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伊人寂寞

作者:陈 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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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那场突然降临的死亡出卖了她。
  灾难降临以前,她是一个不久就要当妈妈的女人。那时她的妊娠反应已经过去,对食物的热爱回到她心里,睡眠也回到她的眼睛里,她看上去很强健,有旺盛的精力。生活很好,即使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来,腰身的粗壮使她原来的衣服不再适合她,但是春天的到来却使她很容易打扮自己,她穿着宽松舒适的孕妇裙,看上去是那样地闲适自在。
  是一个周末,她要去郊区镇子上看望一位女友。女友在电话里不止一次跟她描述小镇油菜花开的样子,麦苗青青菜花黄,那情景她是熟悉的,只是好多年没看见了。现在,怀孕使她从容起来,那就去看看吧。
  她拒绝了丈夫的陪同,她说,离产期还早呢,没那么金贵,一个人去得了。她心疼上夜班的丈夫,就靠白天的睡眠补精神,她不能叫他缺觉。
  丈夫送她出门,随手理了理她耳边的头发,使她的头发更整齐些。
  他陪她走到巷子口,那里有公共汽车,可以载她去女友所在的小镇。他看着她上了公共汽车,他们相互挥手道别后,他就回家了。他睡觉。他的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一个完整的夜班的确使他疲劳。他的睡眠一片黑暗,那里很少有梦。
  他不知道正有什么在他安睡时发生。那辆公交车———载着他妻子和将要出生孩子的车———被一辆迎面而来的车撞到了路基下。他的妻子和他未来的孩子就在那一瞬间永远地弃他而去了。
  他在医院里看见她们,准确点说,是看见他的妻子,他妻子的尸体。跟他谈判的是医生。医生说,她死了,在撞车的一瞬就死了,她撞坏了大脑,她没有痛苦。医生替他揭开那块白布,他看见她的脸,她的身子。她的身子和脸都是完好的,区别是它们现在看上去僵僵的,没了血色。他仔细地看她,他看见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里没有恐惧,只有吃惊,像是看见什么叫她不明白的事情在眼前发生。从前他惹她生气时她多半就是那表情,吃惊无辜地看着他,看得他心软,把所有的过错自觉承担下来,不管事情的起因怪不怪自己,他都甘心。现在,那样的目光再次看着他,他立即就有了要承担什么义务的准备了。可这一次,他能承担什么呢?
  我们医院想买你妻子的身体,当然,这得你肯成全。医生在说话,在对他说。
  等他终于明白医生的意思,他的直觉反应就是把自己善于操持钢铁的拳头砸在医生脸上,但他控制了自己。他虽然活得粗糙,但这并不意味他缺少教养。
  我们很想把你妻子的身体留在这里,你不知道,这对医学研究有多高的价值。医生更加小心地寻找字眼儿,生怕伤害了那做丈夫的情感。
  谈判是艰难的。一方是刚刚痛失亲人的丈夫,一方是对科学秉承严谨态度的医生。
  总之这桩谈判最后定下来了。那丈夫终因那笔他不再有力气拒绝的金钱,放弃了他的坚持;而医生,一个视人体研究如同生命的人得到了那具人体:一个怀孕六个月的年轻女人的健康完整的身体。
  据说,那个女人的身体用了世界上最尖端的技术,被栩栩如生地保存下来。
  我是在一次名为“人体奥秘”的展览里见到她的。于我,那是众多参观者中的一个参观者,是一个不明就里就走进去了的一次观看。
  讲解的先生一再说,一定进去看看,这里有中国仅此一家的珍藏。讲解先生说的“仅此一家的珍藏”指的就是那个怀孕六个月的女人的身体,她在这里有一个名字:“惊鸿”。那是一个很诗意的名字,但在这里我看不见诗意,也因此怀疑,那不是她的本名。
  讲解先生说了她的来历,她现在的身价,那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只因为,她的遭遇的偶然性导致了她身体的科学研究价值的珍贵。
  时光过去了二十年这也是讲解先生告诉的,她依旧保持着二十年前那一瞬发生时的表情。让她“永恒”的技术的确高超,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大方而周正,睁大的吃惊的眼睛叫她的表情看上去无辜而年轻。她的双乳饱满坚挺,鼓荡着生命力,她四肢和腹部的肌肉纹理结实有韵味,她孕育和护佑她婴孩的那个地方现在像一面永远敞开的窗,向遇见她的每一双眼睛打开她身体内的秘密:她是一个怀孕六个月的女人,你看她的宝宝多健康,仿佛随时都会在她的子宫里伸个懒腰踢一下腿似的。
  我回到展览馆外,九月海滨的阳光明亮清润,空气里有青草的浓香气。我使劲摇了摇头,想摇落那女人留在我记忆里的目光。可是摇不掉。
  我再回头,看见明亮的阳光使展览馆待在黑影里。
  那里,藏着科学的凉意。
  (梦寒摘自《齐鲁晚报》图/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