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三毛

作者:钱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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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她的一帧小照,黑白的。发梳得紧,仿佛手抿过的,微风也吹不起的平伏,描了深黛眼线,胸前一排银饰,流苏下坠。所有的风情都收敛在一双眼睛里。她的眼睛里漾着悲苦的波,即便笑着,也是偶尔流落的冰凌在火上烫一下,化作了烟。
   那年,新闻联播里报着她的死讯。我呆呆坐在床上,心里有个空洞……那时,我本质未开,初涉文字,悟性也晚。可是,也读过她大量的书。
   她一生的悲喜都在眼睛里,瞒不了人。童年自闭,在家接受基础教育,人到中年,还抹不去被侮辱的经历。被凌辱的小小的心,始终没长好,如断梗飘萍,一站又一站,飘过很多国家;也像浪峰之上的泡沫,无与伦比的光芒绚烂,都逃不脱归于宁寂的结局。
   如今,又想起她来,感佩命运的不可捉摸。人似飘萍,那些不可知的未来,偌大的虚空,我们如何做得了自己的主?
   多年不曾翻她的书。有一个细节,她写旅途里遇见一处教堂,进去,一下跪在那里,泪如雨下。失爱的心,无助地撕痛。那时,嫩粉的我毕竟懂得,那不是真的归了教,面对无声的上帝,哭为何来?她面对一个虚空哭泣,因为长久的压抑。
   后来,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被陆续揭露。原来那文字里包裹着的都是绚烂的不可实现的愿望,一下幻灭了,一把火一样,灰烬如锦绣,伸手触摸,早已飘若浮云。这让我们不仅没有受骗上当之感,反而有着对于人生的更深的惶恐。也更衬出她更深更广的悲苦。那是什么样的人生呢?
   她死时,另一个畅销书女作家出来接受电台访问,她说,她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人生里最起码的慰藉也没有……都是女人,她夫荣子贵,一日好似一日的玉圆器润,她呢?一日近一日的寒瘦病弱。人生里小到不能再小的愿望,都无从实现,这就是命运。
   人同鼠命,无可把握。或生于稻仓,或长于粪厕,是我们不能做主的选择。
   如今再回首她的书,仿佛历历于心。非常用力的写作,要极力挣脱什么似的奋力往上,拼尽一切的力气去抵达。文字不过是一种介质,一种显影,她的人生远比文字扬眉,那是所有的恨意都达不到的茫茫之愁。不,她不是愁苦,是悲苦。一个女子,连起码的人世幸福都没能很好的拥有,均被拿得干干净净。
   她是个遇事激动的人。看见一片油菜田,也要迎风落泪,嘟哝道,在台湾怕再也见不着这么灿烂的油菜花了。难道宜兰乡下没有吗?她走得远,目光不肯停留在熟悉之地,那是更大意义上的虚无。
   人生的架子搭起来,长风激荡的,是不肯低一点点头,烟火人间也未必适合,所以,把自己结束在一根丝袜上。
   我去周庄时,看见以她笔名命名的茶楼,人烟寥落,桌椅灰尘。我没有进去坐。想她曾经在这里歇过,走过大半个世界的女子,在一个临水的庄子里坐过,然后精明的商家便拿她来做了揽客招牌,仿佛要沾染她一点光芒四射的人生。实则,这才是悲苦的加深。她连一个普通女子的幸福都不能有,那些外人强加的光环,对她的短暂一生,是多么大的讽刺。
   她静静死去,已然15年。愿所有的灵魂都能得到护佑。
  
  (龙泽摘自《齐鲁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