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 桐城文派与其文论

  桐城文何以能成派?桐城文之成派,即因桐城文人之文论有其一贯的主张之故。清代文论以古文家为中坚,而古文家之文论又以“桐城派”为中坚。有清一代的古文,前前后后殆无不与桐城生关系。在桐城派未立以前的古文家,大都可视为“桐城派”的前驱;在“桐城派”方立或既立的时候,一般不入宗派或别立宗派的古文家,又都是桐城派之羽翼与支流。由清代的文学史言,由清代的文学批评言,论到它散文的部分都不能不以桐城为中心。
  桐城文何以能这样卓然有所成就呢?即因他们所标举的虽是古文,而惩于明代文人强学秦汉之失,不欲袭其面貌,剽其句子,所以宗主唐宋文的目的与作用,又在欲作比较接近口语的文字。桐城文之所以能通于古而又适于今者在此。桐城文素以雅洁著称,惟雅故能通于古,惟洁故能适于今。这是桐城文所以能为清代古文中坚的理由。
  不仅如此,他们受清代学风之影响,即于唐宋古文也不以摹拟其波澜间架为能事。他们推崇程朱,而又不废考据,无论如何,比了明代及清初之为古文者,总是切实一点,总是于古学有所窥到一点,故能言之有物。同时,又能不为清代学风所范围,即在考据学风正盛之际,而又比较接近口语,为一般人所了解,自然易于转移一时之视听;何况这种学风又最适合封建社会,配合当时统治阶级的胃口呢?这就是“桐城文派”所以能屹然自立的缘故。
  “桐城派”之名称,起于程晋芳周永年诸人之戏言,曾国藩《欧阳生文集序》云:“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摹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魁,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此文论述“桐城派”得名之故,由于周书昌。而其后,李详《论桐城派》一文,(载《国粹学报》四十九期)复谓“乾隆中程鱼门(晋芳)与姚姬传先生相习,谓‘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此乃一时兴到之言,姬传先生犹不敢承”。并自加注云“曾文正谓周书昌,非是”,则又以为“桐城派”之得名由于程鱼门。实则“桐城派”得名之由,与程周二人都有关系。姚鼐《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明明说:“曩者鼐在京师,歙程吏部,历城周编修语曰:‘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维盛清治迈逾前古千百,独士能为古文者未广。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则是“桐城文派”之所由得名,原出于程周二氏共同之戏言。至姚姬传用以入文,于是始为一般人所习知,由戏言而成为定论。
  到后来,再经方东树(植之)之宣传,于是桐城三祖的地位遂以确定。桐城派宗派之建立,至是遂不能动摇了。他于《书惜抱先生墓志后》一文称方深于学,刘优于才,而姚尤以识称,称方文静重博厚,象地之德,刘文凤云变态,象天之德,姚文净洁精微,象人之德,于是此三家遂若鼎足之不可废一。他说:“夫以唐宋到今数百年之远,其间以古文名者何止数十百人,而区区独举八家,已为隘矣;而于八家后又独举桐城三人焉!非惟取世讥笑恶怒,抑真似邻于陋且妄者。然而有可信而不惑者,则所谓众著于天下人之公论也。”(《仪卫轩文集》六)他竟不认为标榜,不认为乡曲之私。故于《刘悌堂诗集序》再申言之云:“方、刘、姚之为儒,┅┅盖非特一邑之士而天下之士,亦非特天下之士而百世之士也。虽其人气象不侔,学问造诣不侔,文章体态不侔,要其足通古作者之津而得其真,无不若出于一师之所传。┅┅非有真人孰能真知而笃信之哉!”(《仪卫轩文集》五)他竟自信甚真,所以不怕讥讪,不怕谤议,毅然决然以此三人为八家之续。在当时,姚姬传纂辑《古文辞类纂》于清代录望溪海峰,晚年嫌起争端,颇有悔意,欲删去之,而他则以为“只当论其统之真不真,不当问其党不党。”(见《仪卫轩文集》七,《答叶溥求论古文书》)这种态度,由一方面言,原可称为他们之真知笃信;由另一方面言,却仍不免明人坛坫自雄的习气。
  古人自视甚高,不可谓妄;古人称许甚靳,也不可谓陋。韩、柳、欧、苏、曾、王之在当时,即已如此,何独至吾徒而疑之!这也是方东树的主张。(见《仪卫轩文集》八,《送毛生甫序》)在他们看来,宗派之建立,原属当然的事;不知宗派既立,途辙归一,末学无识,竞相附和,也就有很大的流弊。所以吴敏树《与筱峰论文派书》即已不满曾国藩流派之说,而其后王先谦、李详诸人也均不以宗派之说为然。盖文章一道,即就当时传统眼光来看,也是一方面须师古,一方面须有我。师古则宜无所不学,原无所谓派;有我则重在自为,更不应限之以派。所以建立宗派,只是纯艺术论者无聊的举动。我们现在所以仍沿用“桐城文派”的名称,只因就文学史言,容易看出一时之风气;就文学批评言,又容易看出他们一贯的主张罢了。
  尤其是后者,──从文学批评而言,桐城文人也确有其一贯主张与共同标的。这一贯主张与共同标的是什么?即是所谓古文义法的问题。桐城文人正因有古文义法之说,为其文论之中心,所以能成为派。一般人只从作风方面去论“桐城派”,所以对于刘海峰之文,便觉其与方、姚异趣。不仅刘氏,即如姚门四大弟子之一之方东树,其作风也何尝与方、姚相类!此所以泥于其迹,不免窒碍难通。若从他们的思想言之,从他们的文论言之,则言论意见纵使有小出入,而中心问题却是不变的。
  那么桐城文人怎样建立其文论呢?桐城文人既以古文义法之说为其文论之中心,所以桐城三祖之学问造诣尽有不同,风格也尽不一致,而由文学批评言之,则真如方东树所说,“如瞳之不可废一”,而“无不若出于一师之所传”。
  何以见其如鼎足之不可废一?古文义法之说原是桐城初祖方望溪的主张。此说初立,本极简单,其后经刘海峰为之推阐而使之具体化,再经姚惜抱为之补充而使之抽象化,于是到方东树再加以综合而集其大成。所以方、刘、姚三家之说不必尽同而互有关系。因此,遂如鼎足之不可废一。
  何以见其若出于一师之所传?古文义法之说,原有些近于昔人所谓文道合一的问题。然而,这是老生常谈。桐城文人之论义法,不妨仍有此见解,但决不能限于这些陈陈相因的肤论。盖桐城文论既集以前文论中正统派之大成,当然不能不蹈袭昔人的旧说;但同时,桐城文论之所以能成为桐城文论,也即因在旧说之中又能别开生面的缘故。所以古文义法之说,决不能以文道合一的肤论视之。
  方望溪,比较还重在道的方面;可是,他《答程夔洲书》自谓“此虽小术,失其传者七百年”,(《望溪文集》六)是则他所自负而自矜者原来正在“小术”方面,易言之,正在“文”的方面。刘海峰,便不复用这些烟幕弹了。他竟直截痛快谓义理是材料,而不是能事,故撇开义理不谈,而只讲文人之能事。姚惜抱,虽仍不免兼顾义理考据,但他所谓“文”,是广义的文,是诗文合一的文,故所侧重的也在文人之能事。即如后来方植之,似乎颇能于道的方面加以阐发,然而他犹且说:“古文之道非得之难,为之实难。”是则他所讲的仍属于“为文之方”。此所谓“文人能事”,此所谓“为文之方”,才是桐城文人自认为独到之处。是则古文义法云者,正应在这一方面求之,才见桐城文论之真。因此,桐城文人之论调虽异,遂若出于一师之所传。
  桐城三祖之文论以有其共同标的,所以各人不妨就其才学识之所近而分途发展,不必蕲其一致。各人所得虽不一致,而主张仍是一贯,归宿仍是相同,所以桐城文论又始终不离所谓古文义法的问题。盖在此名词之下,可以范围以前理学家的文论,也可以范围以前唐宋八家之文论;不仅如此,桐城文论之所自出,固然是明代为唐宋古文者归震川诸人的关系,实在也受明代为秦汉古文者前后七子的影响。
  因此,义法之说,有牵涉到道的方面的门面语,也有专重在文的方面的真知语。门面语可以不述,真知语则不能不述;真知语之出于归、唐诸子者可以不述,真知语之出于前后七子者则不能不述。
  在明代,宗主秦汉与宗主唐宋的两派文人,从表面上看,固是门户各立;从骨子里看,则是流瀣一气。为什么?即因他们都是复古,都是摹仿,本出同一手法;所异者只在宗主不同,争一头面而已。同样是学古,只因古今语言之变迁,形成古今文章形貌之距离,于是摹拟有难易,而成功也有高下。宗秦汉者,以其距离之远,不得不先摹形迹,从语句组织入手,所以觉其泥古不化;宗唐宋者不必如此,可从语气神情上揣摩,遂有所谓开阖抑扬之法,而似觉神明在心,变化由己了。这些意思,我们以前论述明代文学批评时已曾讲过。再有,秦以前之文重在著述,其形式为经为史为子而不成为集。至由著述而流为集部,则是汉以后一辈文人开始的。自汉以迄六朝,文人所作始由著述之体成为单篇散文。这好似小说之由长篇而变为短篇,戏剧之由多幕而进为独幕,诚是一种进步。随此进步而起的,有所谓谋篇结撰之法,有所谓开阖照应之论,因为这是单篇散文必须注意的技巧。不过六朝以前,一般人所注意的,更重在遣词使事这方面,所以不觉其有抑扬开阖起伏照应之法而已。韩柳诸人矫之,虽易骈而为散,然于著述之单篇化则仍而不变,于是不得不在规矩绳墨上更加以注意,而为文遂有蹊径可寻,因为这是散体的单篇散文之惟一的技巧。这样,所以学秦汉者删节助词,古语,固成为窠臼;而学唐宋者,只讲转折波澜也成为窠臼。李空同之于秦汉,茅鹿门之于唐宋,都有这种缺点。实则摹拟古人的语言与学习古人的规矩绳墨,二者之间,并非不能发生联系。秦汉之文虽疑于无所谓法,而仍有法可窥,即因出于语气之自然。唐宋之文虽不能无法,而神明变化不是死法所得范围,又因与语言接近的缘故。所以古文家之文论,说得抽象一些,便是“气”,即是语气之自然;说得具体一些,便是“法”,即是谋篇的结构。气盛言宜,自然能合抑扬开阖起伏照应之法;文成法立,也自然能有湮畅歇宣之气。这样讲,于是语言的问题与规矩绳墨的问题,便发生联系了。在明代,由秦汉以折入唐宋的唐顺之,与本秦汉而加以修正的屠隆,以及由秦汉而更进一步的孙矿,或专主唐宋的艾南英,都已约略窥到这点,不过不曾在这方面组成系统的文论而已。而桐城文人,即是在这方面组成其系统的文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