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5期


长大

作者:郭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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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真的回了北疆,再也没有回来。抑或回来了我却不知道。
  我记得过错仍然是由于我的。那次父亲好不容易得到探亲假的机会回来。晚上我洗澡,父亲坚持要进来给我冲热水,擦背。其实我不过5岁半。但因为我是特别内敛与早熟的孩子,1岁起独自睡觉,两岁起自理生活包括洗澡。虽然我明白那是父亲在寻求挽救这僵持关系的尝试,但是他多年不曾真正与女儿生活过,他的形式笨拙而固执的关怀使不熟悉异性的我无法接受。他想要进来,我不让,最后他略带愠怒地推门进来,我忽然感到非常羞耻,冲动地挥舞着毛巾,蛮横地赶他出去。
  父亲脸上有不可置信的失望。因为我甚至失手用毛巾抽到了他的脸。
  那天晚上我沉睡之中突然醒来。听见隔壁在吵架。
  儿时有很多次我在夜里惊醒,会听见隔壁房间里母亲在抽泣,而一个声音沉重的男人在劝慰她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声音透过墙壁传来,冰冷而且诡秘。是我记忆中的噩梦。而这次是父亲。他们在大声吵架。我知道应该是因为我。父亲责怪母亲没有教育好我,母亲则委屈而愤怒地指责他不体谅一个女人含辛茹苦养孩子何等艰难。
  我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蜷起身体钻进被窝。努力不让自己再听见什么。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眼泪流下来,枕头湿了,被子也湿了。后来不知不觉睡过去,梦中依稀可见清朗的夏季夜空,绵亘的星河璀璨。我甚至听得到母亲教我唱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抚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曲悲歌伴我倏忽而过所有悠长的凛冽年纪。如同青春的消逝一样顾盼不舍。
  那天醒来,见母亲已经坐在我的床边。眼睛红肿。
  爸爸呢。
  爸爸走了。他生气了。
  妈妈,我错了。
  没有,不关你的事。这是大人的事情。不怪你。你只要听话,妈妈活着就有盼头。懂不懂啊你……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
  然后我不敢再说话。看着母亲泣不成声。
  第二天,父亲中午突然回来。进门之后开始沉默地收拾东西。他简直忽略我的存在。收拾了三个黑色的大提箱,然后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我。
  以后听你妈的话。跟她好好过。懂事点儿,别给你妈找麻烦。
  然后他抚摸我的头。目光无限深情与严肃。似要落泪,亦有所冀待——我最终没有像一般孩子那样哭喊着那句“爸爸你不要走……”
  我甚至咬牙不准自己哭。
  我的这个家庭,每个人都是善良至诚的。却有着固执与强硬的性格,从来不善表达。困于爱彼此,却让彼此感受不到爱的怪圈。由于表达的障碍,一直缺少温情。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后悔,如果当初我说爸爸你不要走我求求你了,结局或许不是如此。但是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父亲真的走了。在我成年之前,那竟然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母亲从法院回来,餐桌上,昏黄的灯光映着她极其惨然的面容。亦是从那天起,我察觉到了母亲的迅疾衰老。她说,今后你就和妈妈过。要乖。
  我的喉咙哽得厉害,勉强发出含混的声音算是回答。然后把头埋进饭碗里,眼泪一下子就被热气蒸干了。
  这一年,我七岁。
  在应该被宠溺的年纪,我就开始懂得并做到自立自知。被所有师长称赞为善解人意,成熟懂事的好孩子。我总是很厌恶听这些话。因为我并非愿意这样沉重。
  有些事情,是凹凸有致的碑铭。关于爱或者恨,如同暮春时节漫山遍野的山花烂漫,在寂静的孤独美感中蔓延。在我懂事之后,分明地察觉到了这些印记在我生命中产生的支配性力量。我已经在性格中暴露出明显的父辈的特征。血脉为缘,岁月为鉴。
  这年,我十七岁。
  (莲心摘自《岛(二)》 春风文艺出版社 图/黄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