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五代文学

  文艺中心的移动──温庭筠的影响──所谓《花间派》──蜀中词人:韦庄──王衍──牛峤、毛文锡等──欧阳炯等──波期人李──孟昶──荆南词人:孙光宪──中原词人们:和凝、李存勖──南唐词人:李与李煜──冯延巳等──敦煌发见的《云谣集杂曲子》──五代诗人们──五代的散文作家们

  ○一

  所谓五代文学指的是:从泉温的即皇帝位(公元907年)到南唐的被宋所灭(公元974年)的六十余年间的文学。在这短短的六十余年间,中原不曾有一天太平过。我们看见了五次的改姓换代的事。国祚之长者,如梁,如后唐,皆不过十余年。国祚之短者,如后汉,前后二主,仅只享国四年。又加之以外寇的强梁,石晋至称子称孙于契丹。倒是中原以外的几个偏远的地方,如蜀,如江南,如闽,如越,还可以略略的保持着太平的局面。因之,一个部分的文人学士便往往避地于彼间。渐渐的,那些偏远之地,也成了文艺的中心。在其间,尤以西蜀及江南为最重要。

  ○二

  五代的文坛,以新体的诗,所谓“词”者为主体。词人们雄据着当代的各个文艺中心的骚坛上,气焰不可一世。然毕竟逃脱不了温庭筠的影响。温氏的作风几如太阳似的在当代的词坛上无所不照射到。即高才的词人们,像南唐二主,也多少总受有温氏的煦暖。而所谓“花间派”的,则其影响尤为显著。《花间集》以温氏为首,未始没有微旨。总之,以直率浅显为戒,以深邃曲折,迷离惝为宗,则是五代词人们所同具的作风。这一流派的势力,长久而且伟大,几乎成了“词”的一体的特色。明白晓畅的“词”,反而成了别调。《花间》一集在中国文学史上乃是一个可怪的诗的热力的中心。

  《花间集》为蜀人赵崇祚所编,有欧阳炯的序。序末署着:“时大蜀广政三年(即公元940年)夏四月日。”《花间》之编成,当即在其时。这时,已在五代的后半叶了。所录于温庭筠、皇甫松外,几全为蜀人,仅一孙光宪是荆南的作家,和凝是中原的词人耳。(又有张泌,但与南唐的张泌,似是二人)崇祚字弘基,仕后蜀为卫尉少卿。五代词之传于世,端赖有此《花间》一集。全书所录“诗客曲子词五百首,分为十卷。”(欧阳炯序)所选凡十八人:

  温庭筠六十六首 薛昭蕴十九首 毛文锡三十一首 和凝二十首 魏承班十五首 尹鹗六首 皇甫松十一首 牛峤三十三首 牛希济十一首 顾五十五首鹿虔六首 毛熙震三十首 韦庄四十七首 张泌二十七首 欧阳炯十七首孙光宪六十一首 阎选八首 李三十七首

  这十八个词人构成了所谓“花间派”;打开了中国诗中的一条大路,灌溉了后来的无数的诗人的心田,创始了一个最有影响,且根柢最为深固的作风。五代词固不止是“花间派”的作家们,在江南,尚有中、后二主与冯延巳的三位“大手笔”的词人们在着。然南唐二主词与《阳春集》,风格过高,仿之者往往画虎不成,影响究竟不若“花间派”的伟大。他们是大诗人,但并不是影响最大的作家们。故论五代词,究当以《花间》诸作家们为主体。

  ○三

  “花间派”词人们的作风,并不纯然如一。也有很浅陋的,像毛文锡、阎选诸人。但追踪于温庭筠之后者究为多数。兹先述蜀中诸词人,然后再及非蜀地的作家们。

  蜀中词当始于韦庄。韦庄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在五七言诗的领域里,所建树的也很重要。《秦妇吟》为咏吟这个变动时代的长诗;时有《秦妇吟》秀才之称。他的词也充分的表现出他的清温馥,隽逸可喜的作风。在他之前,蜀中文学,无闻于世。蜀士皆往往出游于外。李、杜与蜀皆有关系,但并没有给蜀中文学以若何的影响。到了韦庄的入蜀,于是蜀中乃俨然成为一个文学的重镇了。从前后二位后主起,到欧阳炯等诸人止,殆无不受有庄的影响。《花间》的一派,可以说是,虽由温庭筠始创,而实由韦庄而门庭始大的。庄字端已,杜陵人,唐乾宁元年(公元894年)进士。天复元年(公元901年)赴蜀,为王建书记。建自立为帝,以庄为丞相。他的词集,名《浣花词》原本已佚,今人尝辑为一卷。庄的词以写婉娈的离情者为最多。相传他的姬为王建所夺,庄曾作《荷叶杯》一词。姬见此词,不食而死。然此语殊无根。《荷叶杯》的全词如次: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观其“如今俱是异乡人”语,似非指被夺之姬;且建似也不至夺庄之姬。庄之所忆,或别有在罢。像《女冠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之类,其情调大都是一贯的。又像庄的《菩萨蛮》:“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云云,也是甚有家国之思的。他虽避难于蜀,为建寮属,其不忘“洛阳”故乡的情绪,自然的会流露出来。庄的词可以说是都在这种思乡与忆所恋的情调之下写成了的。

  与韦庄同样的由他处入仕于蜀者有牛峤。峤字松卿,一字延峰,陇西人,唐乾符五年(公元878年)登进士第。入蜀为王建判官。建即帝位,峤为给事中。有集三十卷。非词传于今者仅《花间集》中所录的三十余首而已。其风格颇浅迫,非温、韦的同群,像《更漏子》:“闺草碧,望归客,还是不知消息;孤负我,悔怜君,告天天不闻。”乃是民间情歌的同道。

  但峤之兄了希济,其词虽存者不过十余首,可看出其为一大诗人。希济仕蜀为御史中丞。降于后唐,明宗拜他为雍州节度副使。其《生查子》数首:“语已多,情未了,回首又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皆是蕴藉有情致。

  前蜀后主王衍(不在《花间集》中)也喜作词,今存者虽不多,可充分的看出他的富于享乐的情调,正如他的《宫词》所道:“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著名的《醉妆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便是在这种情调之下写出的。

  薛昭蕴字里匀无考。仕蜀为侍郎。《花间集》列他于韦庄之下,牛峤之上,当为前蜀的词人。他所作,其情调也皆为绮靡的闺情词,像《谒金门》:“斜掩金铺一扇,满地落花千片。早是相思肠欲断,忍教频梦见”,和温、韦诸人的风趣是很相同的。

  张泌字里也无考。《花间集》称之为“张舍人”。南唐亦有诗人张泌,字子澄,淮南人。初官句容尉。仕李煜为中书舍人,改内史舍人。煜降宋,泌亦随到中原,仍入史馆。然此张泌当非《花间集》中之张泌。《花间》不及录南唐人所作。中主、后主固不会有只字入选;即冯延已也未及为赵崇祚所注意,何况张泌?南唐的张泌,当后主时代(公元963-975年)始为中书舍人,内史舍人。而《花间集》则编于蜀广政三年(公元940年),前后至少相差二十余年,如何《花间集》会预先称他为“舍人”呢?惟初期的蜀中词人:类多为外来的迁客,泌或未必是蜀人。泌的词,作风也同温、韦,像“含情无语倚楼西”,“早晨出门长带月。可堪分袂又经秋!晚风斜月不胜愁”,“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均浣溪沙》);“满地落花无消息,月明肠断空忆”(《思越人》),都是温柔敦厚,与温氏的《菩萨蛮》诸作可以站在一条线上的。而《南歌子》:

  柳色遮楼暗,桐花落砌香,画堂开处远风凉;高卷水精帘额衬斜阳。一首,尤为《花间》中最高隽的成就之一。

  毛文锡是《花间》词人们里最浅率的一位。但他结束了前蜀的词坛,又开始了后蜀的文风。在他以前,蜀中文学是“移民的文学”,在他之后,方才是本土的文学。他的地位也甚重要,他字平,南阳人,仕蜀为翰林学士,进文思殿大学士,拜司徒。贬茂州司马。后随王衍降于后唐。孟氏建国,他复与欧阳炯等并立以词章供奉内廷。叶梦得评文锡词,谓“以质直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像“相思岂有梦相寻,意难任”(《虞美人》),“昨日西溪游赏,芳树奇花千样”(《西溪子》),“尧年舜日,乐圣永无忧”(《甘州遍》)云云,诚有浅率之讥。梦得又谓:“诸人评庸陋词,必曰此仿毛文锡之《赞成功》而不及者。”然《赞成功》:

  海棠未坼,万点深红,香包缄结一重重。似含羞态,邀勒春风。蜂来蝶去,任绕芳丛。昨夜微雨,飘洒庭中,忽闻声滴井边桐。美人惊起,坐听晨钟;快教折取,戴玉珑璁。虽无一般花间派的蕴藉之致,也殊有别趣。在这一方面,文锡的影响确是很不少的。词中“别调”,文锡已导其先路了。

  魏承班(一作斑,误)大约是最早的蜀地词人之一罢。他的父亲弘父,为王建养子,封齐王。承班为驸马都尉,官至太尉。他的词也明白晓畅,而较毛文锡为尖丽。《柳塘时话》谓:“承班词较南唐诸公更淡而近,更宽而尽,人人喜效为之。”然像“王孙何处不归来?应在倡楼酩酊。……梦中几度见儿夫,不忍骂伊薄幸。”(《满宫花》)云云,真情坦率,也正不易效为之。同时尹鹗、李诸人所作,也都是同样的明浅简净。尹鹗,成都人,事王衍为翰林校书,累官参卿。李字德润,先世本波斯人。他妹妹李舜弦为王衍昭仪。他自已为蜀秀才,大约不曾出仕过。有《琼瑶集》一卷,今已亡佚。然《花间》、《尊前》二集,录他的词多至五十四首,也自可成为一集。他虽以波斯人为我们所注意,然在其词里看不出有什么异国的情调来。像《浣溪沙》:

  入夏偏宜澹薄妆,越罗衣褪郁金黄,翠钿檀注助容光。相见无言还有恨,几回判又思量,月窗香迳梦悠。彻头彻尾仍是《花间》的情调。

  顾、鹿虔、阎选、欧阳炯诸人,也皆为由前蜀入后蜀者。炯和虔、选、文锡及韩琮,时号“五鬼”,颇不为时人所崇戴。然就词而论,炯实为《花间》里堪继温、韦之后的一个大作家。他益州人,初事王衍。前蜀亡后,又事孟氏,进侍郎,同门下平章事。后孟昶降宋,炯也随之入宋,授左散骑常侍。他的词,色彩殊为鲜妍,刻画小儿女的情态也甚为动人。像左二阕的《南乡子》:

  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日暮江亭春影绿,怨鸯浴。水远山长看不足。

  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

  其风调是在温庭筠的门庭之内的,似较韦庄尤为近于庭筠。

  顾,字里未详;前蜀时官刺史,后事孟知详,官至太尉。《蓉城集》(《历代词话》引)谓:“顾太尉《诉衷情》云:‘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虽为透骨情语,已开柳七一派。”这话不错,像“换我心为你心”那样的露骨的深情语,《花间》里是极罕见的。又像“记得那时相见,胆颤,鬓乱四肢柔,泥人无语不抬头”(《荷叶杯》);“隔年书,千点泪,恨难任!”(《酒泉子》)其恣狂的放荡,也不是温、韦的“蕴藉微茫”之所能包容得下的。

  鹿虔字里未详。事孟昶为永泰军节度使,进检校太尉,加太保。《乐府纪闻》谓他“国亡不仕,多感慨之音。”像《临江仙》: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渐已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诚有无限感慨淋漓处,置之《花间》的锦绣堆里,真有点像倚红偎翠,纸醉金迷的时候,忽群客中有一人凄然长叹,大为不称!此作当为前蜀亡时之作。评者或牵涉到孟昶事,忘记了时代的决不相及。此词被选入公元940年所编辑的《花间集》里,而孟蜀之亡则在公元965年。虔当然不会是预先作此亡国之吟的。

  阎选字里也未详。《花间集》称之为“阎处士”。当广政时代,他或未及仕途。然其后则和欧阳炯等同秉朝政,有“五鬼”之目。选词直率无深趣,与毛文锡等。

  又有毛熙震者,蜀人,官秘书监。他们亦作“暗伤亡国”之语,想也是悼伤前蜀的。像“自从陵谷追游歇,画梁尘マ。伤心一片如月,闲锁宫阙”(《后庭花》),足和鹿虔的《临江仙》,同为《花间》里的奇葩异卉。熙震所作也甚高隽,像“四支无力上秋迁。群花谢,愁对艳阳天”(《小重山》),“天含残碧融春色,五陵薄幸无消息。……寂寞对屏山,相思醉梦间”(《菩萨蛮》)云云,显然也是温、韦的同流。

  后蜀主孟昶,是一位天才很高的词人皇帝。他是当时许多重要文人的东道主;但他的词来不及被选入《花间》,在别的选本里也极罕见。这是极大的一个损失!他的一阕《玉楼春》,苏轼仅记住两句,已为之惊赏不已。尝为足成《洞仙歌》,也不能胜之。《玉楼春》云:

  水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明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写夏景是绝鲜有匹的。

  ○四

  荆南词人孙光宪,其所作曾被选入《花间集》中。光宪字孟文,贵平人。唐时为陵州判官。天成初避地江陵。高季与据荆南,署为从事。累官荆南节度副使,检校秘书,兼御史中丞。后降宋为黄州刺史。他自号葆光子。著《北梦琐言》及《荆台》、《笔佣》诸集。在“花间派”词人们里,他是足以和温、韦在一条水平线上的。像“早是销魂残烛影,更愁闻着品弦声,杳无消息若为情”“揽镜无言泪欲流,凝情半日懒梳头,一庭疏雨湿春愁”(《浣溪沙》);“小庭花落无人扫,疏香满地东风老。春晚信沉沉,天涯何处寻?”(《菩萨蛮》);“泛流萤,明又灭,夜凉水冷东湾阔。风浩浩,笛寥寥,万顷金波澄澈”(《渔歌子》)云云,都是温、韦所不能屈之于下座的窈渺清隽之什。

  和凝是中原词人里唯一的被选入《花间集》里的一位。中原文学,五化时极不足重。韦庄、韩、陈陶诸人皆去而之他。真实的伟大作家,不过寥寥可数的几个而已。在其中,和凝无疑的是高出于众人的。凝字成绩,郓州须昌人。他似是一位和冯道同科的谨慎小心的老官僚,故皇帝们的姓氏虽屡次改易,而他始终不失为元老。他在后唐天成中为翰林学士,知贡举。《花间集》的编成,约在此后不久(约后十一二年),故称他为“学士”。石晋时为中书侍郎同门下平章事。刘汉及周初皆为太子太傅。世宗显德二年卒(898-955)。他所作诗文甚富,有集百卷。尝自篆于版,模印数百帙分赠于人。少好为曲子,布于汴、洛。及入相,契丹号他为“曲子相公”。他的词,较为直率,像“爱蓝罗裙子,羡他长束纤腰”(《河满子》)“不是昔年攀桂树,岂能月里索娥”(《柳枝》)之类,但《薄命女》一阕:

  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月光。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沉树杪,梦断锦帏空悄悄,强起愁眉小。是《花间》里最好的篇什之一。

  未为《花间集》编才所注意的中原词人,还有一位更重要的李存{曰助}(后唐庄宗)。存{曰助}为李克用长子,其先本西突厥人。同光元年,灭梁即皇帝位。他酷好音乐,自己能为曲子,与伶人昵游。在位四年,为伶人高从谦所杀(885-926)。伶人们将他的尸首杂着乐器,一同焚化。《五代史》谓他“既好俳扰,又知音能度曲。至今汾、晋之俗,往往能歌其声,谓之御制者,皆是也。”(卷三十七)惜当时无人为之搜集,故传者寥寥可数。然即就这些寥寥可数的篇什里,也可看出其为一个大词人无疑。像“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如梦令》);像:

  一叶落,搴朱箔,此时景物正萧索。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吹罗幕,往事思量着。

  ──《一叶落》

  都是可归在五代的最好的篇什之列的。他和西蜀的李同为华化的外国人,但二人同样的华化已深,故在他们的作品里一点都看不出异国的情调来。

  ○五

  五代文学的中心,西蜀外便要数到江南。然江南的词人,《花间集》里是来不及注意到的。(《花间》结集时,南唐建国方才四年。)江南又没有一个赵崇祚来做这种结集的工作,故词人之传者不过三数人而已。二主外,冯延巳、成彦雄并称作家。其他便无闻焉。(《花间》中之张泌,非南唐人,见前。)然南唐文学,“自成片段”,非《花间》所得包括。除成彦雄外,二主,正中无不是真实的大词人,各有其千秋不磨的巨作在着。仅这寥寥三数词人,已足使南唐成为五代文坛最重要的一个中心了。

  李(中主)在公元943年继他父亲李为皇帝。周世宗时,去帝号,称唐国主。宋太祖建隆二年卒(916-961)。年四十六。尝戏问冯延巳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甚事?”延巳对道:“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可见江南君臣之注意于词,乃至以此为戏。惜所作,传者不多。其《摊破浣沙》二首:“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最负盛名。

  李煜(后主)字重光,为第六子。建隆二年嗣位。开宝八年,曹彬克金陵,煜降于宋。终日以眼泪洗面。太平与国三年卒,相传系宋太宗以毒药杀之。年四十二(936-978)。他天才极高,善属文,工书画,尤长于音律。尝著《杂说》百篇,时人以为曹歪《典论》之流。又有集十卷。今皆不传。今所传者,仅零星诗词五十余首而已。他的词人生活,可以天然的划分为两个时期:第一期是少年皇帝的生活,“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浣溪沙》);“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可谓极人间的富贵豪华。其间且又有些恋爱的小喜剧,“一向偎人颤”、“相看无限情”(《菩萨蛮》)。恰有如恬静的绿湖,偶有的微波,更增其动人之趣。这时代的词,无不清丽可喜。但第二期的词于清丽之外,更加以沉郁;他的风格遂大变了。第二期是降王的囚居的生活。刻刻要堤防,时时遭猜忌。恣情的欢乐的时代是远了,不再来了。他的词便也另现了一个境界。鹿虔诸人所作是“暗伤亡国”,韦庄所作是故乡的忆念,到了李后主,是号兆痛哭了。他家国之思,更深更邃,遭际之苦,更切更惨;这个多感的诗人,怎能平息愤气以偷生苟活呢?“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烛残漏滴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乌夜啼》);“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子夜歌》);“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望江南》);“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水》)!这样的不讳饰的不平的呼号,都是足以召致猜忌,使他难保令终的。又像《乌夜啼》一阕: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其沉郁凄凉的情调,都是《花间集》里所找不到的。

  冯延巳一名延嗣,字正中,广陵人。与弟延鲁皆极得南唐主的信任。延巳初为翰林学士,后进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有《阳春集》一卷。延巳似未及事后主,故其卒年当在公元961年之前(?-691?)延巳词,蕴藉浑厚,并不一味以绮丽为归,是词中的高境。温、韦、后主之外,五代中殆无第四人足和他并肩而立的。像“庭际高梧凝宿务,卷帘双鹊惊飞去”(《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蝶恋花》);“疏星时作银河渡,华景卧秋千,更长人不眠”(《菩萨蛮》);“路遥人去马嘶沉;青帘斜挂里,新柳万枝金”(《临江仙》);又像: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芳径里,手ソ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谒金门》

  都是惯以浅近之语,写深厚之情,难状之境的。较之五色斑谰,徒工涂饰而少真趣者,当然要高明得多了。

  成彦雄字文干,与延巳同时,也仕于南唐。延已和中主以《吹皱一池春水》句相戏的事,或以为系彦雄事。他别有《杨柳枝》词十首,见于《尊前集》,其中像“马骄如练缨如火,瑟瑟阴中步步嘶”,其意境也是很高妙的。

  ○六

  在敦煌石室所以现的汉文卷子里,有《云谣集杂曲子》一种,凡录《凤归云》、《天仙子》、《竹枝子》、《洞仙歌》、《破阵子》、《柳青娘》、《渔歌子》、《长相思》、《雀踏枝》等曲子数十余首,当是晚唐、五代之作。惜皆无作者姓氏。这数十余首曲子的以见,并不是小事。我们所见的初期的词,皆是有名的文人学士之作,大都皆以典雅为归,浅鄙近俗者极少。这数十余首曲子使我们明白初期的流行于民间的词调是甚等样子的。其中也有很典雅的辞语,但民间的土朴之气终流露于不自觉。这是真正的民间的词,我们不能不特别加以注意的。像“往把金钗卜,卦卦皆虚。魂梦天涯无暂歇,枕上长嘘,待卿回,故日容颜憔悴,彼此何如”(《凤归云》);“不施红粉镜台前,只是焚香祷祝天”(《竹枝子》);“尘土满面上,终日被人欺”(《长相思》)等等,其设想铸辞,都未脱田间的泥土的气息。除了拜倒在“典雅词”之前的人们外,对于这种浑朴的东西,也决不会睡弃之的。其中,最好的篇什,像《雀踏枝》:

  叵耐灵鹊多满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放我向青云里。少妇和灵鹊的对语,是如何的俏皮可喜!这种风趣,文人学士们的词里,似还不曾拟仿到过呢。

  与《云谣集杂曲子》同时在敦煌被发见者,尚有《叹五更》、《孟姜女》、《十二时》等民间杂曲。这些杂曲,如《叹五更》、《孟姜女》等,今尚流行于世,想不到其渊源是如此的古远!像“一更初,自恨长养枉生躯。耶娘小来不教授,如今争识文与书”(《叹五更》),“鸡明丑,摘木看窗牖。明来暗自知,佛性心中有”(《禅门十二时》)之类,似通非通,是其特色。《云谣集杂曲子》尚为“斗方名士”之作,此则诚出于初识之无的和尚或平民之手下的了。

  ○七

  这时代的五七言诗坛也并不落寞。晚唐的诸派竞鸣的盛况,此时代仍然继续下去。不过诗人们因中原丧乱之故,已多散之四方。老诗人韩则避地于闽,司空图则隐于中条山,罗隐则迁于浙,韦庄、贯休诸人则西走于蜀。若说起这时代诗坛的情形来,也很值得费一点篇幅。先从诗人最多的蜀中说起。韦庄自然是领袖人物。他的《秦妇吟》是在未入蜀以前所作的。他站在封建统治者的立场上,刻画出“乱离”的景象来。“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城倾国不知价。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而“乱”后,则“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长安月。明朝晓至三山路,百万人家无一户。”如此比较真实的描状,是统治阶级所嫌忌的,固不仅“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鲍卿骨”云云,为时人所骇怪也,《秦妇吟》之不传,殆因此故。今始随敦煌诸汉文书籍的发现而复出现。他的《浣花集》里的他诗,也都很可诵。

  和尚诗人贯体字德隐,俗姓姜氏,兰溪人。七岁出家。初客吴、越,与钱王相忤。于天复中西走益州。王建父子礼遇甚隆。署号禅月大师,终于蜀。年八十一。有《禅月集》。他的诗多清苦之趣。

  词人欧阳炯曾做着几首精心结构的长诗,像《贯休应梦罗汉画歌》、《题景焕画应天寺壁天王之歌》,皆是空前罕见的伟弘精工之篇什,足为五代的诗坛生光彩。

  女作家花蕊夫人以《宫词》著称。她青城人,姓徐氏(一作费氏),幼能文。孟昶深爱之,赐号花蕊夫人。后昶降宋,夫人也随去。相传她在宋,甚为赵匡胤所爱幸,一旦被匡义引箭射杀之。作《宫词》者,自唐王建外,代有其人,然大都出外臣之手,往往记载失实。花蕊夫人之作,是以宫中人写宫中事,故很可注意。

  南唐诗人也甚多。后主及冯延巳、成彦雄皆能作五七言体。此外又有韩熙载、李建勋、张泌、伍乔、沈彬、孟贯诸人。熙载字叔言,北海人,仕南唐为虞部员外。建勋字致尧,陇西人,仕南唐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他们皆是北人仕南者。熙载有《奉使中原署馆壁》一诗:“仆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再去江北游,举目无相识”云云,是很足为这时代许多离乡背井的诗人们写出胸臆中事来的。

  张泌(一作泌),淮南人,其诗很鲜妍。沈彬是一个老诗人。曾仕吴为秘书郎。伍乔,庐江人,南唐时举进士第,仕至考功员外郎。孟贯字一元,建安人,后入仕于周。

  又有徐铉、徐锴兄弟,也善诗。铉字鼎臣,与韩熙载齐名江东,谓之韩、徐。仕南唐为吏部尚书,降宋,为散骑常侍。有《骑省集》。锴字楚金,仕唐为集贤殿学士。他尝作《说文系传》四十卷,至今犹为文字上的经典。

  中原的诗人们,初期有老作家杜荀鹤、曹唐、胡曾、方干等,后又有和凝、王仁裕、冯道、李涛诸人。他们都是老官僚,意境自不曾高隽。冯道的《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天道》)云云,正可作为代表作。其中惟和凝、李涛二人所作较为清丽。

  此外,闽地诗人,有颜仁郁(字文杰,泉州人),王延彬(审知弟之子)等;长沙诗人,有徐仲雅(一作东野,其先秦中人,事马氏为天洲府学士);荆南诗人有僧齐已。齐已和贯休齐名,是五代的两个大诗僧。他名得生,姓胡,潭州益阳人。尝欲入蜀,经江陵,为高从晦所留,居龙与寺。自号衡岳沙门。有《白莲集》十卷。他的诗殊多清韵。像“幽院才容个小庭,疏篁低短不堪情。春来犹赖邻僧树,时引流莺送好声。”(《幽齐偶作》)颇不似僧人之作。

  ○八

  五代的散文殊无足述。江南的徐铉,曾作《稽神录》六卷。谈神说鬼,殊无情趣。史虚白作《钓矶立谈》,纪南唐琐事,也没有什么重要。谭峭的《化书》,较有名,是当时散文坛上的罕见之作。石晋时,刘煦奉诏撰《唐书》二百卷,也可算是混乱的五代里最伟大的一部史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