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陆机文赋

  陆机在文学史上是骈文的创始者,当然,他的论文也只能重在修辞技巧方面,这即是他《文赋自序》中所说的“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因此,我们也就不必对他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杜甫《醉歌行》云:“陆机二十作《文赋》”,可见《文赋》还是他早年之作,也就不能不受一定的限制。
  刘勰《文心雕龙·总术》篇说:“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又《序志》篇说:“《文赋》巧而碎乱。”这批评也相当正确。不过由于为赋体所限,当然不能像散文这般具有条贯。这也是没法避免的事。至于锺嵘《诗品序》称“陆机《文赋》通而无贬”,那更不是《文赋》的缺点,因为《文赋》主旨本不重在品评。
  大抵陆机所得,也只在作文之利害所由,所以说“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重在辞条文律,于是即选辞、谋篇、剪裁诸法也成为讨论的材料,这就不免陷于“泛论纤悉”之病。事实上,他对于行文甘苦,却是深有体会的。他认为重质而轻辞,则虽应而不和;重辞而遗情,则虽和而不悲;任情而无检,则虽悲而不雅;约情而止礼,则既雅而不艳。要因宜适变,恰到好处,确是很困难的。于是他提出了文学上的几项问题。
  第一项是天才的问题。这里所谓天才,是包括学力说的。他说:
  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堪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
  这是说自己才力短弱不能采撷词华,只能发为庸音,也就说明了才与学是很重要的一项。
  第二项是情感的问题。这里所谓情感,又是包括景物讲的。他说: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一方面说明情由景生,一方面再说明所生之情表现提炼的人生,这样才能写成好文,所以也是很重要的。但是把景物局限于四时万物,那么这情感也只是士大夫阶级的情感而已。
  第三项是想象的问题,他在这方面描写得很精彩。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说得上天下地,往古来今,都在想象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要“笼天地于形内”,要“挫万物于笔端”,才见得想象力的丰富瑰伟。
  第四项是感兴的问题。不论何种艺术,待到它组成作品的时候,总不能越过感兴一个阶段;文学作品尤其是这样。这也是陆机独到的见解,说得也很精彩。他说: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威蕤以及Ш,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智,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
  这是说感兴方浓,不能遏止其发露,感兴不来,也不能勉强去酝酿。当它来的时候,酝酿成熟,故能提起锐笔,一呵而就,所以“或率意而寡尤”。当它不来或已去的时候,即使欲勉强作文,而时机未熟,也不免徒劳无功,所以“或竭情而多悔”。
  想象和感兴这两点,是《文赋》中比较突出的部分,他《自序》所谓“每自属文,尤见其情”者,可能也重在这两方面。
  此外,他在文学批评史上提供的问题,就是:(一)文体的辨析,(二)骈偶的主张,(三)音律的问题。总之,也都是属于修辞技巧方面的。
  《文赋》论文体比《典论·论文》又详细一些。他说: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对文体的分析逐渐精密,也就影响到总集的编纂。稍后如挚虞之《文章流别集》,李充的《翰林论》,都可说是从文体区分的基础上才能完成的。不过挚虞所编,重在类聚区分,所以所论的只及到文体;李充所编,重在菁华,所以所论的又及到对于作家或作品的品评。文学批评和总集的关系,本来是相当紧密的,所以这也是文学批评初起时应有的现象。
  陆机以骈文著称,所以论文也偏主妍丽。上文所举的“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谢榛《四溟诗话》就称“绮靡重六朝之弊,浏亮非两汉之体”,不赞成他的说法;不知陆机所论本是重在新体,当然不必泥于古说。《文赋》中再说:“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这种主张,就开后来“元嘉文学”的风气。
  他再讲到音律的重要。他说:“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他已经注意到同声相应异音相从的问题了。不过因为当时对于文字声韵的辨析不精,所以还不可能制定人为的音律;但是他说“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一作’言徒靡‘)而弗华”,他确实已经注意到调匀音节的重要性了。这种主张,又开了后来“永明文学”的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