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九 从冯班吴乔到赵执信

  上面说明王渔洋的神韵说,好象神韵说可以包罗万有,是诗论之大成,也是诗论之正宗。但是尽管怎样讲吧!它的唯一的缺点,就是脱离现实。我们要知道这种诗论是士大夫阶级于酒醉饭饱之余以诗消遣,而仍是从唯心论纯艺术论出发的主张。假使真是关心人民疾苦,要暴露社会现实,那么象白居易这般痛哭流涕以道之,激昂慷慨以道之,缠绵悱恻以道之,纵横反覆以道之,还只怕不够,那会只取天外数峰,说得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才算是雅人深致呢?
  所以这种论调当时赵执信就加以反对,后来袁枚也加以纠正,只可惜他们也是士大夫阶级,所以纠驳之说还不能深中渔洋之病痛。
  赵执信,字伸符,号秋谷,益都人,论诗之著有《谈龙录声调谱》诸书。
  秋谷本为王渔洋甥婿,后来以事互相诟厉,致成仇隙,所以他的《谈龙录》也很排诋渔洋。秋谷《谈龙录序》自言“得常熟冯定远先生遗书,心爱慕之”,甚至具朝服下拜,自称私淑门人,也可见其倾倒之诚了。定远名班,号钝吟,常熟人,所著有《钝吟集》、《钝吟文稿》、《钝吟杂录》诸书,其《钝吟杂录》第五卷为《严氏纠谬》,专驳沧浪妙悟之说,所以论诗宗旨与渔洋不同。定远生年虽比渔洋要早二十年,但是时代相接,他可以说是反对神韵说的第一人。
  冯班以后则有吴乔。乔一名殳,字修龄,太仓人,或云昆山人,所著有《围炉诗话》、《西昆发微》诸书。秋谷《谈龙录》中之所称许,除冯说外,当推吴氏《围炉诗话》了。秋谷自言“三客吴门,遍求之不可得”,可知他于此书也是引为同调的。吴氏《围炉诗话》自序称:“严沧浪学识浅狭,而言论似乎玄妙,最易感人”,所以可说是反对神韵说的第二人。
  至赵秋谷的《谈龙录》则是反对神韵说的第三人,不过他们虽力排严羽,其诗论也不能无流弊,因为他们同样是士大夫。阶级,所以不会由于神韵说之没有人民性而着眼在人民性方面。
  冯氏《马小山停云集序》说:
  诗以道性情。今人之性情,犹古人之性情也。今人之诗,不妨为古人之诗。不善学古者不讲于古人之美刺,而求之声调气格之间,其似也不似也则未可知,假令一二似之,譬如仙人刍狗徒有形象耳。黠者起而攻之以性情之说,学不通经,人品污下,其所言者皆里巷之语,温柔敦厚之教,至今其亡乎?(《钝吟文稿》)这样一讲,就从反对格调,反对神韵之说轻轻一转,就归到温柔敦厚方面,而学不通经的里巷之语就受到排斥了。他虽反对《沧浪诗话》之以禅喻诗,但是重在隐秀。他说:
  诗有活句,隐秀之词也。直叙事理,或有词无意,死句也。隐者兴在象外,言尽而意不尽者也;秀者章中迫出之词,意象生动者也。(《钝吟杂录》五)
  他以隐秀来讲温柔敦厚,于是觉得词应该缛,情应该隐。词取其缛才显其工,情取其隐才显其深。这样,冯氏之学也就“出入于义山飞卿之间”。(见王应奎《柳南随笔》三)这样,冯氏之诗也就脱离了现实,仍在纯艺术论中打盘旋。
  冯氏《叶家仁江村诗序》云:
  虞故多诗人,好为脂腻铅黛之辞,识者或非之;然规讽劝戒,亦往往而在,最下者乃绮丽可诵。今一更为骂詈,式号式呼,以为有关系,纨子弟不知户外有何事,而矢口谈兴亡,如蜩螗聒耳,风雅之道尽矣。(《钝吟文稿》)
  又其《陆敕先玄要斋稿序》云:
  以屈原之文,露才扬己,显君之失,良史以为深讥。忠愤之词,诗人不可苟作也。以是为教,必有臣诬其君,子讼其父者,温柔敦厚其衰矣。(《钝吟文稿》)那么,他竟忘记了他所处的时代,反觉式号式呼,矢口谈兴亡之诗为不足取了,反觉忠愤之词为不可苟作了。这样,否定了神韵格调之说,反为红紫倾仄之体找到了理论上的根据。他说:
  韩吏部,唐之孟子,言诗称鲍谢;──南北朝红紫倾仄之体,盖出于明远。西山真文忠公云:“诗不必显言性命而后为义理。”则儒者之论诗可知也已。(《陆敕先玄要斋稿序》)
  他再说:
  徐、庾为倾仄之文,至唐而变;景龙、云纪之际,氵风氵风乎盛世之音矣。温李之于晚唐,犹梁末之有徐、庾,而西昆诸君子则似唐之有王、杨、卢、骆;杜子美论诗有江河万古流之言,欧阳永叔论诗不言杨、刘之失而服其工,古之论文者其必有道也。盖徐、庾、温、李,其文繁缛而整丽,使去其倾仄加以淳厚,则变而为盛世之作。(《陈邺仙旷谷集序》)
  那么他不仅忘记了时代,还要以此种作风为盛世之作呢!
  吴氏也是这样,他虽反对格调神韵之说,却仍不取宋诗。他甚至说:“严绝宋、元、明,而取法乎唐,亦足自立矣。”(《答万季诗问》)他和格调神韵不同的,不过不限盛唐,而兼取中晚罢了。《围炉诗话》中说:
  学盛唐诗乃天经地义,安得有过!过在不求其意与法而仿效皮毛;苟如是以学中唐,亦人奴也。余谓盛唐诗厚,厚则学之者恐入于重浊,又为二李所坏,落笔先似二李。中唐诗清,清则学之者易近于新颖,故谓人当于此入门也。(卷四)
  这样,他们所学的是古人用心之路,所以会有入处。他们看到“唐人诗意不必在题中,如右丞《息夫人怨》云:‘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使无稗说载其为宁王饼师妻作,后人何从知之!”(《围炉诗话》一)因此,他们知道这种方法,即是昔人比兴的方法。“比兴是虚句活句。赋是实句。有比兴,则实句变为活句;无比兴,则虚句变成死句。”(同上)“文章实做则有尽,虚作则无穷。雅颂多赋,是实做;骚多比兴,是虚做。唐诗多宗风骚,所以灵妙。”(同上)所以他们即以比兴求唐诗之意,即以比兴为唐诗之法。吴氏说:
  文之辞达,诗之辞婉。书以道政事,故宜辞达;诗以道性情,故宜辞婉。意喻之米,饭与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文之措辞必副乎意,犹饭这不变米形,啖之则饱也。诗之措辞不必副乎意,犹酒之尽变米形,饮之则醉也。(《围炉诗话》一)
  人有不可已之情,而不可直陈于笔舌,又不能已于言,感物而动则为兴,托物而陈则为比,是作者固已酝酿而成之者也。所以读其诗者,亦如饮酒之后,忧者以乐,庄者以狂,不知其然而然。(同上)
  由这样说,所以觉得明诗之病即在无意,也就无法。不但明诗如此,即王渔洋之贪求好句,也不免落此病,所以有“清秀李于鳞”之称。他再说:
  唐诗有意而托比兴以杂出之,其辞婉而微,如人而衣冠;宋诗亦有意,唯赋而少比兴,其辞径以直,如人而赤体。明之瞎盛唐诗,字面焕然,无意无法,直是木偶被文绣耳。此病二高萌之,弘嘉大盛。识者只斥其措词之不伦,而不言其无意之为病。是以弘嘉习气,至今流注人民,隐伏不觉。习气如乳母衣,纵经灰涤,终有乳气。人之惟求好句,而不求诗意之所在者,即弘嘉习气也。若诗句中无“中原”、“吾党”、“风凰城”、“鹊观”,即以为脱去弘嘉恶道,不亦易乎?(《围炉诗话》一)
  这即隐讥王渔洋的作风。渔洋作风,尽管欲避免弘嘉恶道,然而习气依然,终难洗涤,即因病在无意。他们这样重在有法,──欲托于比兴,所以冯班与吴乔都有取于义山之诗;他们又这样重在有意,──欲以道性情,所以赵秋谷本以推阐,遂逗露了性灵之说。《谈龙录》云:
  昆山吴修龄(乔)论诗甚精。┅┅见其与友人书一篇中有云:诗之中须有人在。余服膺以为名言。夫必使后世因其诗以知其人,而兼可以论其世,是又与于礼义之大者也。若言与心违,而又与其时与其地不相蒙也,将安所得知之而论之!
  诗以言志。┅┅今则不然。诗特传舍,而字句过客也,虽使前贤复起,乌测其志之所在。
  唐贤诗学类有师承,非如后世第凭意见,窃尝求其深切著明者,莫如陆鲁望之叙张处士也。曰“元和中作宫体小诗,辞曲艳发,轻薄之流合噪得誉,及老大稍窥建安风格,读乐府录知作者本意,短章大篇往往闲出,讲讽怨谲,与六义相左右,善题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处,此为才子之最也”。观此,可以知唐人之所尚,其本领亦略可窥矣。不此之循,而蔽于严羽呓语,何哉?
  这些话,即是后来袁枚《随园诗话》之所本,《随园诗话》中亦引陆鲁望语(见卷一)可知其主张之相同。而袁氏评渔洋诗称:“阮亭主修饰,不主性情,观其到一处必有诗,诗中必用典,可以想见其喜怒哀乐之不真矣”,(卷三)则更与秋谷是同一见地。所不同者,秋谷仍本于诗教的见地,重温柔敦厚,重发乎情,止乎礼义,以为“诗之为道也,非徒以风流相尚而已”。这些话恐怕又是对当时尤侗一流人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