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 严羽沧浪诗话

  南宋论诗之著,其比较重要的,应当推严羽的《沧浪诗话》,羽,字仪卿,一字丹邱,邵武人,自号沧浪逋客,有《沧浪吟卷》。其诗话即附刻集中,但也有单行的本子。
  《沧浪诗话》之重要,在以禅喻诗,在以悟论诗。然而这两点,都不是沧浪之特见。我们在以前论述各家诗论之时,也曾屡次指出沧浪诗论之渊源。现在,不避繁琐,再举一些以前所不曾论及的诸家。
  《困学纪闻》载唐戴叔伦语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即。”这是一般神韵说的诗人所奉为最早的主张,姑置不论,我们还是注意当时较近的意见。
  李之仪,字端叔,景城人,(《宋史》作沧州无棣人,据《四库总目提要》一五五改)所著有《姑溪居士前集》五十卷,《后集》二十卷。尝从苏轼幕府,文章亦与张耒、秦观相上下,故其论诗颇带禅味,与苏轼同。苏轼题其诗有“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之语,即可看了东坡对他诗的印象。至如他《赠禅瑛上人》一诗所谓:“得句如得仙,悟笔如悟禅。”(《姑溪居士后集》一)云云,得仙悟禅,正可视为互文之例。其《后集》卷六有《读渊明诗效其体》十首,即全是佛家思想,所以他对于诗禅之沟通也不无关系。因此,他《与季去言书》竟大胆地说:“说禅作诗本无差别,但打得过者绝少。”(《前集》二十九)
  曾几字吉甫,赣县人,高宗时忤秦桧,侨寓饶茶山寺,自号茶山居士,有《茶山集》。其《读吕居仁旧诗有怀》云:“学诗如参禅,慎勿在死句。纵横无不可,乃在欢喜处。又如学仙子,辛苦终不遇,忽然毛骨换,政用口诀故。居仁说活法,大意欲人悟;常言古作者,一一从此路”云云,此亦以禅喻诗。
  葛天民,山阴人,有《无怀小集》。其《寄杨诚斋》诗云:“参禅学诗无两法,死蛇解弄活泼泼;气正心空眼自高,吹毛不动全生杀。生机熟语却不俳,近代惟有杨诚斋;才名万古付公论,风月四时输好怀。知公别具顶门窍,参得彻兮吟得到,赵州禅在口头边,渊明诗写胸中妙。”此亦以参禅学诗二者并举。
  赵蕃字昌父,号章泉,尝问学于朱熹,所著有《乾道稿》一卷,《淳熙稿》二十卷,《章泉稿》五卷。他为太和主簿时,受知于杨万里,万里赠诗有云:“西昌主簿如禅僧,日餐秋菊嚼春冰。”此以禅僧相比,盖亦与东坡题李端叔诗相类。章泉诗论,专祖曾吕,尝{隐木}括吕氏《与曾吉甫第二帖》中语,为诗云:“若欲波澜阔,规模须放弘。端由吾气养,匪自历阶升。忽漫工夫觅,况于治择能,斯言谁语汝,吕昔告于曾。”更有《诗法诗》云:“问诗端合如何作,待欲学耶无用学。今一秃翁曾总角,学竟无方作无略。欲从鄙律恐坐缚,力若不足还病弱。眼前草树聊渠若,子结成阴花自落。”又和吴可《学诗诗》云:“学诗浑似学参禅,识取初年与暮年;巧匠何能雕朽木,燎原宁复死灰燃。”“学诗浑似学参禅,要保心传与耳传;秋菊春兰宁易地,清风明月本同天。”“学诗浑似学参禅,束缚宁能句与联;四海九州何历历,千秋万岁孰传传。”以上诸诗,并见《诗人玉屑》,其主忄旨均不脱曾吕绪余,颇有禅家习气。
  戴复古与严羽同时,《石屏集》中有《赠二严诗》。其《论诗十绝》有云:“欲参诗律似在禅,妙趣不由文字传;个里稍关心有悟,发为言句自超然。”
  杨梦信,有《题亚愚江浙纪行集句诗》二绝,其一云:“学诗元不离参禅,万象森罗总现前,触著见成佳句子,随机便天然。”
  徐瑞,字山玉,鄱阳人,有《松巢漫稿》。其《论诗》云:“大雅久寂寥,落落为谁语;我欲友古人,参到无言处。”又《雪中夜坐杂咏》十首之一云:“文章有皮有骨髓,欲参此语如参禅;我从诸老得印可,妙处可悟不可传。”
  这些都是以禅喻诗之例。可知诗禅之说原已成为当时人的口头禅了。
  不过这些话说得还空洞。诗禅所以能相喻之故,即在于悟,故也有不提及禅而专论悟者。现在也举一些例以见一时风气。
  范温,字元实,成都人,有《潜溪诗眼》一卷,已佚,见余所辑《宋诗话辑佚》中。他说:“学者先以识为主,禅家所谓正法眼;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又云:“识文章者,当如禅家有悟门。夫法门百千差别,要须自一转语悟入;如古人文章直须先悟得一处,乃可通其他妙处。”又云:“老杜《樱桃诗》┅┅如禅家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者,直书目前所见,平易委曲,得人心所同然,但他人艰难不能发耳。”此则禅悟兼言,全与沧浪相同。
  张,字功甫,一字时可,号约斋,秦川成纪人,有《南湖集》十卷。杨万里有《进退格寄张功甫姜尧章诗》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诚斋集》四十一)故其论诗亦与诚斋、白石相类。其《诗本》一诗云:“诗本无心作,君看蚀木虫。旁人无鼻孔,我辈岂神通。风雅难齐驾,心胸未发蒙。吾虽知此理,恐堕见闻中。”《题尚友轩》云:“作者无如八老诗,古今模轨更求谁!渊明次及寒山子,太白还同杜拾遗。白傅东坡俱可法,涪翁无已总堪师。胸中活底仍须悟,若泥陈言却是痴。”(《南湖集》五)《携杨秘监诗一编登舟因成二绝》,其一云:“造化精神无尽期,跳腾踔厉即时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南湖集》七)《觅句》云:“觅句先须莫苦心,从来瓦注胜如金;见成若不拈来使,箭已离弦作么寻!”(《南湖集》九)此亦禅悟兼言而侧重在悟。
  张炜,字子昭,杭人,有《芝田小诗》。其《学吟》有云:“池塘春草英灵处,水月梅花颖悟时。我亦学吟功未进,每将此理叩心师。”
  邓允端,字茂初,临江人,《题社友诗稿》云:“诗里玄机海洋深,散于章句领于心。会时要似庖丁刃,妙处应同靖节琴。”
  叶茵,字景文,笠泽人,有《顺适堂吟稿》。其《二子读诗戏成》云:“翁琢五七字,儿亲三百篇。要知皆学力,未可以言传。得处有深浅,觉来无后先。殊途归一辙,飞跃自鱼鸢。”
  这些都是论诗主悟之说。据是可知禅悟之义,原不始于沧浪。
  为什么我们要这样仔细讲呢?这就说明了在当时禅学和道学流行的时代,有《沧浪诗话》这种主张,是毫不足奇的。而严氏自谓:“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是自家实证实悟者,是自家闭门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篱壁,拾人涕唾得来者。”所以我们要罗列证据,使大家知道满不是这回事。
  沧浪论诗主旨,只在禅悟二字。禅悟二字,可分而不可分,不可分而可分,已如上述。所以昔人之批评《沧浪诗话》,有的赞成禅悟之说,有的反对禅悟之说,也有的赞其悟而不赞其禅。现在为便于说明起见,也姑且分别言之。
  先论其所谓禅。
  第一点,沧浪以禅喻诗究竟合不合。这一点,我们诚不能为沧浪讳。他虽以禅喻诗,然而对于禅学并没有弄清楚。他以汉、魏、盛唐为第一义,大历为小乘禅,晚唐为声闻辟支果,殊不知乘只有大小之别,声闻辟支也即在小乘之中。他称:“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已还之诗者,曹洞下也。”是又不知禅家只有南北之分,而临济元禅师,曹山寂禅师,洞山价禅师,三人并出南宋,原无高下胜劣可言。何况临济、曹、洞俱是最上一乘,而现在分别比喻,似乎又以曹、洞为小乘了。这些话都见陈继儒《偃曝谈余》,钱谦益《唐诗英华序》及冯班《沧浪诗话纠谬》。所以方如《偶然欲书》中称之为野狐禅,也不为苛刻之论。不过这些错误,我以为是小问题,不足为沧浪病。沧浪于禅虽无多大研究,但他所处的时代,禅学很盛,当时人的文艺与思想殆无不受其影响,所以沧浪虽道听涂说,一知半解,似亦不能谓其对于禅义全不明了。沧浪的错误即在不曾深切研究,可以称之为口头禅,却不可称之为野狐禅。所以重要关键,还在第二点,究竟能不能以禅喻诗。
  第二点,是禅与诗的问题。冯班《严氏纠谬》,引刘后村语:“诗家以少陵为祖,其说曰:‘语不惊人死不休’,禅家以达摩为祖,其说曰:‘不立文字’。诗之不可为禅,犹禅之不可为诗。”以为此论足使羽卿(案当作‘仪卿’,此冯氏沿牧斋之误)辈结舌。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亦谓:“诗教自尼父论定,何缘堕入佛事。”他们都以为禅与诗绝对不生关系,绝对不能比喻。但是我觉得此说亦不免稍偏。杜甫不是说过吗?“老去诗篇浑漫与”,漫与云者便非语必惊人之谓,何得据杜氏一端之说,便以为诗禅绝对是二事呢?《随园诗话》不是也说过吗?“孔子与子夏论诗曰:‘窥其门未入其室,安见其奥藏之所在乎?前高岸,后深谷,泠泠然不见其里,所谓深微者也。’此数言即是严沧浪羚羊挂角、香象渡河之先声。”(卷二)随园所引即不能信为孔子之言,但总可知汉以前所谓诗教之说,有此一义,何得便以堕入佛事为病。所以我以为比较公允的话,还是徐增《而庵诗话》所说:“沧浪病在不知禅,不在以禅论诗也。”以禅论诗,就以前的诗坛来讲,也有相当的长处。盖一般人只知求诗于诗内,不是论其内容,以道德绳诗,便是论其辞句,以规律衡诗。惟以禅论诗则可以超于迹象,无事拘泥,不即不离,不粘不脱,以导人启悟。所以诗禅二者,不是绝无关系。论到此,我觉得自来论诗禅之分别与关系者,当以傅占衡《释竺裔诗序》为恰到好处。他说:“昔严仪卿以禅论诗;余尝申其说焉:教外有禅,始悟律苦;诗中有律,未觉诗亡。两者先后,略相同异。然大要缚律迷真,无论诗之与禅均是病痛耳。”(《湘帆堂集》四)诗与禅的分别,似应着眼在这一方面。他再说:“亻患然绳墨之中,即禅而不禅也,不律而律也;飘然蹊径之外,即律而不律也,不禅而禅也。”这又是诗禅之共通与关系之点。沧浪所谓:“不落言筌,不涉理路”云者,正应如此看法。所以冯班驳之,未为中肯。何况诗禅之说,昔人言之屡屡,而冯氏只集矢于沧浪,亦岂得谓为公允!
  何以冯班驳沧浪的话未为中肯?盖冯氏所论重在禅义,所以说:“夫迷悟相觉则假言以为筌,邪正相背斯循理而得路。迷者既觉,则向来之言还归无言,邪者既返,则向来之路未尝涉路,是以经教纷纭,实无一法可说也。”而不知此说即《抱朴子》“筌可以弃,而鱼未获则不得无筌”之义,与沧浪所云不同。沧浪只是指出诗禅有共通之点不要拘泥执着而已。所以沧浪所论,并不是要把禅义混到诗中间去。把禅义混入诗中,结果成为寒山拾得一流之诗。即使不然,如李邺嗣《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所举唐人妙诗:“若《游明禅师西山兰若诗》,此亦孟襄阳之禅也,而不得谓之诗。《白友窟泛舟寄天台学道者诗》,此亦常征君之禅也,而不得谓之诗。《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诗》,此亦韦苏州之禅也,而不得谓之诗。”(《杲堂文钞》)此数诗由诗思言,诚入禅关,即孟、常、韦诸人之常亦诚能默契禅宗,然而沧浪之以禅喻诗却并不重在这方面。
  诗禅既可以相喻,于是第三点应进究沧浪之诗禅说与以前之诗禅说是否相同,这才是很重要的一点。我觉得沧浪之诗禅说可以分为二义:他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与“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云云,是以禅论诗,其说与以前一般的诗禅说同。此又是本于《潜溪诗眼》之说而加以阐发的。这才是沧浪的特见。其长处在是,其短处亦在是。至如江西诗人之以诗拟禅,重在工力方面的一旦超悟,则是《沧浪诗话》所不大论及的。沧浪所论只此二义而已。以禅论诗,是就禅理与诗理相通之点而言的;以禅喻诗,又是就禅法与诗法相类之点而比拟的。看出此项分别,然后知道后来神韵说之所以本于《沧浪诗话》,然后知道后来格调说之所以也本于《沧浪诗话》。我只觉得沧浪诗论依违于此二者之间,不能有一明显之主张,这才是沧浪的缺点。至于他的更基本的缺点,当然还在于他的诗论根本就是唯心论的。至于能不能以禅喻诗,以及论禅是否有错误,这倒是小问题。
  于次,再论其所谓悟。沧浪以为“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这原是宋代诗论极普通的见解。不过,在这里,我人也应分析研究:(一)悟与禅与诗的关系,(二)沧浪之所谓悟与其诗论的关系。
  由前一点言,原是昔人常有的议论,所以后人于此赞否不一。其完全赞同沧浪之说者,如范文《对床夜语》云:“文章之高下,随其所悟之深浅,若看破此理,一味妙语,则径超直造,四无窒碍,古人即我,我即古人也。”此即完全赞同沧浪之说:──赞同他的论禅,也赞同他的因论禅而兼及论悟。其与此见解完全相反者,为钱牧斋的《唐诗英华序》。钱氏既指摘他分别第一义第二义与大乘小乘之说,更攻击他所谓妙悟之语。他以为三百篇中有议论之语,有道理之语,有发露之语,有指陈之语,何尝一味讲悟!他再以为因悟而分别大乘小乘,分别初、盛、中、晚更是一知半见似是而非之论。(《有学集》十五)这是不赞成他的论悟,同时也不赞成他的论禅。此外更有折衷于此二者之间,反对沧浪之以禅言诗,而不反对沧浪之以妙悟言诗。这又是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之说。他谓:“以妙悟言诗犹之可也,以禅言诗则不可。诗乃人生日用中事,禅何为者!”(卷一)综上所论,可知昔人对于沧浪之说,有赞同与反对二种主张,而于沧浪之所谓悟,又有与禅有关及与禅无关二义。
  因此,讨论沧浪妙悟之说,应先注意是否有可以指摘之点。我觉得这也是后人对于沧浪诗说所起的误会。后人只看了沧浪所谓“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二语,而忽略了他的下文,“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遂以为沧浪不主张读书穷理。这是一个最普通的误会,昔人也曾指出过。(见宋咸熙《诗话耐冷谈》八及张宗泰《鲁严所学集》十三,《书潜研堂文集瓯北集序后》)关于妙悟,也是如此。昔人只看了沧浪所谓“诗道亦在妙悟”,与“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诸语,而忽略了他的“汉魏尚矣,不假悟也”一语。我们须知沧浪所谓妙悟,原只是说诗中有此一义,却并不是说除此一义之外别无他义。诗原有不假妙悟之处,汉魏且不假妙悟,何况三百篇!所以钱牧斋以三百篇中议论道理发露指陈之语以驳沧浪之说,可谓全不曾搔着痒处。潘德舆说得好:“訾沧浪者谓其专以妙悟言诗,非温柔敦厚之本,是又不知宋人率以议论为诗,故沧浪拈此救之,非得已也。”(《养一斋诗放》一)
  由第二点言,我们须知沧浪之所谓悟,与其论禅一样,也应分别二义:一是所谓透彻之悟,一是所谓第一义之悟,要之都不是江西诗人之所谓换骨之悟。透彻之悟,由于以禅论诗,只是指出禅道与诗道有相通之处,所以与禅无关;第一义之悟,由于以禅喻诗,乃是以学禅的方法去学诗;所以与禅有关。透彻之悟为王渔洋所常言;而第一义之悟,则又明代前后七子所常言。看出此分别,然后可以各别讨论。
  沧浪之论透彻之悟,莫过于下面的一段话:
  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公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根据了这节话,我们不要以为仅仅是神韵说之所出,我们须知这也是性灵说之所本。沧浪论诗,在当时流辈中确是别有见地,但比了后来一辈人,则觉其所谓从顶<宁页>上做来者,工夫犹有未至;所以细细看去,时觉其有牾或罅漏之处。不过话虽如此说,而察其意所侧重者,毕竟还在神韵方面。在此节中,他不过谓诗自有诗的标准,搬弄不得学问,发挥不得义理;于学问义理以外去求诗,才能见其别材别趣,才是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假使卖弄学问,阐发性理,则数典之作与格言之诗都是有迹可寻,而与所谓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云云者,全不相似。此说原未尝错误。不过因为他太偏于神韵方面,带着浓厚的唯心色彩,所以不但与性灵无关,而且也远离了现实。吴乔《围炉诗话》谓:“诗于唐人无所悟入,终落死局。严沦浪谓诗贵妙悟,此言是也。然彼不知兴比,教人何从悟入,实无见于唐人,作玄妙恍惚语,说诗、说禅、说教俱无本据。”就指这一点说的。
  沧浪之论第一义之悟,又应看下面的一段话: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这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吾评之非僭也,辩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傥犹于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有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乃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宁页>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本于此种见解,于是他所谓悟,似乎不限于王、孟家数。他正是以李、杜为宗,奉盛唐为主,与明代前后七子同一主张。这是他把古今诸诗熟参的结果。熟参以后觉得汉、魏则不假悟,盛唐则是透彻之悟,说理而不堕理窟,有学问而不卖弄学问,于是觉得惟有李、杜二集恰到好处。这样,不作开元、天宝以下的人物,也是当然的结论。然而他的错误也即在这上面。此种错误,叶燮在《原诗》里已经指出:
  羽之言曰:“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意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夫羽言学诗须识,是矣。既有识,则当以汉、魏、六朝、全唐及宋之诗,悉陈于前,彼必自能知所抉择,知所依归,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道。若云汉、魏、盛唐、则五尺童子,三家村塾师之学诗者,亦熟于听闻,得于授受久矣。此如康庄之路,众所群趋,即瞽者亦能相随而行,何待有识而方知乎?吾以为若无识则一一步趋汉、魏、盛唐而无处不是诗魔;苟有识,即不步趋汉、魏、盛唐而诗魔悉是智慧,仍不害汉、魏、盛唐也。羽之言何其谬戾而意且矛盾也!
  沧浪本于他的透彻之悟的见地,以熟参汉、魏以下各家之诗,一进以汉、魏、盛唐为师,这在理论上似乎也不失为他的特识。其实,由他这种唯心的论调去熟参古人之诗,当然所得者只在诗的风格体制方面,而不会分析到诗的思想内容了。他既体会到诗的风格体制,自然也就要选择一个最标准的作为学诗的标准了。他说:“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这固然不错,但是他提出了这个结论,而欲使人一齐走这康庄大道,则无论立法虽正,要之却使人无识。禅家的方法本重在自己去思想,自己去顿悟,自己去寻一个应付生死的智慧,所以沧浪谓实证实悟,谓自家辟此田地,这原合于禅义。但是他不拿这方法教人,而偏拿他所认为实证实悟自家开辟的田地去教人,那就是嚼饭喂人,而不合于禅了。叶燮所争正在这一点。明代有后七子的错误,也正在这一点。钱牧斋说:“今仞其一知半见,指为妙悟,┅┅以为诗之妙解尽在是。┅┅目翳者别见空华,热伤者旁指鬼物。”这正指出他翳热的病根之所在。他本要去掉下劣诗魔,而不知下劣诗魔却摇身一变即潜藏在其诗论中间,这就是唯心的诗论所必然走到的结果。
  沧浪论妙悟而结果却使人不悟,论识而结果却使人无识,论兴趣而结果却成为兴趣索然,论透彻玲珑,不可凑泊,而结果却成为生吞活剥摹拟剽窃的赝作。这种错误,这种弊病的症结所在,全由于他的诗论是唯心论的关系,也就是说他的诗论不过是以神韵说的骨干,而加上了一件格调说的外衣。明代前后七子只见了他的外衣,所以上了他的当;清代王渔洋(士礻真)去掉了这件外衣,便觉得一变黄钅童大吕而为清角变徵之音。所以我说他的论禅与论悟都有神韵与格调二义。于是他的诗也不免时有抵牾之处。
  然则他何以要留着这抵牾之处呢?这即与他的别材别趣与读书穷理之说有关。我们要晓得当时诗禅之说,又开了性灵一派。吴可《学诗诗》云:“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龚相《学诗诗》云:“学诗浑似学参禅,语可安排意莫传。会意即超声律界,不须炼石补青天。”这即是诗禅说之走向性灵的结论。杨万里的诗便是如此。而沧浪既不赞成江西诗派,又不赞成江湖诗人。多务使事不问兴致之作既难为正宗,而挟枯寂之胸求渺冥之悟者,也未为高格。正为他没有注意到诗的现实主义,所以论诗到此,便入穷境。沧浪就因处于这二重时弊之下而欲救正其失,所以一方面主张别材别趣以救江西末流之失,一方面复主张读书穷理,以使所谓别材者不流于粗才,别趣者不堕于恶趣,以救江湖诗人之失。这样,他只能徘徊于二者之间,而神韵说遂于无意中蒙上了格调说的外衣。
  袁枚《随园诗话》谓:
  严沧浪借禅喻诗,所谓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有神韵可味,无迹象可寻,此说甚是,然不过诗中一格耳。阮亭奉为至论,冯钝吟笑为谬谈,皆非知诗者。诗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种境界。如作近体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元著,断不能得弦外之音,甘余之味。沧浪之言如何可诋!若作七古长篇,五言百韵,即以禅喻,自当天魔献舞,花雨弥空,虽造八万四千宝塔不为多也。又何能一羊一象,显渡河挂角之小神通哉!总在相题行事,能放有收,方称作手。(卷八)
  此说是仍认神韵说为《沧浪诗话》的中心思想,不免与沧浪诗旨不尽同,然而他以为神韵说只是小神通,七古长篇五言百韵便无须乎此,则道个正着。沧浪恐怕也正因不欲以小神通自限,故其论诗归宗李、杜而不标举王、孟。我常以为沧浪论诗只举神字,渔洋论诗才讲神韵。(见《小说月报》十九卷一号,《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此虽只是一字之出入,正足见其论诗主旨之不尽同。
  沧浪论诗,谓:“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沈著痛快。”他所说这两大界限,也可把古今诗体,包举无遗。优游不迫,取出世态度,什么都可放过。沈著痛快,取入世态度,什么都不放过。这二种都是吟咏情性。然而优游不迫的诗,从容闲适,自然与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者为近。而沈著痛快的诗,掀雷抉电,驱驾气势,当然与“羚羊挂角”的境界要远一些,但是也未尝不可做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地步。由这种境界言,似乎沈著痛快的诗比较来得更难。所以他说:“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在这一节话中,以入神为诗之极致,而再以李杜为入神,那么所指的似乎只是沈著痛快的诗而不是优游不迫的诗。这大概因优游不迫的诗,其入神较易,而沈著痛快的诗其入神较难。逸品之神易得,神品之神难求。这即是所谓小神通与大神通的分别。大神通固然应如天魔献舞,花雨弥空。然而设使八万四千宝塔,堆砌起来,如苏黄之诗,才情奔放,只见痛快,不见沈著,仍不能说为入神。其《答吴景仙书》中争辨雄浑与雄健的分别,即在一是沈著痛快,而一是痛快而不沈著的关系。此所以入神之难。李杜之中,尤其是杜,真能做到这种境界,所以为入神。
  他是要以近于小神通的理论而表现大神通,所以他的诗论遂成为神韵与格调二说之沟通了。
  沧浪诗论,虽开了前后七子的风气,以致为人诟病,然而照他这样熟参之结果,而产生所谓“金刚眼睛”,在当时也有他的贡献。这即是对于体制之辨与对于家数之辨。固然体制家数之辨也颇为钱牧斋所反对,然而此即现代所谓风格,于文学批评上并非一无用处。
  论诗体,冯班于《严氏纠谬》中也举出不少错误,甚至说沧浪“胸中不通一窍,不识一字,东牵西扯而已。”枝枝节节举出许多小疵病而加以攻击,实在不免过于苛刻。王渔洋《分甘余话》称为风雅中的罗织经,诚是很幽默的批评。沧浪之诗体,分“以诗而论”,“以人而论”诸目,虽则名称都是沿袭旧有,然而从这方面以建立诗评,不能不说是他的特识。如他说:
  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方许具一只眼。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
  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
  大历之诗,高者尚未失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堕野狐外道鬼窟中。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
  这些批评,都是着重在时代方面。后人论诗,严唐、宋之界,而于唐诗,复严初、盛、中、晚之别,都是受他的影响。钱牧斋因反对明诗风气,于是并此种分别而抹煞之,也是矫枉过正。固然,牧斋所举出的许多例外,似乎也有事实上难以厘分时代之处,然而沧浪也早已说过:“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沧浪原不过就一时代大概的风气而言,何曾教人死看着来!
  沧浪评诗的标准,除时代关系而外,也更重在个性的分别。他说:
  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
  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沈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
  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
  李杜数公如金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玉川之怪,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
  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
  这些话又是就各人的风格说的。无论是以时而论,在他说明这些抽象的风格,都是从具体的言语内容,各方面体会出来。具体的言语内容等等,都是有迹可求的;有迹可求,而他寻求的方法与态度,却不泥于而超于迹,不取唯物的态度而取唯心的态度,所以他所得到的,只是一个朦胧的印象。这即是他所谓“气象”。(《吕氏童蒙训》所举老杜、东坡、鲁直句法,《诚斋诗话》所论李、杜、苏、黄诗体,皆已开沧浪先声。)
  他的本领,即在能识这种气象。他自负谓能于数十篇隐匿姓名的诗中,分别得体制,这即是他善观气象的本领。此种本领全自熟参得来,全从“讽咏之久”,“歌之抑扬”得来,全从他主观的体会得来,所以这种“参诗精子”的方法,是唯心的而不是唯物的。
  正因为是唯心的,所以他于辨尽诸家体制之后,再加一句“不为旁门所惑”的话。既不要为旁门所惑,那么,大家走康庄大道足矣,为什么再要后人辨什么诸家体制。钱牧斋说:“俾唐人之耳目蒙幂于千载之上,而后之心眼沈锢于千载之下”。(《唐诗鼓吹序》)沧浪诗的结果,真有这种弊病。
  就因沧浪取这种唯心的态度而再要用来教人,所以不但误了人家,也且误了自己。他说:“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己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沧浪诗之所以“徒得唐人体面者”,正在于此。这句话,不知误了明代多少诗人。
  吴大受《诗筏》云:“严沧浪云:‘唐人与宋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此语切中窍要。但余谓作诗未论气象,先看本色,若货郎效士大夫举止,暴富儿效贵公子衣冠,纵气象有一二相似,然村鄙本色自在。宋人虽无唐人气象,犹不失宋人本色。若近时人气象非不甚似唐人,而本色相去远矣。”这些话,即所以补气象之说的弊病。
  徐增《而庵诗话》有云:“夫诗一字不可乱下,禅家著一拟议不得,诗亦著一拟议不得。禅须作家,诗亦须作家。学人能以一棒打尽从来佛祖,方是个宗门大汉子。诗人能以一笔扫尽从来窠臼,方是个诗家大作者。可见作诗除去参禅,更无别法也。”乃不谓沧浪以参禅论诗,反偏偏落了昔人窠臼。照这样讲,以禅论诗的结果,还不及以性灵论诗,比较实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