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元代的文学批评

  元代的文学批评没有什么特别可以提出的地方。戏曲是当时新兴的文学,但是在文学批评上还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加上金元又是破坏生产的落后民族,因此元代的文学批评就比较岑寂一些。
  现在,只能就几个开明代文论风气的讲一讲。
  第一,是郝经。经字伯常,陵川人,所著有《陵川集》。他一方面是道学家,是赵彳复的弟子,一方面又从元好问学诗文,所以他的学问是经较广博的。其《原古录序》云:
  昊天有至文,圣人有大经,所以昭示道奥,发挥神蕴,经纬天地,润色皇度,立我人极者也。┅┅道非文不著,文非道不生。自有天地,即有斯文,所以为道之用而经因之以立也。┅┅故斯文之大成,大经之垂世,名教之立极,仲尼之力也;斯文之益大,名教之不亡,异端之不害,众贤之功也。自源徂流以求斯文之本,必自大经始;溯流求源,以征斯文之迹,众贤之书不可废也。(《陵川集》二十九)
  在此文中有明道、宗经、征圣三位一体的主张,有圣人之道有体有用有文的意思。一方面穷源探本,以明文道之合一,体用之相辅;一方面沿流竟委,以明道术之分裂,枝叶之繁滋。这样源流兼顾,所以觉得圣人之经与众贤之书都不可废。其学问规模之大,即因于此。
  他具有这样大的规模,所以不赞成有道学之名。其《与北平王子正先生论道学书》以为自道之全体坏,大用分,而后有所谓儒;儒之名立而祸及于学者,道学之名立而祸且及于天下后世。(见《陵川集》二十三)所以只以圣人之道为道,圣人之学为学,而欲泯儒林道学之分。这种态度,这种规模,和明初宋濂也有一些相似。
  明白他所谓学,是这样大规模的学,明白他所谓文,也是最广义的文,那么所谓文道合一,体用相辅,原是当然的了。他从文说到理,本于文法问题以说明“有德者必有言”之意;他又从理说到文,本于养气问题,以说明“气盛言宜”的方法:所以文道为不可分。
  陵川以为有德有言即是理与法的关系。“理者法之源,法者理之具,理致夫道,法工夫技”,(见《答友人论文法书》)所以不必撇开理而求法。文人离道以讲文,所以只于文求法而成为模拟;学者明德以立言,所以不于文求法而能自为法。他说:“古之为文,法在文成之后,辞由理出,文自辞生,法以文著,相因而成也。”(同上)那么,理明义熟,真是最根本的条件了。因此,再说:
  夫理,文之本也;法,文之末也。有理则有法矣,未有无理而有法者也。六经理之极,文之至,法之备也。故《易》有阴阳奇耦之理,然后有卦画爻象之法;《书》有道德仁义之理,而后有典谟训诰之法;《诗》有性情教化之理,而后有风赋比兴之法;《春秋》有是非邪正之理,而后有褒贬笔削之法;《礼》有卑高上下之理,然后有隆杀度数之法;《乐》有清浊盛衰之理,而后有律吕舒缀之法;始皆法在文中,文在理中,圣人制作裁成,然后为大法,使天下万世知理之所在而用之也。自孔孟氏没,理浸废,文浸彰,法浸多,于是左氏释经而有传注之法,庄、荀著书而有辨论之法,屈、宋尚辞而有骚赋之法,马迁作史而有序事之法,自贾谊、董仲舒、刘向、扬雄、班固至韩、柳、欧、苏氏作为文章,而有文章之法,皆以理为辞,而文法自具。篇篇有法,句句有法,字字有法,所以为百世之师也。故今之为文者,不必求人之法以为法,明夫理而已矣。精穷天下之理,而造化在我,以是理,为是辞,作是文,成是法,皆自我作。┅┅则法亦不可胜用,我亦古之作者,亦可为百世师矣。岂规规孑孑求人之法,而后为之乎?(《答友人论文法书》)
  这才发挥了所谓“有德者必有言”的理论。有理则有法,只须精穷天下之理,而造化在我,以是理,为是辞,作是文,成是法,理为天下之至理,文亦成天下之至文,这样才说明了文与道的关系。然而这样说明的结果,却并不如道学家之偏于一端,因为他下文所举本于理以立法的人,都不是道学家。他说:
  故先秦之文,则称左氏、《国语》、《战国策》,庄、荀、屈、宋;二汉之文,则称贾谊、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班固、蔡邕;唐之文则称韩、柳;宋之文则称欧、苏;中间千有余年,不啻数千百人,皆弗称也。骚赋之法,则本屈、宋;作史之法则本马迁;著述之法,则本班、扬;金石之法,则本蔡邕;古文之法,则本韩、柳;论议之法,则本欧、苏。中间千有余年,不啻数千百文,皆弗法也。何者?能自得理而立法耳;故能名家而为人之法。苟志于人之法而为之,何以能名家乎?(同上)
  真奇怪,他发挥“有德者必有言”之理论,并不为道学家的文论张目,依旧成为古文家的文论。故于下文再接着说:“三国六朝无名家,以先秦二汉为法而不敢自为也;五季及今无名家,以唐宋为法而不敢自为也。韩文公每语人以力去陈言,┅┅不当蹈袭故烂┅┅皆此意也。”
  于是,他再说明如何自为法之法。他说:
  文有大法,无定法。观前人之法而自为之,而自立其法。彼为绮,我为锦;彼为榭,我为观;彼为舟,我为车;而其法不死,文自新而法无穷矣。近世以来,纷纷焉求人之法以为法,玩物丧志,窥窃模写之不暇,一失步骤,则以为狂为惑,于是不敢自作,┅┅总为循规蹈矩决科之程文,卑弱日下,又甚齐、梁、五季之际矣。呜呼!文固有法,不必志于法。法当立诸己,不当尼诸人。不欲为作者则已,欲为作者名家而如古之人,舍是将安之乎?(同上)
  此种意思,又成清初魏禧一流古文家的文论。其论学很象清初的学者,其论文也象清初的文人。就传统的文学观来讲,尤其是就金元之际来讲,这真是一篇很重要的文字。
  陵川又以为气盛言宜,即是学与文的关系。苏辙论文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那么,似乎颇能说明气与文的关系了;然而他于所举养气二例,一是孟子,一是太史公,毕竟还是侧重在太史公一方面,所以欲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这样养气,在陵川便不以为然,他以为“果如是,则迁之为迁亦下矣。勤于足迹之余,会于观览之末,激其志而益其气,仅发于文辞,而不能成事业,则其游也外,而所得者小也”。因此,他提出内游的方法。外游所以增其阅历,内游则重在修养。外游犹有时空的限制,内游便不如此。故其《内游》一篇谓:
  身不离于衽席之上,而游于六合之外,生乎千古之下,而游于千古之上,岂区区于足迹之余,观览之末者所能也。持心循气,明正精一,游于内而不滞于内,应于外而逐于外;常止而行,常动而静,常诚而不妄,常和而不悖;如止水,众止不能易;如明镜,众形不能逃;如平衡之权,轻重在我,无偏无倚,无污无滞,无挠无荡,每寓于物而游焉。于经也┅┅既周流而历览之┅┅而后易志赜粗而游乎史。┅┅即游矣,既得矣,而后洗心斋戒,退藏于密。视当其可者,时时而出之,可以动则动,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蕴而为德行,行而为事业,固不以文辞而已也。如是则吾之卓尔之道,浩然之气,{山厥}乎与天地一,固不待于山川之助也。(《陵川集》二十)
  这样内游,实即所谓积理以养气而已。积理以养气,所以他很赞成孟子的养气方法。他于《养说》中谓:“至大至刚,养而无害,浩然塞于天地间,此孟子之所以养其气也。由此观之,圣之所以为圣,贤之所以为贤,大之所以为大,皆养之使然也。”养之使然,原不待于山川之助,这是他主张内游的理由。盖他又用了道学家的理论以说明气盛言宜的现象,而说明的结果,却亦异于一般古文家的文论。在以前,胡铨已曾用“有德者必有言”之意以说明“气盛言宜”之旨,而无陵川发挥得透彻。在以后,宋濂又是以规模阔大之学,说明广义的道学与广义的文之关系,而陵川又开其先声。这一点,已可看出他在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了。
  其次是戴表元。表元字帅初,一字曾伯。奉化人,宋咸淳中登进士乙科,元大德中以荐除信州教授,调婺州,移疾归。所著有《剡源集》。宋濂序其集云:“濂尝学文于黄文献公,公于宋季辞章之士乐道之而弗已者,惟剡源戴先生为然。”(《宋学士全集》六)顾嗣立《元诗选小传》称:“宋季文章,气萎{艹尔}而词<骨皮>,帅初慨然以振起斯文为己任”,所以他在元初文坛,也有很重要的地位。
  戴氏论文,犹与宋代道学家之主张不甚异。至其论诗,似乎比较重要,因为他能转变宋诗风气,提出复古主张而为明诗先声的缘故。
  大概戴氏论诗之主张唐音,有两种原因:一是由于道学家之废诗不为;又一是由于诗人之溺于时风众势而不知自拔。
  道学家之瞧不起诗,大概真如戴氏所说:“异时绅先生无所事诗,见有攒眉拥鼻而吟者,辄靳之曰,是唐声也,是不足为吾学也。吾学大出之,可以咏歌唐虞,小出之不失为孔氏之徒,而何用是啁啁为哉!”(《剡源集》八,《张仲实诗序》)道学家的一股酸劲,一种傲态,全从这几句里流露出来。因为道学家取这种态度;激得诗人又起而相抗,“于是性情理义之具,哗为讼媒而人始骇矣”。戴氏习闻此种争论,而觉其无聊,所以以为“姑无深诛唐乎?”唐诗虽异于古,然亦不必以诗为病。以诗为病,而诗道遂益以不振。他于《陈晦父诗序》说当时风气,谓:“所见名卿大夫,十有八九出于场屋科举,其得之之道,非明经则词赋,固无有以诗进者。间有一二以诗进,谓之杂流,人不齿录。”(《剡源集》九)然则,即就科举的风气而言,已足使诗道不振了。
  他再在《洪潜甫诗序》中说明宋诗所以不能复于唐音之故。
  始时汴梁诸公言诗,绝无唐风,其博赡者谓之义山,豁达者谓之乐天而已矣。宣城梅圣俞出,一变为冲淡,冲淡之至者可唐,而天下之诗于是非圣俞不为;然及其久也,人知为圣俞而不知为唐。豫章黄鲁直出,又一变而为雄厚,雄厚之至者尤可唐,而天下之诗于是非鲁直不发;然及其久也,人又知为鲁直而不知为鲁。非圣俞、鲁直之不使人为唐也,安于圣俞、鲁直而不自暇为唐也。迩来百年间,圣俞、鲁直之学皆厌,永嘉叶正则倡四灵之目,一变而为清圆。清圆之至者亦可唐,而凡枵中捷口之徒,皆能托于四灵,而益不暇为唐。唐且不暇为,尚安得古!(《剡源集》九)
  是则宋诗风气之愈转愈下,即因溺于时风众势,奉时人为宗主的缘故。所以他既以为不必以诗为病,则欲振诗道,当然非宗古不可了。
  这种主张,由前言,与沧浪为近;由后言,又与明代七子相类。然而他可以启七子之先声而不致造成七子之流弊者,则以他所谓复古,也有一种很通达的看法。其《余景游乐府编序》谓:
  词章之体累变而为今之乐府,犹字书降于后世,累变而为草也。草之于书,乐府之于词章,礼法士所不为。余于童时,亦弃不学,及后有闻,乃知二艺者,本为不悖于古。而余所知,特未尽也。今夫小学之家,钩毫布画,一人意而创之,千万人楷而习之者,世之所谓正书,而古法之坏,则自夫正书者始也。放焉而为草,草之自然,其视篆相去,反无几耳。(《剡源集》九)
  那么,所谓复古,原不必一定泥于体制形貌之间,只须不失古意便得,何必一定在旧瓶里装旧酒!这也是他高出明代前后七子的地方,可惜他着重的还在形式技巧方面。
  再次,是刘将孙。将孙字尚友,庐陵人,所著有《养吾斋集》。他在南宋道学家否定古文家之后,所以再来一个否定之否定,遂有古文道学合一的主张。其《赵青山先生墓表》云:“欧苏起而常变极于化,伊洛兴而讲贯达于粹,然尚其文者不能畅于理,据于理者不能推之文”,(《养吾斋集》二十九)此言正中宋人文道分裂之弊。所以他想“以欧苏之发越,造伊洛之精微”,(同上)所以他再想“将义理融为文章,而学问措之事业。”(《养吾斋集》十五,《吉州路修重修儒道碑记》)
  他何以会有这样主张呢?事实上,宋末欧阳守道的文论就已经有这种倾向。欧阳守道是将孙父亲辰翁的先生,他文论的中心即在《送曲江侯清卿序》中“文资于理,理资于学”二语。(《巽斋文集》十二)他以舜之韶乐为喻,以为文之声音节奏犹乐之声音节奏。离开了声音节奏固无所谓文,亦无所谓乐,然而文与乐之所以能尽美者在此,而所以能尽善者则不在此。尽美是文的关系,尽善则是理的关系。于是他再说:“原舜乐之所自,本乎父子慈爱之间推而达诸宇宙民物之生意。”所以应于尽美之中进而求其尽善者,才不泥于迹而有以见古人之心。有以见古人之心,则理明于心,无所滞碍,然后滔滔汩汩发为文章,尽善而兼尽美。这是他所谓“文资于理”。这种主张到刘辰翁就更进一步。辰翁《答刘英伯书》中亦以文与乐相喻,不过论旨与欧阳守道又有些出入。他道:“文犹乐也,若累句换字,读之如断弦失谱,或急不暇舂容,或缓不得收敛,胸中尝有咽咽不自宣者,何为听之哉!”(《须溪集》七)那就可知辰翁所说,更重在声音节奏的方面了。
  这样,所以将孙文论也因注重声音节奏之末,而能有得于起伏高下先后变化之法,于是这种主张也就开了明代文人之先声。大抵注意到声音节奏之末,自会体会到古文和时文之一脉相通。辰翁《答刘英伯书》中说及“韩文方适尽意,亦不过如时文止耳”,无意中已提出了古文与时文的关系。将孙论文,更在这方面发挥。其最重要的有《题曾同父文后》一篇:
  文字无二法,自韩退之创为古文之名,而后之谈文者必以经赋论策为时文,碑铭叙题赞箴颂为古文。不知辞达而已,时文之精,即古文之理也。予尝持一论云:能时文未有不能古文。能古文而不能时文者有矣,未有能时文,为古文而有余憾者也。如韩、柳、欧、苏皆以时文擅名,及其为古文也,如取之固有。韩《颜子论》、苏《刑赏论》,古文何以加之。┅┅每见皇甫、樊宗师、尹师鲁、穆伯长,诸家之作,宁无奇字妙语,幽情苦思,所为不得与大家作者并,时文有不及焉故也。时文起伏高下先后变化之不知,所以宜腴而约,方畅而涩,可引而信之者乃隐而不发,不必舒而长之者乃推之而极。若究极而论,亦本无所谓古文,虽退之政未免时文耳。由此言之,必有悟于文之趣,而后能不以愚言为疑也。(《养吾斋集》二十五)
  此意实昔人所未发,而明以后的古文家,则都有悟于此。此中关系,恐怕也是受《古文关键》、《文章轨范》一类评点之书的影响。辰翁之于诗文本是长在评点的,那么,将孙于此有得,而悟到时文与古文的关系本不足怪。他说:“文字无二法”,说:“时文之精,即古文之理”,这已是一般古文家所不肯说不敢说的。只有道学家如朱熹这样,才以为“古文之与时文,其使学者弃本逐末为害等尔”。然而这又是离开了文学的立场而说的。求如将孙这样以文学的眼光论古文与时文之关系,而说:“能古文而不能时文者有矣,未有能时文,为古文而有余憾者也。”那才是惊人妙论。我们以前称古文家以复古为革新,即因此理;然而在现在人悟到此理并不为奇,在元时而竟敢大胆的说:“本无所谓古文,虽退之政未免时文耳。”安得不令人惊其卓识。
  最后,是杨维桢。维桢字廉夫,号铁崖,诸暨人,元泰定进士。明兴,诏征遗逸之士修纂礼乐,维桢被召,所纂叙例略定,即乞归。所著有《东维子集》,《铁崖古乐府》等。
  铁崖于文虽受王彝“文妖”之讥,然其文尚不甚奇谲。至其诗歌,则出入卢仝、李贺之间,不免稍涉于怪,所以当时有“铁崖体”之称。因此,我们不举他的文论,仅述他的诗论。
  宋濂为杨氏墓志铭,于《序》中称其“声光殷殷,摩戛霄汉,吴越诸生多归之,殆犹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余年”。此可见当时“铁崖体”的影响之大。故于其后风气将转,王彝《文妖》一文即集矢于杨氏。实则杨氏影响何止限于当代,即在明代前后七子与公安派,也都是“铁崖体”的变相。
  何以说“公安派”是受“铁崖体”的影响呢?元人论诗都带一些性灵的倾向。由铁崖体的作风之表面而言,怪怪奇奇,似与性灵说相抵触,实则他的怪怪奇奇即是他的性灵之表现,所以与他诗论之主张性灵不相冲突。铁崖尝说:“诗者,人之情性也,人各有情性,则人各有诗也。得于师者,其得为吾自家之诗哉?”(《东维子文集》七,《李仲虞诗序》)又说:“诗得于言,言得于志。人各有志有言以为诗,非迹人以得之者也。”(同上,《张北山和陶集序》)这是很明显的提倡性灵的主张。他既是一时文坛主盟,于是此种论调也常见于其同时人之文。吴彳复是铁崖的门人,其《铁崖先生古乐府序》云:“君子论诗,先情性而后体格”,这即发挥其师铁崖的诗说。所以于此文中,再称引其师说云:“认诗如认人。人之认声认貌,易也;认性,难也;认神,又难也。习诗于古而未认其性与神,罔为诗也。”可知铁崖论诗,原是要超于格调而进于性灵或神韵的。吴氏此序作于至正六年(一三四六),其受铁崖影响,固不待论。稍后有吴兴人钱鼐为《大雅集序》亦谓“诗,志之所存,情之所感,而言之所从以出者乎?┅┅古之人以情为诗,而其言莫不丽以则;后之人则以诗为情,而言不出于情者有矣。况丽而有不则者哉!”这也与铁崖之序《吴彳复诗录》所谓:“摹拟愈逼,而去古愈远”,是同样的意思。钱氏此序作于至正壬寅(一三六二),而《大雅集》又经铁崖所评点,是钱氏诗论也不免受铁崖的影响。此外,如汪泽民之《梧溪集序》,张美和之《吾吾类稿序》,李继本之《傅子敬纪行诗序》,罗大已之《静思集序》,何淑之《邓伯言玉笥集序》,大都是同时之作,其论调亦殆相一致,元末明初之一种风气,正可于此看出。所以“铁崖体”的真相,应在这方面加以认识。
  然则“铁崖体”何以又怪怪奇奇呢?那又以与他怪癖的性情有关。《明史》本传称:“维桢少时日记书数千言,父宏筑楼铁崖山中,绕楼植梅百株,聚书数万卷,去其梯,俾诵读楼上者五年”,他的学问,固然植基于此,恐怕他的癖性也与此种环境有关。本传中又称其“酒酣以往,笔墨横飞,或戴华阳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或呼侍儿歌《白雪》之辞,自倚风琶和之,宾客皆蹁跹起舞,以为神仙中人。”在此节中所描写的铁崖,狂态可掬,可是这种性格最不适于抗尘走俗,所以《明史》又称其“狷直忤物,十年不调”。以他这般不谐于俗的人而主张性灵,当然不会偏于平易浅俗的。不但如此,以他这样诵读楼上五年的结果,所培养的适足为其作风高古之资。于是无形中于性灵说上又涂泽一些格调的色彩。前后七子所受“铁崖体”的影响或在此。
  于是,请读杨氏之《赵氏诗录序》:
  评诗之品无异人品也。人有面目骨骼,有性情神气;诗之丑好高下亦然。《风雅》而降为《骚》,而降为十九首,十九首而降为陶、杜,为二李,其情性不野,神气不群,故其骨骼不庳,面目不鄙。嘻!此诗之品,在后无尚也。下是为齐、梁、为晚唐、季宋,其面目日鄙,骨骼日庳,其情性神气可知也。嘻!学诗于晚唐、季宋,而欲上下陶、杜、二季以薄乎《骚》《雅》,亦落落乎其难哉!然诗之情神气古今无间也。得古之情性神气,则古之诗在也。然而面目未识而〔谓〕(当脱谓字)得其骨骼妄矣,骨骼未得而谓得其情性妄矣,情性未得而谓得其神气益妄矣。(《东维子文集》七)
  在此文中很可看出由性灵以进为格调的意义。诗固不可无情性,然而情性不能离面目骨骼,所以性灵原不与格调相冲突。又情性有高下,欲求其情性之高,不得不取法于古,不得不取法于古人之高格,所以性灵又不能离格调。他一方面说:“宗杜要随其人之资,其资甚似杜者,故其为诗不似之者或寡矣。”(见《李仲虞诗序》)他一方面却又因杜诗品格之高,所以不欲学晚唐季宋之诗。双管齐下,于是所为有性灵与格调,遂兼摄在所谓铁崖体之中。他的《古乐府》即是在此种主张下以产生的。宋濂所撰《杨氏墓志铭》云:“君遂大肆于文辞,非先秦两汉弗之学。久与俱化,见诸论撰,如睹商敦周彝,云雷成文,而寒芒横逸,夺人目睛。其于诗尤号名家,震荡凌厉,将逼盛唐。”见琼所撰《铁崖先生大全集序》云:“先生尝病国朝承宋以来,政庞文扌元,而未有能振起之者。务铲一代之陋,归于浑厚雄健,故其所著,卓然成一家言。”(见《清江集》十一)此种倾向又与前后七子有什么分别!
  所以我说,前后七子与公安派都是“铁崖体”的变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