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0期


我像洗茶杯一样洗厕所

作者:朱 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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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的日本,闷热潮湿,厕所中没有空调。女厕比男厕要脏多了。下班后,留在这里的是刺鼻的臊臭,让我真想把一个星期前在北京吃的饭都吐出来。用手把纸篓中的脏东西一个个掏掉,再用抹布把便池旁溅出的粪便擦净。鼻子一酸,泪水夹着汗水一滴滴地掉进了便池里。
  想起以前,姐妹中我是老小,14岁进央视做主持,15岁在青影厂拍电影,当时因《摇滚青年》在全国放得正火,我留学之事引来了电影学院老师们的一片惋惜声。可是年轻气盛的我,自认为出身书香门第,满腹清高。我推掉了5部电视剧的片约,决心东渡日本。
  现在我却在这里打扫厕所。和我一起干活的是一个40多岁的日本“欧巴桑”(对上了些年纪的妇女的称呼),见到新人进门,显然她已经以前辈自居了。生怕我偷懒,一直侧着眼盯着我。到了10楼以上她干脆止步歇息,在旁边抽着烟,对我指手画脚地吆来喝去。就这样一干就是5个小时,从一楼扫到10楼的时候,我的腰已经累得直不起来了。一不小心碰翻水桶,又引来她铺天盖地一片惊叫。在连续的高声责骂中,我只听懂了电影中日军吼过的一句“八格(笨蛋)”!
  我缩在墙角,浑身颤抖着,不敢去看那张愤怒的脸。这时,一位40岁左右、身着和服、打扮得很体面的太太走了进来。她没看见地上的水,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向前扑去。“当心!”中文冲口而出,我一把抱住了那妇人的双腿,她摇摆了几下总算站定,雪白的日式足套已被溅湿。“妈妈,怎么了?”跟进来的一个女孩子,慌忙扶住了母亲,低头看见跪在水里的我,又是一声惊呼。我的一双脏兮兮的手正紧攥着她妈妈美丽的和服裙摆。我赶紧撒手,衣服上已经留下了两个完整的脏手印。
  闯祸了!我吓得站了起来,向后退去。和我一起干活的日本老太冲上来,小鸡啄米一样频频地向那位阔太太鞠着躬,大概在说我是个外国人,刚来的,不会做事,实在对不起!边说边把我拽过来,拿她那双刚刚掏过厕所,还戴着塑料手套的手摁着我的头让我鞠躬道歉。
  我这十几年都是被人哄着,捧着,惯着的,哪里向人低过头。顿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涌上心头。我梗着脖子,有一种士可杀,不可辱,决不向你日本人低头的“豪迈气概”。阔太太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愤怒,她招招手,意思好像是要我跟她出去。
  我默默地跟随着她走出了厕所,她开始向我问话,我又累又气,什么也听不懂。看她的神态还和气,我只能拼命地回想起上午刚在学校里学来的日语,结结巴巴地说:“我……叫……朱迅,我……是中……国人。”那位阔太太见实在不能和我交流,就从包中拿出两个用银色的锡纸包得很精致的饭团,做了一个吃的动作,柔声地说:“KAWAYISO(可怜的)。”最后一句我听懂了,她在可怜我!这句话对于一向高傲的我来说是振聋发聩的伤害,比打我骂我还要刺痛我的自尊。
  看着手里的两个饭团,我的泪水奔流而下。“天哪!这就是我要接受的现实吗?”我狠狠地把饭团扔进便池,不停地按着冲水钮,水声轰隆,奔流而下,掩盖了我的呜咽,冲走了我的骄傲,也惊醒了我的樱花梦……
  天知道是怎么扫完这18层厕所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我走在回家路上,心中再无初到日本时的兴奋。就是这几个小时,让我真正知道了这不是拍电影,而我也不是在演戏,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而这现实是我自己选择的。背水一战,毫无退路,我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
  从此,每天傍晚,总会有一个刘海儿齐眉、长发齐腰的女孩穿着蓝色的工作服,目光清澈地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打扫着白天的污秽。
  (张爱杰摘自《说出来就过时》辽宁教育出版社 图/潘英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