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7期


西游记

作者:陈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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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城市生活久了,人也疲了,若浮草一根。
  习惯了地铁里人们昏昏欲睡的表情,习惯了报纸网络里弑父杀师的惨案,习惯了同事间不咸不淡的交往,也习惯了对功名不动声色的计较。轮到周末,翻一本杂志,看一会电视,聊一会MSN,黄昏时对着霓虹灯发一阵子呆,天就昏黑了,心却未曾光亮过。
  忽然很想逃离。逃离高楼的阴影,逃离街市的嘈杂,逃离虚华的包装,逃离失眠的黎明。
  终于得到假期,背包,与朋友相约去西部。
  从敦煌火车站出来,很快进入茫茫戈壁。瓦蓝的天空下,汽车一路畅通,犹如野马飞鬃扬蹄。黑山山脉绵延数里,光秃秃不生一树,自在裸露,倒也让人彻底放松。
  偶尔,会有植物低伏在沙土之上,一掠而过。壮如圆球,大若伞蓬,或灰绿朴素,或娇红张扬。导游说,那是红柳,熬着风霜,慢慢绚烂。另外一种是骆驼刺,星星点点地散落,用针尖般的枝叶,千年一日地守护戈壁。
  远方,祁连山清溪泄雪,顺着党河流淌,才逐渐滋生出绿洲和村庄。白杨细直,向日葵妩媚,棉花地一片白茫茫,那亩火红的玫瑰园更是奇迹,在半荒漠地带,向天熊熊燃烧。
  中途休息时,车停在瓜棚附近。咬一口哈密瓜,稠稠的甜香,立刻从舌头清爽到脚尖。从前吃的,哪配叫做正品?只能是复制品。
  稍远处的荒芜土地,有一个个隆起的土包,竟是坟。瓜农说当日是鬼节,当地人会祭拜先祖,保佑现世安稳。果然有父母领着孩子肃穆叩拜,孩子却暗自探出眼来,打量城市来客。都市流行晒伤妆的时候,他的面颊,早烙上那抹疼痛的鲜艳。你正为他惆怅,他却盯住你背包上的小绒熊,深深地笑了。那单纯热情的笑,仿佛有对儿翅膀,徐徐覆盖住祖辈深深的忧伤。
  回念着那笑,一路奔驰来到大泉沟。莫高窟正耸立于鸣沙山东麓断崖上,待人仰望。
  进入千年洞窟,小小手电,照亮的是残朽岩壁之上惊艳绝伦的美。飞天彩绸妖娆,流转自若;彩塑低眉庄严,拈花不语……一个一个洞窟看去,大美难言,心中风声鹤唳,冰雪入骨。听说有游客,拜别之际扑倒在地,泪流成河。心有戚戚焉。
  是什么,千百年之后,仍有力量直指人心?是什么,不着一字不发一言,仍让人俯首长拜?
  只是一个字:美。此刻眼前展示的美,真美。
  莫高窟的保护者樊锦诗,声誉极高。同行的朋友中有一位是她的忘年之交,我们得以在当晚和她小叙。
  樊锦诗穿青布罩衫,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仿佛此地土生土长的老太。谁能看出44年前,她竟是俏丽浪漫的上海女子?初见敦煌,她即被其美震撼,而壁画彩塑的老化破损,被盗窃后留下的空白,更使她心疼。从北京大学考古系毕业之后,她执意远赴戈壁。
  莫高窟内极尽辉煌,鬼斧神工,洞外却是苍天黄土,风沙遍野。她只好在附近的小庙暂时安顿,用的是土炕土凳土桌,灰尘常常呛到肺里。水是碱性的,总洗不净头发。两个月去一回城里,当时戈壁滩人烟稀少,形单影只的几十里路,高达70度的沙子烫得她边走边跳……恋人、父母劝她回城,她把信压到箱底,不肯独走。
  弹指一挥间,青丝成白发。听多了溢美之词,她老实说:“其实,我不是学管理出身,不像院长;也不是贤妻良母,让孩子和先生都受了很多委屈。如果时光倒流,我愿能多陪陪他们……”
  干净的月光,照在她叹息的脸上。那一刻,全忘了她被誉为“西部守护神”的刚强,只当她是一位有着华丽名字的女人。
  别了敦煌,我们沿“丝绸之路”,过古长城,经甘肃、宁夏、内蒙古,一路北上,观景无数。
  裕固族民歌在深蓝夜空悠悠荡荡,犹如天籁;被黄沙环抱的月牙泉,恰好一弯儿,美得仿佛恋人之眼;草原的格桑花一朵一朵,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闹得人心叮叮当当;甘南山绿意浓浓,正好吟诵“我看青山多妩媚,料得青山亦如是”——每一种美,让人忘却尘世,也流成深潭,化为云端。
  到达北京的前一晚,是谁在车上哼起老歌?“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有人跟唱,渐渐地,连司机也被卷入,情绪纷飞如金色纸箔。一首接着一首,《军港的夜》《童年》《一剪梅》……暮色四合,和音低厚,忘了如何开始,永远不愿结束。
  摇摇晃晃的车,迫近繁华都市,摇摇晃晃的人,心里漫上潮水。
  即将各奔东西,但此刻的你我,已被西部大美淘洗过,从此,眼睛里会有标志,心灵里会有烙印。再见,也许,你能把我从茫茫人海中认出,就像,能将这次壮游在茫茫岁月里永远铭记。
  (图/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