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4期


裙裾飘舞的夏天

作者:丁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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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黄昏,太阳像一枚红枣似的缀在远天。八岁的她,捏着成绩报告单的一角往家飞跑。老师说,从明天起就不要上学了,放假了,要过年了。她小小的心,立刻激动得想飞出来。她是喜欢过年的呀,不知掰着小指头在被窝里数过多少回了。她想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要过年了呢,母亲知不知道呢?
  她推开院门,一壶水正在炭炉上。母亲坐在一旁的矮凳上,脸上没有平时的笑容,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一样。她有些怯怯地走近母亲,给母亲看成绩单。母亲没有抬头看,她就一直把成绩单举着,有些固执地要母亲看,说,妈,老师说我考得好呢!
  母亲突然一抬手,推了一下,怒道,滚,你们老的小的,没一个好东西!她的身子被意外一推,迅速向后倒去,碰翻了炭炉上的水壶。一壶热水全淋到她的一条腿上,立时像无数根钢针刺进肉里面去了,她疼得大哭。吓坏了的母亲手忙脚乱给她剥衣服,但衣服粘着皮肉,怎么也剥不下来。最后衣服脱下来了,她的一层皮也跟着蜕下来了。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她躺在上海中山医院的病床上,心里充满了绝望。她整天不说话,任母亲低声下气跟她说什么,她也不理。
  父亲来过两次,母亲把病房门关上,不让他进。他们在走廊上吵,吵过之后,母亲回来,眼睛是红肿的。自从她的腿被烫伤后,母亲的泪就一直没干过。她只是漠然地看着。
  只在每次护士来换药时,她才会发出声音来,是嚎叫。她叫,阿姨,求求你,我不换药了。整个医院的走廊上都充满了她绝望的哭叫声。八岁的孩子,忍受疼痛的毅力毕竟有限啊,每一次换药,都像把她丢进地狱一次。她听到邻床的老太太站在床边叹息,摇头说,唉,可怜的孩子,怎么烫成这样?像剥兔子似的。
  事后,母亲给她买骨头熬汤喝。她闭紧嘴巴不喝。她看见母亲伤心,心里竟有一丝说不出的痛快。父亲再也没有出现过。母亲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她的头发里已隐约有白发出现了。
  邻床的老太太偶尔会劝母亲两句,劝的话,她不大懂。母亲只摇头哭,说,他在外面有人了。她不懂父亲在外面有什么人了,她懒得去理会。
  病房外,长有几棵树,很高很高。那些绝望的日子,在她的记忆里是刀刻斧削般的。
  她的那条腿医好了,但因多处重新植皮,从上到下,都卧着蛇一样的疤痕,紫红的。她再也不能穿裙子了。
  夏天到了,满天空下都流淌着女孩子们的快乐啊,漂亮的裙裾如彩蝶翻飞。她远远地看着,满心羡慕。她那条可恨的腿包在长长的裤子里,包得密不透风。
  有女孩好奇地问,为什么不穿裙子呀?她说,不喜欢。
  她跑到没人处,大哭一场,然后回家,装成什么也没发生。母亲给她做了许多条漂亮的裤子,用蕾丝镶边。她穿上,把蕾丝剪了。母亲叹息,再给她缝上。
  在夏季就要过去时,她长裤里的秘密却被同学发现了。那一日,在厕所里,她提裤子时没提住,裤子突然滑了下去。一个女孩偶一抬头,看到她的腿,吓得惊叫一声跑开了。从此,再长再漂亮的裤子也不能把她的秘密藏住了。她心里的耻辱像蚕食桑叶般的,一点一点,侵蚀了仅存的那点自信。
  有孩子给她取了个绰号,每当听到他们叫,她会不顾一切冲过去打。最后的结果,被打的孩子的母亲会领着孩子找上她家门去,那孩子脸上多半会有一道一道很深的血痕,是她的指甲给抓的。
  母亲这时会很生气,在说尽好话安抚走了“告状”的人后,母亲拿着鸡毛掸子对着她,手举到半空中,却又颓然放下。那一刻,母亲的伤心震撼了她,她有隐隐的悔意,但也只是一刹那。她表面上依然强硬得像块石头。
  她十四岁那年,母亲认识了一个男人。那男人高高的,跟小巧的母亲站在一起很般配。
  男人在一个煤矿工作,每周星期六来。他来时会带来很多礼物,给她的,还有给她母亲的。给她的,她从来不要。
  一次,男人又来。男人手上提两个衣服袋子,欢欢喜喜地打开,竟是两条漂亮的裙,一条给她的,一条给母亲的。母亲一边说好看,一边尴尬地笑,忙着收起来。她什么也没说,跑进房间去,“啪”地关上门。
  晚上,男人走后,她出来,竟看到母亲在一面穿衣镜前试裙。母亲脸上有深刻的忧伤。她这才想起,漂亮的母亲,夏天也从不穿裙的。母亲看到她,慌慌地笑,像做了错事似的。
  她昂首对母亲说,我不喜欢他,我不想再看见他来。然后,她扔下发呆的母亲,重又跑回房间去了。半夜里,她起床,把沙发上的两条裙,用剪刀剪成一条一条的布条条。然后,她才满意地睡了。第二天,她看到母亲红肿的眼。那个男人,从此后再没出现。
  考大学填志愿时,她执意填了远在东北的高校。她想着,离母亲越远越好。她如愿以偿考上了吉林大学。那些天,母亲老在半夜里哭,哭声压抑。她听得心里湿湿的,但还是硬着心肠不去理会。
  母亲取出所有积蓄,交给她,并准备了许多条裤子,是母亲亲自裁剪的。母亲为了给她做最漂亮的裤子,特地去学了裁剪,买了缝纫机回来。走时,母亲要送她去。她不肯,在大门口就分别了。
  她站在母亲跟前。也不过是转眼功夫,从前的小女孩,如今个子已超过母亲了。母亲伸手捋她的额发,千叮万嘱,在学校不要省,要多吃。没钱写信回来,妈再寄。
  她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去,泪却从脸上滑下,原以为离开了母亲会轻松、开心的,却不知是加倍的疼痛。她瞥见母亲的头发里面,白的已远远多于黑的了。母亲老了。
  毕业那年,她打电话告诉母亲,说不回来了,就留在外地。母亲沉默了一会,笑说,只要你高兴,在哪儿工作都行。她握听筒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想对母亲说声保重,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又到夏天了。她对这个季节很敏感,条件反射似的。她变得十分抑郁。一天早晨,传达室的老陈来叫她,说有她的邮包。她跑去一看,熟悉的字迹,是母亲的。
  回到宿舍,她把邮包打开,满眼的花花绿绿啊,竟是漂亮的裙裤。母亲在一张纸条里说,今年街上流行裙裤,我学做了几条,妈也不知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只估摸着做的,你穿穿,看是不是合适。她随便挑一条穿上,竟像量身做的似的。镜子里的她,裙裾飞舞,像是妩媚的一朵莲。
  飞舞的夏天。她问男朋友,你介意吗?如果介意,分手还来得及。
  男孩已听得泪眼盈盈的了,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说,你受苦了,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她幸福地闭上眼。她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母亲喜欢的那个男人,想起母亲在穿衣镜前试裙的模样。她心中的堤坝一下子被击破,泪落如雨。
  是不是一个人只有学会爱,才学会宽容?她庆幸醒悟得还不算太晚,她还可以补偿母亲。她买了一箱漂亮的裙子,和男友一起坐车回去看母亲,她要让母亲一天一条地穿,并且要告诉母亲,从此以后,自己和她再不分离。
  (蓝狮摘自《家庭百事通》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