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公安派

  袁宏道字中郎,号石公,公安人,所著有《潇碧堂》、《瓶花斋》诸集,后人合刻为《袁中郎全集》。
  中郎与兄宗道(伯修)弟中道(小修)并有名,号三袁,而中郎尤著,他是“公安派”的领袖,是反对王李的健将。在明代的文学与文学批评,有学古与趋新二种潮流,而中郎便是代表着新的潮流的人物。
  此种新的潮流之形成,最基本的当然是由于资本主义的萌芽,有新举的市民阶级;而另外和袁中郎文论有更直接关系的又有二种力量:自文学上的关系言,为戏曲小说之发达;自思想上的关系言,为左派王学之产生。前者可于中郎之倾倒于徐文长见之,后者可于中郎之倾倒于李卓吾见之。伯修之《答陶石篑书》称“中郎极不满近时诸公诗”,(《白苏斋类集》十六)小修之《解脱集序》亦称“中郎力矫敝习,大革颓风”。(《珂雪斋文集》一)三袁之中确以中郎为突出,当时之反王李运动也确以中郎为领袖。
  不过中郎之成功,与弟兄间的相互切磋也不无关系。所以伯修小修的文学批评,也应于此附事论述,以见“公安派”的整个主张。
  中郎所长在于论诗,而伯修有《论文》二篇,正足以补中郎之所未及。其《论文》上反对模拟,反对ㄎ扯古语,反对地名官衔不用时制,这犹是消极的主张。其《论文》下谓学者宜从学以生理,从理以生文,以学问意见为主,这便是积极的主张。《论文》上专论之“辞”,故以消极的主张为多;《论文》下专论文之“意”,故又以积极的主张为多。
  由消极的主张以推究,于是谓“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展转隔碍,虽写得畅显,已恐不如口舌矣,况能如心之所存乎?”(《白苏斋类集》二十)所以主张辞达。必须文章能如口舌,口舌能如心,然后为达。正因如此,所以反对王李之学古。他说:
  古文贵达。学达即所以学古也,学其意不必泥其字句也。今之圆领方袍,所以学古人之缀叶蔽皮也。今之五味煎熬,所以学古人之茹毛饮血也。何也?古人之意期于饱口腹,蔽形体,今人之意亦期于饱口腹蔽形体,未尝异也。彼摘古字句入己著作者,是无异缀皮叶于衣袂之中,投毛血于ゾ核之内也。大抵古人之文专期于达,而今人之文,专期于不达。以不达学达,是可谓学古者乎?(同上)
  我们屡言秦、汉派学古之失败,即由古今语言之异。所以伯修以摘古字句,为王、李之病,可谓一针见血之谈。
  由积极的主张以推究,于是他以沧溟之“视古修词宁失诸理”,为强赖古人失理;以凤洲之“六经固理薮,已尽,不复措语”,为不许今人有理。辞所欲达,正达此理,而他们因为学古之故,徒以摹拟形貌为事,不再着重于思想;所以他以为只须有理,虽驱之使模亦不可得。于是又说:
  有一派学问,则酿出一种意见:有一种意见,则创出一般言语。无意见则虚浮,虚浮则雷同矣。大喜者必绝倒,大哀者必痛号,大怒者必叫吼动地,发上指冠;惟戏场中人,心中本无可喜事而欲强笑,亦无可哀事而欲强哭,其势不得不假借模拟耳。(同上)
  以卓见真情为文,自然可以破模拟之敝,这又同于李卓吾的论调,而成为建设的文论了。小修于《解脱集序》亦谓“文章之道本无今昔,但精光不磨自可垂后”。(《珂雪斋文集》一)这是公安三袁的共同主张。
  以上是伯修之文论,至于小修的意见也有几点与中郎不同,可以特别论述。其一,是对于竟陵派的攻击;其又一,是为中郎辨护而有时足为中郎文论之修正。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谓:“小修又尝告余,杜之《秋兴》,白之《长恨歌》,元之《连昌宫辞》,皆千古绝调,文章之元气也。楚人何如,妄加评窜,吾与子当昌言击排,点出手眼,无令后主堕彼云雾。”(丁中)是则牧斋之攻击竟陵,正是本于小修的意见。盖公安、竟陵之于诗,其反王、李同,而所以反王、李者则不同。公安期于明畅,竟陵期于幽峭,所以牧斋以鬼趣兵象喻之。
  小修《淡成集序》云:“天下之文莫妙于言有尽而意无穷,其次则能言其意之所欲言。”(《珂雪斋文集》二)公安论文虽主辞达本不欲发泄太尽,不过因为“由含裹而披敷”,原是时势所必至。那么,不得已而求其次,言其意之所欲言,一泻无余,也不失为高的标准。至于吞吞吐吐,扭扭捏捏,“本无言外之意,而又不能达意中之言”,便不足贵了。“大丈夫意所欲言,尚患口门狭,手腕迟,而不能尽抒其胸中之奇,安能嗫嗫嚅嚅如三日新妇为也”。(均见《淡成集序》)此虽论时文,而其对竟陵之不满,也即本于此种见地。故他于《吴表海先生诗序》云:“言有尽而意无穷,古人谓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者,即《三百篇》不多得也。汉魏《十九首》庶几近之。盛唐之合者不数人,人不数首,而况中晚乎?才人致士情有所必宣,景有有所必写,倒而出之,若决河放溜,犹恨口窄腕迟,而不能尽吾意也。而彳 亍,而嗫嚅,以效先人之颦步,而博目前庸流之誉,果何为者!”(《珂雪斋文集》二)此则便是攻击竟陵的论调了。
  至其为中郎辩护而修正中郎之说者,于其集中时可遇到。小修比中郎为后死,或者对于公安末流之弊,看得清楚一些,或者对于攻击公安之论调也不能不接受一些。此种关系,即由小修与中郎论“变”的见解,已可看出有些出入之处。小修《宋元诗序》云:“宋、元承三唐之后,殚工极巧,天地之英华,几泄尽无余,为诗者处穷而必变之地,宁各出手眼,各为机局,以达其意所欲言,终不肯雷同剿袭,拾他人残唾,死前人语下,于是乎情穷而遂无所不写,景穷而遂无所不收。”(《珂雪斋文集》二)这样论变犹与中郎相同。中郎正因要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不怕讥讪,不肯随波逐流。由变以存其人之真,时之真,同时也由真以穷其体之变,格之变。宋、元诗之变即宋、元诗之真;宋、元诗之真,自造成宋、元诗之变。中郎之诗所以不能无疵,然而却能独创一格者,其情形也正与之同。大概中郎诗以不合庸众耳目,太受时人指摘,所以小修便不能不加以说明。他以为中郎少年所作或快爽之极,浮而不沈,又以意在破人执缚,不免时涉游戏,然而“学以年变,笔随岁老”。(见《珂雪斋文集》三,《中郎先生全集序》)中郎后来所作原并不如此;所以一般人之妄肆讥弹,全由成心不化之故。又中郎诗文家刻不精,吴刻不备,近时刻者又多杂以赝书,这也是中郎蒙讥之故。“至于一二学语者流,粗知趋向,又取先生偶尔率易之语,效颦学步,其究为俚语,为纤巧,为莽荡,譬之百花开而荆之花亦开,泉水流而粪壤之水亦流”。(见同上)那又是公安末流之弊,不能由中郎负其责的。中郎处于剽窃雷同的风气正盛之时,独能使人“以意役法,不以法役意,一洗应酬格套之习。┅┅至于今天下之慧人才士,始知心灵无涯,搜之愈出,相与各呈其奇而互穷其变,然后人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于楮笔之间。”(见同上)那么,中郎整刷之功,更有其历史的价值!
  正因小修看到这一点:看到整刷之功,同时也看到末流之弊,看到矫枉之功,同时也看到过正之弊,所以他于“变”又有另一种看法。他正是就“变”言变。而不必以“真”言变。他于《花€赋引》云:“天下无百年不变之文章。有作始自有末流,有末流还有作始。其变也皆若有气行乎其间,创为变者与受变者皆不及知。是故性情之发,无所不吐,其势必互异而趋俚。趋于俚又将变矣!作者始不得不以法律救性情之穷。法律之持无所不束,其势必互同而趋浮。趋于浮又将变矣!作者始不得不以性情救法律之穷。夫昔之繁芜有持法律者救之,今之剽窃又将有主性情者救之矣。此必变之势也。”(《珂雪斋文集》一)这样论变,所以有功而也有其弊,无所谓功也无所谓罪;只须能完成其历史的价值而已,只须能解决当时的主要矛盾而已。因此,他于《阮集之诗序》中再说明矫正公安风气的主张。他说:
  国朝有功于《风》《雅》者,莫如历下。其意以气格高华为主,力塞大历后之窦,于是宋、元近代之习为之一洗。及其后也,学之者浸成格套,以浮响虚声相高,凡胸中所欲言者,皆郁而不能言,而诗道病矣。先兄中郎矫之,其志以发抒性灵为主,始大畅其意所欲言,极其韵致,穷其变化,谢华启秀,耳目为之一新。及其后也,学之者稍入俚易,境无不收,情无不写,未免冲口而发,不复检括;而诗道又将病矣。由此观之,凡学之者,害之者也;变之者,功之者也。中郎以不忍世之害历下也,而力变之,为历下功臣。后之君子其可不以中郎之功历下者功中郎也哉!┅┅夫昔之功历下者,学其气格高华,而力塞后来浮泛之病;今之功中郎者,学其发抒性灵,而力塞后来俚易之习。有作始自宜有末流,有末流自宜有鼎革,此千古诗人之脉所以相禅于无穷者也。(《珂雪斋文集》二)
  这样论变,那么矫正公安末流的作风,也正是中郎的主张了。小修之诗论,足以补充中郎所未及者,以这一点为最重要。这又是以性灵为中心而兼重格调的主张。这种论调正说明了当时公安派的主张与作风同样是纯艺术的,同样是脱离现实的。所以他语其侄子祈年彭年谓:“若辈当熟读汉魏及三唐人诗,然后下笔,切莫率自今臆,便谓不阡不陌,可以名世也。”他真这样深自忏悔的说:“取汉魏三唐诸诗细心研入,合而离,离而复合,不效七子之诗,亦不效袁氏少年未定诗,而在复传盛唐诗之神则善矣。”(均见《珂雪斋文集》一,《蔡不瑕诗序》)
  以上是伯修与小修的见解,下文再述中郎的见解。
  我们假使于一时代取其代表的文学,于汉取赋,于六朝取骈,于唐取诗,于宋取词,于元取曲,那么于明代无宁取时文。时文,似乎是昌黎所谓“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者,然而,时文在明代文坛的关系,则我们不能忽略视之。正统派的文人本之以论“法”,叛统派的文人本之以知“变”。明代的文人,殆无不与时文生关系;明代的文学或文学批评,殆也无不直接间接受着时文的影响。所以这一点也是我们研究公安派的文论所应当注意的。
  《公安县志·袁宏道传》称其“总角,工为时艺,塾师大奇之,入乡校,年方十五六,即结文社于城南,自为社长,社友三十以下者皆师之,奉其约束不敢犯,时于举业外,为声歌古文词”,可知中郎便是长于时文的能手。以长于时文的能手而为声歌古文辞,当然能看出他息息相通之处。本来刘将孙已曾说过,“时文之精即古文之理”,“本无所谓古文,虽退之政未免时文耳”。此种意思昔人早已见到,何况中郎再受卓吾的影响呢!
  大抵中郎受卓吾的影响很深。因此,他的诗集“《锦帆》《解脱》,意在破人之缚执”。他们都是以新姿态来廓清旧思想的。不过卓吾是思想家,而中郎毕竟是文人,所以卓吾的影响与建树是多方面的,而中郎的影响与建树则仅在文学批评而已。人家都知道中郎是反王、李的,实则中郎何止反王、李。上文已经说过,卓吾文论一方面攻击宗主秦、汉的格调派,一方面又何尝不攻击宗主唐、宋的正统派!我们于论述中郎文论时,也应注意这一点。由中郎对于戏曲小说的认识,对一切民间文学的认识,于是重在“真”;由中郎对于时文的认识,于是重在“变”。惟真才能见其变,所谓前无古人;亦惟变才能见其真,所谓各有本色。由真言,所以应反王、李;由变言,所以也不妨反归、唐。只因中郎毕竟是诗人,所以即就文学批评而论,其影响与建树也只偏在诗论一方面;因此,后人遂只见中郎之反王李,而不见其反归、唐了。实则,照中郎的理论推去,宗主唐、宋的正统派,又何曾在他眼底!
  真与变,是中郎文论的核心,所以我们于知道他对戏曲小说的认识以外,更须知道他对于时文的认识。他正在对于这两方面有深切的认识,所以真与变在他文论中是不可分离的。不仅如此,重在真,所以反王、李,而所以反王、李者,是为文学与情的问题;重在变,所以反归、唐,而所以反归、唐者,又为文学与理的问题。于情,不欲其品之卑,于是再论韵,有韵则有趣。于理,不欲其语之腐,于是又重在趣,有趣则有韵。韵与趣,我们虽这般分别言之,而在中郎也是不可分离的。中郎思想所以不如卓吾之积极,中郎主张所以不如卓吾之彻底,而中郎生活所以会倾向到颓废一路,中郎成就所以会只偏于诗文方面,其原因又全在于此。正因他重在韵,重在趣,于是虽受了新的潮流的洗礼,而不妨安于象牙之塔了。这样,所以卓吾始终是左倾分子,而中郎呢,逐渐地成为向右转了。所以小修也说“然其后亦渐趋谨严”。(《珂雪斋游居柿录》九)
  此种关系,全可于其论时文的见解见之。其《与友人论时文书》云:
  当代以文取士,谓之举业,士虽备以取世资,弗贵也,厌其时也。走独谬谓不然。夫以后视今,今犹古也,以文取士,文犹诗也,后千百年,安知不瞿唐而卢骆之,顾奚必古文词而后不朽哉!且公所谓古文者,至今日而敝极矣!何也?优于汉,谓之文,不文矣;奴于唐,谓之诗,不诗矣;取宋元诸公之余沫,而润色之,谓之词曲诸家,不词曲诸家矣。大约愈古愈近,愈似愈赝,天地间真文澌灭殆尽。独博士家言,犹有可取,其体无沿袭,其词必极才之所至,其调年变而月不同,手眼各出,机轴亦异。二百年来,上之所以取士,与士子之伸其独往者,仅有此文,而卑今之士反以为不类古,至摈斥之,不见齿于词林。嗟夫!彼不知有时也安知有文。夫沈之画,祝之字,今也;然有伪为吴兴之笔,永和之书者,不敢与之论高下矣。宣之陶,方之金,今也,然有伪为古钟鼎及哥柴等窑者,不得与之论轻重矣。何则?贵其真也。今之所谓可传者,大抵皆假骨董,赝法帖类也。彼圣人贤者,理虽近腐而意则常新,词虽近卑而调则无前,以彼较此,孰传而孰不可传也哉!(《袁中郎全集》二十一)
  他所取于时文者,取其真,取其“伸其独往”;取其变,取其“年变而月不同,手眼各出,机轴亦异”。“理虽近腐而意则常新,词虽近卑而调则无前”,于是所谓韵与趣者亦寓于其中。其《时文叙》云:“举业之用,在乎得隽,不时则不隽;不穷新而极变,则不时。”时即由穷新极变得来,所以我说:“叛统派的文人本之以知变。”稍后,罗万藻以于时文有得,郑曼阝又以深嗜戏曲,且又工于制艺,其论诗见解均与公安相同。可知当时之文学批评,也与文学有关系。罗万藻所著有《此观堂集》,郑曼阝所著有《[B098]阳草堂集》。二人所言,虽无特殊见解,然亦足窥一时之风气。
  中郎论变似有二义:一是同体的变,一是异体的变。同体的变,是风格的变;异体的变,是体制的变。时文叙云:“才江之僻也,长吉之幽也,《锦瑟》之荡也;《丁卯》之丽也,非独具才然也,体不更则目不艳,虽李杜复生其道不得不出于此也,时为之也。”此即指风格之变而言。由风格言,于同一体制之中正以独创为奇。《雪涛阁集序》云:“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骚》之不袭《雅》也,《雅》之体穷于怨,不《骚》不足以寄也。后人有拟而为之者,终不肖也,何也,彼直求《骚》于《骚》之中也。至苏李述别及十九等篇,《骚》之音节体致皆变矣,然不谓之真《骚》不可也。”(《袁中郎全集》一)此又指体制之变而言。由体制言,于同一情调之中又以不袭迹貌为高。前者是同体的变,后者是异体的变,这是他所谓变。无论是同体或异体的变,要之都是艺术技巧上的进步。既是进步,所以不必摹古。他《与丘长孺尺牍》中说:
  今之君子,乃欲概天下而唐之,又且以不唐病宋。夫既以不唐病宋矣,何不以不《选》病唐,不汉魏病《选》,不《三百篇》病汉,不结绳鸟迹病《三百篇》耶?果尔,反不如一张白纸。诗灯一派,扫土而尽矣。夫诗之气一代减一代,故古也厚,今也薄。诗之奇之妙之工之无所不极,一代盛一代,故古有不尽之情,今无不写之景。然则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哉!(《袁中郎全集》二十一)
  他《与江进之尺牍》口又说:
  近日读古今名人诸赋,始知苏子瞻、欧阳永叔辈,见识真不可及。夫物始繁者终必简,始晦者终必明,始乱者终必整,始艰者终必流丽痛快。其繁也,晦也乱也,艰也,文之始也。┅┅其简也,明也,整也,流丽痛快也,文之变也。夫岂不能为繁,为乱,为艰,为晦,然已简安和繁,已整安用乱,已明安用晦,已流丽痛快安用聱牙之语,艰深之辞。譬如《周书》《大诰》《多方》等篇,古之告示也,今尚可作告示不?《毛诗》郑、卫等风,古之淫词语也,今之所唱《银柳系》《挂针儿》之类,可一字相袭不?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亦势也。张、左之赋,稍异扬马,至江淹庾信诸人,抑又异矣。唐赋最明白简易,至苏子瞻直文耳。然赋体日变,赋心益工,古不可优,后不可劣;若使今日执笔,机轴尤为不同。何也?人事物态有时而更,乡语方言有时而易,事今日之事,则亦文今日之文而已矣。(《袁中郎全集》二十二)
  他是这样本于纯艺术的观点以完成他“变”的理论。而同时又是本于这样的历史的演变以反抗当时之复古潮流的。因此,他对于初、盛、中、晚之说,又有特殊的见解。
  今代为诗者,类出于制举之余,不则其才之不逮,逃于诗以自文甚陋者,故其诗多不工。而时文乃童而习之,萃天下之精神,注之一的,故文之变态,常百倍于诗。┅┅夫王、瞿者,时艺之沈、宋也。至太仓而盛。邓、冯则王、岑也。变而为家太史,是为钱、刘之初。至金陵而人巧始极,遂有晚音。晚而文之态不可胜穷矣。公琰为诗,为举子业,取之初以逸其气,取之盛以老其格,取之中以畅其情,取之晚以刻其思,富有而新之,无不合也。(《袁中郎全集》一,《郝公琰诗叙》)
  梁启超之《清代学术概论》谓:“佛说一切注转相,例分四期,曰:生、住、异、灭。思潮之流转也正然,例分四期:一启蒙期(生),二全盛期(住),三蜕分期(异),四衰落期(灭),无论何国何时代之思潮,其发展变迁,多循斯轨。”乃不谓袁中郎之论初、盛、中、晚、正有些同此见解。
  他何以要这样重在变呢?盖即所以存其真。“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此乃所以存其时之真。“我面不能同君面,而况古人之面貌乎?”此又所以存其人之真。“唐自有诗也不必选体也;初盛中晚自有诗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钱、刘,下迨元、白、卢、郑,各自有诗也,不必李、杜也。赵宋亦然,陈、欧、苏、黄诸人有一字袭唐者乎?又有一字相袭者乎?”(见《与丘长孺尺牍》)所以必须变才能见其真。因此,他不反对复古,而反对赝古,反对以剿袭为复古。其《雪涛阁集序》云:
  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俪之习者,以流丽胜。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以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然奇则其境必狭,而僻则务为不根以相胜,故诗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人徒见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如淡非浓,而浓实因于淡,然其敝至以文为诗,流而为理学,注而为歌诀,流而为偈诵,诗之弊又有不可胜言者矣。近代文人,始为复古之说以胜之。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智者牵于习,而愚者乐其易。一唱亿和,优人驺从,共谈雅道。吁!诗至此,抑可羞哉!
  革新的复古,以复古为变,是他所赞同的;雷同的复古,以复古为袭,是他所反对的。变则有其真,袭则亡其真,所以他师心而不师法。法,是格调派喊出的口号;心,是公安派宣传的旗帜。其分野在是。于是他说:
  诗道之秽未有如今日者。其高者为格套所缚,如杀翮之鸟,欲飞不得;而其卑者,剽窃影响,若老妪之傅粉。其能独抒己见,信心而言,寄口于腕者,余所见盖无几也。(《袁中郎全集》一,《叙梅子马王程稿》)
  善画者师物不师人,善学者师心不师道。善为诗者师森罗万象,不师先辈。法李唐者,岂谓其机格与字句哉!法其不为汉,不为魏,不为六朝之心而已,是真法者也。是故减灶背水之法,亦而败,未若反而胜者。夫反,所以迹也。今之作者,见人一语肖物,目为新诗,取古人一二浮滥之语,句规而字矩之,谬谓复古。是迹其法,不迹其胜者也,败之道也。嗟夫!是犹呼傅粉抹墨之人,而直谓之蔡中郎,岂不悖哉?(《袁中郎全集》一,《叙竹林集》)
  格调派,本于沧浪所谓第一义之悟而欲取法乎上,本也有他们理论上的根据;不过在公安派看来,知正更须知变,无所谓第一义与第二义的分别。盖一是文学家评选的眼光,一是文学史家论流变的眼光。一则所取的标准严,一则所取的标准宽,所以各不相同。因此,格调派讲优劣,而公安派不讲优劣。其《叙小修诗》云:
  ┅┅足迹所至,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学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袁中郎全集》一)中郎便不肯立一标准的格,所以要各极其变,各穷其趣,于是佳处固可称,疵处亦有可取。为什么?因为它是变,因为它是变而后能存其真。
  一方面,固然是变而后能存其真;反过来说,亦惟真而后能尽其变。为什么?翻尽窠臼,自出手眼,这是真,同时也就正是变。所以他说:“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所以他说:“若只同寻常人一般知己,一般度日,众人所趋者,我亦趋之,如蝇之逐膻,即此便是小人行径矣。”(均见《袁中郎全集》二十四,《答李元善》)正因新奇变态都须从自己胸中流出,所以随波逐流,亦步亦趋者,不能真,也便不能变。雷思霈之序中郎《潇碧堂集》,谓“真者精诚之至。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强笑者不欢,强合者不亲。夫惟有真人而后有真言。真者识地绝高,才情既富,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能言,言人之所不敢言”。此即是所谓由真而尽变之意。此意,在中郎《与张幼于尺牍》中说得更痛快。
  至于诗,则不肖聊戏笔耳。信心而出,信口而谈,世人喜唐,仆则曰唐无诗;世人喜秦汉,仆则曰秦汉无文;世人卑宋黜元,仆则曰诗文在宋元诸大家。昔老子欲死圣人,庄生讥毁孔子,然至今其书不废。荀卿言性恶,亦得与孟子同传。何者?见从己出,不曾依傍半个古人,所以他顶天立地。今人虽讥讪得,却是废他不得。不然,粪里嚼渣,顺口接屁,倚势欺良,如今苏州投靠家人一般,记得几个烂熟故事,便曰博识,用得几个见成字眼,亦曰骚人。计骗杜工部,囤扎李空同,一个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诗,安在而不诗哉!不肖恶之深,所以立言亦自有矫枉之过。公谓仆诗似唐人,此言极是。然要之幼于所取者,皆仆似唐之诗,非仆得意诗也。夫其似唐者见取,则其不取者断断乎非唐诗可知。既非唐诗,安得不谓中郎自有之诗,又安得以幼于之不取,保中郎之不自得意耶?仆求自得而已,他则何敢知。(《袁中郎全集》二十二)
  他是要顶天立地见从己出的,所以愈真亦愈变,愈变亦愈奇。中郎诗云:“莫把古人来比我,同床各梦不相干”,(《袁中郎全集》三十八,《舟居诗》之七)真到极点,亦即变到极点,奇到极点。“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见《叙小修诗》)这即是所谓“今人虽讥讪得,却是废他不得”。惟其不讲优劣,所以讥讪得;惟其真,所以废他不得。
  “今人虽讥讪得,却是废他不得”,这即是雷思霈所谓“言人所不敢言”,也即是袁小修所谓“为宇宙间开拓多少心胸”。易言之,实即是李卓吾所谓“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然而此中自有分际。有心中了了而举似不得者,借妙笔妙舌以达之,此则所谓言人之所欲言。有不可摹之境与难写之情,而能片言释之或数千言描写之,此则所谓言人之所不能言。有人所不经道之语,一经拈出,推翻千古公案,此则所谓言人之所不敢言。然而中郎于此,只局限在文学方面。他在文学上开辟许多法门,创造许多境界,而不是在思想上建立许多新奇可怪之论。这是与李卓吾的不同处。因此,中郎之所谓真与变,不能离韵与趣。
  中郎之《叙陈正甫会心集》云:
  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于是有辨说书画,涉猎古董以为清,寄意玄虚,脱迹尘纷以为远;又其下则有如苏州之烧香煮茶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关神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盖指此也。趣之正等正觉,最上乘也。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故虽不求趣而近之。愚不肖之近趣也,以无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为酒肉,或为声伎,率心而行,无所忌惮,自以为绝望于世,故举世非笑之不顾也。此又一趣也。迨夫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袁中郎全集》一)
  又其《寿存参张公七十序》云:
  山有色,岚是也;水有文,波是也;学道有致,韵是也。山无岚则枯,水无波则腐,学道无韵则老学究而已。昔夫子之贤回也,以乐;而其与曾点也,以童冠咏歌。夫乐与咏歌,固学道人之波澜色泽也。江左之士,喜为任达,而至今谈名理者,必宗之。俗儒不知,叱为放诞,而一一绳之以理,于是高明玄旷清虚淡达者,一切皆归之二氏,而所谓腐滥纤啬,卑滞局局者,尽取为吾儒之受用。吾不知诸儒何所师承,而冒焉以为孔氏之学脉也。且夫任达不足以持世,是安石之谈笑,不足以静江表也;旷逸不足以出世,是白苏之风流,不足以谈物外也。大都士之有韵者理必入微;而理又不可以得韵。故叫跳反掷者,稚子之韵也;嬉笑怒骂者,醉人之韵也。醉者无心,稚子亦无心。无心故理无所托,而自然之韵出焉。由斯以观,理者是非之窟宅,而韵者大解脱之场也。(《袁中郎全集》二)
  此即李卓吾《童心说》之意。童心易失,韵趣难求,所以他以为“世情当出不当入,尘缘当解不当结,人我胜负心当退不当进”。(《袁中郎全集》二十四,《答李元善》)这样,或者还庶几保存童心于万一。然而,就因此种关系,造成了中郎的生活态度,形成为中郎的诗文风格。以前所谓名士风流,便是如此。袁小修《南北游诗序》云:“夫名士者固皆有过人之才,能以文章不朽者也。然使其骨不劲而趣不深,则虽才不足取。”(《珂雪斋文集》一)他们论文如此,论人也如此。
  为人尚真,真而后有韵与趣。中郎为人当然率心而行,无所忌惮,然而雅俗之见,又时萦绕于中郎胸际。所以“有身如梏,有心如棘”固为中郎之所不喜,而“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却也是中郎之所难为。无已,欲求其所谓不失赤子,求其所谓能婴儿,只有如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为最近于趣了。“叫跳反掷者稚子之韵也;嬉笑怒骂者醉人之韵也”。事实上已为成人,不能返老为童;事实上清醒白醒,又不能无端嬉笑怒骂。于是觉得只有旷逸任达,为差近于稚子醉人。何以故?因为都是无心故。物的方面,遁迹山林,庶不为闻见知识所缚,心的方面,放诞风流绝无挂碍,自然也有波澜色泽。这是他所谓“世情当出不当入,尘缘当解不当结”的理由。在此种关系上造成了中郎的生活态度,──脱离实际的生活态度。
  为文为学也尚真。“学道无韵,则老学究而已”,“理者是非之窟宅,而韵者大解脱之场也”,所以他也要同李卓吾一样,所言者是本于童心自出之言,而不欲闻见道理之言。本于童心,是真也,然有不为读书识理所障,那便是大解脱了。他在《行素园存稿引》中说:
  物之传者必以质。文之不传,非曰不工,质不至也。树之不实,非无花叶也,人之不泽,非无肤发也,文章亦尔。┅┅古之为文者,刊华而求质,敝精神而学之,唯恐真之不极也。博学而详说,吾已大其蓄矣,然犹未有会诸心也;久而胸中涣然,若有所释焉,如醉之忽醒,而涨水之思决也。虽然,试诸手犹若掣也,一变而去辞,再变而去理,三变而吾为文之意忽尽,如水之极于淡,而芭蕉之极于空,机境偶触,文忽生焉。风高响作,月动影随,天下翕然而文之,而古之人不自以为文也,曰是质之至焉者矣。大都入愈深,则其言愈质,言之愈质,则其传愈远。夫质犹面也,以为不华而饰之朱粉,妍者必减,媸者必增也。(《袁中郎全集》三)
  此文自状其作文步骤,学文经历,颇与昌黎《答李翊书》、老泉《上欧阳内翰书》相类。博学而详说,以大其蓄,反求诸心以归于约,如醉之忽醒,如涨水之思决,这即是所谓真;然而还不够,必待一变而去辞,再变而去理,三变而吾为文之意忽尽,然后“机境偶触文忽生焉”:这即是所谓韵,所谓解脱。必待层层剥落而后所谓真者乃益显。直到“吾为文之意忽尽”,即是上文所谓“无心”。“无心故理无所托,而自然之韵出焉”,所以我说“中郎之所谓真与变,不能离韵与趣”。在此种关系上,又形成了中郎的诗文风格。
  文到无心,而韵自生,而趣自出。所以中郎论诗又以淡为标的。其《呙氏家绳集序》云:
  苏子瞻酷嗜陶令诗,贵其淡而适也。凡物酿之得甘,炙之得苦,惟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浓者不复薄,甘者不复辛,惟淡也无不可造;无不可造,是之真变态也。风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岚出,虽有顾吴,不能设色也,淡之至也。元亮以之。东野长江,欲以人力取淡,刻露之极,遂成寒瘦。香山之率也,玉局之放也,而一累于理,一累于学,故皆望岫焉而却,其才非不至也,非淡之本色也。(《袁中郎全集》一)
  照这样讲,累于理则趣薄,累于学则韵减,都不成为淡之本色,所以比陶令诗总隔一尘。必须如“风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岚出”,自然成文,是淡之至,也即是韵之至。文之愈淡者是文之真性灵,以其“不可造”;同时也即是文之真变态,以其“无不可造”。所以由真与变言固不可讲到韵与趣,而由韵与趣言,也可合到真与变。那么这样的性灵说,也就成为唯心论者的性灵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