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初唐的史家与史学家

  唐初令狐德建议官修前代史书,于是所修各史,有《晋书》一百三十卷,《梁书》五十六卷,《陈书》三十六卷,《北齐书》五十卷,《周书》五十卷,《隋书》八十五卷。当时私人所撰之史,列为正史者有李延寿之《南史》《北史》。在这些史书中间,都有文苑传或文学传,而在这些传的前面往往有一篇序,或在传的后面再有一篇论。我们在这些序或论的中间,就可以看出史家的论文见解。
  当时史家对于南朝以来的作品,往往是深致不满的。《隋书·文学传序》云:“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采,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乎!”《周书·王褒庾信传论》甚至以庾信为词赋之罪人。这种论调都和王通之见一致。于是或推论文学之源,或追究文学之本,总之都想纠正南朝文学的偏向。
  论到文学之源,于是要斟酌古今,重在古和今的折衷。《周书·王褒庾信传论》谓:“撮其指要,举其大抵,莫若以气为主,以文传意,┅┅其调也尚远,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贵当,其辞也欲巧。┅┅权衡轻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壮,丽而能典。┅┅夫然,则魏文所谓通才,足以备体矣;士衡所谓难能,足以逮意矣。”这就是折衷的论调。事实上,任何论调都没有折衷的,折衷也就是转变。所以推论文源的结果,就很自然的倾向于复古。如《周书·王褒庾信传论》称“曲阜多才多艺,鉴二代以正其本,阙里性与天道,修六经以维其末,故能范围天地,纲纪人伦”。那就以圣贤的述作为依归了。又如《梁书·文学传序》谓“经礼乐而纬国家,通古今而述美恶,非文莫可也”。那又以经邦纬俗,匡主和民为标准了。
  论到文学之本,于是又要重在南和北的折衷。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讲到南北词人得失之后,就下结论说:“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美尽善矣。”南朝文学就因太偏于文,所以成为逐末而离本。本是什么?就是情性。《周书·王褒庾信传论》说:“文章之作本乎情性。”《晋书·文苑传论》说:“夫赏好生于情,刚柔本于性。情之所适,发于咏歌,而感召无象,风律殊制。”这都是说明文学与情性的关系。有了情性,自归雅正。所以李百药《北齐书·文苑传赞》说:“乃眷淫靡,永言丽则,雅以正邦,哀以亡国。”
  穷文之源则以古为式,究文之本则以情为主,这正是针对着南朝文学之缺点,发为救弊补偏的论调。因穷文之源而论文主于尚用,就成为后来文人复古的主张。因究文之本而论文又归于雅正,则又成后来诗人复古的主张。所以初唐史家的论调也影响到后来的风气。
  史家修史,史论家则论史。修史的不重在论文,所以不容易看出他的论文见解,可是,如果论到的时候所论的倒是真的文学,所以在文苑传序或文学传论之类的作品,很可以看出史家对文学的见解。史论家好似文学批评家,所以很容易看出他的论文见解,可是,所得到的却是对于史籍文词的批评意见。因此又只能看作史学家的文学观。
  史论家的著作,在当时有刘知几的《史通》。《史通》所论只指史籍的文词,所以注重实录,反对骈文家的藻饰。《杂说下》说:
  自梁室云季,雕虫道长,平头上尾尤忌于时,对语俪辞盛行于俗,始自江外,被于洛中。而史之载言,亦同于此。假有辨如郦叟,吃若周昌,子羽修饰而言,仲由率尔而对,莫不拘以文禁,一概而书;必求实录,多见其妄矣。
  不但叙述之文不应偏于骈俪而失实,即论赞之作也不宜流宕忘返,偏重俪辞。他在《论赞篇中批评后来史家说:“大抵皆华多于实,理少于文,鼓其雄辞,夸其俪事。”因此,他不赞成当时以词人修史。
  可是,他不主张以词人修史,并不等于说史的记载可以随便不需要修饰。《史通·才》篇说:“文之与史较然异辙”,文和史固然有分别,可是这分别是南朝所谓“文笔”的分别。史本是“笔”的一种,当然也不能不要文饰。论史事须求其翔实,论史文又须期其永久,所以《叙事》篇说:
  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ル;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与于此乎?
  这种论调,当然会与后来古文家相接近;而且所提出的问题,有些也就是古文家讨论的问题。
  这可以举两个问题来讲:一是叙事尚简之说。《叙事》篇云:“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功;为叙事之功者以简要为主。”又云:“章句之言,有显有晦。显也者,繁词缛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然则晦之将显,优劣不同,较可知矣。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赅,片语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这就是后来古文家反覆讨论的问题。自宋代欧阳修、尹洙以后直到清代桐城派,差不多都是这样主张的。
  又一是模拟得神似说。《模拟》篇云“夫述者相效,自古而然。┅┅况史臣注记,其言浩博,若不仰范前哲,何以贻厥后来!”因此,他再论模拟之体:
  盖模拟之体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异,二曰貌异而心同。┅┅世之述者锐志矜奇,喜编次古文,撰叙今事,而巍然自谓五经再生,三史重出,多见其无识者矣。惟夫明识之士则不然。何则?其所拟者非如图画之写真,熔铸之象物,以此而似也。其所以为似者,取其道术相会,义理玄同,若斯而已。┅┅盖貌异而心同者,模拟之上也;貌同而心异者,模拟之下也。
  最后他再讲到“拟古而不类乃难之极者”,这正与后来古文家所谓含英咀华得其神似者相同。韩愈《答刘正夫书》谓“为文宜师古圣贤人”,而申之以“师其意不师其辞”,这即是刘氏所谓“道术相会,义理玄同”之说。韩愈《送高闲上人序》论学张旭之草书,谓“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能旭也”。这即所谓貌同心异为模拟之下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