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6期


雪狐的绝唱

作者:凸 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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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垭里,有一只著名的狐。狐轻捷而美丽的身影,垭里三代人都见过。
   我家是垭里最好的猎户。于是,能不能抓住那狐,便是与我家的名声极有关的事。
   曾祖父觉得抓一只狐实在是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但终其一生也没有抓住狐的一根毫毛。临死前,他对祖父和已经开始懂事的父亲说:“后人若问起我,莫说我是做过猎手的。”
   于是,父子便对那只狐抱了很深的用意,但后来,父亲却因了这狐与祖父闹了极深的隔膜———
   这是一只母性的狐。
   她的身架很大,她浑身的毛繁茂绵长,白得耀人眼目。
   那是个冬日的白天,阴沉的天气使人极烦躁,祖父就对父亲说:“待也待不踏实,就出去找一找那只狐吧。”
   在山上转了大半天,翻了不少山走了不少梁。狐的蹄迹,竟没找到一颗。两个猎人就在一小块平地上,燃了一堆篝火,闷闷地烧烤着带来的食物……
   雪野中,闪烁着被微风吹得忽红忽暗的炭火。两个猎人睡得很沉。
   这时,从远处的一片矮树林中,闪出一团雪白的身影,恰若一团流动的雪,缓缓地滑向篝火。
   那雪狐踅到两个猎人的身边,轻轻地嗅一嗅,走到炭火旁,坐定了。她抖一抖头上的露水,便低下头,一点一点地舔舐身上的绒毛。从前肢到胸腹,依次舔下去;舔到两条后腿时,就舔得更慢更仔细。那两条后腿极腴美,毛茸茸而且浑圆的轮廓,辐射出一团摄人心魄的温柔。
   狐一遍又一遍舔舐着这两条美丽的腿,那爿紧凑而小巧的脸上,氤氲着一团娇媚的笑。她为自己的美所深深陶醉了。
   这时的父亲,其实是醒着的,当然暗暗一惊,但他很快便被狐那醉人的美所攫慑,便静静地看狐为它自己梳妆。
   不知怎的,父亲竟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姐姐已有十八岁了,长得很好看的;但她从来没用心梳过她的头发,整日里乱蓬蓬的,给人的感觉便极不舒服。而这狐竟比姐姐有出息,她知道珍爱自己那美丽的容颜。
   父亲轻轻地捅一捅祖父:“爹,有狐呢。”
   祖父猛地坐起身来,狐也适时地抬起头来,她温柔恬适的目光正同祖父的目光撞在一起。而祖父的目光是惊警而凶厉的,是要把她吞下去的目光。狐却未因此而受惊,只是目光有些迷惑,便显出更惹人爱怜的柔媚。
   祖父闷闷地骂一声,手就去摸索那猎枪。
   就见狐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里迷散着雾一般的怅惘,慢慢地转过身去,朝来时的矮树林走去,步态极从容。温柔的父亲便觉得这是一团洁白的神圣,送给她的,应该是觉悟的抚摸;然而祖父送给她的,却是猎人的理智而又冷厉的仇恨。
   祖父更恨的是,狐走得那般从容,好像她并不在乎身后那森然的威胁。
   祖父的枪终于响了。
   祖父几乎是随着枪响跑出去的。跑到林畔,除了吱咯吱咯地踩响断枝以外,并不见狐的一丝踪影。
   祖父站成一柱冰冷的失望。
   父亲心中却散发出一种莫名的热情。晚上,睡在被窝里,只要一合上眼睛,狐那娇媚的笑,便在父亲的脑际映得极清晰……
   过了几天,垭里的雪就来了。
   待雪停了,祖父就上山去。父亲尾随在他身后。
   在山间,父子俩很快便遇到了几只普通的狐。祖父出于猎人的本能,竟打了三四只。然而,祖父的脸色却依然阴沉。
   父亲理解祖父的心思:他之渴望,便是那只美丽的狐。
   临近傍晚的时候,在一片原始的冷杉林畔,终于见到了那团雪白的身影。父子便寻着狐的蹄印,追了下去。
   那狐的蹄印精巧若花瓣,由于她走得轻盈,“花瓣”的边缘便极完整,没有绽开的裂痕,也因为步态的均匀,“花瓣”散落得亦均匀,印在自由的雪底子上,便如星满天。父亲深深迷恋着这些蹄印,拼命地跑在祖父前面。他舍不得这些白雪中的美丽,在未经欣赏之前,便被祖父那丑陋的大脚无情地践踏。
   当暮色四合的时候,父子追到一个极陌生的境地。当祖父咒骂着去折树枝点篝火的时候,父亲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决绝地望着属于处子般的雪白世界。
   父子被饿醒的时候,天竟蒙蒙亮了。
   坐起来,父子就“呀”地一块叫了;那未熄尽的炭火的周遭,环列着两排极清晰的蹄印;在炭火的另一端,有被坐压的凹痕。
   父子便都感到了雪狐的诡秘。 父亲感到了这狐的善良———恶狐咬断追捕它的猎人的喉咙的故事,他是听说过的;而祖父却感到了狐对他的戏弄,他感到了做人的惭愧,尤其作为一个猎人。
   祖父恨恨地对父亲说:“回家。” 父亲也学祖父的样子:“回家。”说完,竟乐出声了。
   祖父便瞪他:“笑什么笑!”
   父亲依旧是笑,且笑得咯咯的了。
   祖父就恼极,重重地打了父亲一个耳光。虽打出了父亲的眼泪,那笑声却未被打住。在泪水的滋润下,那笑声就显得清脆显得鲜艳。
   ……
   回家以后,祖父就借来垭里所有的地夹,又做了几十副套索。
   最终,雪狐被夹住了。地夹那冷冷的铁牙,紧紧地夹住了她的一条后腿。
   狐腿中的骨头已被铁牙击碎了,相连的,是腿上坚韧的内筋和柔韧的外皮。血仍不停地从伤处渗出,但雪却只被涸红了小小的一块;滴在雪地上面,便“嘶”地被吸收了(雪厚啊!)。那一小片被涸湿的雪,便黏稠成一团红泥。
   狐浑身颤抖着,泪水和口涎混在一起,凝成黏浊的绝望。
   父亲的喉间痒痒的,蹲下身去,欲将铁牙打开,但他的力气太微弱,铁牙一动不动。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株小树,就走过去,折一段树枝,以期借树枝的力量,把铁牙撬开。
   狐误会了,她因此而惊惧:她闷闷地叫一声,决然地俯下头来,拼命撕咬那伤处的筋皮。
   父亲被惊呆了。
   狐终于把铁牙中的腿咬断了,她跑走的路上,留下细细的一线血痕。
   地夹的牙缝中,狐那条美丽的断腿被静静地衔着……
   父亲的心灵因此而震撼,他久久地立在那里,对周遭的一切,已无感觉。
   狐最终还是被祖父捉住了。
   在庭院中,祖父霍霍地磨刀,任父亲苦苦地哀求。
   那美丽而哀怜的狐被吊在树上,她平静极了,绵绵地垂着那颗精美的头,定定地看祖父把刀磨得亮亮。
   在一边,就坐着无可奈何的,善良的,且是柔弱的那个多情的少年。
   当祖父的刀锋刺进她仅剩的那条美丽绝伦的后腿时,她终于用出所有的力气,仰天长啸。
   那嘶声凄惨而嘹戾,枝头的积雪,簌然颤落着。父亲嘤嘤而泣。他已弄不清,狐的最后的绝唱,是用来呼唤恶,还是呼唤善?
   他只知道,垭里的天地是极广阔的,既容得下不屈的猎人,也容得下柔媚的狐……
  (文/三月烟花摘自《人与动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