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元代詩文(張晶撰)

  作爲正統文學樣式的詩文,元代與前代相比,顯然處于低谷時期。然而,元代的詩文作家和作品的數量相當多{元詩尚沒有完整的總集,現存清人顧嗣立編《元詩選》及席世臣、顧果庭續編《元詩選·癸集》,共收錄詩人二千六百餘人,詩作三萬餘首,數量相當豐富。},而且出現了許多擅長詩文的少數民族作家。元代詩人鄙棄宋詩而專學唐詩的風氣對明代詩歌有很大的影響;元代散文則沿著唐宋古文的道路發展,幷下啓明代文風。

  第一節 元代詩文概況
  元代詩文對唐宋詩文的沿革 理學思想對元代詩文的影響
  元初的詩文作家大多是由宋、金入元的,他們受江湖詩派和元好問的影響較深。到了中期,詩壇以宗唐爲主導傾向,對于宋詩則多採取摒棄態度。元人在主觀上努力學習唐人的渾融流麗、體式端雅,而力矯宋詩的瘦硬生澀之弊。但是在實際創作中他們的學唐多止于形貌,且多取平和淡遠、溫潤流麗一類;後期詩人則大多學中晚唐穠麗奇詭之體。由于未能取法乎上,所以成就有限,藝術獨創性尤其不足。元代散文,在發展過種中,曾有過宗唐與宗宋的不同傾向。前期的散文作家如姚燧、元明善等,傾向于宗唐,主要是師法韓愈,頗有雄剛深邃之風;另一些作家如劉因、王惲等,則師法宋文,文風趨于平易流暢。到了後期,宗唐與宗宋的傾向又逐漸合流。
  在元代的詩文領域中,最突出的傾向是理學與文章合一。由元入明的宋濂等人在編《元史》時,一改以往史家將“儒林”、“文苑”分開立傳的作法,合而爲“儒學傳”,幷說明其理由是:“經非文則無以發明其旨趣,而文不本于六藝,又烏足謂之文哉!由是而言,經藝文章,不可分而爲二也明矣。”(《元史·儒學傳一》)這既表明了宋濂等人的文學觀念,也反映出元代理學與文章合一的真實情形。
  從元初開始,理學即成爲官方的意識形態,尤其是朱熹的學說,在元代思想界一直處于主導地位。理學的獨尊地位,對元人的文學思想和詩文創作有非常深刻的影響。與元代的戲曲作家不同,當時的詩文作家,主要是具有正統思想的士大夫,有些作家本身就是理學家和理學學統中人,如郝經、劉因、許衡、虞集、揭傒斯、柳貫、吳萊、黃溍。不過,元代的理學家一般不取宋儒那種認爲“作文害道”的根本否定文學的觀點,且大多擅長詩文寫作。理學思想對元代詩文的具體影響,主要體現爲“雅正”的文學觀念以及經世致用的寫作目的。
  元代詩文的發展過程,大致可以分爲前、中、後三期。大略而言,前期爲蒙古王朝入主中原到統一全中國稍後的一段時間(13世紀後半葉);中期指社會比較穩定的成宗、仁宗諸朝(14世紀前40年);後期即順帝朝,也就是元代最後的二十多年。元代很多作家的生平都跨越了兩個乃至三個時期,所以這種分期僅指文壇主要風氣的變化而言,與作家的生活年代不完全相合{關於元代詩文的分散問題,學術界有不同的觀點。有的主張分爲三期,參看黃瑞雲《元詩略說》,《湖北師院學報》1993年第4期。也有人主張分爲二期,即以元仁宗延祐年間(1314~1319)爲界,參看鄧紹基《略談楊維楨詩歌的特點》,《湖北大學學報》1989年第4期。}。

  第二節 元代前期的詩歌
  方回、戴表元等由宋入元的詩人 契丹族詩人耶律楚材 理學家劉因的詩歌
  元代前期的詩文作家情況比較複雜,有由金入元者,如元好問、李俊民等;有由宋入元者,如方回、戴表元等;還有元王朝的開國功臣,如耶律楚材、郝經等;而著名的理學家劉因、許衡等在詩文創作上也頗有成就。作家成分的複雜化帶來了創作上的多樣性。就詩歌創作而言,這個時期是南北詩風交錯、融合的時期,詩壇上呈現出多樣化的思想傾向和藝術風格。
  由宋入元的方回、戴表元,在元代詩壇上的影響比較深遠。方回是宋代江西詩派的殿軍{方回(1227~1307),字萬里,號虛谷,徽州歙縣(今屬安徽)人。南宋景定三年(1262)登進士第,累遷知嚴州。後降元,任建德路總管,旋即罷去。終老於杭、歙間。著有《桐江集》、《桐江續集》。},論詩推崇江西詩風。他的詩歌創作內容比較複雜,由于他降元後不久便被廢棄,未見重用,心中頗多懊悔,同時又感到外界對他的精神壓力,內心不無愧怍之感,這使他的詩作往往表達出低徊沉重的心情。藝術上,他大力發揮江西派的創作特點,在詩眼、句法上深致工夫,其詩以意象生新、境界老成爲主要特徵。戴表元則深諳宋代詩風的弊端所在{戴表元(1244~1310),字帥初,一字曾伯,奉化(今屬浙江)人。南宋咸淳中登進士第。曾任建康府教授等職。元成宗大德八年(1304)被薦除信州教授,時年已六十餘,以疾辭。《元史》卷一九○有傳。著有《剡源戴先生文集》。},而力求革除其弊,希望創造出較爲高朗健拔的詩風。他在創作中不回避社會矛盾,以犀利的筆鋒揭露了當時的黑暗現實,如《夜寒行》、《南山下行》等樂府詩,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下層人民飽受徭役、戰亂之苦的悲慘遭遇。他的近體詩清新明秀,句律流暢,但仍殘留著南宋江湖詩風的影響。
  元初有幾位開國功臣也是重要的詩人,其中以契丹族的耶律楚材最爲突出{耶律楚材(1190~1244),字晉卿,號湛然居士,遼代契丹族貴族後裔。在金時曾任左司員外郎等職,入元後扈從成吉思汗西征,仕至中書令。《元史》卷一四五有傳。著有《湛然居士文集》。}。耶律楚材雖然常常處于戎馬倥偬之中,但他始終不廢翰墨,存詩七百二十餘首。他曾隨成吉思汗西征,馳騁萬里,所以能在詩中描寫奇瑰壯麗的西域風光,如《過陰山和人韻》等歌行,寫得動蕩開闔、氣象萬千。楚材擅寫律詩,集中尤多七律。他的律詩句律流暢沉穩,風骨遒健,如《和移刺繼先韻》:
  舊山盟約已愆期,一夢十年盡覺非。瀚海路難人去少,天山雪重雁飛稀。漸驚白髮寧辭老,未濟蒼生曷敢歸。去國遲遲情幾許,倚樓空望白雲飛。
  可惜他的詩應酬之作過多,往往流于率易,缺乏錘煉。但在元初的少數民族詩人中,他的成就仍是最值得重視的。
  在元代前期的理學家中,劉因的文學成就最爲突出{劉因(1249~1293),字夢吉,號靜修,保定容城(今河北徐水)人。至元十九年(1282),被薦入朝,授承德郎、右贊善大夫,但不到一年便借故辭歸。至元二十八年(1291)又被詔,堅辭不就,隱逸山林,授徒以終。《元史》卷一七一有傳。著有《靜修先生文集》。}。劉因雖然生長在北方,但他在感情上一直以南宋爲故國,詩中多次對南宋的滅亡表示哀悼。他論詩推崇韓愈,也傾慕元好問。他的七古氣勢磅礴,雄奇峭麗,頗有韓愈詩風的餘韻,如《西山》中的詩句:“西山龍蟠幾千里,力盡西風吹不起。夜來赤脚踏蒼鱗,一著神鞭上箕尾。”他的七律則受元好問的影響較深,如《渡白溝》:
  薊門霜落水天愁,匹馬沖寒渡白溝;燕趙山河分上鎮,遼金風物異中州。黃雲古戍孤城晚,落日西風一雁秋;四海知名半雕落,天涯孤劍獨誰投。
  這首詩意境高遠,沉鬰雄渾,深得元好問詩的風致。當然,劉因詩作也受到理學的影響,但他的一些成功作品則沒有理學家的頭巾氣。他的創作開創了元代理學家詩文創作的先河。

  第三節 元代中期的詩歌
  “雅正”的文學思潮 “元詩四大家”
  元代中期,社會逐漸穩定,民族矛盾有所緩和。在這種歷史背景下,詩歌創作十分繁盛,出現了爲數衆多的詩人。詩壇上占主導地位的詩學觀念是崇尚“雅正”{元人歐陽玄說:“我元延祐以來,彌文日盛,京師諸名公,咸宗魏、晉、唐,一去宋、金季世之弊,而趨於雅正。”(《羅舜美詩序》,《圭齋文集》卷八)。}。所謂“雅正”,有兩層內涵:一是詩風以溫柔敦厚爲皈依,二是題材以歌咏昇平爲主導。“雅正”的觀念在當時得到許多詩人的認同,後代也有人把這看作元代中期詩歌興盛的標志。其實,這種觀念對詩歌創作的影響主要是負面的。正是在追求“雅正”的支配下,此期的詩歌消解了對社會、政治的批判功能,也削弱了抒發真情實感的抒情功能。詩壇上最流行的是歌功頌德、粉飾太平和贈答酬唱、題咏書畫的題材,僅有少數詩人偶爾能突破這種風氣。所謂“元詩四大家”,正是在這種風氣孕育下的産物。
  “元詩四大家”是指虞集、楊載、范梈、揭傒斯四人{虞集(1272~1348),字伯生,號道園,又號邵庵,仁壽(今屬四川)人,僑居江西臨川。大德初被薦入仕,官至翰林直學士兼國子祭酒。《元史》卷一八一有傳。著有《道園學古錄》。楊載(1271~1323),字仲弘,浦城(今屬福建)人。初以布衣召爲國史院編修官。延祐二年(1315)登進士第,官至寧國路總管府推官。《元史》卷一九○有傳。著有《翰林楊仲弘詩》。范梈(1272~1330),字亨父,一字德機,清江(今屬江西)人。應薦仕翰林院編修官。《元史》卷一八一有傳。著有《范德機詩集》。揭傒斯(1274~1344),字曼碩,龍江富州(今江西豐城)人。延祐初薦授國史院編修官,至正初任宋、遼、金三史總裁官。《元史》卷一八一有傳。著有《揭文安公全集》。}。他們都是當時的館閣文臣,因長于寫朝廷典册和達官貴人的碑版而享有盛名。他們的詩歌典型地體現出當時流行的文學觀念和風尚,所以備受時人稱譽。其實他們的創作成就幷不高,不但不能與前代詩壇的大家相比,就是在元代詩壇上也幷不一定是最優秀的詩人。四人的詩歌創作,在題材內容上大致相同,藝術上也比較相近。明人胡應鱗評此期詩風特徵,“皆雄渾流麗,步驟中程。然格調音響,人人如一,大概多模往局,少創新規。視宋人藻繪有餘,古淡不足。”(《詩藪》外編卷六)正道出了“四大家”的藝術共性。當然,“四大家”的藝術風格同中有異,各人也還有一些自己的特徵,這是他們超過當時其他詩人的地方。
  “元詩四大家”中最優秀的詩人是虞集。他擅長律詩,無論是五律還是七律,都寫得格律嚴謹,隸事恰切而深微,意境渾融,風格深沉。例如七律《挽文山丞相》:
  徒把金戈挽落輝,南冠無奈北風吹;子房本爲韓仇出,諸葛寧知漢祚移。雲暗鼎湖龍去遠,月明華表鶴歸遲;不須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灑泪時!
  這是元詩中少見的名篇。詩人把深沉的歷史感慨溶進嚴整的藝術形式中,沉鬰蒼勁,感人至深。虞集雖然宦途比較順達,但仍然希望到江南故鄉歸老田園。他的《風入松》詞有“杏花春雨江南”的名句,這種意境也常出現在他的詩中{虞集《聽雨》詩中有“京國多年情盡改,忽聽春雨憶江南”之句,歸隱之思溢於言表。}。
  楊載的詩風勁健雄放,主要體現于七言歌行,其律詩則以諧婉見長。范梈最長于歌行,詩風豪放超邁又流暢自如。他的五律專學杜甫,頗有杜詩沉鬰凝煉之風。如《京下思歸》:
  黃落薊門秋,飄飄在遠游。不眠聞戍鼓,多病憶歸舟。甘雨從昏過,繁星達曙流。鄉逢徐孺子,萬口薄南州。
  揭傒斯的詩以清婉流麗見長,有些作品則質樸無華,別有寄托。如《秋雁》:“寒向江南暖,饑向江南飽。莫道江南惡,須道江南好。”此詩暗諷蒙古統治者一面掠奪南人的財富一面又歧視南人的行徑,是元代中期罕見的諷刺之作。
  此期黃溍、柳貫、歐陽玄等詩人也較知名,但他們的成就都不如“元詩四大家”。

  第四節 元代後期的詩歌
  元末詩歌的寫實傾向 楊維楨的“鐵崖體” 薩都剌等少數民族詩人
  元代後期朝廷政治黑暗,民族矛盾又趨激化,反元暴動此起彼伏。動蕩不安的社會背景影響了詩壇的風氣,以“雅正”觀念一統詩壇的格局被打破了,詩人們的題材選擇和風格追求有了很大的變化,寫實傾向大大增强。楊維楨的“鐵崖體”是這一時期詩風的顯著標志。
  元末詩壇具有寫實傾向的代表作家當推王冕{王冕(1300~1359),字元章,號煮石山農,諸暨(今屬浙江)人。應進士舉不第,遂漫遊吳楚。曾北遊大都,晚居浙東,以賣畫爲生。《明史》卷二八五有傳。著有《竹齋集》。}。他出身農家,畢生未仕,這樣的人生經歷使他對元末的社會現實有真切的瞭解。在當時,他以題畫詩聞名,但寫得最好的作品是反映社會現實之作。元末社會的種種現狀,諸如連年的水旱災害、朝廷的急征暴斂、人民的輾轉呻吟、官吏豪富的驕奢淫逸等等,都在他的詩中得到尖銳的揭露和真切的描寫。例如:“淮南格鬥血滿川,淮北千里無人煙。”(《江南民》)“民人籍正戍,悉爲弓矢徒。縱有好兒孫,無異犬與猪。”(《翼州道中》)種種慘狀,在王冕的創作中得以恢復,這是很值得重視的。與他同時代的詩人也或多或少地表現出這種傾向,即使是以追求藝術風格之獨特性而著稱的楊維楨,也曾創作了《鹽商行》、《海鄉竹枝詞》等寫實佳作。
  元末最具藝術個性的詩人是楊維楨{楊維楨(1296~1370),字廉夫,號鐵崖,又號鐵笛道人,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泰定四年(1327)登進士第,曾任天臺縣尹、江西儒學提舉等職。元亡後不仕,隱居於錢塘等地。《明史》卷二八五有傳。著有《鐵崖先生古樂府》、《鐵崖先生復古詩集》。}。楊維楨個性狂狷,認爲詩是個人情性的表現,强烈主張藝術創作個性化。他力圖打破元代中期缺乏生氣,面目雷同的詩風,追求構思的超乎尋常和意象的奇特不凡,從而創造了元代詩壇上獨一無二的“鐵崖體”。最能體現“鐵崖體”特色的,是他的樂府詩。這些詩多半是咏史、擬古之作,題材內容幷不很新鮮,但在藝術風格上卻使人耳目一新。他融彙了漢魏樂府以及李白、杜甫、李賀等人的長處,以氣勢雄健的奇思幻想突破了元代中期詩歌甜熟平穩的畦徑,給人以石破天驚的感覺。例如《鴻門會》:
  天迷關,地迷戶,東龍白日西龍雨。撞鐘飲酒愁海翻,碧火吹巢雙猰。照天萬古無二烏,殘星破月開天餘。座中有客天子氣,左股七十二子連明珠。軍聲十萬振屋瓦,拔劍當人面如赭。將軍下馬力拔山,氣卷黃河酒中瀉。劍光上天寒彗殘,明朝畫地分河山。將軍呼龍將客走,石破青天撞玉鬥。
  此詩模仿李賀《公莫舞歌》,意象之奇崛與原作相仿佛,而氣勢之雄放則有過之無不及。“鐵崖體”以雄奇飛動、充滿力度感的特徵,與元代中期詩風背道而馳,所以特別引人注目。但從整個文學史的宏觀角度看,楊維楨追求的這種風格基本上屬于李白、李賀一路,獨創性幷不鮮明。此外,楊維楨有時一味求奇,不免有詭異晦澀的特點,這一點,也與李賀詩風一脉相承{關於“鐵崖體”的評價,參看鄧紹基《略談楊維楨詩歌的特點》,《湖北大學學報》1989年第4期。}。
  元末詩壇還出現了一批成就較高的少數民族詩人。由于經過了幾十年的民族融合,出身少數民族的詩人已經深受漢文化的浸潤熏陶,他們用漢文寫作也已得心應手。例如突厥人乃賢、色目人余闕,回族人丁鶴年、維吾爾族人貫雲石等人的漢文詩歌,藝術上都相當成熟。其中成就最高的則是回族詩人薩都剌{薩都剌(1272~1355),字天錫,號直齋。泰定四年(1327)登進士第,仕至河北廉訪經歷。著有《雁門集》。關於他的族籍,另有蒙古族、漢族等說,但根據不足。參看周雙利《薩都剌》,中華書局1993年排印本,第5~7頁。}。
  薩都剌以寫宮詞、樂府詩著名,這些作品受晚唐溫庭筠、李商隱詩風的影響頗深,但在穠艶細膩中滲入自然生動的清新氣息,則是他自己的特色。此外薩都剌描寫山水景物和地方風情的詩也比較出色。他一生遍歷南北各地,從塞北風沙到江南煙雨,從氈帳乳酪到蘆芽蒓菜,他都以清新格調、深情的筆觸予以描繪。如《上京即事》:“牛羊散漫落日下,野草生香乳酪甜。卷地朔風沙似雪,家家行帳下氈簾。”又如《過嘉興》中“蘆芽短短穿碧沙,船頭鯉魚吹浪花。吳姬蕩槳入城去,細雨小寒生綠紗”幾句,都堪稱清麗之作。薩都剌也善于寫詞,《滿江紅·金陵懷古》、《念奴嬌·石頭城》二闕被廣爲傳誦。衆多的少數民族詩人加入到漢文寫作的隊伍中,幷且取得了較高的成就,這是元代詩歌的一大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