠虚帮亲。茶，口里滴溜清，心肠墨锭！八句歪诗，党搭公文进。今日胥门接某大人，明日阊门送某大人。”
（白）山人听子，冷汗淋身，便道：“土地，忒杀显灵。大家向前讨介一卦，看道有勾到底太平？”先前得了一个圣笤，以后再打子两个翻身。土地说道：“在产还有青龙上卦，去后只怕白虎缠身！你了弗消求神请佛，你也弗消得去苦斗详星；也弗消得念三官宝诰，也弗消得念救苦真经。（歌）我只劝你身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山歌之外，冯梦龙另有夹竹桃顶针千家诗山歌一种，现存本共收一百二十三首。是冯氏摹拟民歌形式，用“夹竹桃”调子演唱的情歌，但终究由于文人的拟作，所以缺少泼刺拙扑的气息，而且句子又有一定的程式，最末一句必用千家诗名首的末句，拼凑做作的痕迹就更为显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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