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唐吉河德(上)



  《唐吉诃德(上)》
  〔西班牙〕塞万提斯 著

  第 一 章  著名贵族唐吉诃德的品性与行为
  在曼查有个地方,地名不用提了,不久前住着一位贵族.他那类贵族,矛架上有一支长矛,还有一面皮盾.一匹瘦马和一只猎兔狗.锅里牛肉比羊肉多,晚餐经常吃凉拌肉丁,星期五吃扁豆,星期六吃脂油煎鸡蛋,星期日就加一只野雏鸽,这就用去了他四分之三收入,其余的钱买了节日穿的黑呢外套.长毛绒袜子和平底鞋,而平时,他总是整齐地穿着上好的棕色粗呢衣.他家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管家,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外甥女,还有一个能种地.也能采购的小伙子,为他备马.修剪树枝.
  我们的这位贵族年近五旬,体格健壮,肌肉干瘪,脸庞清瘦,每天起得很早,还喜欢打猎.据说他还有一个别名,叫基哈达或克萨达(各种记载略有不同).推论起来,应该叫吉哈纳.但是,这对我们的故事并不重要,只要我们谈起他来不失真实就好了.
  人家说这位贵族一年到头闲的时候居多,闲时常读些骑士小说,而且读得爱不释手,津津有味,几乎忘记了习武和理财.他痴心不已,简直是走火入魔,许多田地被卖掉了而去买骑士小说.他把所有能弄到的骑士小说都搬回家了.不过,所有这些小说,他都觉得不如闻名遐迩的费利西亚诺.德席尔瓦写得好,此人的平铺直叙和繁冗陈述被他视为明珠,尤其在读到那些带有殷勤话和挑逗信时更是如此.许多地方这样写道:"以你无理对我有理之道理,使我自觉理亏,因此我埋怨你漂亮也是有道理的."另外:"高空以星星使你的神圣更加神圣,使你受之无愧地接受你受之无愧的伟大称号而受之无愧."
  这些话使得这位可怜的贵族惶惑不已.他夜不能寐要理解这些即使亚里士多德再生也理解不了的句子,琢磨其意.他对唐贝利亚尼斯打伤别人而自己也受伤略感不快,可以想象,即使高明的外科医生治好了病,也不免会在脸上和全身留下伤疤累累.然而,他却很欣赏书的末尾,说故事还没有完结,很多次,他甚至提笔来续写.如果不是其它更重要的想法不断打扰着他,他肯定会续写,而且会写完的.
  他经常和当地的神父(一位知识渊博的人,毕业于锡古恩萨)争论,谁是最优秀的骑士,是英格兰的帕尔梅林,还是高卢的阿马迪斯?然而同村的理发师尼古拉斯师傅却说,谁都比不上太阳神骑士.假如有人能够与之相比,那么,只能是高卢的阿马迪斯的兄弟加劳尔.他具有各方面优秀条件,不是矫揉造作的骑士,并且不像他兄弟那样爱哭,论勇敢也不比他兄弟差.
  总之,他沉湎于书,每天晚上通宵达旦,白天读得天昏地转.这样,睡得少,读得多,终于使他思维枯竭疲惫,神经失常,满脑袋都是书上虚构的那些东西,都是想入非非的魔术.打斗.战争.挑战.负伤.献殷勤.爱情.暴风雨.胡言乱语等.他确信在书上读到的所有那些虚构杜撰都是真实可信的.对他来说,世上只有那些故事才是实事.他说熙德.鲁伊.迪亚斯是一位杰出的骑士,可是与火剑骑士无法相比较.火剑骑士反手一击,就把两个巨大的恶魔劈成了两半.他最崇拜卡皮奥的贝尔纳多.在龙塞斯瓦列斯,贝尔纳多借助赫拉克勒斯把地神之子安泰举起扼死的方法,并杀死了会魔法的罗尔丹.他十分称赞巨人摩根达.其他巨人都傲慢无礼,只有他文质彬彬.不过,他最赞赏的是蒙塔尔万的雷纳尔多斯,尤其是看到故事中说,他走出城堡,逢物便偷,并且还到海外偷了全身金铸的穆罕默德像的时候,他更是赞叹不止.为了狠狠地踢一顿叛徒加拉隆,他情愿献出了他的女管家,甚至可以把他的外甥女再赔上.
  实际上,他理性已尽失了.他产生了一个世界上所有疯子都不曾有过的怪诞想法,自己倒认为既合适而且必要,既可以提高自己的声望,又可以报效他的国家.他要做个游侠骑士,带着他的甲胄和马走遍全世界,八方征险,实施他在小说里看到的游侠骑士所做的一切,赴汤蹈火,报尽天下仇,然后留芳千古.可怜的他已经在想象依靠自己双臂的力量,起码得统治特拉彼松达帝国.想到这些,他心中陶然,并且从中体验到了一种奇特的快感,于是他立即将愿望付诸行动.他首先做的就是清洗他的曾祖父留下的甲胄.甲胄多年不用,被遗忘在一个角落,已经生锈发霉.他把甲胄洗干净,尽可能地拾掇好,可是他发现了一个大毛病,就是没有完整的头盔,却只有一个简单的顶盔.不过,他可以设法补救.他用纸壳做了半个头盔接在顶盔上,看起来象个完整的头盔.为了试试头盔是否结实,是否能够抵御刀击,他拔剑扎了两下子.结果,刚在一个地方扎了一下,他一星期的成果就报废了.看到这么容易就把头盔弄碎了,他颇感不快.他又做了一个头盔.为了保证头盔不会再次被毁坏,他在里面装了几根铁棍.他对自己的头盔感到很满意,不愿意再做试验,就把它当作是个完美的头盔.
  然后,他去看马.虽然那马的蹄裂好比一个雷阿尔,毛病却比戈内拉那匹皮包骨头的马毛病还多,他还是觉得,无论亚历山大的骏马布塞法洛还是熙德的骏马巴别卡,都不能与之相比较.
  他用了四天时间给马起名字.因为(据他自言自语),像他这样有名望.心地善良的骑士的马没有个赫赫大名就太不像话了.他要给马起个名字,使人知道,在他成为游侠之前它的声名,后来又怎么样.主人地位在变,马名随之改,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得起个鼎鼎煊赫.如雷贯耳的名字,才能与他的新品第.新行当相匹配.他创造了很多名字,都不行,再补充,又去掉.最后,凭记忆加想象,才选定叫作罗西南多.他觉得这个名字高雅.响亮,表示在此之前,它是一匹瘦马,而今却在世界上首屈一指了.
  给马起了个称心如意的名字后,他又想给自己起个响当当名字.这又想了八天,最后才想起叫唐吉诃德.前面已谈到,这个真实故事的作者认为他肯定叫基哈达,而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叫克萨达.不过,想到勇敢的阿马迪斯不满足于叫阿马迪斯,还要把王国和家乡的名字加上去,为故里增光彩,叫高卢的阿马迪斯,这位优秀的骑士也想把老家的名字加在自己的名字上,就叫作曼查的唐吉诃德.他觉得这样既可以表明自己的籍贯,还可以给故乡带来荣耀和声望.
  洗净了甲胄,把顶盔做成头盔,又为马和自己起了名字,他想,就差一个恋人了.没有爱情的游侠骑士就好象一棵树无叶无果,一个躯体没有灵魂.他自言自语道:"假如我倒霉或走运,在什么地方碰到了某个巨人,这对游侠骑士是常有的事,我就一下子把他打翻在地或拦腰斩断,或者最终把他战胜,降伏了他.我让他去见一个人难道不好吗?我让他进门便跪倒在我漂亮的夫人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夫人,我是巨人卡拉库利安布罗,马林德拉尼亚岛的领主.绝代骑士曼查的唐吉诃德以非凡的技艺将我打败,并且命令我到您这儿来,听候您的吩咐.,"哦,一想到这段话,我们的优秀骑士多得意呀,尤其是当他找到了他可以赋予恋人芳名的对象时,他便更得意了.原来,听说他爱上了附近一位漂亮的农村姑娘.他一直爱着那位姑娘,虽然他也明白,那位姑娘却从不知道也从未意识到这件事.她叫阿尔东萨.洛伦索.他认为,把这位姑娘作为想象中的恋人是适当的.他要为她起个名字,既不次于自己的名字,又接近公主或贵夫人的名字.她出生在托博索,那就叫"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了.他觉得这个名字如同他给自己和其他东西起的名字一样悦耳.美妙.有意义.     

  第 二 章  足智多谋的唐吉诃德初离故土
  事已就绪,他便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想法付诸于实施.他要铲除暴戾,拨乱反正,制止无理,改进陋习,清理债务,假如现在不做,为时就晚矣.在炎热的七月的一天,天还未亮,他没有通知任何人,没有让任何人看见,全副武装,骑上罗西南多,戴上破头盔,挽着皮盾,手持长矛,从院落的旁门来到了田野.看到鸿图初展竟是如此顺利,他不禁心花怒放.可是刚到田野上他就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差点儿让他放弃了刚刚开始的事业.原来他想到,自己还未被封为骑士.依照骑士道,他不能也不应该用武器同其他任何一个骑士战斗.即使他已被封为骑士,也只能是个新封的骑士,只能穿白色的甲胄,并且盾牌上不能有标志,标志得靠自己努力去争才会有.这样一想,他有点犹豫不决了.不过,疯狂战胜了他的其他意识,他决定像小说里看到的许多人所做的那样,请他碰到的第一个人封自己为新封骑士.至于白色甲胄,他打算有时间的时候把自己的甲胄擦得比白鼬皮还要白.这么一想,他放心了,继续赶路,信马前行.他觉得那是一种冒险的力量在催马前行.
  这位冒险新秀边走边自语道:"有谁会怀疑呢?将来有关我的举世闻名的壮举的真实的故事出版时,著书人谈到我如此早又如此这般初征时肯定是这样写的:'金红色的阿波罗刚刚把它的金色秀发披撒在广袤的地面上,五颜六色的小鸟啼声宛转,甜甜蜜蜜地迎接玫瑰色曙光女神的到来.女神刚刚离开多情丈夫的软床,透过门户和阳台,从曼查的地平线来到世人面前.此刻,曼查的著名骑士唐吉诃德放弃了多年不用的羽毛笔,跨上那匹名马罗西南多,开始行走在古老且又熟悉的蒙铁尔原野上.,"他的确走在那块田野上.接着,他又自语道:"幸运的时代,幸运的世纪,我的功绩将载在这里.它应被铭刻在青铜器上,雕琢在大理石上,画在木板上,留芳千古.哦,还有你,杰出的智者,这部游侠的故事应由你来写.我请求你不要忘记始终处处伴随我的良马罗西南多."随后,他好像真的在恋爱了,又说,"哦,杜尔西内亚公主,你拥有我这颗被俘虏了的心!你撵我,斥责我,残酷地令我不得再造访你这位国色天香的人,已严重伤害了我.美人儿呵,请你为想起这颗已经属于你的心而高兴,它为了得到你的爱情已饱经了苦楚."
  他说了一串胡话,而且词句上也尽力模仿书上教他的那套.他自言自语,走得非常慢,可是太阳升得很快,而且已赤日炎炎.如果他还有点头脑,这点头脑也被烈日照化了.他几乎全天都在走,可是并没有碰到什么值得记述的事情.他感到沮丧了.他很想马上碰到一个人,以便比试一下自己健臂的力量.或许有人说,他的第一次历险是在拉皮塞隘口,另一些人说是风车之战.可我的考证结果和曼查编年史的文字记载却是他全天都在游荡.傍晚时候,他的马和他都疲惫不堪,饥饿至极,举目四望,看是否能发现一个城堡或牧人的茅屋,暂避一时,以便充饥和方便.他看到离路不远处有家客店,便仿佛看到了一颗星星,一颗不是引他去客店,而是引他去救生之地的福星.他加快赶路,到达时已是日暮黄昏.
  恰巧门口有两个青年女子,被称之为风尘女子.她们随同几个脚夫去塞维利亚,今晚就投宿在这个客店里.我们这位冒险家所思所见所想象的,好象都变成了现实,一切都和他在书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客店在他眼里变成了城堡,和书上描写的一样,周围还有四座望楼,望楼尖顶银光闪闪的,吊桥.壕沟一应俱全.在接近那家在他眼里是城堡的客店时,他勒住罗西南多的缰绳,等待某个侏儒在城堞间吹起了号角,通报有骑士来到了城堡.却迟迟不见动静,罗西南多又急于去马厩,他只好来到客店门口.看到门口有两个女子,他宛如看到了两个漂亮的少女或两位可爱的贵夫人在城堡门口消磨时光.
  就在这时,一个猪倌从收割后的田里赶回一群猪来.猪倌吹起了号角,猪循声围拢过来.这回唐吉诃德希望的机会到来了,他认为那是侏儒在通报他的光临.他怀着一种奇怪的快乐,来到客店和那两个女人面前.两个女人看到他这副打扮,且还手持长矛.皮盾,都惊恐不已,意欲躲进客店.唐吉诃德揣测她们是因为害怕而企图逃避,于是掀起纸壳做的护眼罩,态度优雅.声音平缓地对她们说:
  "你们不必躲避,也无须害怕任何不轨.这有骑士勋章作证,勇士不会对任何人图谋不轨的,更何况对两位风范高雅的娇女."
  两个女子看着他,用眼睛搜寻他那张被破眼罩遮护着的脸,听到称她们为"娇女",与她们的身份相距甚远,禁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唐吉诃德很不好意思,对她们说:
  "美女应该举止端庄稳重,为一点小事就大笑是愚蠢.我这样说不是为了惹你们生气,而是为你们好."
  两个女子听了更加迷惑不解,再看我们这位骑士的模样,愈发笑得厉害,唐吉诃德却生气了.如果不是这个时候店主走出来,事情就闹大了.店主非常胖,但很和气.看到这个人的反常样子,配备的胫甲.长镫.长矛.皮盾和胸甲都各式不一,店主并不像两个女子那么开心.可是他害怕那堆家伙,决定还是跟唐吉诃德客客气气说话.他说:
  "骑士大人,您若是找住处,这里什么都有,只是缺少一张床."
  唐吉诃德把客店看成了城堡,把店主看成谦恭的城堡长官,于是回答说:
  "卡斯蒂利亚诺大人,我随便用什么东西都行,因为'甲胄是我的服饰,战斗乃我休憩,......"
  店主听到称他作卡斯蒂利亚诺,以为自己的样子像卡斯蒂利亚人.其实他是安达卢西亚人,是圣卢卡尔海滩那一带人,论贼性不比那个卡科差,论调皮呢也不比学生或侍童次.他答道:
  "既然如此,'坚石为您床铺,不寐系您睡眠,.看来您可以下马,您可以在寒舍一年不睡觉,何止一个晚上呢."
  说完,店主来扶唐吉诃德下马.唐吉诃德很困难.很吃力地下了马.他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了.
  他吩咐店主悉心照料他的马,因为世界上所有吃草料的动物中数它最好了.店主看了看马,觉得它完全不似唐吉诃德说的那么好,连一半都不及.把马安顿在马厩之后,店主返回来看唐吉诃德还有什么吩咐.这时两个女子在帮唐吉诃德脱甲胄,他们已经言归于好.虽然她们脱掉了唐吉诃德的护胸和护背,却脱不掉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脱掉护喉和破头盔,这些都用绿带子系住了,结子解不开,只能剪断带子.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于是整个晚上,他一直带着头盔,那副滑稽怪诞的样子就可想而知了.他想,那两个帮他脱甲胄的女子一定是城堡的贵小姐或贵夫人,便谈吐文雅起来,说:  自古从无骑士,幸如唐吉诃德.纵然来自乡村,却得佳丽侍奉.夫人侍候勇士,公主照料骏骑.
  "哦,罗西南多,这是我的马的名字,我的美女们.我名叫曼查的唐吉诃德.我本不想暴露我的名字,直到有一天,我为诸位效劳的事迹会告诉你们我是谁.因为借助兰萨罗特岛古老民谣来应景,我才让诸位提前知道我的名字.不过,以后定有机会听候阁下的吩咐.我的臂膀的力量将证明我为诸位效劳的愿望."
  两位女子不习惯听这种辞令,因而无言以对,只是问他是否想吃点什么.
  "随便什么吧,"唐吉诃德说,"因为我觉得我该吃些东西了."
  恰巧那天是星期五,整个客店里只有几条鱼,那种鱼在卡斯蒂利亚被叫作腌鳕鱼,在安达卢西亚叫咸鳕鱼,有的地方叫鳕鱼干,有的地方叫小鳕鱼.她们问阁下能不能吃点小鳕鱼,再没有别的鱼可吃.
  "既然有很多小鳕鱼,"唐吉诃德说,"你们不如给我来份大鳕鱼吧,好比八个雷阿尔的零币和一枚八雷阿尔的钱币,对我来说都一样.更何况小鳕鱼还好呢,就象牛犊比牛好,羊羔比羊好一样.但是,不管怎样,得赶紧拿来,这副甲胄又沉又累人,肚子已经饿了."
  客店门口放了张桌子,那儿凉快.店主给他端来一份腌得不好.烹得极差的咸鱼,另有一块像他的盔甲.又黑又脏的面包.他吃饭的样子真能当作大笑料.他吃饭时仍戴头盔,只是把护眼罩掀了起来,因此,如果别人不把食物放到他嘴里,光靠自己的手,他什么东西也吃不进嘴里.于是一位女子给他喂食.但喂水还是不行.幸亏店主捅通了一节芦竹,一头放在他嘴里,从另一头把酒灌进去.他耐心地吃喝,只求不要把头盔的带子弄断了.这时,一位劁猪人恰巧来到客店.他一到就吹了四五声芦笛,这一下唐吉诃德更确定他是在一个著名城堡里,音乐特为他而奏的,还认定小鳕鱼就是大鳕鱼,面包是精白面的,风尘女是贵夫人,店主是城堡长官,由此更断定他决心出征是完全正确.不过,令他沮丧的是他还没有被封为骑士.他觉得如没有骑士称号就不能合法从事任何征险活动.     

  第 三 章  唐吉诃德受封为骑士滑稽可笑
  他心中颇为不快,迅速吃完了那可怜的晚餐,叫来店主,两人来到马厩.他跪在店主面前,对他说:
  "勇敢的骑士,我得劳您大驾.有件事有利于您,也造福于人类.您若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店主看到客人跪倒在脚下,又说了这番话,瞪着眼迷惑不解.店主请他起来,他却坚持不起来,店主只好说同意帮忙.
  "我知道您宽宏大量,我的大人."唐吉诃德说,"是这样,我要劳您大驾而您又能慷慨应允的事情,就是要您明天封我为骑士.我今晚就在城堡的小教堂守夜,明天,我说过,就可以完成我的夙愿了,就可以周游四方,到处征险,为穷人解难,这是骑士和像我这样的游侠的职责.我生来就渴望这样的业绩."
  店主是个比较狡诈的人,对客人的失常举动已有所察觉.听完这番话,他对此已确信无疑了,为了给当晚增添点笑料,决定顺水推舟,于是对他说,他的愿望和要求是很正确,这是像他这样仪表堂堂的杰出骑士的特性.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投身于这项光荣的事业,周游各处,到处征险,连马拉加的佩切莱斯.里亚兰岛.塞维利亚的孔帕斯.塞哥维亚的阿索格拉.巴伦西亚的奥利韦拉.格拉纳达的龙迪利亚.圣卢卡尔海滩.科尔多瓦的波特罗.托莱多的小客店和其他一些地方也都去过,凭借着手脚利索,勾引过许多寡妇,糟蹋过几个少女,还欺骗了几个孤儿,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几乎在西班牙所有法院都挂上了号.最后,他引退在这座城堡里,靠自己和别人的钱过日子,还接待各种各样的游侠骑士.这完全是出于对骑士的热爱,同时也希望骑士们能分些财产给他,作为对其好心的报酬.
  他还说,城堡里没有用以守夜看护甲胄的小教堂了.原来的小教堂已经被拆了,准备盖新的.不过,如果需要的话,他知道,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守夜.那天晚上,他可以在城堡的院里守夜,待到第二天早晨,有上帝为证,举行适当仪式,他就被封为骑士了,并且是世界上最标准的骑士.
  店主问他是否带了钱.唐吉诃德说身无分文,因为他从未在骑士小说里看到哪位游侠骑士还带钱.
  店主说,他弄错了.骑士小说里没写带钱是因为作者认为,象带钱和干净的衬衣这类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就不必写了,可不能因此认为他们没带钱和衬衣.他肯定,所有游侠骑士(把那么多书都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腰缠万贯,以防万一.另外,他们还带着衬衣和装满创伤药膏的小盒子,因为并不是每次在野外或沙漠发生格斗受了伤都有人医治的,也没有英明的魔法师朋友乘云托来一位少女或侏儒,送来神水,那水功力之大,骑士仅需喝一滴,伤口就立刻痊愈,恢复如初.所以,过去的骑士都让侍从带着钱和其他必需品,如纱布.药膏等.有的骑士没有侍从(这种情况不多,也很少见),他就自己把所有东西都装在几个精巧的褡裢里,挂在马屁股上.褡裢很小,几乎看不见,似乎里面装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如果不是上述情况,带褡裢的方式一般不大为骑士们所接受.因此,店主劝导他(现在他可以象对待教子一般对他讲话,因为他一会儿就要做教父了),以后出门不要忘了带钱和其他备用品,他将会看到带着这些东西是多么的有用,至少得这么想.
  唐吉诃德答应遵照店主的劝导一一照办了.店主又让他到客店一侧的大院子里去看护甲胄.唐吉诃德收拾好全副甲胄,放在一个水井旁的水槽上,然后手持皮盾,拿着根长矛,煞有介事地在水槽前巡视.此刻已是垂暮之时了.
  店主把他如何发疯,看护甲胄,等待受封为骑士的事都告诉客店里所有的人.对他这种奇特的发神经方式使大家感到惊诧了,纷纷从远处张望.大家看到他举止安祥,忽而来回巡视,忽而靠在长矛上,长时间盯着甲胄.暮色已完全降临,而皓月当空,犹如白昼,这位新骑士的一举一动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时,一位住宿的脚夫忽然想起要打水饮马,这就得把唐吉诃德放在水槽上的甲胄拿下来.唐吉诃德看到脚夫走来,便高声说道:
  "喂,你,大胆的骑士,不管你是谁,要是想来动这位最勇敢却从未动武的勇士的甲胄,就小心点儿!你要是不想为你的莽撞而丢命的话,就别去碰它!"
  脚夫并没有从他这番话里觉悟过来(要是觉悟过来就好了,那就可以安全无事了),因而抓起甲胄的皮带,把甲胄扔得老远.这被唐吉诃德看见了.他仰望天空,心默念(他觉得心里在念)他的情人杜尔西内亚,说:
  "我的心上人啊!当第一次凌辱降临到这个已经归附你的胸膛的时候,请助我吧!请你在我的第一次战斗中不吝恩泽与保佑!"
  说完这些和其它诸如此类的话,他放下皮盾,然后双手举起长矛,对着脚夫的脑袋奋力一击,把脚夫打翻在地.脚夫头破血流,假如再挨第二下,就不用请外科医生了.唐吉诃德打完后,就收拾好甲胄,又象开始那样安祥地巡视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脚夫.他并不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那个脚夫尚未苏醒),准备打水饮骡子.他刚要挪开甲胄,腾出水槽,唐吉诃德一句话没说,也不请谁保佑,又拿起皮盾,举起长矛,这次倒是没把第二个脚夫的脑袋打碎,只是打成了三瓣还多......一共四瓣.听到了声音,客店里所有的人都赶来了,包括店主在内.看到这种情况,唐吉诃德拿起皮盾,扶剑说道:
  "哦,美丽的心上人,我这颗脆弱心灵的勇气和力量!被你征服的骑士正面临巨大险恶,现在是你回首垂眸的时刻了!"
  他似乎由此获得了非凡的力量,即使全世界的脚夫向他进攻,他也不会后退了.脚夫的伙伴们从远处用乱石袭击唐吉诃德,他只能用皮盾尽力抵挡,但不敢离开水槽,担心他的甲胄失去保护.店主大声呼喊那些扔石头的人赶紧住手,因为已经告诉过他们,唐吉诃德是疯子,所以,即使他把那些人都杀了,也不会受到制裁.唐吉诃德的喊声更大.他把那些人叫作叛逆,还说城堡长官是个坏骑士,竟然纵容他们这样对待游侠骑士.要是他已经接受了店主授予的骑士称号,便决不会轻饶这个背信弃义的臭店主."对于你们这些卑鄙下流的家伙,我并不理会.你们扔,来吧,使出你们的全部本事攻击我吧.你们如此愚妄,看着吧,肯定会得到报应的!"
  他的威严震慑了那些进攻他的人,再加店主的劝阻,那些人不扔石头了.于是,唐吉诃德也允许他们把受伤的人抬走,然后继续安然看护甲胄.
  店主觉得这位客人的胡闹太不像话了,决定趁着还没有再出乱子,尽快授予他那晦气的骑士称号.店主找到唐吉诃德,为那些蠢人对他的无礼行为表示歉意,并说他自己事先对此事一无所知,而且那些人也由于他们的愚蠢行为而受到了惩罚.店主说原来曾讲过,城堡里没有小教堂,所以其它的形式也就不必要了.根据自己对授衔仪式所知,最重要的就是击颈击背,而在田野里也可以进行,何况他早已达到了看护甲胄的要求.本来,看护两个小时就足够了,而他已看护了四个小时.
  唐吉诃德信以为真,说他悉心遵命,以便尽快完成仪式.受封以后如再受到攻击,他不会让城堡里留下一个活人,除非是长官关照的那些人.出于对长官的尊敬,他将饶那些人性命.这位城堡长官听了这话后不寒而栗.他让人马上找来一本记着他给脚夫多少麦秸和大麦的帐簿,让一个男孩拿来一截蜡烛头,再带上那两位女子,来到唐吉诃德面前,命令他跪下,而后念手中那本帐簿(就好像在虔诚地祷告).念到一半时,店主抬起手,在唐吉诃德的颈部一记猛击,而后又用唐吉诃德的剑在他背上轻轻一拍,嘴里始终念念有词.然后,店主命令一个女子向唐吉诃德授剑.那个女子做得既利索又谨慎,因为她们必须留意,在举行仪式的整个过程中不至大笑起来.她们曾目睹新骑士的英勇行为,终于没笑出来.授剑后,一位女子说:
  "上帝保佑你成为幸运大骑士,并在战斗中为你赐福."
  唐吉诃德问她叫什么,为的是永远记住应该向她报恩.他想要把将来靠自己臂膀的力量获得的荣誉分给她一份.女子非常谦恭地回答,她叫托洛萨,是托莱多一位修鞋匠的女儿,住在桑乔.别纳亚的那些小铺附近.还说无论在什么地方,她愿意侍候他,把他奉为主人.唐吉诃德说,出于爱,他赐予她"唐"姓,从那以后她叫唐娜托洛萨.她答应了.另一名女子则为他套上马刺,唐吉诃德又把同授剑女子说的那套话对她说了一遍.问她的姓名,她说叫莫利内拉,父亲是安特奎拉一位有威望的磨坊主人.她也请求唐吉诃德赐予她"唐"姓,叫唐娜莫利内拉,以后为他效劳尽力.仪式以前所未有的快速结束后,唐吉诃德迫不及待地要飞马出去征险.备好罗西南多后,他骑上马,拥抱了店主,感谢店主恩赐他骑士称号,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店主看到他已出客店门,便用同样华丽但简单得多的话语回答他,也没向他索要住宿费,便让他欢天喜地地走了.

  第 四 章  我们的骑士离开客店后的遭遇
  唐吉诃德离开客店时,天已渐渐亮了.他有了骑士称号,满心欢喜,得意洋洋,兴高采烈,差点把马的肚皮给乐破了.他忽然想到店主曾劝导他要带好必要的物品,尤其是钱和衬衣,就决定回家把这些东西置办齐,再找一个侍从.他打算找邻居的一个农民.那农民虽贫穷,又有孩子,可是作骑士的侍从特别合适.这么一想,他就掉转了罗西南多的头.马似乎也知恋家,便立刻蹄下生风一般地跑起来.
  没走多远,他似乎听到右侧的密林中传来微弱的声音,象是有人在呻吟.于是他说:
  "感谢苍天如此迅速赐我机会,让我尽自己的职责,实现夙愿,旗开得胜.这声音一定是某个贫穷男人或女人在寻求我的照顾和帮助."
  他掉转缰绳,催马循声而去,刚踏进森林,就看见一棵圣栎树上拴着一匹母马,而另一棵树上捆着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孩子,上身裸露,声音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原来是一个健壮的农夫在用腰带抽打孩子,每打一下还训斥一声,说:
  "少说话,多长眼."
  那孩子再三说:
  "我再也不敢了,主人.我向上帝起誓,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证以后更加小心,照管好羊群."
  看到此情景,唐吉诃德不禁怒吼道:
  "无理的骑士,你真不像话,竟与一个不能自卫的人战斗.骑上你的马,拿上你的矛(拴母马的那棵树上正靠着一支长矛),我要让你明白,你这样做不过是个胆小鬼."
  农夫猛然看见这个全身披挂的人在他面前挥舞着长矛,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只好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地回答:
  "骑士大人,我正在惩罚的这个孩子是我的佣人,负责照管我在这一带的羊群.可是他太粗心了,每天都要丢一只羊.我要惩罚这个冒失鬼.无赖.他说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是吝啬鬼,想借此赖掉我欠他的工钱.我向上帝,向我的灵魂发誓,他在撒谎!"
  "卑鄙的乡巴佬,竟敢在我面前说谎话!"唐吉诃德说,"上有太阳作证,我要用长矛把你一下刺穿.你马上付他工钱,否则,有主宰我们的上帝作证,我现在就把你结果掉.你马上把他放开."
  农夫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为孩子解开绳子.唐吉诃德询问那个孩子,主人欠他多少钱.孩子说一共欠了九个月的工钱,每个月七个雷阿尔.唐吉诃德算了一下,一共六十三雷阿尔.他告诉农夫,如果不想丢命的话,便立刻掏钱.惊恐的农夫说,生死关头绝无谎话,凭他发的誓(他其实没有发过誓),没有那么多钱,因为还得扣除他给佣人三双鞋的钱和佣人生病时两次输血花的一个雷阿尔.
  "即便如此,"唐吉诃德说,"鞋钱和输血的钱也被你无缘无故地抽打他抵消了.就算你给他买的鞋穿破了,可是你也把他的皮打破了;就算他生病时理发师为他输血,他没病时你却把他打出了血.这样说来,他也不欠你钱了."
  "骑士大人,问题是我没带钱.让安德烈斯跟我回家去,我便如数照付."
  "跟他去?"孩子说,"没门儿!不,大人,我不能去.等到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像对圣巴多罗美那样扒了我的皮."
  "不会的,"唐吉诃德说,"只要我命令他听我的,他就必须按骑士规则的名义向我发誓,我才会放他走.他保证会付给你工钱的."
  "大人,"孩子说,"您是这么说,可我的主人不是骑士,从来没有接受过骑士称号.他是老财胡安.阿尔杜多,是金塔纳尔的邻居."
  "这无关紧要,"唐吉诃德说,"阿尔杜多家族里也有骑士,更何况要以事观人."
  "是的,"安德烈斯说,"然而我这位主人赖了我的血汗钱,该如何以其事观其人?"
  "我不会赖帐的,安德烈斯兄弟."农夫说,"请跟我来,我以世界上所有骑士的称号发誓,按照我刚才说的付给你全部工钱,而且还会多点."
  "多点就不必了,"唐吉诃德说,"你只要如数照付,我就满意了.你发誓了就得做到,否则,我也同样发誓会再去找你,惩罚你.即使你比蜥蜴藏得还好,我也一定要找到你.假如你想知道是谁在命令你,好让你更加切实地履行诺言,那我就告诉你,我是曼查的英勇骑士唐吉诃德,专爱打抱不平.再见,不要忘记你答应过和发过誓的事情,否则,你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话一说完,唐吉诃德双腿夹了一下罗西南多,很快就跑远了.农夫看着他跑出森林,已无影无踪了,便转向佣人安德烈斯,对他说:
  "过来,孩子,我想把欠你的钱全还清,就像那位专爱打抱不平的骑士命令的那样."
  "这我敢肯定,"安德烈斯说,"你必须执行那位优秀骑士的命令.他是位勇敢又善良的判官,应该活千岁.如果你不付我工钱,他就会回来,按照他说的那样惩罚你的."
  "我也敢肯定."农夫说,"但是,我太爱你了,所以我想多欠你一点儿,好多多还你钱."说着农夫抓住孩子的胳膊,又把孩子捆在圣栎树上,狠狠地鞭打孩子,差点把他打死了."现在,安德烈斯大人,你去叫那位专爱打抱不平的人,看他怎样打这个不平吧,尽管我觉得,要打抱不平,他年纪还不算怎么老.我真想剥了你的皮,你最怕我剥你的皮."
  不过,农夫最后还是放开孩子,让孩子去找那位判官来执行他的判决.安德烈斯有些沮丧,临走发誓要去找曼查的英勇骑士唐吉诃德,将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让农夫受到加倍的惩罚.虽然嘴上这么说,孩子还是哭着走的,而农夫却在那儿笑.英勇的唐吉诃德就是如此打抱不平的,而且他自己还得意至极,觉得自己在骑士生涯中已有了一个极其顺利和高尚的开端,对自己非常满意,一边往村里走一边轻声说道:
  "你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托博索美丽绝伦的杜尔西内亚!你有幸拥有英勇著名的骑士唐吉诃德在你面前俯首贴耳.众所周知,他昨天得了骑士称号,今天又讨伐了最无耻.最残忍的罪恶行径.今天,那残忍的敌人无缘无故鞭打那个瘦弱的孩子,他从那个敌人手里夺下了鞭子."
  这时他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突然想起游侠骑士常在交叉路口考虑该走哪条路.于是他也装模作样地站了一会儿,方才考虑成熟了.他放开了罗西南多的缰绳,由它选择.马凭着它的第一感觉,朝着有马群的方向走.走了大约两英里,唐吉诃德看到一大群人,以后才知道,是托莱多的商人去穆尔西亚买丝织品.有六人打着阳伞,四个佣人骑着马,还有三个骡夫步行.刚从远处发现他们,唐吉诃德就马上想到又遇上了新的冒险行动.他尽力模仿着书上的情节,只要有可能,他就模仿.他觉得又有了一次机会.于是他风度翩翩,威风凛凛地在马上坐定,握紧了长矛,把皮盾放在胸前,停在路当中,等待那些游侠骑士的到来.他觉得那些人都是游侠骑士.待那些人走到跟他可以互相看得见.听得着的距离时,他傲慢地打了个手势,提高了声音,说道:
  "假若你们这些人不承认世界上没有谁能比曼查的女皇.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更漂亮,就休想过去."
  听了这番话,商人们都停了下来.看到说话人的奇异样子,再听他那番话,商人们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疯子.不过他们不慌不忙,还想看看他这番话的下文.其中一人爱开玩笑却又很谨慎,对他说:
  "骑士大人,我们不明白谁是您说的那位美丽夫人,让我们见见她.如果她真像您说的那么漂亮,我们诚心诚意自愿接受您的要求."
  "你们见到了她,才能承认这样一个明摆着的事实吗?"唐吉诃德说,"不论你们是否见过她,重要的是你们得相信.承认.肯定.发誓并坚持说她是最漂亮的.否则,你们这些高傲而自大的人就得同我兵戎相见.现在,你们或者依照骑士规则一个个来,或者依照你们的习惯和陋习一起上,我都在这里等着你们.我相信正义在我这一边."
  "骑士大人,"那个商人说,"我以在场所有王子的名义请求您而让我们承认我们前所未见.前所未闻的事情,实有点荒唐,并且,这会严重伤害阿尔卡利亚和埃斯特雷马杜拉的那些女皇和王后们.烦请您让我们看看那位夫人的画像吧,哪怕它只象麦粒一般微小.这样一了百了,我们满意了,放心了,您也高兴了,满足了.我们渴盼瞻仰她的芳容.即使她在画像上是独眼,另一只眼流朱砂和硫磺石,为了让您高兴,我们也会依照您的意愿夸奖她."
  "无耻的恶棍,"唐吉诃德怒气冲天地说,"她眼里流出的不是你说的那些东西,那是珍贵的琥珀和麝香.她也不是独眼或者驼背,而且身子比瓜达拉马的纱锭还直.你们亵渎我美丽的夫人,该受到惩罚."
  说罢,他抓起长矛向刚才说那些话的人刺去.他愤怒至极,若不是幸好罗西南多失蹄跌倒在路上,那位大胆的商人恐怕就遭殃了.罗西南多一倒地,它的主人也摔得滚了很远了.他想站起来,可是长矛.皮盾.马刺.头盔和沉重的盔甲碍手碍脚,还是站不起来.他挣扎了一番还是站不起来,嘴里仍在说:
  "别跑,胆小鬼,卑贱的人,你们等着吧.我站不起来,这不怨我,是马的过错."
  其中一个骡夫,也许人不好,见他倒在地上还如此狂妄,忍不住要把他痛打一顿.那骡夫走过去,抓住长矛,撅成几截,拿起一截痛打唐吉诃德.虽然唐吉诃德身着甲胄,还是被打得遍体鳞伤,商人们直叫骡夫别打得那么厉害,赶快放了他.可骡夫已经怒不可遏,直打到怒气全消才住手.然后,骡夫捡起其余几截断矛,扔在唐吉诃德身上.唐吉诃德虽见到乱棍如雨般打在他身上,但仍然不住嘴地吓天吓地,吓唬那些他认为是坏蛋卑贱的人.
  骡夫打累了,商人一行又继续赶路了,一路上一直谈论这个被打的可怜虫.唐吉诃德看到只剩自己一人了,又试图站起来.可是他身体无恙时都站不起来,现在被打得遍体鳞伤,又怎能站起来呢?他暗自解嘲,认为这是游侠骑士必遭之祸,而且全是马的错.他浑身灼痛,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第 五 章  我们这位骑士的遭遇续篇
  看到自己动弹不得,唐吉诃德想起了自己的老办法......回想小说中某一情节.他又疯疯癫癫地想起巴尔迪维诺在山上被卡尔.洛托打伤后遇到曼图亚侯爵的故事.这故事孩子们知道,青年人知道,老年人更是大加赞赏,深信不疑,就象笃信穆罕默德的故事一样.唐吉诃德觉得这个情节与自己的处境极其相似,便作悲痛欲绝的样子,在地上打着滚,嘴里还气息奄奄地说着据说是那位受伤的绿林好汉当时说的话:
  你在哪里,我的夫人?
  难道对我毫不怜悯?
  夫人也许真的不知,
  还是
  虚情假意,早已变心?
  然后,他又继续念小说里的歌谣,一直念到那句韵文:  哦,显贵的曼图亚侯爵,我的舅父,长辈大人!
  刚念到这句,当地的一位农夫,他的一位邻居,刚巧送麦子到磨坊经过此地.农夫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就过去问他是谁,哪儿不舒服,何以如此伤心呻吟.唐吉诃德认定这人就是他的舅父曼图亚侯爵,所以什么都不回答,只是继续念叨着歌谣,诉说自己的不幸,还有什么皇子和他夫人偷情等等,全是按照歌谣的内容说的.
  听了这番疯话,于是农夫惊讶不已.农夫掀开唐吉诃德的护眼罩,护眼罩已被打碎了,拂去他脸上的灰尘,认出是他,说:
  "吉哈纳大人(在他尚未失去理性,由安分的贵族变成游侠骑士之前,大概是这样称呼他的),您被谁弄成这个样子?"
  可是不管农夫问什么,唐吉诃德只是继续说着他的歌谣.这位好心人只好脱掉唐吉诃德的护胸护背,看看是否有伤,结果并没有发现血迹和伤痕.农夫把他从地上使劲扶起来,又觉得还是自己的驴稳当安全,就把他扶到自己的驴上,费力可不少,然后又收拾好甲胄,连同断矛一起捆在罗西南多的背上,牵着马和驴的缰绳回村,路上还一直琢磨唐吉诃德那些胡言乱语的意思.唐吉诃德也不好受,遍体鳞伤的身躯在驴上摇摇晃晃,不时地仰天长叹,于是农夫又问他哪儿难受.看来魔鬼又适时地给他的记忆带来了故事,否则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忘了巴尔多维诺斯,却又想起了摩尔人阿温达赖斯被安特奎拉的要塞司令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捉住,送往要塞辖区的事.因此,当农夫再问他感觉怎样时,他就用阿温达赖斯回答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的话回答了农夫.这些话是他从豪尔赫.德蒙特马约尔的故事《迪亚娜》里读到的.农夫听他胡说八道,简直跟见了鬼似的,便明白了自己的邻居神经已经不正常,于是加紧向回赶,以免让唐吉诃德的滔滔不绝搅得他心烦意乱.最后,唐吉诃德说:
  "您应该知道,唐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大人,我刚才说的美人哈丽法便是当今托博索的美人杜尔西内亚.我已经为她.正在为她而且将继续为她创造世上绝无仅有的最辉煌的骑士业绩."
  农夫回答说:
  "大人您看看,请恕罪,我既不是唐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也不是曼图亚侯爵.我只是您的邻居佩德罗.阿隆索.您既不是巴尔多维诺斯,也不是阿温达赖斯,而是光荣的贵族吉哈纳大人."
  "我知道我是谁,"唐吉诃德说,"我知道我不仅可以是我刚才说过的那些人,而且还可以当法兰西十二廷臣,甚至当世界九大俊杰.他们的业绩无论从总体看还是以个别而论,没有谁比得上我."
  他们边说边走,回到村庄时天已渐黑了.不过,农夫还得等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免人们看到这位遍体鳞伤的贵族骑着这匹劣马.农夫觉得到时候了才进村,来到了唐吉诃德家.唐吉诃德的家里熙熙攘攘很是热闹,其中有村里的神甫和理发师,他们都是唐吉诃德的好朋友.女管家正在高声对他们说:
  "佩罗.佩雷斯神甫(这是神甫的名字),您估计我的主人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已两天没露面了,马也没了,皮盾.长矛和甲胄都不见了.真倒霉!现在我才明白了,事情本应该如此,就像有生必有死的道理一样.那些可恨的骑士小说他读起来没完,结果把人都读傻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以前我经常听他自言自语地说,要去作游侠骑士,要到各地去冒险.这些小说是教人学撒旦和巴巴拉的,这不,全曼查最精明的人也完了."
  他的外甥女也如是说,并且还说:
  "您知道吗,尼古拉斯师傅(这是理发师的名字),很多次,我舅舅连续两天两夜读那些晦气的勾魂小说,看完之后,把书一扔,拿着剑对墙乱刺,刺累了,便说自己已经杀死了四个高塔般的巨人,累出的汗是搏斗中受伤流的血.然后,他喝一大罐凉水,这才安静下来,还说那水是他的朋友大魔法师埃斯费贤人送他的圣水.不过,都怪我,没有告诉您我舅舅这些疯疯癫癫的事,趁他还没完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前管管他,把那些邪书都烧了.他的很多书都应像对异教邪说那样一把火烧掉."
  "我也这样认为,"神甫说,"明天一定要公审那些书,而且处以火刑,以免让那些读了这种书的人像我的善良的朋友一样做出那些蠢事来."
  这些话全被农夫和唐吉诃德听到了.农夫这才明白唐吉诃德得的是什么病.于是他大声地说:
  "请你们给巴尔多维诺斯大人和曼图亚侯爵大人开门吧,他伤得非常重;还有摩尔人阿温达赖斯大人,他把安特奎拉的要塞司令,那位勇敢的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给抓来了."
  农夫这么一喊,大家都跑出来,有些人认出这是他们的朋友,两个女人也认出了她们的主人和舅舅.唐吉诃德仍然骑在马上,下不来了,大家只好跑过去抱住他.他说:
  "听着,我受了重伤,这全怪我的马.你们把我送到床上去.如可能的话,叫乌甘达女巫来治治我的伤吧."
  "您看,真不幸,"女管家说,"我的心灵告诉我,我主人的腿跛了.您正好上床,不用找什么乌疙瘩了,我们知道怎么给你治.那些该上百次诅咒的骑士小说把您害成这个样子."
  人们把他抬到床上检查伤口,可一个伤口也没找到.他说,他的伤全是在他的坐骑罗西南多跌倒时摔的.他当时正同十名世界罕见的胆大妄为的巨人搏斗呢.
  "好啊,好啊,"神甫说,"这回还有巨人!我向十字架发誓,明天天黑以前我要把他们都烧死."
  大家向唐吉诃德提了很多问题,可是他一个问题也不愿意回答,只要求给他吃的,让他睡觉,现在这最重要.于是,神甫详细地询问农夫是如何找到唐吉诃德的.农夫便把碰到唐吉诃德时他的丑态,以及带他来时半路上说的那些疯话都讲了一遍.这回神甫听了更加想找一天做他想做的那件事了.第二天,神甫叫上他的朋友尼古拉斯理发师,一同来到了唐吉诃德家.

  第 六 章  神甫和理发师在足智多谋的贵族
  书房里进行了别有风趣的大检查  唐吉诃德仍在睡觉.神甫向唐吉诃德的外甥女要那存放着罪孽书籍的房间的钥匙,他的外甥女欣然拿出了钥匙.大家进了房间,女管家也跟着进去.他们看到房间里有一百多册装帧精美的大书和一些小书.看到这些书,女管家赶紧跑出房间,而后拿回一碗圣水和一把刷子,说:
  "拿着,神甫大人,请你把圣水洒在这个房间里,千万别留下这些书中的任何一个魔鬼,它会让我们中邪的.我们对它们的惩罚就是把它们清除出世."
  女管家考虑得如此简单,神甫禁不住笑了,他叫理发师把那些书一本一本地递给他,看看都是些什么书,也许有些书不必处以火刑.
  "不,"外甥女说,"一本都不要宽恕,都是些害人的书."最好把它们都从窗户扔到院里,做一堆烧掉.不然就把它们弄到畜栏去,在那儿烧,免得烟呛人."
  女管家也这么说,也许,让那些无辜者也去死是她们的共同愿望.不过神甫不同意,他起码要先看看那些书的名字.理发师递到他手里的第一本书竟是《高卢的阿马迪斯四卷集》.神甫说:
  "简直不可思议,据我所知,这本书是在西班牙印刷的第一本骑士小说,其他小说都是步它的后尘.我觉得,对这样一部传播如此恶毒的宗派教义的书,我们应火烧无赦."
  "不,大人,"理发师说,"据我所知,在此类书里,数这本写得最好.它在艺术上无与伦比,应该赦免."
  "说得对,"神甫说,"现在先放它一条生路.咱们再来看看旁边的那一本吧."
  理发师说:"这本是《埃斯普兰迪安的功绩》,这人是高卢的阿马迪斯的嫡亲儿子."
  "事实上,"神甫说,"父亲的功绩无助于儿子.拿着,管家夫人,打开窗户,把它扔到畜栏里.咱们要烧一堆书呢,就用它垫底."
  女管家非常高兴地把书扔了,《埃斯普兰迪安的功绩》被扔进了畜栏,耐心地等候烈火焚身.
  "下一部."神甫说.
  "这本是《希腊的阿马迪斯》."理发师说,"我认为这边的书都是阿马迪斯家族的."
  "那都扔到畜栏去."神甫说,"管他什么平蒂基内斯特拉女王.达里内尔牧人以及他的牧歌,还有作者的种种丑恶悖谬,统统都烧掉.即便是养育了我的父亲打扮成游侠骑士的模样,也要连同这些东西一起烧掉."
  "我也这样认为."理发师说.
  "我同意."外甥女说.
  "是这样,"女管家说,"来吧,让它们都到畜栏去吧."
  大家都往外搬书,书很多,女管家干脆不用楼梯了,直接从窗口把书扔下去了.
  "那本大家伙是什么?"神甫问道.
  理发师回答说:"是《劳拉的唐奥利万》."
  "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写《芳菲园》的那人.我也不知道这两本书里究竟哪一本真话多,或者换句话说,哪一本书说假话少.我只知这本胡言乱语.目空一切的书也应该扔到畜栏去."
  "下一本是《伊尔卡尼亚的弗洛里斯马尔特》."理发师说.
  "怎么,还有弗洛里斯马尔特大人?"神甫说,"虽然他身世独特,经历奇特,可文笔生硬枯涩.把它和另外那本书都扔到畜栏去吧,管家夫人."
  "很荣幸,我的大人."女管家高高兴兴地去执行委派给她的事情.
  "这本是《普拉蒂尔骑士》."理发师说.
  "那是本古书,"神甫说,"我没发现它有什么可以获得饶恕的内容.少费话,也一起扔出去."
  然后,神甫又打开一本书,书名叫作《十字架骑士》.
  "此书名字还神圣,可以宽恕它的无知.不过常言道:'十字架后有魔鬼.,烧了它吧!"
  理发师又拿起另一本书,说:
  "这是《骑士宝鉴》."
  "我知道这部大作,"神甫说,"写的是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和他的伙伴,每一个比卡科还能偷.还有十二廷臣和真正的历史学家图尔平.说实话,我准备判它终身流放,因为他们一部分是著名的马泰奥.博亚尔多的杜撰,接着又由基督教诗人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添枝加叶.如果我在这儿碰到他,他竟对我讲其他语言,我就对他不客气了;他要是讲自己的语言,我便把他奉若上宾."
  "我倒有本意大利文的,"理发师,"但是我看不懂."
  "你不懂更好,"神甫说,"这回咱们宽恕卡皮坦先生吧,他并没有把这本书带到西班牙来,翻成西班牙文.那会失掉作品的很多原意,所有想翻译诗的人都如此.尽管他们小心备至,且技巧娴熟,也绝不可能达到原文的水平吧.依我看,实际上,把这本书和你们找到的其他谈论法兰西这类事情的书,都扔到枯井里存着,待商量好怎样处理再说吧.不过,那本《贝纳尔多.德尔卡皮奥》和另一本叫《龙塞斯巴列斯》的是个例外.只要这两本书到我手里,就得交给女管家,再扔到火里,绝不放过."
  理发师觉得这样做很对,完全正确,觉得神甫是一位善良的基督教徒,且热爱真理,对世上之事绝不乱加评说,所以他完全赞同.再翻开一本书,是《奥利瓦的帕尔梅林》,旁边还有本《英格兰的帕尔梅林》.神甫看到书便说:
  "撕碎烧掉那本《奥利瓦》,连灰烬也别剩.那本《英格兰》留下,当作稀世珍宝保存,再给它做个盒子,就像亚历山大从大流士那儿缴获的战利品盒子一样.亚历山大用那盒子装过诗人荷马的著作.这部书,老兄,有两优点.其一是本身写得非常之好,其二是作者身为葡萄牙的一位思维敏捷的国王,所以颇有影响.米拉瓜尔达城堡里的种种惊险,精彩至极,引人入胜.这部书的语言文雅明快,贴切易懂,非常得体.所以我说,尼古拉斯师傅,这书和《高卢的阿马迪斯》应该免遭火焚,其他书就没必要再审看了,统统烧掉,您看如何?"
  "不行,老兄,"理发师道,"我这本是名著《唐贝利亚尼斯》."
  神甫不赞成:"对第二.三.四部需要加点大黄,去去它的旺肝火.所有关于法马城堡的内容和其他严重的不实之处也得去掉,再补之以外来语.修改之后,再视情况决定是宽恕还是审判它.现在,老兄,你先把它放在你家,但别让任何人阅读它."
  "我愿意."理发师说.他不想再费神看那些骑士小说了,便吩咐女管家把所有大本书都敛起来,扔到畜栏去.
  女管家不傻也不聋,且她烧书之心胜于织布之心,不管那是多宽多薄的布.听了理发师的话,她一口气抓起八本书,从窗口扔出去.因为书拿得太多,有一本掉在理发师脚旁.理发师想看看是谁写的书,一看原来是《著名白人骑士蒂兰特传》.
  "上帝保佑!"神甫大喊一声,说,"白人骑士蒂兰特竟在这里!把它递给我,老兄,我似乎在这本书里找到了欢乐的宝库,娱乐的源泉.这儿有勇敢的骑士基列莱松.德蒙塔尔万和他的兄弟托马斯.德蒙塔尔万以及丰塞卡骑士,有与疯狗战斗的英雄蒂兰特,还有刻薄的少女普拉塞尔.德米比达,谈情说爱.招摇撞骗的寡妇雷波萨达,还有爱上了侍从伊波利托的女皇.说句老实话,老兄,论文笔,它算得上世界最佳.书里的骑士也吃饭,睡在床上,死在床上,临死前立遗嘱,还有其他事情.这些都是其他此类书所缺少的.尽管如此,作者故意编造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还是应该罚他终生做划船苦役.你把它拿回家去看看,便知道我对你说的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了."
  "是这样,"理发师说,"不过,剩下的这些小书怎么办?"
  神甫说:"这些书不会是骑士小说,大概是诗集."说着他打开一本,确是豪尔赫.德蒙特马约尔的《迪亚娜》,于是就说恐怕其他的也都是这类书.
  "这些书不必象其他书那样都烧掉,它不像骑士小说那样害人或者将要害人,都是些供消遣的书,不会坑害其他人."
  外甥女说:"哦,大人,您完全可以下令象对其他书一样把这些书都烧掉.要不过不了多久,我舅舅恰好骑士病后,读这些书,又会心血来潮地想要当牧人,游历森林和草原,边唱边伴奏,或者更糟糕,想当诗人,那病就没法治了,并且还传染呢."
  "小姐说得对,"神甫说,"最好提前解除这种不幸和危险.咱就先从蒙特马约尔的《迪亚娜》下手.我觉得书可以不烧,不过,所有涉及仙姑费丽西亚和魔水的内容以及大部分长诗都得删掉,适当保留散文,这样它仍不失为此类小说中的一流作品."
  "接着这本又是《迪丽娜》,题为《萨拉曼卡人续集》,"理发师说,"另一本叫《迪亚娜》,作者叫吉尔.波罗."
  "萨拉曼卡人的那本,让它跟着那些该扔到畜栏去的书一起去充数."神甫说,"把吉尔.波罗的那本当作阿波罗的作品保存起来.咱们得快点,老兄,时间不早."
  "这本书,"理发师说着打开了另一本书,"这是撒丁岛人安东尼奥.德洛弗拉索写的《爱运女神十书》."
  "我凭我的教职发誓,"神甫说,"自从有了阿波罗.缪斯和诗人以来,从来没有任何著作象这部书这样既有趣又荒诞.由此说来,它也是所有这类书中最优秀绝世之作.没读过这部书,便等于没有读过任何有趣的东西.给我,老兄,这比给我一件佛罗伦萨呢绒教士服还珍贵呢."
  神甫极其高兴地把书放在一旁.理发师又继续说:
  "后面这几本是《伊比利亚牧人》.《草地仙女》及《情嫉醒悟》."
  神甫说:"没别的,把它们都交给女管家.别问我为什么,否则就说个没完."
  "下面这本是《菲利达牧人》."
  "那不是牧人,"神甫说,"而是个谨小慎微的大臣.把它当成珍品收藏起来吧."
  "这部大书名为《诗库举要》."理发师说.
  神甫说:"诗不多,所以很珍贵,不过要从这部书的精华里剔除糟粕.这作者是我的朋友.看在他还写过一些如史诗一般高尚的著作份上,就把这本书留下."
  "这本是《洛佩斯.马尔多纳多诗歌集》."理发师接着说道.
  "这本书的作者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诗一经他口,便倾倒听者.他朗诵的声调十分和婉动听,很迷人.就是田园诗长了些,不过好东西不怕长.把它和挑出来的那本放在一起.旁边那本是什么?"
  "是米格尔.德.塞万提斯的《加拉特亚》."理发师道.
  "这个塞万提斯是我多年的至交好友.我知道他最有体会的不是诗,却是不幸.他的书有所创新,有所启示,却不做结论.但是,得等等第二部,他说过要续写的.也许修改以后,现在反对他的那些人能够谅解他.现在,你先把这本书锁在你家吧."
  "我很高兴,老兄."理发师说,"这儿有三本放在一起.它们分别是唐阿隆索.德阿尔西利亚的《阿拉乌加人》.科尔多瓦的陪审员胡安.鲁福的《澳大科亚人》及巴伦西亚诗人克里斯托瓦尔.德比鲁埃斯的《蒙塞拉特》."
  "这三本书,"神甫说,"是西班牙语里最优秀的史诗,可同意大利最著名的史诗相媲美,把它作为西班牙诗歌最珍贵的诗歌遗产保存起来."
  神甫已没心思再看其它书,想把剩下的所有书都烧掉了.可这时理发师又打开了一本,是《天使的眼泪》.
  "如果烧了这本书,我倒要流眼泪."神甫说,"这个作者是西班牙乃至全世界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曾翻译过奥维德的几个神话故事,译得非常通顺的."

  第 七 章  我们的好骑士唐吉诃德第二次出征
  这时,忽听唐吉诃德咆哮起来:
  "来吧,来吧,勇敢的骑士,是展示你们勇敢臂膀的力量的时候了,现在是宫廷骑士得势."
  人们循吵闹声赶去,就没有再继续检查其他书,估计《卡罗莱亚》.《西班牙的狮子》和路易斯.德阿维拉的《皇帝旧事》顷刻之间已化为灰烬.这几本大概都藏在剩下的那堆书中,神甫倘若看到这几本书,也许不会让它们遭受这严厉的处罚了.
  大家赶到时,唐吉诃德已经起床了,正继续大喊大叫,到处乱扎乱刺,那精神劲儿,一点儿也不像刚睡醒的样子.大家抱住他,硬把他按在了床上.他安静了一会儿,便又开始对神甫说:
  "特平大主教大人,我们这些号称十二廷臣的人竟然让这些宫廷骑士在这场战斗中大获全胜,真是奇耻大辱.前三天,我们这些征险骑士还连战连捷."
  "您安静点儿,老兄."神甫说,"上帝会保佑我们时来运转.'失之今日,得于明天,,您现在需要注意保养身体.我觉得您大概太累了,要不便是受了重伤."
  唐吉诃德说:"没有受伤,不过浑身仿佛散了架,这倒是真.那个婊子养的罗尔丹用圣栎木棍差点把我打散架.他完全是出于嫉妒,就因为我是他斗勇的敌手.等到我能从床上起来,不管他有多少魔法,我都要报仇,否则我就不叫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了.现在,先给我弄点吃的,我知道这对我最合适.报仇的事便留给我吧."
  吃的拿来了后,他又睡着了.他疯成这样,让大家目瞪口呆.
  那天晚上,畜栏里和家里所有的书都被女管家烧掉了.那些本应留作永久资料的书,命运和懒惰的检查官没有放过它们,也烧掉了.这就应验了那句俗语:"刚正常为罪恶受过".
  神甫和理发师拯救朋友的一个办法,便是把唐吉诃德那间书房砌上砖堵死,让他伤好后找不到那些书(说不定会病除根断),就说魔法师把书房和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他们说做就做.两天后,唐吉诃德起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他的书.可是他找不到原来放书的房间,就逐间搜寻,走到原来是门的地方,用手摸了摸,四处张望,默默无语.过了好一阵儿,他问女管家书房在什么地方.女管家很清楚应该如何回答,对他说:
  "您找什么房,什么东西?这里既没有书也没有房,都让魔鬼带走了."
  "不是魔鬼,"外甥女说,"是位魔法师.您走后的一个晚上,魔法师腾云驾雾而来.他从蛇背上下来,走进房间.我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不一会儿,他从房顶飞出,房间里全是烟.待我们记起过去看看他究竟干了什么,已经是书.房皆空了.我和管家还记得十分清楚,那个老东西临走时大声说,他和那些书籍以及房间的主人有私仇,随后便可见分晓.他还说他对那间房子的处置是圣贤穆尼亚通."
  "大概说的是弗雷斯通."唐吉诃德说.
  女管家说:"我也不知道是说弗雷斯通还是弗里通,只知最后一个字是'通,."
  "是啊,"唐吉诃德说,"那是个狡猾的魔法师,是我的大敌,对我嫉恨如仇.他先天有灵,预知过一段时间后,会有他手下的一个骑士来向我展开恶战.我定会取胜,他却无可奈何,所以他要对我竭尽破坏之能事.我敢断定,苍天已经安排好的事,他很难违拗和逃脱."
  "这还用问吗?"外甥女说,"可是舅舅,谁让您去管那些事?在家里老老实实呆着,别到处去管闲事难道不好吗?况且弄不好的话,'毛未剪成反被剪,呢."
  "你搞错了,外甥女,"唐吉诃德说,"谁想剪我的毛,不等他碰到我一根发梢,我早已把他的毛全都剃光拔掉了."
  两个女人怕再勾起唐吉诃德的火气,不再说话.这样,唐吉诃德在家里安安静静地住了十五天,没有再想出外疯跑的迹象.在在这期间,他成天向两个老朋友神甫和理发师作有趣的讲述.他说世界上最需要的就是游侠骑士,并且他对游侠骑士的崛起责无旁贷.神甫有时表示反对,有时不得不让步.如不采取这种方法,就无法和唐吉诃德谈下去.
  这时候,唐吉诃德又去游说相邻的一位农夫.那农夫是个好人(如这个称号可以送给穷人的话),就是缺少头脑.唐吉诃德对这位农夫又说又劝又许愿,总之,那可怜的农夫决定跟他出走,去做他的侍从.唐吉诃德为了让农夫心甘情愿地跟他走,便说也许会在某次历险之后,转眼之间得到一个岛屿,就让农夫做岛屿的总督.如此这番许愿之后,桑乔.潘萨,也就是那个农夫,决定离开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做邻居的侍从.
  唐吉诃德然后下令筹款.有的东西卖了,有的东西典当了,反正都廉价出手,终于筹集到了一笔钱.他戴上从朋友那儿借来的护胸,勉强扣上了破头盔,把他打算上路的日期和时辰通知了侍从桑乔,让桑乔收拾好必需品,特别嘱咐别忘了带褡裢.桑乔说,定会带上,同时,也想还带上他那头不错的头驴,因为他还未习惯走远路.关于驴的问题,唐吉诃德考虑了一下,回想是否有某位游侠骑士带着骑驴的侍从,结论是前所未有.尽管如此,他还是同意桑乔带上驴,并打算等到以后有机会,碰上一个无礼骑士,便夺其马,给桑乔换个体面的坐骑.唐吉诃德按照那店主对他说的,带上了衬衣和其他可能带的东西.一切准备之后,一个夜晚,桑乔没向老婆和孩子告别,唐吉诃德也没有向女管家和外甥女辞行,便离开了村庄,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他们连夜赶路,待到天亮时,即使人们找他们也找不到.
  桑乔带着褡裢及酒囊,骑在驴上神态威严,渴望现在就成为主人承诺的岛屿总督.唐吉诃德碰巧又到了蒙铁尔原野上,也就是他初征失利的地方.这次不像上次那么难受,正值清晨,太阳斜射在他身上,他没有感到疲惫.
  这时,桑乔对他的主人说:
  "游侠骑士大人,您别忘了您许诺的那个岛屿.无论岛有多大,我都能够管理."
  唐吉诃德回答:
  "你应该知道,桑乔朋友,古时候游侠骑士征服了岛屿或王国后,就封他的侍从做那儿的总督.这是很流行的做法,我决不会破坏这好习惯,而且我要做得比他们好.有些时候,也许更多的时候,他们都要等到侍从老了,不愿意再白天受累.晚上吃苦侍奉他们了,才给侍从封个不大不小的村镇或县区的伯爵,最多是个侯爵.只要你我都活着,我完全可以在六天内征服一个王国,再加上几个附庸国,你就可以做一个附庸国国王.对此你别太当回事.有些前所未闻.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往往会在骑士身上发生.我给你的会比我承诺给你的多,这很容易做到."
  桑乔说:"那么,我便可以在象您说的某次奇迹中当上国王,我老婆安娜.古铁雷斯至少是王后,我的儿子也成王子了."
  "难道还有谁对此怀疑吗?"唐吉诃德道.
  "我就怀疑,"桑乔说,"对于我来说,即使上帝让王国象雨点一般从天而降,也不会有一个正好降落在玛丽.古铁雷斯头上.您知道,大人,王后算不上什么,当女伯爵最好.这得靠上帝相助."
  "那你就向上帝乞求吧,"唐吉诃德说,"他会找一个最合适的位置给你.但你别太自卑,你至少得做个总督才行."
  "我不作总督,大人."桑乔说,"我愿意跟随尊贵的主人.所有的职位,只要对我合适,我又承担得起的话,您都会给我."

  第 八 章  骇人的风车奇险中唐吉诃德的英勇表现及其他
  这时候他们发现了田野里的三十四架风车.唐吉诃德一看见风车便对侍从说:
  "命运的安排比我们希望的更好.你看那儿,桑乔.潘萨朋友,有三十多个放肆的巨人.我想同他们战斗,要他们所有人的性命.有战利品,我们就可以发财了.这是正义的战斗.从地球表面清除这些坏种便是对上帝的一大贡献."
  "什么巨人?"桑乔.潘萨问.
  "便是你所看见的那些长臂家伙,有的臂长足有两西里呢."唐吉诃德说.
  "您看,"桑乔说,"那些不是巨人,是风车.那些像长臂的东西是风车翼,靠风转动,能推动石磨."
  唐吉诃德说:"在征险方面你还是个外行.他们是巨人.如你害怕了,就靠边站,我去同他们展开殊死的搏斗."
  说完他便催马向前.侍从桑乔大喊着告诉他,他进攻的肯定是风车,而不是巨人.可他全然不理会,已经听不见侍从桑乔的喊叫,认定那是巨人,到了风车跟前也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只是高声喊道:
  "不要逃跑,你们这些胆小如鼠的恶棍!向你们进攻的只是骑士孤身一人."这时起了风,大风车翼开始转动,唐吉诃德见状便道:
  "即使你们的手比布里亚柔斯的手还更多,也逃脱不了我的惩罚."
  他又虔诚地请求他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保佑他,请她在这个关键时刻帮他.说完他戴好护胸,攥紧长矛,飞马上前,冲向前面的第一个风车.长矛刺中了风车翼,可疾风吹动风车翼,便把长矛折断成几截,马和骑士被重重地摔倒在田野上.桑乔催驴飞奔来救护他,只见唐吉诃德已动弹不得.是马把他摔成了这个样子.
  "上帝保佑!"桑乔说,"我不是告诉您了吗,看看您在干什么呀?那是风车,除非谁脑袋里也有了风车,要不怎么能不承认那是风车呢?"
  "住嘴,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战斗这种事情,比其它任何东西更加变化无常.我愈想愈认为,是那个偷了我的书房和书的贤人弗雷斯通把这些巨人变成风车,以剥夺我战胜他而赢得的荣誉.他对我敌意颇深.不过到了最后,他的恶毒手腕终究敌不过我的正义之剑."
  "让上帝尽力而为."桑乔.潘萨说.
  桑乔扶唐吉诃德站了起来,重新上马.那匹马已东倒西歪了.他们谈论着刚才的险遇,继续向拉皮塞隘口方向赶路.唐吉诃德说那儿旅客多,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凶险.他最难过的是长矛没有了.他对侍从说:
  "我记得在小说里看到过,一位名叫迭戈.佩雷斯.德巴尔加斯的西班牙骑士,在一次战斗中折断了剑.他从圣栎树上砍下了一根大树枝.那天他用这根树枝做了很多事情,打倒了很多摩尔人,落了个绰号马丘卡.从那天起,他及他的后代就被叫作巴尔加斯和马丘卡.我说这些是因为假如碰到一棵圣栎树或栎树,我就想折一根大树枝,要和我想象的那根一样好.我要用它作一番事业.你真幸运,能看到并证明这些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的事."
  "靠上帝恩赐吧,"桑乔说,"我相信您所说的话.不过请您坐直,现在身子都歪到一边去了,大概是摔痛了."
  "是的,"唐吉诃德说,"我没哼哼,因为游侠骑士不能因为受伤而呻吟,即使肠子流出来也是不能叫唤."
  "既然这样,我就没什么说的了."桑乔说,"但只有上帝知道,我倒希望您既然痛就别忍着.反正我有点儿痛就哼哼,除非规定游侠骑士的侍从也不能叫唤."
  看到侍从如此单纯可爱,唐吉诃德忍不住笑了.唐吉诃德对他说,无论他愿意不愿意,他可以随时任意哼哼,反正直到此时,他还没读过认为这违反骑士规则的说法.桑乔说该是吃饭的时候了.他的主人却说还没必要,如果桑乔想吃也可以吃.既然得了准许,桑乔就在驴背上坐好,从褡裢里拿出吃的,远远地跟在主人后面边走边吃,还不时拿起酒囊津津有味呷一口,那个样子,就是马拉加最有福气的酒店老板见了也会嫉妒不已.桑乔呷着酒,却早把主人对他许的诺言忘得一干二净了,觉得这样到处征险并不累,挺轻松的.
  最后,他们在几棵树之间的空地上度过了那个夜晚.唐吉诃德折了一根干树枝,把断矛上的铁矛头安上去,权当长矛了.唐吉诃德彻夜没有睡觉.他要模拟书中描写的样子,想念杜尔西内亚.书里的那些骑士常常在荒林中几夜不睡觉,以想念夫人作排遣.桑乔可不是这样.他酒足饭饱,一觉睡到了天亮.阳光照在他脸上,小鸟欢欣鸣啭,新的一天到来了.要不是主人叫醒他,他还不起来呢.起来后,他摸了一下酒囊,发现比前一天晚上瘪了,不禁一阵心痛,他知道没有办法马上补充这个酒囊.唐吉诃德还是不想吃任何东西,就象前面说的,他要靠美好的回忆为生.他们又踏上了通往拉皮塞隘口的路程.约三点钟,他们看见了隘口.
  唐吉诃德一看见隘口就说:"桑乔.潘萨兄弟,我们又在这里深深卷入被称为冒险的事业.不过你要注意,即使你看见我遭遇到了世界上最严重的险情,只要冒犯我的不是恶棍和下等人,你就不要用你的剑来保护我.如是恶棍和下等人,你可以帮助我.但如果是骑士,你就不能来帮助我.这是骑士规则所不允许的,除非你已被封为骑士."
  "是,大人,"桑乔说,"我完全听从您的吩咐,何况我本人生性平和,不愿招惹是非.可是说真的,要该我自卫了,我可不管那些规则,因为不管是神的规则还是世俗的规则,都允许对企图侵犯自己的人实行自卫."
  "我也没说不是这样,"唐吉诃德说,"不过,在帮助我进攻骑士这点上,你还得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天性."
  桑乔说:"我会象记着礼拜日一样记着这点,照此行事."
  他们正说话,路上出现了两个圣贝尼托教会的教士,骑着两匹骆驼一般大的骡子,戴着风镜,打着阳伞.后面跟着一辆车,车边有四五个骑马的人和两个步行的骡夫相随着.后来才知道,车上是位比斯开贵夫人,要去塞维利亚,她的丈夫在那儿,准备赴西印度群岛荣任官职.教士虽然同那一行人走的是同一条路,却并不是那位夫人的随行人员.唐吉诃德一看见他们,便对桑乔说: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可能就是前所未有的奇遇.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可能是......不,肯定是几个魔法师,他们劫持了车上的公主.我必须全力铲除这种罪行."
  "这比风车的事更糟糕,"桑乔说,"您小心,大人,那是圣贝尼托教会的教士,那车肯定是某位过路客人的.您小心,我跟您说,您看看您在干什么,千万别让魔鬼搞昏了头."
  唐吉诃德说:"我对你说过,桑乔,关于征险的事你知道得还不多.我说的是真的,你马上就会看到."说完,他就冲上去,迎着两个教士站到路中间.到估计他们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时,唐吉诃德高声喊道:
  "你们这些罪恶的魔鬼,立刻放掉你们劫持的公主,否则,你们马上便会为你们的罪恶行径而受到正义的惩罚."
  两个教士勒住缰绳,被唐吉诃德的装束和话说得莫名其妙,说:
  "骑士大人,我们不是罪恶的魔鬼,而是圣贝尼托教会的两教士.我们赶自己的路,不知道这辆车上是不是有被劫持的公主."
  "花言巧语对我不起作用.我认识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唐吉诃德道.
  不待两人回答,唐吉诃德便催马提矛冲向走在前面的教士.他怒气冲冲,异常凶猛,要不是那个教士自己滚落下马,唐吉诃德准会把他刺下马,那就严重了,即便不死,也得重伤.第二个教士看到自己的同伴这样子,便夹紧那匹快骡的肚子,朝田野疾风般逃跑.
  桑乔.潘萨看到教士落地,便立刻下驴,跑到他身边,开始剥他衣服.这时,教士的两个伙计赶来,问他为什么要扒教士的衣服.桑乔说,作为主人唐吉诃德打胜这一仗的战利品.这衣服理所当然属于他的.两个伙计不懂得竟有这等荒唐事,也弄不清什么战利品.打仗之类的事情,看到唐吉诃德正在同车上的人说话,便冲上去,把桑乔打倒在地,把他的头发和胡子拔光了,还猛踢一顿,打得他躺在地上,不见气息,晕过去.
  那教士既惊又怕,面无血色,不敢滞留片刻,赶紧翻身上骡,催骡向逃跑的教士方向跑去.那个教士正远远地观望,看这场意外的遭遇怎样收场.两个教士不愿等到最后的结局,便继续赶路,一路上划着十字,仿佛身后有什么魔鬼跟着似的.
  上面说过,唐吉诃德正和车上的夫人说话.他说:
  "尊贵的夫人,您现在可以任意行动了.现在,劫持您的匪徒已被我有力的臂膀打得威风扫地.您不必打听解救您的人的名字,您知道,我是曼查的唐吉诃德,一位游侠骑士及冒险家,托博索美丽无比的杜尔西内亚的追随者.作为您从我这里所得好处的报答,我希望您能够到托博索去,替我拜见那位美丽夫人,告诉她我为解救您所做的一切."
  唐吉诃德的这番话被一个跟车的侍从听到了.他也是比斯开人,看见唐吉诃德无意放车前行,而是说叫他们回到托博索去,便走到唐吉诃德面前,抓住唐吉诃德的长矛,用蹩脚的西班牙语和更蹩脚的比斯开语说道:
  "滚开,骑士,真讨厌.我向创造我的上帝发誓,如果你还不让车前行,你是自取灭亡!"
  唐吉诃德听得清楚.他十分平静地回答:
  "但愿你是骑士,但正因为你不是骑士,我才没有对你如此放肆无礼以惩罚,臭东西!"
  比斯开人说:
  "我不是骑士?我向上帝发誓,就象你这个基督教徒向上帝撒谎一样!如果你投矛拔剑,你就会看到'水把猫冲走有多快,!陆地上的比斯开人,在海上是英雄,面对魔鬼也是英雄!而你只会胡说八道,还会干什么呢?"
  "阿格拉赫说,看剑!"唐吉诃德.
  唐吉诃德把长矛扔在了地上,拔出剑来,端着护胸盾,向比斯开人冲去,一心要把他置于死地.
  比斯开人一看唐吉诃德这架势,想下骡应战.真要打,那租来的破骡子是靠不住.可是已经晚了,他只好抽剑迎战,便又顺手从车内抽出一个坐垫当盾牌.两人对打起来,仿佛是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其余的人劝他们别打了,可他们不听.那个比斯开人还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不让他们交战,他要把女主人和所有阻扰他的人都杀掉.车上的夫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惊魂失魄,目瞪口呆.她让车夫把车赶远些,遥遥观看这场激战.比斯开人从护胸盾牌上侧向唐吉诃德胳膊砍了一剑.要不是唐吉诃德早有所防备,早就被齐腰劈成两半.
  唐吉诃德觉得肩上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便大叫一声:
  "哦,我的宝贝夫人,绝世佳丽杜尔西内亚,请您来帮助您的骑士吧!为了报答您的恩宠,他现在正挺身奋战."
  说完,他握紧剑,拿好护胸盾,马上向比斯开人进攻,决定一剑见高低.
  比斯开人看到唐吉诃德如此凶猛地冲来,决定以勇对勇.可那骡子已疲惫不堪,且也不习惯这类事情,依然寸步不移.比斯开人无可奈何,只好用坐垫挡住自己身体.
  前面说过,唐吉诃德举剑向那狡猾的比斯开人冲去,决意要把他劈成两半.比斯开人同样举着剑,用坐垫挡护着自己,迎战唐吉诃德.观战的人心惊胆战,提心吊胆,唯恐这番激战惹出什么事来,威胁到自己性命.车上的夫人和其他女仆不停地向西班牙所有神像和寺院祈祷,乞求上帝把比斯开人及她们从巨大的危险中解救出来.
  但最糟糕的是,这个故事的作者讲到此时戛然而止,推诿说,除了谈过的内容之外,没有找到更多有关唐吉诃德事迹的材料.但这部著作的第二位作者很不愿意相信这部奇书会被人遗忘,不愿意相信曼查的文人会如此冷漠,没有在他们的资料或写字台里保留有关这位著名骑士的文献.这样一想,他就对找到有关这个平淡故事的最后结局有信心.天助也,他终于找到了.至于如何找到的,请看故事的第二部分.

  第 九 章  洒脱的比斯开人和英勇的曼查人恶战结束
  前面我们已谈到,英勇的比斯开人和著名的曼查人都高举着利剑奋力向对方劈去.要是真劈着了,两人都会从头到脚被劈成两半,变成两个裂开的石榴.可这个有趣的故事在关键时刻却戛然而止,作者也没有交代下文.
  我十分沮丧.阅读伊始吊起的浓厚胃口现在却变成了难觅其余的惆怅.我意识到其余部分对这个有趣的故事十分重要.我觉得不可能也不该,竟没有某位贤人负责把这位优秀骑士前所未闻的业绩记录下来.人们说,他们都了解所有游侠骑士的历险经历,因为每个游侠骑士理所当然地有一两个贤人负责记录他的行动,且还描绘他的每一个微小的思想变化和细节琐事,不管它们有多么隐秘.所以,如此优秀的骑士不该如此不幸,更何况连普拉蒂尔和其他诸如此类的骑士都不乏贤人为他们写传呢.我不信如此动人有趣的故事会支离破碎,残缺不全.这只能归咎于可恶的时间,它吞噬了所有的一切,也隐匿或湮没了这故事.
  可是又一想,我觉得既然他的藏书里有《情嫉醒悟》与《草地仙女和牧人》之类现代书,那么,有关他的故事也应该是现代的.即使没有被写成文字,也该留在他的村庄及其周围居民的记忆里.这样一想,我更坐立不安,更想了解我们西班牙这位著名的唐吉诃德的真正生活和奇迹了.他是曼查骑士的精英豪杰.在当今灾难深重的年代,他率先投身于游侠事业,除暴安良,帮助寡妇,保护少女.那些黄花女子跃马扬鞭,翻山越岭,若非遭到强盗.手持利斧和头戴头盔的村夫或某个巨人强暴,活到八十岁也不会在外面宿夜,进入坟墓时仍是守身如玉.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英勇的唐吉诃德应当不断被传诵,我为这个动人故事的结尾所付出的努力也应该得到承认.这个故事要认真读,得用两个小时.我完全清楚,如果苍天.机遇和命运不助我一臂之力,世界上就不会有这部消遣之作.
  有一天,我在托莱多的阿尔卡纳碰到一个小孩,他就在向个丝绸商兜售几个笔记本和一些旧纸.我爱看书,连街上扔的碎纸也要看一看.被这种嗜所好驱使,我拿过一个笔记本翻看,认出上面的字是阿拉伯文.我虽然能认出来,可看不懂,于是就四处寻找,想找个懂阿尔哈米亚文的摩尔人,结果没费什么力找到了.倘若找其他更复杂.更古老语言的翻译,也能找到.总之,我碰巧找到了一个翻译.我告诉他我的想法.他把书本拿在手里,从中间翻开,读了一点儿就笑.我问他笑什么.他说笑书的边白上加的一个注释.我让他告诉我那上面说了什么,他边笑边说:
  "我说了,边白上这样写着:故事里经常提到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据说是曼查妇女中腌猪肉的能手."
  我一听到托搏索的杜尔西内亚,先是一惊,然后想起来,那几个笔记本里一定有唐吉诃德的故事.于是,我就催促他把笔记本的开头部分念给我听.他当即把阿拉伯文翻译成西班牙文后,说是"曼查人唐吉诃德的动人故事,阿拉伯历史学家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著".
  我付出努力来掩饰我听到这个书名时的喜悦之情.我只花了半个雷阿尔,就把那孩子的所有纸张和笔记本从丝绸商那儿截了过来.如果那孩子再仔细一点儿,发现我需要这些东西,完全可以再讨价还价,卖到六个雷阿尔以上.我随即和那个摩尔人来到一个教堂的回廊里,让他把笔记本里所有有关唐吉诃德的内容原原本本地译成西班牙文,要多少钱都可以给他.他只要两阿罗瓦葡萄干和两法内加小麦,并答应尽快又好又准地翻译过来.我为了我们合作更顺利,而且也不愿意让这样珍贵的发现离开我,就把他带到我的家中.他花费了一个半月多一点儿的时间,就把整个故事都翻译过来了,内容如下.第一个笔记本里有一幅唐吉诃德同比斯开人战斗的插图,画得非常逼真生动,完全是故事里讲述的那个架势.两个人都举着剑,一个戴着头盔,另一个抱着坐垫.比斯开人的骡子都画得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头租来的骡子.比斯开人脚下还注着"唐桑乔.德阿斯佩蒂亚",这无疑是他的名字.罗西南多脚下注着"唐吉诃德".罗西南多简直画得绝了,既长又细,弱不禁风,弯腰拱背,病入膏肓,使罗西南多这个名字的特性一览无遗.旁边就是桑乔.潘萨,牵着驴,脚下注明的是桑乔.桑卡斯.按照图上的画法,他是一个大肚子,矮身材,长腿,大概因此才叫他潘萨和桑卡斯吧.故事里有时候也是用这两个名字称呼他的.另外还有一些琐闻,不过都是无关紧要,并不影响故事的真实性.这些琐闻都是真实的.
  如果有人对它的真实性表示怀疑,那无非作者是阿拉伯人.说谎是那个民族的特性之一.既然他们跟我们嫌隙颇深,故事里面真话不多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本来可以对这位优秀骑士浓笔酣墨地大加赞扬的地方,作者却故意闭口不谈.这种做法很让人可恶,想法也可恶.历史学家应当力求准确真实,不掺杂自己的感情,更不能仅仅凭自己的情趣.恐惧.仇恨和喜好去歪曲事实.历史造就了真理,它要经受时间的考验.记述了各种行为,是往昔的见证,是当今的圭臬,是未来的预示.我知道在这部传讯里可以找到一些需要的情节.如果它有什么缺憾的话,我觉得全是作者的毛病,而不是题材本身的过失.总之,按照译文,以下是第二部分的开头.
  两位愤怒的勇士高举利剑,利剑仿佛直指天空,直指深渊,这就是他们的风采.首先出击者是悻然的比斯开人.这一剑有力凶猛,要不是劈偏了,完全可以把比斯开人桀骜的对手干掉,我们的骑士及其征险生涯也就结束了.然而幸运的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有待这位骑士去完成,所以利剑劈偏,只是把他左半边的甲胄.大半个头盔和半只耳朵由左肩劈下,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使骑士十分难堪.
  上帝助我!现在谁能恰当地描述这位曼查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时怒火攻心的样子呢?闲话免谈,只说他重新翻身上马,双手持剑,气势汹汹地刺向比斯开人,正中坐垫和比斯开人的脑袋.比斯开人的脑袋可没戴头盔,结果如山压顶,鼻.嘴和耳朵开始流血,要不是他抱着骡子的脖子,早就栽下来了.不过,比斯开人的脚已经脱离了马镫,手后来也松开了.骡子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坏了,沿着田野狂奔起来,几个跳跃就把主人摔到了地上.
  唐吉诃德极其沉着地看着,看到比斯开人落马,便纵马悠然走到比斯开人面前,用剑尖指着他的眼睛,令他投降,否则,就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比斯开人已经惊魂失魄,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唐吉诃德正在气头上,幸亏车上那几位一直在惊恐地观战的夫人来到唐吉诃德面前,哀求他大发慈悲,饶恕她们的侍从.唐吉诃德极其骄矜地说:
  "是的,美丽的夫人们,我十分愿意遵命,不过有个条件,就是这位骑士得答应去托博索,以我的名义去拜见至尊的唐娜杜尔西内亚,由她打发这位骑士去做她愿意做的任何事情."
  惊恐万状的夫人们其实并没有弄清唐吉诃德要求的是什么,也没问谁是杜尔西内亚,就答应让她们的侍人按照他的吩咐去办.
  "我相信你们的话,就不再惩罚他了.他本来是不该轻饶的."       

  第 十 章  唐吉诃德和侍从桑乔的有趣对话
  桑乔.潘萨被教士的伙计打了一顿,这时也站了起来.他一直关注着主人唐吉诃德的战斗,心里祈求上帝保佑主人胜利,能够夺取某个小岛,让他如约当个总督.因此,他看到战斗结束,主人准备翻身上马时,便抓住马蹬,不等主人上马便跑在主人面前,抓住主人的手吻了一下,说:
  "我的唐吉诃德大人,请您把在这场激战中赢得的小岛赐予我吧.不管它有多大,我自认为有能力像世界上其他管理小岛的人一样,管理好这个岛."
  唐吉诃德答道:
  "听着,桑乔兄弟,这次征险以及其它此类征险并不是争岛之险,只是路遇之战.这种战斗只能落个头破或耳缺.别着急,以后还会遇到征险,那时候你不仅可以当总督,而且可以做更大的官."
  桑乔感激万分,他再次吻唐吉诃德的手和护马甲,扶唐吉诃德上罗西南多,自己也骑上驴,没同车上的夫人告辞或再说点什么,就快步跟在主人后面,走进旁边的一片树林.桑乔紧催他的驴追赶,可是罗西南多走得很快,眼看他已落在后面,只好拉开嗓门,让主人等等他.唐吉诃德勒住罗西南多的缰绳,等这位疲惫不堪的侍从赶上来.桑乔刚一赶上,就说:
  "大人,我觉得咱们最好先到某个教堂去暂避一时.刚才同您战斗的那个人受了伤,很快就会向圣友团报告,追捕咱们.若是把咱们抓住了,要逃出来就不那么简单了."
  唐吉诃德说:"住嘴!游侠骑士可以杀人累累,哪儿有被抓起来的!你见到过或读到过吗?"
  "我对杀人罪一无所知,"桑乔说,"也从来没对任何人做过这种事.别的我不管,我只知道圣友团专管野外争斗的事."
  "别担心,朋友,"唐吉诃德说,"即使你落在迦勒底人手里,我也会把你救出来,更别说圣友团了.不过你说实话,你看世界上是否还有比我英勇的骑士?在你读过的传记里,是否有人比我更能攻善守.巧制强敌?"
  桑乔答道:"实际上,我既不会念,也不会写,从没读过任何传记.不过我敢打赌,比您更神勇的主人,我这一辈子从没服侍过.愿上帝保佑,您这种神勇别在我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受挫.我要请求您的是给自己治伤.您那只耳朵流了很多血.我的褡裢里有纱布,还有些白药膏."
  "这些都不需要,"唐吉诃德说,"要是我早想到做一瓶菲耶拉布拉斯圣水,只需一滴,便可以即刻痊愈."
  "那是什么圣瓶.什么圣水呀?"桑乔问.
  唐吉诃德说:"那种圣水的配方我还记得.有了那种圣水就舍身无所惧,受伤不致亡了.我把圣水做好了就交给你.你要是看到我在战斗中被拦腰斩断(这种事常有),就在血还未凝固之前,把我轻巧落地的上半身非常仔细地安放在鞍子上另外那半截身子上,要注意安放得完好如初.然后,你再喂我两口我刚才说的那种圣水,你就会看到,我依然完好无恙."
  "如果有那种圣水,"桑乔说,"我从现在起就放弃原来当海岛总督的要求.作为对我诸多周到服侍的回报,我不要别的,只求您把那种圣水的配方告诉我.我估计无论在什么地方,一盎司圣水都可以卖两个雷阿尔以上.有了它,我就可以过一辈子体面舒服的日子了.不过我想知道,要做那种圣水是不是得花很多钱?"
  "用不了三个雷阿尔就可以做三阿孙勃雷的圣水."唐吉诃德说.
  "都怨我,"桑乔说,"那么您还等什么,为什么不现在就做圣水,并且教我做呢?"
  "住嘴,朋友,"唐吉诃德说,"我想教给你更大的秘诀,让你得到更多的利益.现在咱们先治伤.我这只耳朵疼得很厉害."
  桑乔从褡裢里拿出了纱布和药膏.可是,唐吉诃德一看到自己的头盔破了,又走火入魔了.他一手按剑,仰望天空,说道:
  "我要向万物的创造者和四大《福音》巨著发誓,在向那个对我无礼的家伙报仇之前,我要过曼图亚侯爵那样的生活.他为了给他的侄子巴尔多维诺斯报仇,食不近桌,眠不近妻,还有其它一些情况,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我都发誓要一一照做."
  桑乔闻言说道:
  "您看,唐吉诃德大人,如果那个骑士按照您的吩咐去拜见了托博索的杜尔西尼亚夫人,他的事也就算完了.只要他不再做别的坏事,就不该再受惩罚."
  "你说得千真万确,"唐吉诃德说,"我取消要向他报仇的盟誓.不过我还要发誓,在从某个骑士那里抢到一个与此头盔一模一样的头盔之前,我还要过我刚才说的那种生活.桑乔,你不要以为我只是心血来潮,我是在效仿先人.我的头盔和曼布里诺的头盔完全一样,萨克里潘特为此可付出了臣大的代价."
  "这种誓言您还是让魔鬼去说吧,我的大人,"桑乔说,"这样既伤身体又伤神.不信,您现在就告诉我,假如我们很多天都碰不到一个身披甲胄.头戴头盔的人怎么办?您难道真的为了实现自己的誓言而给自己找种种麻烦,例如和衣睡觉,露宿风餐,还有那位曼图亚老侯爵发誓要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您看看,这路上根本没有披甲胄的人,全是些脚夫车夫.他们不仅不戴头盔,也许一辈子都没听说过头盔呢."
  "你错了,"唐吉诃德说,"用不了两个小时,咱们在这个路口就可以看到,披挂甲胄的人比去阿尔布拉卡追求安吉丽嘉的人还多."
  "好吧,但愿如此,"桑乔说,"求上帝让我们走运.现在应该出大代价赢得这个岛屿,然后我就是死也闭眼了."
  "我对你说过,桑乔,你别担心.要是没有岛屿,一定会有丹麦王国或索夫拉迪萨王国在恭候你,而且还是在陆地上,你应该高兴.咱们先不谈这个,你先看看褡裢里是否有什么食物,吃完好去找个城堡过夜,做我说的那种圣水.说实话,我的耳朵疼得很厉害."
  "我这儿有一个葱头.一点儿干酪和几块硬面包,"桑乔说,"不过这不是您这种勇敢骑士吃的东西."
  "你怎么这样想!"唐吉诃德说,"你要知道,桑乔,一个月不吃东西是游侠骑士的骄傲.即使吃,也是有什么吃什么.你若是像我一样读很多书,就知道这确有其事.不过,虽然这种书很多,却并不意味着游侠骑士除了偶尔吃一些奢侈的宴会之外,整日节食.我们可以想象,他们不能不吃东西,不能没有其他一些本能的需要,因为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而且你也该知道,他们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周游于野林荒郊,又没有厨师,所以他们的日常食物就是粗茶淡饭,就像你给我的那些食物一样.所以,桑乔朋友,你别担心,我愿意要这种东西.你也不要别出心裁,惹游侠骑士生气."
  "对不起,"桑乔说,"我刚才说过,我既不会读,也不会写,根本不懂骑士的规矩.从现在起,我负责为您这位骑士提供各种干果作食品.我不是骑士,所以就给自己准备些飞禽或其它更有营养的东西."
  唐吉诃德说:"桑乔,我不是说骑士只能吃你说的那些果子,而是说他们最通常的食物是那些东西和一些野草.他们能辨别那些野草,我也能."
  桑乔说:"能够辨别那些野草可有用呢.我想,说不定哪天就用得上."
  桑乔把带的东西拿了出来,两人和和气气地吃起来.不过,他们又急于找到一个过夜的地方,便草草吃完了那些冷干粮,骑上马连忙赶路,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村落.可是他们只看到几间牧羊人的茅屋,于是决定在那儿过夜.桑乔为没能赶到村落而沮丧,可唐吉诃德却很愿意露宿.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时,他都认为这是锻炼其骑士精神的好机会.

  第 十 一 章  唐吉诃德与几个牧羊人的故事
  唐吉诃德受到几个牧羊人的热情接待.桑乔将就着安顿好罗西南多和他的驴,闻到锅里炖羊肉散发出的香味就折了回来.他想看看羊肉熟了没有,巴不得马上就端下锅来吃肉.这时,牧羊人把锅从火上端了下来,在地上铺了几张羊皮,迅速摆上一张旧桌子,非常客气地请两人共同进餐.茅屋里的六个牧羊人围坐在羊皮四周.他们首先以粗俗的礼仪请唐吉诃德坐在一个倒置的木桶上.唐吉诃德坐下后,桑乔站在旁边用角杯斟酒.唐吉诃德看到桑乔站着,就对他说:
  "桑乔,为了让你看到游侠骑士的殊荣,看到任何人只要与骑士稍有联系,马上就会得到世人的赞扬和尊重,我要你坐在我身边,陪伴我这位好人,与我同餐共饮,不分你我,尽管我是你的主人,也是你的大人.所谓游侠骑士,可以用一句谈论爱情的话来说,就是'万事皆同,."
  "不胜荣幸!"桑乔说,"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只要有得吃,我自己一人站着吃和陪着皇帝吃一样好,甚至比陪着皇帝吃更好.而且说实话,您应该知道,我自己在角落里可以不必装模作样,拘于礼仪,即使吃面包葱头,也比在餐桌上吃吐绶鸡强,在餐桌上我得强装斯文,细嚼慢咽,还得不时揩嘴,想打喷嚏.咳嗽或做其他事都不行.因此,我的大人,您想把游侠骑士亲随的荣誉授予我,可我是您的侍从,已经是您的亲随了,所以我请您把这荣誉换成其他更实用的东西.这些荣誉,即使我领情接受下来,也永远用不上啊."
  "尽管如此,你还是得坐下,'卑微之人,上帝举荐,."
  唐吉诃德拉着桑乔的胳膊,让他坐在自己身旁.几位牧羊人对侍从和游侠骑士之间的调侃不知所云,只是边吃边默默地注视着客人彬彬有礼而又津津有味地把拳头大小的羊肉块吞进肚里.羊肉吃完后,主人又在羊皮上摆了很多褐色橡子和半块奶酪,那奶酪硬得像泥灰块.斟酒频频,觥筹交错(角杯忽满忽空,就像水车上的戽斗),很快就把面前摆着的两只酒囊喝空了一个.唐吉诃德饭饱酒足,抓起一把橡子,端详一番,开始高谈阔论:
  "古人云,幸福的世纪和年代为黄金年代,这并不是因为在我们这个铁器时代非常珍贵的黄金到那个时候便唾手可得.人们称之为黄金年代,是因为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没有你我之概念.在那个神圣的年代,一切皆共有.任何人要得到基本食物,只需举手之劳,便可以从茂盛的圣栎树上得到香甜的果实.源源不断的清泉与河流提供了甘美澄澈的饮水,勤劳机智的蜜蜂在石缝树洞里建立了它们的国家,把丰收的甜蜜果实无私地奉献给大家.茁壮的栓皮槠树落落大方地褪去它宽展轻巧的树皮,在朴质的木桩上盖成了房屋,为人们抵御酷暑严寒.
  "那时候,人们安身立命,情同手足,和睦融洽,笨重的弯头犁还没敢打开我们仁慈的大地母亲的脏腑,而她却心甘情愿地用富庶辽阔的胸膛所拥有的一切来喂养和愉悦那些拥有她的儿女们.真的,那时候,纯真的靓女松散着头发,越山谷,过山丘,除了把该遮羞的部位遮住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服饰.那点遮饰同现在的服饰不一样.现在多用蒂罗紫和五彩纷呈的丝绸,而那个时候只是将牛蒡的几片绿叶和常春藤编在一起而已,但却同现在的嫔妃们穿着新颖艳丽的服装一样显得庄重奢华.那时表达爱情的方式也很简朴,只是直抒心怀,从不绞尽脑汁去胡吹乱捧.欺诈和邪恶还未同真实和正义混杂在一起.正义自有它的天地,任何私欲贪心都不敢干扰冒犯它.而现在,这些东西竟敢蔑视.干扰和诋毁正义.那时候在法官的意识里,还没有枉法断案的观念,因为没有什么事什么人需要被宣判.我刚才说过,童女们可以只身到处行走,无需害怕恶棍歹徒伤害她们.如果她们失身,那也是心甘情愿的.
  "而现在呢,在我们这可恶的时代里,就是再建一座克里特迷宫,也不会让任何一个女孩子感到安全.可恶的欲火使情爱的瘟疫通过缝隙和空气渗透进去,任何幽居处所对她们都无济于事.时间流逝,邪恶渐增.游侠骑士的出现可以使少女得到保护,使寡妇受到帮助,孤儿和穷人也能得到救济.
  "牧羊兄弟们,我就是这类游侠骑士.对于你们给予我和我的侍从的热情款待,我表示感谢.人人都理所当然地有义务帮助游侠骑士,可我知道你们并不了解这种义务,却能如此款待我,因此我才对你们诚挚地表示感谢."
  唐吉诃德的这番议论完全可以谅解,因为牧羊人的橡子使他想起了黄金时代,他忽然心血来潮,便对牧羊人慷慨陈辞.牧羊人一言不发,怔怔地听着.桑乔则默默地吃着橡子,还不时到第二个酒囊那儿去一下.那个酒囊挂在一棵栓皮槠树上,这样酒可以更凉些.
  唐吉诃德说话的时间比吃饭用的时间还多.晚饭结束后,一个牧羊人说:
  "游侠骑士大人,为了进一步证实您所说的我们招待您的真情,我们想请我们的一个伙伴唱唱歌,让您放松一下,高兴高兴.我们这个伙伴一会儿就来.他是个十分聪明而又多情的小伙子,并且能认字写字.他是三弦牧琴演奏手,演奏得妙极了."
  牧羊人刚说到这儿,耳边就传来了三弦牧琴的乐曲声.那个小伙子也随之出现.他最多二十二岁,面目清秀.牧羊人们问他是否吃了饭,他说吃过了.刚才推荐他的那个人对他说:
  "安东尼奥,你赏脸唱一点儿,就可以为我们带来欢乐,也让我们这位贵客看看,在这深山老林里也有懂音乐的人.我们已经对他介绍了你的才干,希望你露一手,证明我们说的是真话.你请坐,唱唱你那教士叔叔为你作的爱情歌谣吧,这歌谣在村镇上挺受欢迎的."
  "不胜荣幸."小伙子说.
  小伙子没有再推辞,坐在一截圣栎树干上,弹着三弦牧琴,很动情地唱起来:
  安东尼奥之歌
  纵使你嘴上不说,
  娇眸顾盼情默默.
  我心明白,奥拉利亚,
  你在倾慕我.
  我知你痴心相印,
  笃信你钟情于我.
  仰慕春思尽表露,
  幸福美满无失落.
  奥拉利亚,你确曾若明若暗表露过,
  你心宛如青铜坚,
  白皙胸脯似石砣.
  你曾对我多呵叱,
  孤高自赏显冷漠.
  希望笑容此中生,
  石榴裙展舞婆娑.
  义无反顾,
  信念执著,
  一厢情思不沮丧,
  倘得青睐亦自若.
  爱情若需常趋附,
  殷殷关切总投合.
  我曾时时暗传情,
  意乱情迷似入魔.
  你若有心人,
  秀眼会见我,
  周日披盛装,
  周一仍穿着.
  爱情与盛装,
  交相辉映同衬托.
  我愿你眼中,
  风骚我独获.
  可为你起舞,
  可为你唱和,
  夜半余音绕,
  报晓鸡同歌.
  盛赞无需有,
  我叹你天姿国色.
  句句意真切,
  引来恶语饶长舌.
  我把你颂扬,
  贝罗卡尔的特雷莎却说:
  "你以为钟情于天使,
  其实是中了邪魔.
  你赞赏不止孰不知,
  伊人青丝系假发,
  伊人娇媚是矫饰,
  骗取爱情心险恶."
  我斥特雷莎,
  她嗔怒唤兄来挑衅.
  他之于我我于他,
  你尽可揣测.
  我爱你不沉湎,
  追求你不曲合.
  愿望诚高尚,
  为享天伦乐.
  教堂可结缡,
  连理夫妻相伴.
  向前莫犹豫,
  我甘结丝萝.
  你若弃我情,
  我指天为誓,
  从此做修士,
  今生隐遁深山过.

  牧羊人唱完了,唐吉诃德请求牧羊人再唱点什么.可桑乔想去睡觉,不愿意再听歌了.他对主人说:
  "您该去过夜的地方休息了.这几位好人劳累了一天,晚上不能再唱了."
  "我明白了,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刚才去拿酒囊喝了酒,现在需要的是睡觉而不是音乐."
  "感谢上帝,大家都唱得不错."桑乔说.
  "这我不否认,"唐吉诃德说,"你找地方休息吧.干我这种差事,似乎最好是守夜,而不是睡觉.不过,不管怎样,桑乔,你最好先看看我的耳朵,它疼得太厉害了."
  桑乔照办了.一个牧羊人看到唐吉诃德的伤,对他说不必着急,自己有个办法,可以使他很快康复.牧羊人拿来几片迷迭香叶子,这种东西当地很多.牧羊人把叶子嚼碎,加上一点儿盐,敷在唐吉诃德的耳朵上,包扎好,说用不着别的药了.唐吉诃德的耳朵果然好了.     

  第 十 二 章  一位牧羊人向唐吉诃德等人讲的故事
  这时,又来了一个从村里送粮食来的小伙子.他说:
  "伙计们,你们知道村里的事吗?"
  "我们怎么会知道."一个牧羊人说.
  "你们知道吗?"小伙子说,"那个有名的学究牧人克里索斯托莫今天早晨死了.人们私下说,他是因为爱上了财主吉列尔莫的女儿马塞拉而死的.那个小妖精常扮成牧羊姑娘在旷野里走动."
  "你是说为了马塞拉?"有人问.
  "就是她,"小伙子说,"好在他已立下遗嘱,要把他像摩尔人那样埋在野外,还得是在栓皮槠树旁边的石头脚下.据传,他说过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马塞拉的地方.他还要求了其它事情,镇上的牧师们说不能照办,也不应该照办,估计是些邪恶的事情.可他的老朋友安布罗西奥跟他一样是个学究,也是牧人,却要全都按照他的吩咐办,村上对此议论纷纷.据说,最后还是得按照克里索斯托莫和他那几个牧人朋友的意志办.明天,他们要到我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大张旗鼓地安葬.这事我可得看看,即使明天赶不回去,我也得去."
  "我们也去,"那群牧羊人说,"现在咱们抓阄吧,看明天谁留下来看羊."
  "说得对,佩德罗,"一个牧羊人说,"不过别抓阄了,我留下来看羊.倒不是我心眼好或者不想去看,我这只脚那天被树杈扎了一下,走不得路."
  "那我们得谢谢你."佩德罗说.
  唐吉诃德请求佩德罗告诉他,死者是什么人,那个牧羊姑娘又是什么人.佩德罗回答说,据他所知,死者是山那边一个地方的富豪子弟,在萨拉曼卡读了很多年书,据说学成回乡时已是博学多才,满腹经纶.听说他最了解的是星星的学问,还有太阳和月亮在天上的事.他能准确地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太阳失.月亮失."
  "那叫日蚀.月蚀,朋友,是那两个发光天体被遮住了."唐吉诃德说.
  佩德罗不在意这些,接着说:
  "他还能算出哪年是丰年,哪年是'黄年,."
  "你大概是说荒年吧,朋友."唐吉诃德说.
  "荒年或黄年,"佩德罗说,"就是那意思.据说他父亲和那些听他话的朋友们都发了财.那些人都听他的.他常告诉那些人:'今年该种大麦,不要种小麦;或今年种鹰嘴豆,不能种大麦;来年油料大丰收,以后三年油料无收.,"
  "那叫占星学."唐吉诃德说.
  "我不知道叫什么,"佩德罗说,"不过我知道,这些东西他都懂,而且懂得比这还多.简单地说,他从萨拉曼卡回来没几个月,有一天,突然脱下了他上学时穿的长服,换上牧人的衣服,还拿着牧杖,披上了羊皮袄.他那个叫安布罗西奥的好朋友,原来和他是同学,也同他一起打扮成牧人的样子.我还忘了说,那个死去的克里索斯托莫还是个编民谣的能手哩.他编的关于耶稣诞生的村夫谣和圣诞节的剧目,由我们村里的小伙子们演出后,大家都说好极了.所以,村里人看到两个学生忽然穿上了牧人的衣服,都很惊讶,猜不透他们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换上这身打扮.那个时候,克里索斯托莫的父亲已经死了.他继承了大量财产,有动产和不动产,有数量不少的大大小小牲畜,有大量的钱,他全继承了,这确实是他应得的.他与人相处得很好,很随和,好人都喜欢他,他还有一副慈善的面孔.后来人们才明白,他扮成牧人就是为了在野外追求那个牧羊姑娘马塞拉.可怜的克里索斯托莫早已爱上了她.现在我想告诉你,你也该知道这个姑娘是谁了.也许,或者根本不用也许,你这辈子也不会听说这样的事情,即使你活得比萨尔纳还长."
  "应该说萨拉."唐吉诃德说.他简直忍受不了牧羊人说话如此颠三倒四.
  "萨尔纳活得就够长了."佩德罗说,"大人,要是我一边说您一边给我挑错,咱们恐怕一年也讲不完."
  "请原谅,朋友,"唐吉诃德说,"因为萨尔纳和萨拉的区别太大了,所以我才说.不过你说得很对,萨尔纳比萨拉活得长.你接着讲,我再也不给你挑错了."
  "我说,亲爱的大人,"牧羊人说,"在我们村里有个农夫,比克里索斯托莫的父亲还阔气,他叫吉列尔莫.上帝不仅赐予他大量财产,还赐给他一个女儿.孩子的母亲在生产时死了.她是我们这一带最好的女人.我现在似乎还能看到她那张脸,一边有个太阳,一边有个月亮.她善于理财,而且还是穷人的朋友.所以,我觉得她正在另一个世界里与上帝同在.她的丈夫吉列尔莫为失去这样的好妻子而悲痛得死了,把女儿马塞拉,那个有钱的姑娘,留给了她的一个当神甫的叔叔.她叔叔就在我们村任职.
  "小女孩越长越漂亮,让我们想起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很美,可是人们觉得她比母亲更美.她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凡是见到她的人无不称赞上帝把她培育得如此漂亮.还有更多的人爱上了她,整天魂不守舍.她的叔叔对她看管得很严.尽管如此,她的美貌,还有巨富,不仅名扬我们村,而且传到了方圆数十里之外很多富人家那儿.他们请求.乞求并纠缠她叔叔,要娶她为妻.她叔叔呢,确实是个好基督徒,后来看她到了结婚的年龄,也愿意让她嫁人,可是一定要事先征得她的同意,倒不是因为他照看着马塞拉的财产,想图点便宜,故意拖延她的婚期.村里不少人也的确是这么说的,都称赞他是位好神甫.我应该告诉你,游侠大人,在这种小地方,人们什么都说,什么都议论.你想想,我也这么想,一个神甫能够让他的教民们都说他好,特别是在村里,那么他一定是个特别好的神甫."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你再接着讲.这事很有意思,而你呢,有意思的佩德罗,讲得也很有趣."
  "大人觉得有趣就行了,这对我很重要.你知道,后来她叔叔向她介绍了一个个求婚小伙子的情况,让她任意挑选一个.可她只是回答说还不想结婚,说觉得自己还小,还不能够承担起家庭的担子.这些话听起来很对,她叔叔也就不再坚持了,想等她年龄再大些,能够自己选择伴侣再说.她叔叔常说,他说得很对,做父母的不应该让儿女们违心地结婚.
  "可是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娇贵的马塞拉成了牧羊姑娘.她叔叔和村里所有人都劝她别这样,可是她不听,和村里其他牧羊女一起去了野外.这回她亮了相,她的美貌让人看见了.我也说不清有多少小伙子.贵族和农夫都换上了克里索斯托莫那样的衣服,到野外追求她.其中一个,我刚才说过,就是我们那位死者.人们说,他对马塞拉不是爱,而是崇拜.你不要以为马塞拉在那种自由自在的.很少约束或根本没有约束的日子里,可能放松对自己品行的要求,相反,她对保持自己的名誉十分注意,不给所有讨好她.追求她的人一点儿如愿的希望,所以那些人也无法向别人夸口.她并不回避和牧羊人作伴.谈话,对他们既有礼貌又友好.可一旦发现其中任何一个人有企图,哪怕是最正经.最神圣的求婚,她就立刻把那人甩掉.她这种脾气给人的伤害太大了,就好比她给人们带来了瘟疫.她漂亮可爱,吸引了那些想向她献殷勤并得到她青睐的人的心,可是她的蔑视和指责却又让那些人绝望.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对马塞拉讲,只能说她狠心.忘恩负义及其它诸如此类的话.这些话完全反映了马塞拉的性格.
  "如果你在这里呆一天,大人,你就会看到,在田野里,回荡着那些绝望者的叹息.离这儿不太远有个地方,长着几十棵山毛榉树,光滑的树皮上无不刻写着马塞拉的名字.在某个名字上端,还刻着一个王冠,似乎她的追求者在说,马塞拉正戴着它,世上所有美女中只有她当之无愧.
  "这儿有个牧人在叹息,那儿有个牧人在抱怨;那边是情歌,这边是哀歌.有的人在圣栎树或大石头脚下彻夜不眠,任思绪遨游,直到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有的人在夏天炽热的中午躺在灼人的沙土上,不停地叹息,向仁慈的老天诉说心中的哀怨.这个.那个.那边.这边,马塞拉轻轻松松地得胜了.我们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在等待她的高傲何时休止,看谁有福气能驯服她这种可怕的脾气,享受到她的极度美丽.我讲的这些都是确凿的事实,我也可以理解那个小伙子说的克里索斯托莫为何而死了.所以,我劝你,大人,明天去参加他的葬礼,应该去看看,克里索斯托莫有很多朋友,而且埋葬他的地方离这儿只有半西里远."
  "我会考虑的,"唐吉诃德说,"感谢你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
  "噢,"牧羊人说,"有关马塞拉那些情人的事,我知道的还不足一半呢.不过,明天也许咱们能在野外碰到个把牧人给我们讲讲.现在,你还是到屋里睡觉吧,夜露对你的伤口不好.你的伤口上了药,不用怕,不会有什么事的."
  桑乔.潘萨已经在诅咒这个滔滔不绝的牧羊人了,现在他也请求主人到佩德罗的茅屋里去睡觉.
  唐吉诃德进了茅屋,不过整夜都在模仿马塞拉情人的样子思念杜尔西内亚.桑乔.潘萨在罗西南多和他的驴之间睡觉.他睡觉不像个失意的情人,倒像个被踢得浑身是伤的人.     

  第 十 三 章  牧羊女马塞拉的故事结束及其他
  曙光刚刚从东方露头,五六个牧羊人便起了床.他们又叫醒了唐吉诃德,问他是否准备去看克里索斯托莫的隆重葬礼,如果去,他们陪他一起去.唐吉诃德也没有别的事,便起来叫桑乔马上套马备鞍.桑乔麻利地备好马,大家一起上了路.走了不远,穿过一条小路时,他们看到迎面来了六个牧羊人,都穿着黑皮袄,头上戴着用柏枝和苦夹竹桃枝扎成的冠,手里还拿着一根冬青木棍.同他们一起还有两个骑马的英俊男子,行装齐备,旁边是三个徒步的仆人.碰到一起时,大家都彬彬有礼地相互问候,一打听才知道都是去参加葬礼的.于是大家一起赶路.这时,一个骑马的人对他的伙伴说:
  "比瓦尔多大人,咱们宁可晚点走,也要去看看这场隆重的葬礼,我觉得这样做得很对.按照这些牧人的讲法,无论那个死去的牧人还是那个害死人的牧羊姑娘,都是新鲜事.这番葬礼一定很引人注目."
  "我也这样认为,"比瓦尔多说,"我觉得别说是晚走一天,就是晚走四天,也应该去看看."
  唐吉诃德问他们听说了什么有关马塞拉和克里索斯托莫的情况.一个人说,那天早晨,他们遇到了这几个牧人,看到牧人们穿着丧服,就问其缘由.有个牧人告诉他们,一个叫马塞拉的牧羊姑娘如何漂亮,很多人对她爱慕倾倒,还有克里索斯托莫之死,几个牧人就是去参加他的葬礼等等.总之,把佩德罗对唐吉德讲的事情又叙述了一遍.
  此事谈完又转了话题.那个叫比瓦尔多的人问唐吉诃德,在这块如此和平的土地上行走为何这般装束.唐吉诃德答道:
  "我从事的职业不允许我有其他装束.安逸.享受和休养是为那些怯懦的朝臣们准备的,而辛劳.忧虑和武器则是为世界上那些被称为游侠骑士的人创造的.我就是个游侠骑士,虽然很惭愧,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游侠骑士."
  一听这话,大家就知道他精神不正常.为了看看他到底不正常到什么程度,比瓦尔多又问他,游侠骑士是什么意思.
  "诸位没有读过英国的编年史和历史吗?"唐吉诃德说,"里面谈到了亚瑟王,我们罗马语系西班牙语称之为亚图斯国王的著名业绩.人们广泛传说,英国那个国王并没有死,而是被魔法变成了一只乌鸦.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还会恢复他的王国和王位,重新统治他的王国.从那时起到现在,没有一个英国人打死过一只乌鸦,这难道还不能证明这一点吗?在这位优秀国王当政时期,建立了著名的圆桌骑士党,而且也确实发生了兰萨罗特.德尔拉戈同西内夫拉女王的恋情.那是由很正派的女管家金塔尼奥娜牵线联系的,由此产生了那桩世人皆知的罗曼史,而且在我们西班牙广为传唱:  自古从无骑士,幸如兰萨罗特.只身来自英国,却得佳丽眷顾.
  歌谣把他们的坚定爱情叙述得娓娓动听.就从那时开始,骑士道开始逐步发展起来,一直扩展到世界各地.其中有以其英勇行为著称的高卢的阿马迪斯以及他的子子孙孙,直到第五代;有伊卡尔尼亚的猛将费利克斯马尔特;应该得到最高赞誉的白骑士蒂兰特,还有希腊的骑士.天下无敌的贝利亚尼斯,似乎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听到他说话,与他沟通.诸位大人,这就是游侠骑士,而我说的就是侠游骑士道.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虽然也是罪人,可我从事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骑士所从事的职业.因此,我才来到这人烟稀少的偏远地区征险,以高昂的热情将我的臂膀和我本人投入到命运交给我的这个危险事业中,扶弱济贫."
  听了这番话,那几个旅客终于明白了,唐吉诃德已经精神失常,是个疯子,不由得感到一阵惊讶,就像其他人每次遇到疯子时一样.那个比瓦尔多生性机敏,又很活跃,听说离山上的安葬地点还有一段路,为了解闷,便想让唐吉诃德继续胡言乱语,于是他说:
  "游侠骑士大人,我觉得您从事了世界上最孤寂的职业.依我看,即使卡尔特苦修会的僧侣也不会这么孤寂."
  "很可能一样孤寂,"唐吉诃德说,"不过,它却是世界上不可缺少的职业,我对此深信不疑.说实话,士兵执行的不过是长官发布给他的命令.我是说,僧侣们与世无争,只求老天保佑人世太平.可我们战士和骑士是在实现他们向老天祈求的事情,用我们的臂膀的力量和刀剑的锋刃去保护它,不过不是在室内,而是在野外,迎着夏天难以忍受的烈日和冬天的冰霜.我们是上帝在人间的使者,是他在人间主持正义的助手.
  "凡是战斗和与战斗有关的事情,都必须付出汗水.苦力和劳动才能实现.所以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必然要比那些平平安安祈求上帝扶弱济贫的人要付出更多的气力.我并不是说,也从未想过,要求游侠骑士的生活条件同那些隐居的宗教信徒们一样好.我只是想说,根据我遭受的经历,游侠骑士必然更勤劳.更辛苦,常常忍饥受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毫无疑问,游侠骑士一生要经历许多艰难险阻.如果有的人靠自己臂膀的力量当上了皇帝,那么他也一定付出了不少血汗.不过,即使他们爬到了那么高的地位,如果没有魔法师和贤人帮助,他们也会壮志难酬,希望落空."
  "我也这么认为,"那旅客说,"不过我认为游侠骑士有一点很不好,那就是每当从事一项巨大的冒险行动,很有可能失去性命的时候,他们从不想起祈求上帝保佑,而是祈求他们的夫人保佑,而且十分虔诚,仿佛她们就是上帝.我觉得这有点像异教的做法."
  "大人,"唐吉诃德说,"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否则游侠骑士的情况就更糟了.这在游侠骑士道已经成了惯例,就是每当游侠骑士准备进行大的战斗时,都要有夫人在前,让她眼睛朝后,目光柔情似水,仿佛恳求她在可能的关键时刻保佑自己.即使没有人听见,嘴里也必须嘟哝几句话,请求她真心实意地保护自己.这种例子在历史上举不胜举.不要因此就以为他们不祈求上帝保佑了.在战斗中只要有时间,有地方,他们也会祈求上帝保佑的."
  "即使这样,"那旅客说,"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有很多次我从书上读到,两个游侠骑士没说几句话就动了火,各自掉转马头,奔跑一阵,然后什么也不说,掉过头来往回冲,边跑边祈求他们的夫人保佑,结果碰到一起后,一个被对方扎了个穿心透,掉下马去;另一个要不是抓住了马鬃,也得掉下马来.我不知道,那个死去的骑士在这么短暂的战斗里怎么可能有时间祈求上帝保佑.倒不如把在奔跑中祈求夫人保佑的那些话用于基督徒应尽的本分呢.而且我觉得,也不见得所有游侠骑士都有夫人呀,并不是所有人都谈恋爱嘛."
  "这不可能,"唐吉诃德说,"我说骑士不可能没有夫人,因为他们恋爱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天上有星星一样.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爱情生活的骑士呢.如果骑士没有爱情生活,那么他一定是个杂牌货.他进入游侠骑士的城堡时,就不是从大门进去,而是从墙头进去,像个盗贼似的."
  "尽管如此,"旅客说,"我觉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曾经在书里读到过,高卢的英勇的阿马迪斯的兄弟加劳尔从来都不向某个夫人祈求保佑,而且也并没有因此受到歧视.他是位有名的勇武骑士."
  唐吉诃德答道:
  "大人,'一只燕子不算夏,.而且据我所知,这位骑士私下是很多情的,并且喜爱所有他觉得漂亮的女人.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管不了.不过一句话,很清楚,他的意中人只有一个,而且他经常极其秘密地祈求她保佑,因为他自诩是个秘密骑士."
  "如果所有游侠骑士真的都得恋爱,"旅客说,"那么,您既然干这行,也肯定是如此了.如果您不像加劳尔那样自诩是秘密骑士,我以我们这一行人以及我个人的名义恳求您,把您夫人的名字.祖籍.身份及美貌告诉我们吧.她一定会为大家都知道她受到一位像您这样的骑士尊宠而感到荣幸."
  唐吉诃德深深叹了口气,说:
  "我还不能肯定我那位可爱的冤家是否愿意让别人知道我尊宠她.既然你如此谦恭地问我,我只能说她的名字叫杜尔西内亚,祖籍托博索,那是曼查的一个地方.她的身份至少是一位公主,她是我的女王.女主人.她美貌超群,所有诗人赞美他们的意中人的种种难以想象的美貌特征,都在她身上体现出来:头发是金色的,前额如极乐净土,眉如彩虹,眼似太阳,玫瑰色的面颊,珊瑚色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齿,雪白的脖颈,大理石色的胸脯,象牙色的双手,白皙若雪,至于那隐秘部分,依我看,只能赞叹,不可比喻."
  "我们还想知道她的门第.血统和家世."比瓦尔多说.
  唐吉诃德答道:"她既不属于古代罗马的库尔西奥.加约.埃西皮翁家族,也不属于现代罗马的科洛纳.乌西诺家族,更别提巴伦西亚的雷韦利亚.比利亚诺瓦家族了;她不是阿拉贡的乌雷亚.福塞斯.古雷亚家族,也不是葡萄牙的阿伦卡斯特罗.帕拉斯.梅内塞斯家族;她属于曼查的托博索家族,虽然门第有点新,但说不定会在未来几个世纪里发家,成为豪门望族.如果不具备塞维诺从前为奥兰多兵器战利品写的那个条件,就不要对此持异议吧.他写的那个条件就是:  不敌奥兰多,莫动此处兵戈."
  "虽然我出自拉雷多的卡乔平家族,"旅客说,"不敢同曼查的托博索家族相提并论,可是说老实话,这个姓氏我至今还从未听说过呢."
  "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呢!"唐吉诃德说.
  其他人边走边仔细听这两个人的对话,就连牧羊人也听得出来,唐吉诃德已经深中疯魔.只有桑乔.潘萨认为唐吉诃德说的都是实情,因为他知道唐吉诃德是谁,而且生来就认识唐吉诃德.他有点怀疑的是那位美丽的杜尔西内亚.虽然他就住在托博索附近,却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和这位公主.
  他们正说着话,就看到两座高山之间的山谷里下来了大约二十个牧人,个个穿着黑羊皮袄,头上戴着花环,后来才看清有的是用紫杉枝做的,有的是用柏树枝做的.其中六个人抬着一个棺材,上面盖满了花环和树枝.一个牧羊人看到了,说:
  "来的那几个人抬的是克里索斯托莫的遗体,那个山脚就是克里索斯托莫吩咐埋葬他的地方."
  他们立刻跑过去,正好看到那几个人把棺材放到地上,其中四个人拿着尖嘴镐,正在一块坚石旁挖坑.
  彼此问候之后,唐吉诃德以及和他一起来的几个人就去看那个棺材.棺材里一具尸体身着牧人服,上面盖满了鲜花.死者约三十岁.人虽然死了,却仍能看出,他活着的时候,面孔很漂亮,身体也很匀称.在棺材里,尸体周围摆着几本书,有的打开,有的合着,还有很多手稿.旁观的人.挖坟的人以及所有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后来,才有一个抬棺材来的人对另一个人说:
  "安布罗西奥,你既然要完全按照克里索斯托莫的遗嘱办,那么你看看,这是不是他指定的那个地方?"
  "是的,"安布罗西奥回答,"我那不幸的朋友曾几次在这儿向我讲述他的伤心史.他说就是在这儿第一次向她倾诉衷肠,最后一次也是在这儿,马塞拉拒绝了他,并且蔑视他.因此,他才悲惨地结束了自己可怜的生命.在这里,为了纪念如此多的不幸,他希望人们把他安置在永久的忘却中."
  他又转向唐吉诃德和几位旅客说:
  "各位大人,在你们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的这个身体里,寄寓过一个上苍曾赋予无限天赋的灵魂.这是克里索斯托莫的身体.他聪颖过人,温文尔雅,慷慨大度,友遍四方,尊贵无上;他深沉而不狂妄,随和而不卑贱,总之,他的优秀品德堪称世界第一,而他的不幸也举世无双.他想爱,却受到厌弃;他崇拜,却遭到睥睨;他向母兽恳求,他与顽石缠绵,他逐风奔跑,他在孤独中咆哮,他向负心人传情,换来的却是生命中途的一具尸体.一个牧羊姑娘结束了他的生命,而他曾想让那牧羊姑娘在人们的记忆中永存.你们看到的这些手稿完全可以证明这一切.他曾嘱咐我,埋葬了他的尸体之后,就把这些手稿付之一炬."
  "你若是如此对待这些手稿,"比瓦尔多说,"那就比手稿的主人对待它们的做法还冷酷.如果死者对你的吩咐超出了人之常情,就不应该按照他的吩咐办.奥古斯都大帝如果同意执行曼图亚诗圣的遗嘱,那就不对了.所以,安布罗西奥大人,他是伤心至极才如此吩咐的.你既然把你的朋友安葬在此,不愿意让他的手稿被人遗忘,那就最好不要草率地照办.你还是把这些手稿保留起来,让人们永远记得马塞拉的冷酷吧,把它作为例证,避免活着的人们今后重蹈覆辙.我和在场的诸位已经了解了你这位痴情而又绝望的朋友的故事,了解了你们的友谊.他的死因以及他结束自己生命时留下的遗嘱.从这个可悲的故事里,可以了解到马塞拉的残酷.克里索斯托莫的痴心.你们之间友谊的真诚以及在爱情的迷途上执迷不悟的人的结局.昨天晚上,我们听说了克里索斯托莫之死,还有要在这个地方安葬他的消息.出于好奇和怜悯,我们商定绕路到此观看这件让我们惋惜的事情.
  "出于我们要对这一悲剧尽力作出补偿的愿望,我们请求你,至少我以个人的名义恳求你,精明的安布罗西奥,不要烧掉这些手稿,让我带走一部分吧."
  不等安布罗西奥同意,他就顺手拿起了一些手稿.安布罗西奥见此说道:
  "出于礼貌,我同意您留下您拿到的那些手稿,可是剩下的那些,您别想不让我烧掉."
  比瓦尔多急于看手稿里说了什么,就翻开一页,看到上面的标题是《绝望的歌》.
  安布罗西奥听到这个标题后说:
  "这是那个不幸者写下的最后一份手稿,大人,你从上面可以看到,他的悲伤达到了什么程度.请你念一下吧,让大家都听听.坟墓还没有挖好,你有充分的时间."
  "我很愿意念."比瓦尔多说.
  其他在场的人也想听,就围成了一圈.比瓦尔多字句清楚地朗读起来.     

  第 十 四 章  已故牧人的绝望诗篇及其他
  意外之事克里索斯托莫之歌
  狠毒的你,既然愿意,
  把你的冷酷
  公诸于众,任人街谈巷议,
  我只好让这地狱
  传达我
  抑郁心胸的悲歌,
  它的声音已经扭曲.
  我要全力诉说
  我的苦痛和你的劣迹.
  那声调一定骇人,
  交织着
  我饱受折磨的辛酸凄厉.
  听吧,你仔细听,
  不是和谐的旋律,
  而是我
  苦闷肺腑的声音,
  是我的爱慕.你的负心
  带来的谵语.
  狮子咆哮豺狼嗥,
  让人心悸,
  披鳞毒蛇咝咝鸣,
  何处怪物悚人啼,
  乌鸦呱呱兆不吉,
  海狂风更急.
  斗败的公牛震天吼,
  失伴的斑鸠凄惨兮,
  遭妒的鸱声声哀,
  黑暗的地狱尽哭泣,
  伴随痛苦之幽灵
  汇成新曲调,
  唱诉出
  我的极度的悲戚.
  塔霍之父竞技场,
  著名的贝蒂斯橄榄园,
  却听不到
  这哭泣的回声.
  我的极度悲伤
  以僵硬的语言,
  逼真的词句,
  传播在
  危岩深洞,
  暗无天日的僻野,
  渺无人烟的荒滩,
  阳光从不光顾的地域,
  或者那
  利比亚平原的野兽群里.
  我嘶哑的不幸声音
  与你的冷酷绝情,
  飘荡在
  偏僻的荒野,
  缅怀着我短促的生命,
  飞向无垠的寰宇.
  藐视荼毒生灵,
  猜忌攘除平静,
  欲火强烈害非浅,
  长久分离扰生息.
  恐惧被遗忘,
  却遏制了
  美好命运的希冀.
  四方皆死亡,
  而我,真是罕见的奇迹,
  猜忌欲置我于死地,
  我却依然活着,
  热情.孤单.遭嫌弃而诚心意.
  我的热情在忘恩负义中燃烧,
  在这煎熬里
  看不到希望的踪迹.
  我不再无谓地追求,
  宁愿极度沮丧,
  永无叹息.
  恐惧犹存希望?
  希望造成恐惧?
  纵使春情在前,
  却看到
  裸露的灵魂百孔千疮,
  我是否应该
  合上我的眼皮?
  当人们面对蔑视,
  猜疑痛苦变事实,
  纯洁真言化谎语,
  谁不开门迎狐疑?
  在可怕的爱情王国里,
  不可遏制的情欲呀,
  请为我套上手铐,
  让鄙夷给我套上
  不公的绳索吧,
  而你,
  虽然冷酷得胜利,
  却被我的痛苦
  抹去了
  对你的回忆.
  我终将逝去,
  无论生与死,我都
  执著地憧憬,
  从未企盼过运气.
  我再说,
  爱当真心爱,
  投入真情,
  灵魂才飘逸.
  我要说,我的冤家啊,
  你的灵魂一如形体美,
  你负我心,
  造成我不幸,
  是我咎由自取.
  你的桀骜
  要让爱安谧.
  你的鄙视导致我
  带着如此痴迷,如此桎梏,
  缩短我的生存期.
  我让身心随风去,
  安然遁迹悄无息.
  你对我的无礼
  使我厌弃生命.
  你清楚地看到,
  这颗倍受创伤的心灵,
  心甘情愿地
  忍受你的严厉.
  如果你认为,
  我为你而死引得
  你美丽的明眸黯然,
  我要说,
  完全不必.
  我把亡灵奉献给你,
  你无须负疚.
  你会在葬礼上
  愉快地看到,
  我的终结
  是你的喜庆大吉.
  你会得知,
  我生命仓促结束之日,
  正是你得意之期.
  来吧,此其时矣,
  焦渴难忍的坦塔洛斯,
  身负重石的西叙福斯,
  兀鹫在身的提梯俄斯,
  旋转不停的艾西翁,
  徒劳无息的同胞姐妹,
  皆从地狱走来,
  向我致哀;
  向这未装裹的遗体
  低吟起伤感的挽歌.
  三脸狱吏和成千的魑魅魍魉
  参加了沉痛的殡殓.
  这是对已故情人
  最高的奠祭.
  当你离我而去时,
  绝望的歌啊,
  不必再叹息.
  既然
  我的不幸
  增加了你的欢娱,
  在这坟茔,
  你也不必凄迷.
  大家听了克里索斯托莫之歌,都觉得不错,尽管念诗的人说,他觉得这与他听说的有关马塞拉的情况不符.他听说马塞拉正派善良,可克里索斯托莫却在诗里说什么情欲.猜疑.分离,这有损于马塞拉的良好声誉.安布罗西奥最了解朋友内心的思想,说:
  "大人,我一讲你就会明白,这位不幸的人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与马塞拉分手了.他是故意离开马塞拉的,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忘掉她.这位失恋的人对所有事情都烦躁,都恐惧,所以杜撰出那些情欲.猜疑等等,而且都当真了.马塞拉的善良名声依然如故.她冷酷,有点傲慢,看不起人,不过这些都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这倒是真的."比瓦尔多说.
  比瓦尔多正要从那些准备烧掉的手稿里再抽出一份来朗读,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令他眼花缭乱的仙女,原来是牧羊姑娘马塞拉出现在墓旁那块石头的上方.她真漂亮,比传说的还漂亮.原来没见过她的人看得张口结舌,原来经常见到她的人也目瞪口呆.可是安布罗西奥一看到她,就显得大为不快,说:
  "恶毒的山妖,你是来看被你凶残地害死的人伤口流血,还是来为你的罪恶行径洋洋自得?你是要像暴戾的尼禄那样俯瞰你的罗马在焚烧,还是来高傲地践踏这位不幸者的尸体,就像塔奎尼乌斯的忤逆女儿对他的父亲那样?你快说,你究竟想干什么?我最了解克里索斯托莫,他生前对你百依百顺.因此,即使他死了,我也要叫所有自称是他朋友的人都按照你的意志办."
  "噢,安布罗西奥,我并不是为你说的那些事情而来."马塞拉说,"我是来说明,大家把克里索斯托莫的痛苦及死亡归咎于我是多么不合理.我请所有在场的人都听我说.这不需要很多时间,也不用很多话,就可以说清楚.你们说,我天生很漂亮,你们都喜欢我,既然你们喜欢我,我就得喜欢你们.上帝给我的智慧告诉我,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可爱,可是没有告诉我,如果一个人因为漂亮而被别人喜欢,他也就得喜欢别人.常常是喜欢漂亮的人自己很丑,而丑是讨厌的.所以,说'我爱你美丽,你也应爱我,即使我很丑,,就不对了.
  "而且,就算两个人都很漂亮,也不一定就两厢情愿.并不是所有漂亮的人都招人喜欢.有的美丽只悦目,却并不赏心.如果看见漂亮的人就喜欢,就动心,就会意乱情迷,无所适从.因为漂亮的人比比皆是,那么他的倾慕也就无止境了.我听说,真正的爱不是单方面的,而且应该是自觉自愿的.既然如此,我也这样认为,你们怎么能要求我,因为你们说爱我,我就得违心地爱你们呢?如果不是这样,你们说,假如我生来很丑,却抱怨你们不爱我,这合理吗?你们再想想,我的美貌并不是我挑选的,而是上帝赐予我的,我并没有要求或选择这种美貌.这就好比毒蛇有毒不能怪它一样,这是它的天性,因此能毒死人.我也不该因为漂亮就受到谴责.一个正派女人的美貌好比一束独立的火焰或者一把利剑,如果不靠近它,它既不会烧人,也不会伤人.名誉和品行是灵魂的装饰品,没有它们,再漂亮的身体也不算美.贞洁既然是美化人身体和灵魂的一种道德,那么,为什么因为漂亮而被爱的人就得迎合某些人去失掉贞洁呢?而那些人仅仅因为自己愿意就要千方百计地企图占有她?
  "我生来是自由人.为了生活得自在些,我选择了僻静的乡村.山上的大树是我的伙伴,清澈的泉水是我的镜子,我向大树倾诉我的思想,在泉水里观看我的美貌.我是孤火单剑.对于以貌取我的人,我直言相劝.至于说幻想造成了希望,无论是克里索斯托莫还是其他人,我都没有让他们存一点幻想.完全可以说,不是我的冷酷,而是他们的痴心害死了他们.如果有人说他们的要求是善良的,我就得答应,那么我告诉你们,当他在你们现在挖坟的这个地方向我表露他的善良愿望时,我就已经对他讲明了,我的愿望是一辈子单身,让大地享受我的美貌躯体.既然我讲得这样明白了,他还执迷不悟,逆风行舟,怎么能不迷途翻船呢?
  "我若是敷衍他,就算我虚伪;我若是迎合他,就违背了我的初衷.他明知不行却迷途不返;没人厌弃他,他却心灰意冷.你们说,现在把他的悲剧归罪于我,这像话吗?如果是我骗了他,他还有理由可怨;如果我答应了他又不履行诺言,他也有理由绝望;如果我勾引他,他信以为真,那还说得过去;如果我迎合了他,他也可以高兴;可是,我并没有欺骗他.答应他.勾引他.迎合他,这就不能说我冷酷,不能说我害死了他.直至现在,老天也没有让我爱上谁,要想让我任人挑选更是徒劳.
  "但愿我这番表白使每个向我求爱的人都有所鉴戒,知道从今天起如果有人为我而死,那他并不是殉情而死.因为我对谁也不爱,对任何人也不会给予热情.此外,回绝他也不应该算作蔑视.说我是妖魔鬼怪的人,就当我是妖魔鬼怪吧,别理我;说我无情义的人,不必向我献殷勤;说我翻脸不认人就别理我;说我冷酷就别追求我.我这个妖魔鬼怪,我这个负义.冷酷而翻脸不认人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找你们,向你们献殷勤,套近乎,追你们的.是克里索斯托莫的焦虑和奢望害死了他,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把罪责推卸到我这个品行端庄的人身上呢?我洁身自好,与树为伍,可那些让我在男人们面前保持清白的人,为什么又一定要让我失节呢?你们都知道,我有自己的财产,不觊觎别人的东西;我生性开朗,不喜欢这个人,也不会去追求其他人;我不嘲弄这个人或拿那个人开心.同村里的牧羊姑娘们聊聊天,看护好羊群,已经使我心满意足了.我的愿望只限于这山上.如果超出了这些山,那就是为了欣赏美丽的天空,灵魂也随之走向冥府."
  讲完这番话,她不想再听别人说什么,就转身走进附近山上的密林深处去了.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她的机敏和美貌惊呆了.有的人仿佛被她秀丽的目光撩拨得还想去追她,丝毫没有领会马塞拉刚才那番表白的意思.唐吉诃德见此情景,觉得是他发扬骑士精神帮助弱女的时候了.他手握剑柄高声说道:
  "任何人,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和等级,如果敢去追赶美丽的马塞拉,就别怪我发脾气了.她已经以明确充分的理由说明,她对克里索斯托莫之死只负很少责任或根本就没有责任.她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请求.她应该受到的不是追求,而是世界上所有善良人的尊敬和爱戴,证明她是世界上唯一有高尚愿望的人."
  也许是大家被唐吉诃德吓住了,也许是因为安布罗西奥要求大家把该对死者做的事情都做完,反正没有一个牧羊人去追赶马塞拉.坟坑挖好了,克里索斯托莫的手稿也烧完了,大家把他的遗体放进坑里,还流了不少眼泪.大家用一块大石头把坟封好.墓碑还没有刻好.安布罗西奥说,他打算刻上这样的墓志铭:
  这里躺着一位情人,
  他的身体已经僵硬.
  他本是一个牧羊人,
  因为失恋而殉情.
  他死于一位
  负心美人的冷酷之手,
  她的孤傲
  更加剧了他爱情的痛苦.
  然后,大家在坟上撒了些花束,向死者的朋友安布罗西奥表示了自己的哀痛,便纷纷告辞了.比瓦尔多和伙伴们告辞后,唐吉诃德也向牧羊人和旅客们道别.几位旅客邀请唐吉诃德随他们去塞维利亚,说那地方征险最合适,每条街.每个角落都会险象环生.唐吉诃德对他们的邀请和热情表示感谢,说他一时还不想去,也不应该去塞维利亚,他还要把山里的恶贼扫除干净,这山上恶贼遍野,臭名昭著.旅客们见唐吉诃德决心已定,便不再坚持.他们再次同唐吉诃德道别,继续赶路.路上不乏话题,有马塞拉和克里索斯托莫的故事,也有疯子唐吉诃德的故事.唐吉诃德想去寻找牧羊姑娘马塞拉,尽力为她效劳.可是按照信史的记载,以后的事出人意料.故事的第二部分到此结束.     

  第 十 五 章  唐吉诃德不幸碰到几个凶狠的杨瓜斯人
  根据圣贤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的记载,唐吉诃德告别了牧羊人以及在克里索斯托莫葬礼上见到的所有人,与他的侍从一起钻进了牧羊姑娘马塞拉走进的那片树林.他们在树林里走了近两个小时,四处寻找马塞拉,最后来到一片绿草如茵的平地上,旁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溪缓缓流淌.此时正当夏日炎炎,他们不由自主地要在此午休.唐吉诃德和桑乔翻身下马,让罗西南多和驴子尽情吃草,自己也把褡裢来了个底朝上.主仆二人无拘无束,把袋子里的东西美美地吃了个一干二净.
  桑乔没有给罗西南多套上绊索.他知道罗西南多很温驯,很少发情,科尔多瓦牧场的所有母马都不会令它动邪念.可是命运和魔鬼并不总是睡觉,那个地方正巧有杨瓜斯人喂养的一群加利西亚小母马在吃草.杨瓜斯人常常在这个地方午休,正好让他们的小马吃草饮水.这个地方很合他们的心意,而唐吉诃德停留之处也正是这个地方.结果,这回罗西南多忽然心血来潮地要同母马们开开心.它未经主人的许可,嗅着母马们的气味溜达着走过去,后来竟碎步跑起来,要去同母马合欢.可是,母马们当时觉得最需要的是吃草,而不是合欢,于是报之以蹄子踢和嘴巴啃.不一会儿,罗西南多就弄得肚带断,鞍子脱落,浑身光溜溜了.不过,最令它难忘的还是那些脚夫们看到罗西南多要对母马施暴,便手持木棒赶来,一顿痛打,打得它浑身是伤,躺在地上起不来.
  唐吉诃德和桑乔看到罗西南多被打,气喘吁吁地跑来.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依我看,桑乔朋友,这些人不是骑士,只是一群下人.我是说,你可以帮助我.现在罗西南多受到了伤害,我们得为它报仇."
  "报什么鬼仇呀,"桑乔说,"他们有二十多人,咱们只不过两个人,也许还只能说是一个半人."
  "我以一当百."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不再说什么,持剑向杨瓜斯人冲去.桑乔受主人鼓舞,也跟着冲了上去.唐吉诃德首先刺中了对方一个人,把他的皮衣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背上的皮也撕掉了一块.
  那几个杨瓜斯人看到他们只有两个人,仗着自己人多,手持木棒拥上来,把两人围在中间,痛打起来,没两下便把桑乔打倒在地.唐吉诃德虽然技术高超,勇气过人,也同样被打倒了.他希望幸运能够降临到罗西南多脚下,可罗西南多终究还是未能站起来,可见那些粗人的怒棒打得多么沉重.杨瓜斯人看到闯了大祸,赶紧把货物放到马背上启程赶路,只剩下两个垂头丧气的征险者.
  桑乔首先醒来.他来到主人身边,声音凄惨地叫道:
  "唐吉诃德大人!哎,唐吉诃德大人!"
  "干什么,桑乔兄弟?"唐吉诃德说,声调和桑乔一样软弱凄惨.
  "如果您手里有那个什么布拉斯的圣水,"桑乔说,"能不能给我喝两口?兴许它能治断骨,也能治伤口呢."
  "真倒霉!要是我手头有这种圣水,那还怕什么呢?"唐吉诃德说,"不过,桑乔.潘萨,我以游侠骑士的名义发誓,如果不是命运另有安排,用不了两天,我就会有这种圣水."
  "您看我们过多少天才能走路呢?"桑乔问.
  "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得过多少天."唐吉诃德说,"这都怨我,我不应该举剑向那些人进攻.他们同我不一样,不是受封骑士.我违反了骑士规则.我觉得是战神让杨瓜斯人惩罚我.所以,桑乔.潘萨,你最好记住我下面说的话,这对咱们俩都很重要:如果你再看到这样的无赖跟我们捣乱,可别等我举剑向他们进攻,我不会再那样做了.你应该举剑进攻,任意处置他们.如果有骑士来帮助保护他们,我也会来保护你,全力惩治他们.你大概已经无数次地体察到我这雄健臂膀的力量了吧."
  这位曾经战胜过勇猛的比斯开人的可怜大人显得不可一世.
  可是,桑乔.潘萨却对主人说的不以为然.他说道:
  "大人,我是个和气.安稳.本分的人.我还有老婆孩子,所以我可以容忍所有的挑衅.我也可以告诉您,我不会听从您的指使.不管是无赖还是骑士,我都不会持剑进攻他们.而且从现在开始,直到见上帝的时候,不管什么人欺辱我,不管是高的.矮的.贫的.富的.贵人或是老百姓,我都宽恕他们,毫无例外."
  唐吉诃德听后说道:
  "现在我这肋骨疼得厉害,我应该再有点精神,这样就可以说得轻松些,使你明白你的错误所在,桑乔.过来,罪人,咱们一直走背运.如果现在时来运转,鼓起咱们愿望的风帆,咱们肯定会驶进我许诺过的某个岛屿的港口.如果我征服了这个岛,把他封给你,你行吗?你肯定不行,因为你不是骑士,也不想是骑士,而且连为你所遭受的侮辱报仇,以维护自己尊严的勇气和企图都没有.你应该知道,在那些刚刚征服的王国和省份里,当地人的情绪不会平静,也并不那么服从新主人.新主人不必害怕他们兴风作浪.重蹈覆辙,或者像他们说的那样,碰碰运气.这就需要新的统治者有治理的才智和应付各种事件.保护自己的勇气."
  "这种事情现在就发生了."桑乔说,"我也希望具有您所说的那些才智和勇气.可是我以一个穷人的名义发誓,我最需要的是膏药,而不是训诫.您看看自己是否能站起来,或者咱们去帮帮罗西南多吧,尽管它并不配我们去帮助,因为它是造成咱们被痛打的主要原因.我从未想到罗西南多竟会是这样,我一直把它看成贞洁的,像我一样老实.反正俗话说得对,'日久见人心,,'世事莫测,.您向那个倒霉的游侠骑士猛刺之后,谁能料到还会有乱棍打在咱们的背上呢?"
  "桑乔,"唐吉诃德说,"你的背想必已习惯于风雨,可是我的背却弱不禁风,这回挨打,自然会疼得很厉害.可是我想,不,不是什么我想!我肯定,要习武就肯定会有这类痛苦,不然的话,我早就气死了."
  桑乔说:
  "如果这些倒霉的事情是骑士的必然结果,那么请您告诉我,它是频频发生呢,还是在特定的时候才降临?我觉得像这种事情,如果上帝不以他的无限怜悯帮助咱们,咱们有两次也就完蛋了,用不着第三次."
  "你知道,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游侠骑士的生活就是与成千的危险和不幸联系在一起的,不过,他们同样也有可能成为国王或皇帝,很多游侠骑士的经历就证明了这一点,我对此十分清楚.如果我身上不疼的话,现在就可以给你讲几个游侠骑士的故事.他们仅仅凭着自己臂膀的力量爬到了我刚才说的那种高位,而在此前后他们经历过各种苦难磨砺.高卢的英勇的阿马迪斯就曾落到他的死敌阿尔卡劳斯魔法师手里.阿尔卡劳斯抓住他以后,把他捆在院子里的一根桩子上,用马缰绳打了他两百下,这是确凿无疑的.还有一位不大出名的作家,也是很可信的,说太阳神骑士有一回在某个城堡里掉进了陷阱.他手脚被捆着,一下子就落进了地下的深渊,还被喂了用水.雪.沙混合而成的所谓药品,差点儿丢了性命.要不是一位聪明的老朋友在这个倒霉的时候救了他,这位可怜的骑士可就惨了.
  "我也可以列入这类优秀人物.他们遭受的磨难比咱们现在遭受的要大得多.我可以告诉你,桑乔,被对方用随手拿起来的东西打出伤来并不算耻辱,这是决斗法规上明确写明的.假如修鞋匠随手用楦子打伤别人,不能说那个人被用棍子打了一顿,尽管楦子也是棍子.我这样说是让你别以为咱们在这次战斗里被打痛了,就是蒙受了耻辱.那些人用来打咱们的家伙不是别的,只是他们手里的木棒.我记得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人使用了剑或者匕首."
  "我倒没看那么仔细,"桑乔说,"当时我的手刚要拿剑,肩膀就被他们用松木棒狠揍了一通,什么也看不见了,脚也站不住了,倒在我现在躺的这个地方.我伤心的倒不是这顿棒打算不算羞辱,而是肩上背上被打的疼痛劲儿,那真是刻骨铭心啊."
  "桑乔兄弟,我得告诉你,"唐吉诃德说,"时间长了,记忆就消失了;人一死,痛苦也就没有了."
  "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比时间才能抹掉的记忆,比死亡才能结束的痛苦更为不幸呢?"桑乔说,"如果咱们的不幸是几块膏药就能够治好的,事情还不算很糟糕.可是我却看到,即使一座医院的所有膏药也不足以治好咱们的伤."
  "别这么说,桑乔,你得从咱们的短处见出力量来,"唐吉诃德说,"我也会这样做.咱们去看看罗西南多吧,我觉得可怜的它对这场不幸倒一点不在乎."
  "这倒没什么可夸耀的,"桑乔说,"它也是个游侠骑士呀.我可以夸耀的倒是我的驴没事,没有任何损失.咱们反正没少遭罪."
  "幸运总是在不幸中网开一面,也让人有所安慰."唐吉诃德说,"我这样讲是因为这头驴现在可以弥补罗西南多的空缺.它可以驮我到某个城堡去,治治我的伤.我骑这样的牲畜也不算不体面.我记得那个好老头西勒尼,快乐笑神的家庭教师和导师,进入千门城时就骑着一头很漂亮的驴,而且非常得意."
  "也许他真的像您说的那样,是骑着驴去的,"桑乔说,"不过,要是像个驴粪袋似的横搭在驴背上,那可跟骑着驴去大不一样."
  "在战斗中受了伤是光荣,而不是耻辱;所以,潘萨朋友,别说什么了,而是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尽力站起来,用你愿意的任何方式把我扶到你的驴上吧.咱们得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以免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遭受袭击."
  "不过我听您说过,"桑乔说,"游侠骑士每年都有很多时间是在荒山野岭度过的,他们觉得这很幸福."
  "那只是在迫不得已或者恋爱的时候才如此."唐吉诃德说,"不过,确实有的骑士苦行了足足两年时间,迎着烈日睡在岩石上;无论严寒酷暑都在野外露宿,连他的意中人都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这其中就有阿马迪斯,当时他叫贝尔特内夫罗斯,就在'卑岩,上住了不知是八年还是八个月,我记得不很清楚了.反正他是在那里受苦,也不知道他夫人奥里亚娜怎么惹他了.不过,咱们别说这个了,桑乔,趁着你的驴和罗西南多没再遭别的难,你再使把劲儿."
  "简直是活见鬼."桑乔说.
  他们喊了三十声"哎哟",叹了六十口气,咒骂了一百二十遍引他们到这里来的人,才筋疲力尽地爬起来,站在路中央,就像两只弯弓,总是站不直,费了半天劲,总算给驴备上了鞍.那只驴那天也太逍遥自在了,走起路来有些心不在焉.后来桑乔把罗西南多也扶了起来.如果它能说话,它发的牢骚肯定不比桑乔和唐吉诃德少.桑乔总算把唐吉诃德扶上了驴,又套上罗西南多,拉着驴的缰绳,向他们估计是大路的方向走去.幸亏情况慢慢好转了.他们走了不到一西里路,一条道路就出现在他们面前,路旁还有个客店,唐吉诃德认为那是城堡.桑乔坚持说是客店,主人则说不是客店,是城堡,他们争论不休,一直争到门前,桑乔领着一行人走进去,也不再争辩了.     

  第 十 六 章  足智多谋的贵族在他认为城堡的客店里的遭遇
  店主看到唐吉诃德横趴在驴上,就问桑乔是哪儿不舒服.桑乔说他没什么,只是从一块石头上掉了下来,脊背难受.店主有个老婆,同其他客店的主妇不一样,心地善良,总是为别人的遭遇难过.她赶来为唐吉诃德治伤,并且让她的一个漂亮闺女帮助自己照顾客人.客店里还有个女仆,是阿斯图里亚斯人,宽宽的脸宠,粗粗的后颈,扁鼻子,一只眼瞎,另一眼也不好.这女仆还有其他毛病,那就是她从头到脚不足七扇,背上总是如承重负,压得她总是不大情愿地盯着地.不过,这几个缺陷都被她那优美的体态弥补了.这位优雅的女仆又帮着店主的女儿在一间库房里为唐吉诃德准备了一张破床.那库房显然多年来一直是堆草料用的.库房里还住着一位脚夫,他的床虽然也只是用驮鞍和马披拼凑成的,却比唐吉诃德的床强得多.唐吉诃德的床只是架在两个高低不平的凳子上的四块木板,一条褥子薄得像床罩,还净是硬疙瘩.若不是从破洞那儿看得见羊毛,还以为里面装的是鹅卵石呢.床单是用皮盾的破皮子做的,还有一条秃秃的毯子.要是有人愿意的话,那上面一共有多少根线都能数出来.
  唐吉诃德在这张破床上躺下来.客店的主妇和她的女儿把唐吉诃德从上到下都抹上了膏药,那个阿斯图里亚斯丑女仆在旁边照着亮.女主人看到唐吉诃德身上尽是瘀斑,就说这伤是打的,不是摔的.
  "不是打的,"桑乔说,"只是那块石头上有很多棱角,每个棱角都撞出一块瘀伤."
  他还说:
  "夫人,请您把那块麻布省着点用,还会有人需要的.我的腰就有点疼."
  "要是这么讲,"主妇说,"你大概也摔着了."
  "我没摔着,"桑乔说,"只不过突然看到我的主人摔倒了,我的身上就也疼,好像挨了许多棍子似的."
  "这完全可能,"那位姑娘说,"我有好多次梦见自己从一个塔上掉下来,可是从未真正摔到地上.一觉醒来,浑身疼得散了架,真好像摔着了."
  "关键就在这儿,夫人,"桑乔说,"我什么梦也没做,而且比现在还清醒,可是身上的瘀伤比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少不了多少."
  "这位骑士叫什么名字?"阿斯图里亚斯的丑女仆问.
  "曼查的唐吉诃德."桑乔说,"他是征险骑士,可算是自古以来最优秀.最厉害的征险骑士."
  "什么是征险骑士?"女仆问.
  "你连这都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种新鲜事!"桑乔说,"告诉你吧,妹妹,征险骑士就是刚才还被人打,转眼间又成了皇帝.今天他还是世界上最不幸.最贫穷的家伙,明天就可以有两三个王国赐给他的侍从."
  "既然你的主人这么出色,"女仆问,"你怎么好像连个伯爵都没混上呢?"
  "为时尚早,"桑乔说,"我们到处寻险,已经一个月了,直到现在,还没有遇到一次险情.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歪打正着碰上了呢.要是我的主人唐吉诃德这次真能治好伤,或者没摔坏,我也没事.即使把西班牙最高级的称号授予我,我也不会放弃我的希望."
  唐吉诃德一直认真地听他们说话,这时也挣扎着坐起来,拉着主妇的手,对她说:
  "相信我,美丽的夫人,你完全可以因为在这座城堡里留宿了我这个人而自称为幸运之人.我并不是自吹,人们常说,自褒即自贬.不过,我的侍从会告诉你我是什么人.我只对你说,你对我的照顾我会铭刻在心.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会感谢你.我向天发誓,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被爱情所俘虏,嘴里念叨着那个狠心的美人,还仿佛能看到她的眼睛.不然的话,你这位美丽千金的眼睛就是我的灵魂的主人."
  客店主妇.她的女儿和那位女仆听着游侠骑士的话仿佛在听天书,莫名其妙,虽然她们能够猜测到那无非是些愿意效劳之类的殷勤话.她们还不习惯于这种语言,面面相觑,觉得这是个与其他人不同的人.她们用客店里的套话表示感谢,然后便离开了.丑女仆去看桑乔的伤.他同唐吉诃德一样需要治疗.
  脚夫已经同丑女仆商量好那天晚上要共度良宵.丑女仆对脚夫说,待客人们都休息了,主人也睡觉了,她就去找脚夫,让他随心所欲.据说这位善良的女仆只要说了这类的话,即使是在山里许的愿,并没有人做证,她也会如期赴约.她觉得自己很大方,对自己在客店里做这种事并不感到低人一头.她曾多次说,她生来就倒霉,总是有不幸和苦难.唐吉诃德那张拼凑起来的又硬又窄的破床摆在库房中间,后面摆的是桑乔的床,上面只有一张草席和一条毯子.那毯子不像是毛的,倒像是破麻布的.再往后是脚夫的床,像前面说的,那床是用驮鞍和两匹最好的骡子的装备拼凑成的.他总共有十二匹骡子,个个都膘肥体亮,远近闻名.据这个故事的作者说,他是阿雷瓦洛的脚夫大户.作者特意提到他,也很了解他,据说还和他有点亲戚关系.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是个对所有事情都喜欢刨根问底,而且记事准确的作者,这点很容易看出来,因为他对所记录的情况事无巨细,都一一提及.那些讨厌的历史学家可以向他学习.那些历史学家凡事都叙述得简短扼要,大概是出于粗心.恶意或者无知,把最关键的东西刚送到嘴边,却又略去了.《塔布兰特.德里卡蒙特》和另一本叙述托米利亚斯伯爵事迹的著作的作者是多么准确地描述了一切呀!
  且说那位脚夫照看完他的牲口,喂了第二遍草料,就躺在驮鞍上静等那极其守时的丑女仆.桑乔敷好了药膏也躺了下来.他想睡觉,可是背上疼得厉害,睡不着.唐吉诃德的背也疼,一直像兔子似的睁着眼睛.整个客店一片寂静,只有大门中央的一盏灯还发出光亮.这种宁静,以及这位骑士对那些导致他疯癫的书中种种情节的回忆,使他产生了一种荒唐至极的想法.他想象自己来到了一座著名的城堡(前面说过,他把自己投宿的所有客店都看作城堡),店主的女儿是城堡长官的小姐.她被自己的风度折服了,已经爱上了自己,答应那天晚上瞒着父母来陪他好好睡一觉.这些杜撰的幻景使他仿佛觉得确有其事,于是开始不安,觉得考验他是否忠诚的时候到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背叛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即使希内夫拉女王和她的侍女金塔尼奥斯来了也不能动心.
  唐吉诃德正在胡思乱想,恰巧那个阿斯图里亚斯女仆赴约的时间到了.她穿着衬衣,光着脚,头发盘在一个用绒布做的发套里,蹑手蹑脚地摸索着溜进他们三人的房间里,准备同脚夫幽会.她刚走到门边,唐吉诃德就察觉了.虽然身上涂着药膏,背很疼,唐吉诃德还是坐在床上,伸出双臂来迎接自己的美丽夫人.阿斯图里亚斯女仆全神贯注地悄悄伸着手找她的情郎,手碰到了唐吉诃德的胳膊.唐吉诃德用力抓住女仆的一只手腕,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在床上.女仆吓得不敢言语.唐吉诃德又触摸到女仆的衬衣.那衬衣虽然是用粗布做的,可唐吉诃德还是觉得它薄如细纱.女仆的手腕上戴着玻璃珠串,于是唐吉诃德仿佛看到了东方的明珠.女仆的头发在某种程度上像马鬃,可唐吉诃德却把它当作阿拉伯光彩夺目的金丝,照得太阳黯然失色.她的呼吸无疑散发出一股隔夜色拉的味道,可唐吉诃德觉得它是那么芬芳馥郁.最后,唐吉诃德在头脑里把她想得跟书里的一位公主一模一样.那位公主就像刚才描写的那么迷人.她被爱情驱使,来看望受伤的骑士.唐吉诃德已经鬼迷心窍,无论是对女仆的触摸还是她的气息或者其它东西,都不能让他清醒过来.除了脚夫以外,所有人都会对女仆的身体和气息作呕,可是唐吉诃德却觉得他搂着一位天姿国色的美人.他搂紧女仆,情意绵绵地喃喃道:
  "美丽尊贵的夫人,承蒙大驾光临,不胜报答.可是命运偏偏不断地捉弄好人,让我躺在床上,浑身疼痛,虽然我十分愿意满足您,却又不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对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表示了忠心.我在灵魂最深处认为她是我唯一的意中人.不然的话,我不会像个愚蠢的骑士那样放弃您赐予我的这次幸遇."
  女仆被唐吉诃德紧搂着,已经烦恼万分,身上直冒虚汗.她并没有听懂,也根本没有听唐吉诃德说些什么,只想能默不作声地摆脱出来.脚夫被邪欲搅得不能入睡,他的姘头刚到门口他就知道了.他一直仔细听着唐吉诃德说的话,而且由于阿斯图里亚斯女仆失约投入别人的怀抱而醋意大发.他悄悄走近唐吉诃德的床,看唐吉诃德到底还能说些什么.可是,他看到女仆正竭力想挣脱出来,而唐吉诃德却缠着她不放,他觉得这太过分了.脚夫高举手臂,一记猛击打在这位多情骑士的尖嘴巴上,立刻打得他满嘴是血.脚夫觉得这还不够,又踩到唐吉诃德的背上,从头到脚把唐吉诃德踢了个够.这张床本来就不结实,床架也不牢,脚夫再一上来就更禁不住了,结果连人带床塌了下来.响声惊醒了店主.店主估计是女仆在闹腾.刚才店主喊过她,却没听到她应声.这么一猜,店主便起身点燃一盏油灯,向他估计正在打架的地方走来.
  女仆看到主人走过来了.她知道店主生性暴躁,吓得惊恐万状,赶紧藏到桑乔的床下,缩成一团.桑乔还睡着.店主走进来说道:
  "臭婊子,你藏在哪儿?我就知道准是你在闹事."
  这时候桑乔醒了.他感觉到有个人影几乎压在他身上,以为是做恶梦,就挥拳乱打,有不少下打在了女仆身上.女仆被打疼了,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反手打了桑乔很多下.这回桑乔可醒了.他看到有人打他,但不知那人是谁,就赶紧坐起来,抱住女仆,于是两人展开了一场世界上最激烈也最滑稽的争斗.
  脚夫借着店主的灯光看到女仆这种状况,便放开唐吉诃德过去帮忙.店主也想过去,不过他另有目的,店主认为是女仆造成了这场混战,所以他是过去惩罚女仆的.这真可谓"猫追老鼠鼠咬绳,绳缚棍子忙不停",脚夫揍桑乔,桑乔打女仆,女仆又打桑乔,店主追女仆,大家都忙个不停,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妙就妙在店主手里的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大家摸黑乱打,无所顾忌,手到之处,一片狼藉.
  那天晚上,恰巧有个所谓托莱多老圣友团的团丁住在客店里.他听到这种奇怪的激烈打斗声,便抓起他的短杖和铁皮头盔,摸黑走进房间,说道:
  "别动,是正义!别动,是圣友团!"
  团丁首先抓到的是已经饱尝恶拳的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倒在他那已经倒塌的破床上,失去了知觉.团丁摸到他的胡子,不停地喊着:"服从正义!"可是看到被抓的人既不喊叫也不动,才意识到这人大概已经死了,那么其他在场的人就是凶手.这么一想,他就扯足嗓门喊道:
  "关上客店的门!不要让任何人跑掉,这里有个人被杀死了."
  他这一叫可把在场的人吓坏了.大家全都停止了打斗,店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脚夫回到驮鞍上,女仆也回到自己的茅屋里.只有倒霉的唐吉诃德和桑乔倒在原地动弹不得.这时团丁松开了唐吉诃德的胡子,出门找灯,准备寻找抓捕罪犯.可是灯没找到.原来店主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把油灯弄坏了.团丁好不容易才找到壁炉,费了不少周折和时间才点燃了另外一盏灯.

  第 十 七 章  错把客店当城堡,唐吉诃德和桑乔遇到了种种麻烦事
  唐吉诃德这个时候已经苏醒过来.他用前一天被人乱棍打倒在谷地时叫桑乔的那种声音叫道:
  "桑乔朋友,你睡着了?你睡着了吗,桑乔朋友?"
  "就我这样,还睡什么觉啊!"桑乔又怕又恼地说,"好像今天晚上所有的魔鬼都跟我过不去呢."
  "你可以这么想,没问题."唐吉诃德说,"或者是我见识太少,或者是这座城堡中了邪气,你应该知道......不过你得发誓,对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情绝对保密,直到我死后才能说."
  "我发誓."桑乔说.
  唐吉诃德说:"我这样讲是因为我不想败坏任何人的名声."
  "我发誓,"桑乔又说,"我一定保密,直到有一天您老过世.不过,但愿上帝能让我明天就可以说出去了."
  "我怎么惹你了,"唐吉诃德说,"你竟然希望我这么快就死?"
  "那倒不是,"桑乔说,"只是我最讨厌把什么都藏着掖着,把东西都放烂了."
  "不管怎么说,"唐吉诃德说,"你对我敬爱和尊崇,这点我是信得过的.所以,我想让你知道我今晚一次特别的神奇经历.简单地说,就是这个城堡长官的小姐刚才跑来找我,她是世界上最高雅最漂亮的姑娘.我应该怎样形容她的相貌呢?怎样描述她机敏的头脑呢?怎样介绍她那些隐秘之处呢?为了保持对托博索我美丽夫人的忠诚,还是暂且不说吧.我只想对你说,老天看到我这送上门来的艳福都眼红了,或者也许(绝对是也许),是这座城堡中了邪气.我正同她亲密地交谈,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个超级巨人的一只手,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打得我满嘴是血.昨天由于罗西南多放荡不羁,几个脚夫把咱们揍得够呛,这你知道.可今天我的状况比昨天还糟糕.因此我想,这个漂亮的宝贝姑娘大概是留给某个会魔法的摩尔人的,而不是属于我的."
  "也不属于我."桑乔说,"曾有四百多个摩尔人追打我,与之相比,这顿棍棒简直不算什么.不过,请您告诉我,大人,现在咱们弄到这种地步,您怎么还说是少有的妙事呢?您好歹还有过一个您说是美丽无比的姑娘;而我呢,除了挨一顿估计是我平生最厉害的毒打外,还得着什么了?我和养育了我的母亲真倒霉呀!我不是游侠骑士,也从未想过要当游侠骑士,可是那么多的厄运却都让我摊上了."
  "你后来也挨打了?"唐吉诃德问.
  "我不是对您说过我也挨打了嘛,尽管我不是游侠骑士."桑乔说.
  "别伤心,朋友,"唐吉诃德说,"我现在就做那种珍贵的圣水,咱们的伤立刻就会好."
  这时,团丁刚刚点燃了油灯,进来看他以为已经死了的人.桑乔见他穿着衬衣,头上裹着布,手里拿着油灯,面目极为丑恶,便问他的主人:
  "大人,难道那个再次惩罚我们的摩尔人魔法师就是他吗?"
  "不会是摩尔人,"唐吉诃德说,魔法师从来不会让人看见."
  "不让人看见,却让人感觉得到,"桑乔说,"不信,我的背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的肩膀也能证明,"唐吉诃德说,"不过,这还是不能让人相信,能让人看到的这个人就是会魔法的摩尔人."
  团丁走进来,看到唐吉诃德和桑乔正不慌不忙地说话,不禁愕然.唐吉诃德依然躺在那里,动弹不得,浑身是伤,而且涂满了药膏.团丁走过来问他:
  "怎么样,大好人?"
  "如果我是你,"唐吉诃德说,"说话就会更文明些.蠢货,你常常在这个地方同游侠骑士如此讲话吗?"
  团丁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人竟敢如此对待自己,哪里受得了.他举起装满了油的油灯,向唐吉诃德的脑袋砸去,打得他头晕眼花.四周一片黑暗,团丁走了.
  桑乔说:
  "毫无疑问,大人,他就是会魔法的摩尔人.好东西都是留给别人的,留给我们的只是遭拳打,遭油灯砸."
  "是的,"唐吉诃德说,"不过,对于魔法这类的事情不必介意,也没什么可生气的,这种东西肉眼看不到,又很离奇,咱们就是再费气力,也不知道该向谁报仇.你要是能站起来,桑乔,就起来去叫这座城堡的要塞司令,想办法弄些油.酒.盐和迷迭香来,做点治伤的圣水.真的,我现在需要它.我被那个魔鬼弄伤的地方流了很多血."
  桑乔忍着筋骨的剧痛站起来,摸黑向店主的方向走去,结果碰上了正打算探听敌情的团丁,便对他说:
  "大人,不管您是谁,请您开恩给我们一点儿迷迭香.油.盐和酒吧,好医治世界上一位最优秀的游侠骑士.他被这座客店里的摩尔人魔法师打得很严重,正躺在床上."
  团丁听到这番话,断定这个人精神不正常.既然天已经开始亮了,他就打开客店的门,告诉店主桑乔所需要的东西,店主如数给了桑乔,桑乔把这些东西带给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正捂着被油灯砸伤的脑袋呻吟.其实,他头上不过是被砸起了两个鼓包,他以为头上流了血,其实那只是由于厄运临头流的汗.
  最后,唐吉诃德把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煮了很长时间,一直煮到他以为到了火候的时候.他又要瓶子盛药,可是客店里没有瓶子,就用铁皮水筒装.店主送给他一个水筒.唐吉诃德对着水筒念了八十遍天主经,又说了八十遍万福玛利亚.圣母颂和信经.每念一遍,他都划个十字,表示祝福.桑乔.店主和团丁一直都在场,而脚夫却已悄悄去照料他的骡子了.
  唐吉诃德想试试熬出的圣水是否有他想象的那种效力,就把剩在锅里的近半升的水喝了下去.刚喝完,他就开始呕吐,把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直吐得浑身大汗淋漓,只好让大家给他盖好被,一个人躺在床上.被子盖好后,他睡了三个多小时.醒来后他觉得身体轻松极了,身上也不疼了,以为自己已经好了,并且深信自己制成了菲耶拉布拉斯圣水,从此不用再惧怕任何战斗了,无论它们有多么危险.
  桑乔也觉得主人身体好转是个奇迹.他请求唐吉诃德把锅里剩下的那些水都给他.锅里还剩了不少,唐吉诃德同意都给他.桑乔双手捧着水,满怀信心.乐不可支地喝进肚里,喝得决不比唐吉诃德少.大概他的胃不像唐吉诃德的胃那么娇气,所以恶心了半天才吐出一口,弄得他浑身是汗,差点晕过去,甚至想到了他会寿终正寝.桑乔难受得厉害,一边咒骂可恶的圣水,一边诅咒给他圣水的混蛋.唐吉诃德看到他这个样子,就对他说:
  "桑乔,我觉得你这么难受,完全是由于你还没有被封为骑士.依我看,没有被封为骑士的人不该喝这种水."
  "既然您知道这些,"桑乔说,"为什么还让我喝呢?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这时圣水开始起作用了.可怜的桑乔马上开始上吐下泻.他刚才已经躺到了草席上,结果弄得床上和他盖的麻布被单上都有秽物.他的汗越出越多,越出越厉害,不仅他自己,连在场的人都认为他的生命这次到头了.这样足足折腾了两个小时,结果却不像主人那样,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骨头像散了架.前面说到唐吉诃德感觉身上轻松了,已经康复了,就想马上离开,再去征险,觉得他在这里耽搁,整个世界和世界上所有需要他帮助和保护的穷人就失掉了他.而且,他对自己带的圣水信心十足,他受这种愿望驱使,自己为罗西南多和桑乔的驴上了驮鞍,又帮助桑乔穿好衣服,扶他上驴.唐吉诃德骑上马,来到客店的一个墙角,拿起一支短剑权当长枪.
  当时客店里足有二十多人,大家都看着唐吉诃德,店主的女儿也看着他,唐吉诃德同样地盯着店主的女儿,不时还深深地叹口气.大家想,大概是他的背还在痛,至少那天晚上看见他浑身涂满了药膏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两人在客店门前骑上了马.唐吉诃德又叫店主,声音极其平缓和沉重,对店主说:
  "在此城堡里承蒙您盛情款待,要塞司令大人,我终生感激不尽.作为报答,假如有某个巨人对您有所冒犯,我定会为您报仇.您知道,我的职业就是扶弱济贫,惩治恶人,请您记住,如果您遇到了我说的这类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我以骑士的名义保证,替您报仇,而且让您满意."
  店主也心平气和地说:
  "骑士大人,我没有受到什么侵犯需要您为我报仇.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自己会去报仇的.我只需要您为今晚您的两匹牲口在客店里所用的草料,以及您二位的晚餐和床位付款."
  "难道这是个客店?"唐吉诃德问.
  "是啊,而且是个很正规的客店."店主说.
  "我被欺骗了,"唐吉诃德悦,"以前我真的以为这是座城堡,而且是座不错的城堡.既然这不是城堡,而是客店,现在能做的只是请您把这笔帐目勾销.我不能违反游侠骑士的规则.我知道,游侠骑士无论在什么地方住旅馆或客店都从来不付钱,我从来没有在哪本书上看到他们付钱的事.作为回报,他们有权享受周到的款待.他们受苦受累,无论冬夏都步行或骑马,忍饥挨饿,顶严寒,冒酷暑,遭受着各种恶劣天气和世间各种挫折的袭扰,日夜到处征险."
  "我与此没什么关系."店主说,"把欠我的钱付给我,别讲什么骑士的事了.我只知道收我的帐."
  "你真是个愚蠢卑鄙的店主."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双腿一夹罗西南多,提着他那支短剑出了客店,没有人拦他.他也没有看桑乔是否跟上了他,便走出好远.店主看唐吉诃德走了,没有结帐,就向桑乔要钱.桑乔说,既然他的主人不愿意付钱,他也不打算付.他是游侠骑士的侍从,所以住客店不付钱的规则对他和他的主人都是一样的.店主愤怒极了,威胁说如果他不付帐,就不会有好果子吃.桑乔对此的回答是,按照他主人承认的骑士规则,他即使丢了性命,也不会付一分钱的.他不能为了自己而丧失游侠骑士多年的优良传统,也不能让后世的游侠骑士侍从埋怨他,指责他破坏了他们的正当权利.
  真该桑乔倒霉.客店的人群里有四个塞哥维亚的拉绒匠.三个科尔多瓦波特罗的针贩子和两个塞维利亚博览会附近的居民.这些人生性活泼,并无恶意,却喜欢恶作剧.开玩笑.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桑乔面前,把他从驴上拉下来.其中一个人到房间里拿出了被单,大家把桑乔扔到被单上,可抬头一看,屋顶不够高,便商定把桑乔抬到院子里,往上抛.他们把桑乔放在被单中,开始向上抛,就像狂欢节时耍狗那样拿桑乔开心.
  可怜桑乔的叫喊声传得很远,一直传到了唐吉诃德的耳朵里.他停下来仔细听了一下,以为又是什么新的险情,最后才听清楚是桑乔的叫喊声.他掉转缰绳,催马回到客店门前,只见门锁着.他转了一圈,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进去.院墙并不高,还没到院墙边,他就看见了里边的人对桑乔的恶作剧.他看到桑乔在空中一上一下地飞舞,既滑稽又好笑.要不是因为当时他正怒气冲冲,准会笑出声来.唐吉诃德试着从马背往墙头上爬,可浑身疼得要散了架,连下马都不行.他开始在马背上诅咒那些扔桑乔的人,用词十分难听,很难准确地在此表述.不过,院里的笑声和恶作剧并没有因为唐吉诃德的诅咒而停止.桑乔仍叫唤不停,同进还能听见他的恫吓声和求饶声.可是求饶也没有用,那些人一直闹到累了才住手.他们牵来驴,把桑乔扶上去,给他披上外衣.富于同情心的女仆看到桑乔已精疲力竭,觉得应该给他一罐水帮帮他.井里的水最凉,她就从井里打来一罐水.桑乔接过罐子,刚送到嘴边,就听见唐吉诃德对他喊:
  "桑乔,别喝那水.孩子,别喝那水,会要了你的命的.你没看到我这儿有圣水吗?"唐吉诃德说着晃了一下铁筒,"你只须喝两口就会好的."
  桑乔循声转过头去,因为是斜视,桑乔的声音竟比唐吉诃德的声音还要大,喊道:
  "您大概忘了我不是骑士,要不就是想让我把昨天晚上肚子里剩下的那点东西全吐掉?把您那见鬼的圣水收起来,饶了我吧."
  桑乔说完就赶紧喝起来,但一喝是井水,他又不想再喝了.他请求女仆给他拿点酒来.女仆很高兴地给他拿来了酒,这酒是她自己掏钱买的.据说她虽然是干那种事的人,可毕竟还有点基督徒的味道.桑乔喝完酒,脚后跟夹了一下驴.客店的门已经打开,桑乔出了门.他到底没有付房钱,最后还是得听他的,所以心里很高兴,尽管替他还帐的是他的后背.
  实际上,店主把桑乔的褡裢扣下抵帐了.桑乔慌慌张张地出了门,并没有发现褡裢丢了.店主看到桑乔出了门,想赶紧把门闩上.可是,刚才扔桑乔的那些人却不以为然.他们觉得唐吉诃德即使真是圆桌骑士,也一文不值.     

  第 十 八 章  桑乔同主人唐吉诃德的对话及其他险遇
  桑乔追上唐吉诃德时已经疲惫不堪,连催驴快跑的力气都没了.唐吉诃德看见他这个样子,就对他说:
  "现在我才相信,好桑乔,那个城堡或客店肯定是中了邪气.那些人如此恶毒地拿你开心,不是鬼怪或另一个世界的人又是什么呢?我敢肯定这一点,因为刚才我从墙头上看他们对你恶作剧的时候,想上墙头上不去,想下罗西南多又下不来,肯定是他们对我施了魔法.我以自己的身份发誓,如果我当时能够爬上墙头或者下马,肯定会为你报仇,让那些歹徒永远记住他们开的这个玩笑,尽管这样会违反骑士规则.
  "我跟你说过多次,骑士规则不允许骑士对不是骑士的人动手,除非是在迫不得已的紧急情况下为了自卫."
  "如果可能的话,我自己也会报仇,不管我是否已经被封为骑士,可是我办不到啊.不过,我觉得拿我开心的那些人并非像您所说的那样是什么鬼怪或魔法师,而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扔我时,我听到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有叫佩德罗.马丁内斯,另外一个人叫特诺里奥.埃尔南德斯.我听见店主叫左撇子胡安.帕洛梅克.因此,大人,您上不了墙又下不了马并不是魔法造成的.我把这些都挑明了,意思是,咱们到处征险,结果却给自己带来许多不幸,弄得自己简直无所适从了.我觉得最好咱们掉头回老家去.现在正是收获季节,咱们去忙自己的活计,别像俗话说的'东奔西跑,越跑越糟,."
  "你对骑士的事所知太少,"唐吉诃德说,"你什么也别说,别着急,总有一天,你会亲眼看到干这行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否则,你告诉我,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还有什么可以与赢得一场战斗.打败敌人的喜悦相比?没有,肯定没有."
  "也许是这样,"桑乔说,"虽然我并不懂.我只知道自从咱们当了游侠骑士后,或者说您成了游侠骑士以后(我没有理由把自己也算在这个光荣的行列里),要是不算同比斯开人那仗,咱们可以说从来没有打胜过一场战斗,且就是在同比斯开人的那场战斗里,您还丢了半只耳朵,半个头盔.以后,除了棍子还是棍子,除了拳头还是拳头.我还额外被人扔了一顿.那些人都会魔法,我无法向他们报仇,到哪儿去体会您说的那种战胜敌人的喜悦?"
  "这正是我的伤心之处,你大概也为此难过,桑乔."唐吉诃德说,"但是,以后我要想办法弄到一把剑.那把剑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谁佩上它,任何魔法都不会对他起作用了.而且,我也许还会有机会得到阿马迪斯的那把剑,当时他叫火剑骑士,而那把剑是世界上的骑士所拥有的最佳宝剑之一.除了我刚才说的那种作用外,它还象把利刀,无论多么坚硬的盔甲都不在话下."
  "我真是挺走运,"桑乔说,"不过就算事实如此,您也能找到那样的剑,它恐怕也只能为受封的骑士所用,就像那种圣水.而侍从,只能干自倒霉."
  "别害怕,桑乔,"唐吉诃德说,"老天会照顾你."
  两人正边走边说,唐吉诃德突然看见前面的路上一片尘土铺天盖地般飞扬,就转过身来对桑乔说:
  "噢,桑乔,命运给我安排的好日子到了.我是说,我要在这一天象以往一样显示我的力量,而且还要做出一番将要名垂青史的事业来.你看到那卷起的滚滚尘土了吗,桑乔?那是一支由无数人组成的密集的军队正向这里挺进."
  "如此说来,应该是两支军队,"桑乔说,"这些人对面也同样是尘土飞扬."
  唐吉诃德再一看,果然如此,不禁喜出望外.他想,这一定是两支交战的军队到这空矿的平原上交锋.他的头脑时时刻刻想的都是骑士小说里讲的那战斗,魔法.奇事.谵语.爱情.决斗之类的怪念头,他说的.想的或做的也都是这类事情.其实,他看到的那两股飞扬的尘土却是两大群迎面而至的羊.由于尘土弥漫,只有羊群到了眼前才能看清楚.唐吉诃德便一口咬定那是两支军队,桑乔也就相信了,对他说:
  "大人,咱该怎么做呢?"
  "怎么办?"唐吉诃德说,"扶弱济贫!你应知道,桑乔,迎面而来的是由特拉波瓦纳大岛的阿利凡法龙大帝统率的队伍,而在我背后的是他的对手,加拉曼塔人的捋袖国王彭塔波林,他作战时总露着右臂."
  "那么,这两位大人为何结下如此深仇呢?"桑乔问.
  "他们结仇因为这个阿利凡法龙是性情暴躁的异教徒,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彭塔波林的女儿,一位绰约多姿的夫人,而她是基督徒.她的父亲不愿把女儿嫁给一位异教的国王,除非国王能放弃他的虚妄先知穆罕默德,皈依基督教."
  "我以我的胡子发誓,"桑乔说,"彭塔波林做得对!我应尽力帮助他."
  "你本应该如此,"唐吉诃德说,"参加这类战斗的不一定都是受封的骑士."
  "我明白,"桑乔说,"不过,咱们把这头驴寄放在哪儿?打完仗后还得找到它.总不能骑驴去打仗呀,我觉得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这样做的."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你能做的便是让它听天由命,别管它是不是会丢了.咱们打胜这场仗后,不知可以得到多少马匹哩,说不定还可把罗西南多换掉呢.不过你听好,也看好,我向你介绍这两支大军的主要骑士了.咱们撤到那个小山包上去,两支大军在那儿是会暴露无遗,你可以看得更清楚."
  他们来到小山包上.若飞尘没有挡住他们的视线,他们完全可看清,唐吉诃德说的两支军队其实是两群羊.可是唐吉诃德却想象着看到了他其实并没看到.也并不存在的东西.他高声说道:
  "那个披挂着深黄色甲胄,盾牌上有只跪伏在少女脚下的戴王冠狮子的骑士,就是普恩特.德普拉塔的领主,即英勇的劳拉卡尔科.另身着金花甲胄,蓝色盾牌上有三只银环的骑士,是基罗西亚伟大的公爵,威武的米科科莱博.他右侧的一位巨人是博利切从不怯阵的布兰达巴尔瓦兰,三个阿拉伯属地的领主.你看他身裹蛇皮,以一扇大门作盾牌.听说那是参孙以死相拼时推倒的那座大殿的门呢.
  "你再掉过头来向这边看,你会看到统率这支军队的便是常胜将军蒂莫内尔.德卡卡霍纳,新比斯开的王子.他的甲胄上蓝.绿.白.黄四色相间,棕黄色的盾牌上有一只金猫,写着一个'缪,字,据说是他美丽绝伦的情人.阿尔加维的公爵阿尔费尼肯的女儿缪利纳名字的第一个字呢.另外一位骑着膘马,甲胄雪白,持没有任何标记的白盾的人是骑士新秀,法国人,名叫皮尔.帕潘,是乌特里克的男爵.还有一位正用他的包铁脚后跟踢那匹斑色快马肚子,他的甲胄上是对称的蓝银钟图案,那就是内比亚强悍的公爵.博斯克的埃斯帕塔菲拉尔多.他的盾牌上的图案是石刁柏,上面用卡斯蒂利亚语写:'为我天行道,."
  唐吉诃德就这样列数了在他的想象中两支军队的许多骑士的名字,且给每个人都即兴配上了甲胄.颜色.图案和称号.他无中生有地想象着,又接着说:
  "前面这支军队是由不同民族的人组成的,这里有的人曾经喝过著名的汉托河的甜水;有的是蒙托萨岛人,曾去过马西洛岛;有的人曾在阿拉伯乐土淘金沙;有的人到过清澈的特莫东特河边享受那著名而又凉爽的河滩;有的人曾通过不同的路线为帕克托勒斯的金色浅滩引流;另外,还有言而无信的努米底亚人,以擅长弓箭而闻名的波斯人,边打边跑的帕提亚人及米堤亚人,游牧的阿拉伯人,象白人一样残忍冷酷的西徐亚人,嘴上穿物的埃塞俄比亚人,以及许多其他民族的人,他们的名字我叫不出来,可他们的面孔我很熟悉.在另一方的军队,有的人曾饮用养育了无数橄榄树的贝蒂斯河的晶莹河水;有的人总曾用塔霍河甘美的金色琼浆刮脸;有的人享用过神圣的赫尼尔河的丰美汁液;有的人到了过塔尔特苏斯田野肥沃的牧场;也有人在赫雷斯天堂般的平原上得意过;有头戴金黄麦穗编的冠儿.生活富裕充足的曼查人;有身着铁甲.风俗古老的哥特的遗民;有的人曾在以徐缓闻名的皮苏埃卡河里洗过澡;有的人曾在以暗流著称的瓜迪亚纳河边辽阔的牧场上喂过牲口;还有的人曾被皮里内奥森林地区的寒冷和亚平宁高山的白雪冻得瑟瑟发抖呢.总之,欧洲所有的民族在那里都有."
  上帝保佑,他竟列数了那么多的地名和民族,且如此顺溜地一一道出了每个地方和民族的特性,说得神乎其神,实际上全是从那些满纸荒唐的书里学来的!桑乔怔怔地听,一句话也不说,不时还回头看看有没有主人说的那些骑士和巨人,结果一个也没发现,便说:
  "大人,简直活见鬼,您所说的那些巨人和骑士怎么这里都没有呢?至少我还没看见.也许这些人都像昨晚的鬼怪一样,全是魔幻."
  "你怎么能这么讲!"唐吉诃德说,"你真没有听到战马嘶鸣,号角震天,战鼓齐鸣?"
  "我听到了羊群的咩咩叫声."桑乔说.
  果然如此,那两群羊这时已经走近.
  "恐惧使你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桑乔."唐吉诃德说,"恐惧产生的效果之一便是扰乱人的感官,混淆真相.既然你如此胆小怕事,就站到一边吧,让我一个人去吧.我一个人就足以让我帮助的那方取胜."
  唐吉诃德说完用马刺踢了一下罗西南多,拿着长矛像闪电一般地冲下山.桑乔见状高声喊道:
  "回来吧,唐吉诃德大人!我向上帝发誓,您要进攻的仅是一些羊!回来呀,我倒霉的父亲怎么养了我!您发什么疯啊!您看,这里没有巨人和骑士,没有任何人及甲胄,没有杂色或一色的盾牌,没有蓝帷,没有魔鬼.您在干什么?我简直是造孽!"
  唐吉诃德并没有回头,反而不断地高声喊道:
  "喂,骑士们,投靠在英勇的捋袖帝王彭塔波林大旗下的人,全跟我来!你们会看到,我向你们的敌人特拉波瓦纳的阿利凡法龙报仇如此容易."
  唐吉诃德说完便冲进羊群,开始刺杀羊.他杀得很英勇,似乎真在诛戮他的不共戴天的敌人.跟随羊群的牧羊人和牧主高声叫喊,让他别杀羊了,看到他们的话没起作用便解下弹弓,向唐吉诃德弹射石头.石头从唐吉诃德的耳边飞过,他全不理会,反而东奔西跑,不停地说道:
  "你在哪,不可一世的阿利凡法龙?过来!我是个骑士,想同你较量一番,试试你的力量,要你的命,惩罚你对英勇的彭塔波林.加拉曼塔所犯下的罪."
  这时飞来一块卵石,正打在他的胸肋处,把两条肋骨打得凹进去.唐吉诃德看到自己被打成这样,估计自己不死也会重伤.他想起了他的圣水,就掏出瓶子,放在嘴边开始喝.可不等他喝到他认为够量的时候,又一块石头飞来,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手和瓶子上.瓶子被打碎,还把他嘴里的牙也打下三四颗来,两个手指也被击伤了.这两块石头打得很重,唐吉诃德身不由已地从马上掉了下来.牧羊人来到他跟前,认为他已经死了,赶紧收拢好羊群,把至少七只死羊扛在肩上,匆匆离去了.
  桑乔一直站在山坡上,看着他的主人抽疯.他一边揪着自己的胡子,一边诅咒命运叫他认识了唐吉诃德.看到主人摔到地上,且牧羊人已经走了,他才从山坡上下来,来到唐吉诃德身边,看到唐吉诃德虽还有知觉,却已惨不忍睹,就对他说:
  "我说过,您进攻的不是军队,是羊群.难道我没有说过,唐吉诃德大人?"
  "那会魔法的坏蛋把我的敌人变来变去.你知道,桑乔,那些家伙要把咱们面前的东西变成他们需要的样子很容易.刚才害我的那个恶棍估计我会打胜,很嫉妒,便把敌军变成了羊群.否则,桑乔,我以我的生命担保,你去做一件事,就会恍然大悟,看见我说的都是事实.你骑上你的驴,悄悄跟着他们,会看到他们走出不远便变回原来的样子,不再是羊,而是地地道道的人,就像我刚才说的.不过你现在别走,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过来看,我缺了多少牙,我觉得嘴里好象连一颗牙也没有了."
  桑乔凑过来,眼睛都快瞪到唐吉诃德的嘴里去了.在这时,唐吉诃德刚才喝的圣水发作了.桑乔正向他嘴里张望,所有的圣水喷漏而出,比枪弹还猛,全喷到了这个热心肠侍从的脸上.
  "圣母玛利亚!"桑乔说,"这是怎么回事?肯定是这个罪人受了致命的伤,所以才吐了血."
  桑乔顿了一下,瞧瞧呕吐物的颜色.味道和气味,原来不是血,是刚才唐吉诃德喝的圣水,不禁一阵恶心,胃里的东西全翻出来,吐到了主人身上,弄得两个人都湿漉漉的.
  桑乔走到驴旁边,想从褡裢里找出点东西擦擦自己,然后把主人的伤包扎一下,可没找到褡裢.他简直要气疯了,又开始诅咒起来,有心离开主人回老家,哪怕他因此得不到工钱,也没了当小岛总督的希望.
  唐吉诃德这时站了起来.他用左手捂嘴,以免嘴里的牙全掉出来,又用右手抓着罗西南多的缰绳.罗西南多既忠实又性情好,始终伴随着主人.唐吉诃德走到桑乔身边,见他正趴在驴背上,两手托腮,一副沉思状.见他这般模样,唐吉诃德满面愁容地对他说:
  "你知道,桑乔,'不做超人事,难做人上人,.咱们遭受了这些横祸,证明咱们很快就会平安无事,时来运转啦.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不可能持久.咱们已经倒霉很长时间了,好运也该近在眼前了.所以,你不要为我遭受的这些不幸沮丧,反正也没牵连连累你."
  "怎么没牵连?"桑乔说,"那些人昨天扔的难道不是我父亲的儿子吗?丢失的那个褡裢和里面的宝贝东西难道是别人的吗?"
  "你的褡裢丢了,桑乔?"唐吉诃德问.
  桑乔答"丢了.".
  "那么,咱们今天就没东西吃了."唐吉诃德说.
  "您说过,象您这样背运的游侠骑士常以草充饥,"桑乔说,"如果这片草地上没有您认识的那些野草,那么咱们的确得挨饿."
  "不过,"唐吉诃德说,"我现在宁可吃一片白面包,或一块黑面包,再加上两大西洋鲱鱼的鱼头,却不愿吃迪奥斯科里斯描述过的所有草,即使配上拉古纳医生的图解也不行.这样吧,好桑乔,你骑上驴,跟我走.上帝供养万物,决不会亏待咱们,何况你跟随我多时呢.蚊子不会没空气,昆虫不会没有泥土,蝌蚪也不会没有水.上帝很仁慈,他使太阳普照好人和坏人,让雨水同沐正义者和非正义者."
  "与其说您是游侠骑士,倒不如说您更象个说教的道士."桑乔说.
  "游侠骑士都无所不知,且也应该无所不知,桑乔."唐吉诃德说,"在前几个世纪里,还有游侠骑士能在田野里布道或讲学,仿佛他从巴黎大学毕业的,真可谓'矛不秃笔,笔不钝矛,."
  "那么好吧,但愿您说得对,"桑乔说,"咱们马上就走,找个过夜的地方,愿上帝让那个地方没有被单,没有用被单扔人的家伙,没有鬼怪,没有摩尔人魔法师.如有,我再也不干这一行了."
  "你去向上帝说吧,孩子."唐吉诃德说,"你带路,随便到去哪儿,这回住什么地方随你挑.你先把手伸过来,用手指摸摸我的上腭右侧缺了几颗牙.我觉得那儿挺疼."
  桑乔把手指伸了进去,边摸边问:
  "您这个地方原有多少牙?"
  "四颗,"唐吉诃德说,"除了智齿,全是完好无缺的."
  桑乔说"您再想想."
  "四颗,要不就是五颗."唐吉诃德说,"反正我这辈子既没拔过牙,也没有因为龋齿或风湿病掉过牙."
  "可是您这下腭最多只有两颗半牙了,"桑乔说,"而上腭呢,连半颗牙都没有,平得象手掌."
  "我真不幸,"唐吉诃德听了桑乔对他说的这个伤心的消息后说,"我倒宁愿被砍掉一只胳膊,不是拿剑的那只胳膊就行.我告诉你,桑乔,没有牙齿的嘴就象没有石磙的磨,因此一只牙有时比一颗钻石还贵重.不过,既然咱们干了骑士这一行,什么痛苦都得忍受.上驴吧,朋友,你带路,随便走,我跟着你."
  桑乔骑上驴,朝着他认为可能找到落脚处的方向走去,却始终没有离开大路.他们走得很慢,唐吉诃德嘴里的疼痛弄得他烦躁不安,总走不快.桑乔为了让唐吉诃德分散一下精力,放松一下,就同他讲了一件事.详情请见下章.     

  第 十 九 章  桑乔的高见,路遇死尸及其他奇事
  "这几天咱们碰到了不少晦气,大人,我敢肯定,这是因为您违反了骑士规则受到的惩罚.您没有履行您在夺取马兰德里诺(或者叫摩尔人,我记不清了)的头盔前不上桌吃饭.不和女王睡觉以及其他的种种誓言."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说心里话,那些誓言我早就忘了.不过你也应该明白,由于你没有及时提醒我,才发生了你被人用被单扔的事情.可是,我会设法弥补的,骑士界里有各种挽救损失的办法."
  桑乔问道"难道我发过什么誓吗?".
  "是否发过誓倒无关紧要,"唐吉诃德说,"我只大概知道你没参与,这就够了,不管怎样,采取补救措施总不会错."
  "既然这样,"桑乔说,"这事您可别忘了,象别忘了誓言一样.也许那些鬼怪又会想起来拿我开心呢.要是它们看到您还是这么固执,说不定还会找您的麻烦呢."
  两人边走边说,已经傍晚了,也没有发现一个可过夜的地方.糟糕的是他们饿得厉害,可褡裢丢了,所有的干粮也没有了.真是祸不单行.他们果真遇到了麻烦.当时已近黄昏,可两人还在赶路.桑乔觉得既然他们走的是正路,再走一两西里,一定会有客店.走着走着,夜幕降临.桑乔饥肠辘辘,唐吉诃德也饥饿难捺.此时,他们看见路上有一片亮光向他们移动过来,像是群星向他们靠拢.桑乔见状惊恐万分,唐吉诃德也非常畏怯.桑乔抓着驴的缰绳,唐吉诃德也拽紧了罗西南多,两人愣在那,仔细看那是什么东西.那些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桑乔怕得直发抖,唐吉诃德的头发也竖起来.他壮了壮胆,说:
  "桑乔,这肯定是咱们遇到的最严重.最危险的遭遇.现在该展现我的全部勇气和力量."
  "我真倒霉,"桑乔说,"如这又是那伙妖魔做怪,我就是这么认为的,那么我的背怎么受得了啊?"
  "即使是再大的妖怪,"唐吉诃德说,"我也不会允许它们碰你的一根毫毛.上次因为我上不了墙头,才让它们得以拿你开心的.可这次咱们是在平原,我完全可以任意挥舞我的剑."
  "如果它们又象那次那样,对您施了魔法,让您手脚麻木,"桑乔说,"在不在平原上又有什么用呢?"
  "无论如何,"唐吉诃德说,桑乔,"我求求你,打起精神来,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本事."
  "上帝保佑,我会知道的."桑乔说.
  两人来到路旁,仔细观察那堆走近的亮光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很快便发现原来是许多穿白色法衣的人,这一看可把桑乔的锐气一下子打了下去.他开始牙齿打颤,就象患了疟疾时发冷一样.待两人完全看清楚时,桑乔的牙齿颤得更厉害.原来那近二十名白衣人都骑着马,手里举着火把,后面还有人抬着一个盖着黑布的棺材,接着是六个从人头到骡蹄子全遮着黑布的骑骡子的人.那牲口走路慢腾腾的,肯定不是马.
  那些身穿白色法衣的人低声交谈.这个时候在旷野里看到这种人,也难怪桑乔从心里感到恐惧,连唐吉诃德都害怕了.唐吉诃德一害怕,桑乔就更加没了勇气.不过,这时唐吉诃德忽然一转念,想象是小说里一次历险的再现.他想象那棺材中躺着一位受了重伤或者已经死去的骑士,只有自己才能为那位骑士报仇.他二话不说,托定长矛,气宇轩昂站在路中央那些人的必经之处,见他们走近了,就提高嗓门说道:
  "站住,骑士们,或者随便你们是什么人.快告诉我,你们是何许人,从哪儿来的,到哪儿去,棺材里装的是什么.看样子,你们干了什么坏事,或者是有人坑了你们,最好还是让我知道,好让我或者对你们做的坏事进行惩罚,或者为你们受的欺负报仇."
  "我们还有急事,"一个白衣人说,"离客店还很远,我们不能在这儿跟你费口舌."
  说着他催马向前.唐吉诃德闻言勃然大怒,抓着那匹马的缰绳,说:
  "站住,规矩点儿,快回答我的问话,不然,我要对你们动手了."
  那是一匹极易受惊的骡子.唐吉诃德一抓它的缰绳,立刻把它吓得扬起前蹄,把主人从它的屁股后面摔到地上.一个步行的伙计见状就对唐吉诃德骂起来.唐吉诃德立刻怒上心头,持矛向一个穿丧服的人刺去.那人伤得很厉害,立即摔倒在地.唐吉诃德又转身冲向其他人,见他冲刺的那个利索勇猛劲儿,仿佛给罗西南多装上了一对翅膀,使得它轻松矫捷.那些白衣人都胆小怕事,又没带武器,无意恋战,马上在原野上狂奔起来,手里还举着火把,样子很象节日夜晚奔跑的化装骑手.那些穿黑衣的人被衣服裹着动弹不得,使唐吉诃德得以很从容痛打他们.他们以为这家伙不是人,是一个地狱里的魔鬼,是跑出来抢夺棺材里的那具尸体,也只好败阵而逃.
  桑乔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很佩服主人的勇猛,想:"我这位主人还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勇敢无畏."被骡子扔下来的那个人身旁有支火把还在燃烧.唐吉诃德借着火光发现了他,于是走到他身旁,用矛头指着他的脸,便他投降,否则令杀了他.那人答道:
  "我有一条腿断了,动弹不得,早已投降了,如您是位基督教勇士,我请求您不要杀我,否则您就亵渎了神明.我是教士,且是高级教士."
  "你既然是教士,是什么鬼把你带到这儿来了?"唐吉诃德问.
  "大人,您问是什么鬼?那是我的晦气."那人答.
  "你要是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唐吉诃德说,"还有更大的晦气等着你."
  "您马上会得到回答,"教士说,"是这样,您知道,刚才我说我是个教士,其实我不过是个传道员.我叫阿隆索.洛佩斯,是阿尔科本达斯人.我从塞哥维亚城而来.一起来的还有十一个教士,也就是刚才举着火把逃跑的那几个人.我们正在护送棺材里的尸体.那人死在巴埃萨,尸体原来也停放在那里.他是塞哥维亚人,现在我们正要把他的尸体送回去安葬."
  唐吉诃德问"是谁害了他?"
  "是上帝借一次瘟疫发高烧送走了他."
  "既然这样,"唐吉诃德说,"上帝也把我解脱了.若是别人害死了他,我还得替他报仇.既是上帝送他走,我就没什么可说了.即使上帝送我走,我也只能如此了.我想让你知道,我是曼查的骑士,名叫唐吉诃德.我的职责便是游历四方,除暴安良,报仇雪恨."
  "我不知道这叫什么除暴,"传道员说,"你不由分说便弄断了我的一条腿,我这条腿恐怕一辈子也站不直了.你为我雪的恨就是让我遗恨终生.你还寻什么险,碰见你就让我够险的了."
  "世事不尽相同,"唐吉诃德说,"问题在你,阿隆索.洛佩斯传道员,像个夜游神,穿着白色法衣,手里举着火把,嘴里祈祷着,身上戴着孝,完全像另一个世界里的妖怪.这样我不得不履行我的职责,向你出击.即使知道你真是地狱里的魔鬼,我也多向你进攻.我一直把你们当成了地狱的魔鬼."
  "看来我是命该如此了,"传道员说,"求您,游侠骑士,请您帮忙把我从骡子底下弄出来,我的脚别在马鞍和脚蹬中间."
  "我怎么忘了此事呢,"唐吉诃德说,"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再提醒我."
  而后,唐吉诃德喊桑乔过来.桑乔并没有理会,他正忙着从教士们的一匹备用马上卸货,全是些吃的东西.桑乔用外衣卷成个口袋,使劲往里面装,然后把东西放到他的驴上,这才应着唐吉诃德的喊声走过来,帮助唐吉诃德把传道员从骡子身下拉出来,扶他上马,将火把递给他.唐吉诃德让他去追赶他的同伴们,并且向他道歉,说刚才的冒犯是身不由己.桑乔便对传道员说:
  "如那些大人想知道打败他们的这位勇士是谁,您可以告诉他们,是曼查的唐吉诃德,他另外还有个名字叫作'猥骑士,."
  传道员走之后,唐吉诃德问桑乔怎么想起称自己"猥骑士".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借着那个倒霉旅客的火把光亮看了您一会,"桑乔说,"您的样子确实是我见过的最猥的样子.这大概是因您打累了,或者因为您缺了很多牙."
  "不是这样,"唐吉诃德说,"大概是负责撰写我的业绩的那贤人找过你,说我最好还是取个绰号,就像以前所有的骑士一样.他们有的叫火剑骑士,有的叫独角兽骑士,这叫少女骑士,那个叫凤凰骑士,另外一个叫鬈发骑士,还有的叫死亡骑士,这些名称或绰号是尽人皆知.所以我说,一定是那位贤人把让我叫'猥骑士,的想法加进了你的语言和思想.这个名字却很适合我,我想从现在起就叫这个名字.以后如盾牌上有地方,我还要在我的盾牌上画一个猥的人呢."
  "没必要浪费钱和时间做这种事,"桑乔说,"现在您只须把您的面孔和您本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不着其他什么形象或盾牌,人们便会称您是猥骑士.请您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敢肯定,大人,说句笑话,挨饿和掉牙齿已让您的脸够难看的了,我刚才说过,完全不必要再画那幅猥相了."
  唐吉诃德被桑乔的风趣逗笑了,不过,他还是想叫这个名字,且仍要把这幅样子画在盾牌上,就象原来设想的那样.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我明白,桑乔,我现在已经被逐出教会了,因我对圣物粗鲁地动了手.'受魔鬼诱惑者,与魔鬼同罪,,虽然我知道我动的不是手,而是短矛,且当时我并不是想去袭击教士和教会的东西.对于教士和教会的东西,我象天主教徒和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样尊重和崇拜.我只想消灭另一个世界的妖魔鬼怪.如把我逐出教会,我就会记起锡德.鲁伊.迪亚斯由于当着教皇陛下的面砸了那个国王使节的椅子而被逐出了教会的那件事.那天罗德里戈.德比瓦尔表现得很好,象个勇敢正直的骑士."
  听了这些,传道员什么话也没说便离去了.唐吉诃德想看看棺材里的尸体是不是已变成尸骨,桑乔不同意,说:
  "大人,您刚又冒了一次险,这是我见过的您受伤最少的一次.这些人虽然被打败了,但他们很可能会想起来,他们是被一个人打败的,会恼羞成怒,再来找咱们的麻烦.驴已安排好了,附近有山,咱们的肚子也饿了,最好现在就悠悠地启程吧.俗语说,'死人找坟墓,活人奔面包,."
  桑乔牵着驴,请求唐吉诃德跟他一起走.唐吉诃德觉得桑乔说的有理,不再说什么就跟着桑乔走了.两人走了不远,就来到两山之间一个人迹罕见的空旷山谷中,下了马.桑乔把驴背上的东西拿下来,两人躺在绿草地上,饥不择食地把早饭.午饭.点心和晚饭合成一顿,又把送尸体的教士骡子上带的饭盒(他们一直过得很不错)吃了好几个,填饱了肚子.可是,还有一件不顺心之事,桑乔认为这事最糟糕,那便是教士们没有带酒,连喝的水也没有,两人渴得厉害.桑乔看着绿草如茵的平原,讲了一番话,内容详见下章.     

  第 二 十 章  世界著名的骑士唐吉诃德进行了一次前所未闻但又毫无危险的冒险
  "我的大人,这些草完全可以证明附近有清泉或小溪滋润着它们.所以,咱们最好还是往前再走一点儿,看看是否能找个解渴的地方.咱们渴得这么厉害,比饿还更难受."
  唐吉诃德觉得桑乔说得对,就拿起了罗西南多的缰绳.桑乔把吃剩下的东西放到驴背上,拉着驴,开始在平原上摸索着往前走.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走了不到两百步,便听到一股巨大的声音,仿佛是激流从高山上汹涌而下.两人为之振奋,停住脚步想听听水声的方向.但是,他们骤然又听到另一声巨响,把水声带来的喜悦一扫而光,特别是桑乔,本就胆小.他们听到的是一种铁锁链有节奏的撞击声,还伴着水的咆哮声,除了唐吉诃德,谁听到这种声音都会毛骨悚然.刚才说过,这是个漆黑的夜晚.他们刚巧又走进一片高高的树林,微风吹动着树叶,产生出一种可怕的响声.这种孤独.荒僻.黑夜和水声,再加树叶的声,令人产生一种恐惧.特别是他们发现撞击声不止,风吹不停,长夜漫漫.尤其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因而惊恐万状.可是,唐吉诃德勇敢无畏.他跳上罗西南多,手持着盾牌,举起长矛说:
  "桑乔朋友,你应该知道,承蒙老天厚爱,我出生在这个铁器时代,就是为了重新恢复黄金时代,或者应人们常说的那个金黄时代.各种危险.奇遇和丰功伟绩全是专为我预备的.我再说一遍,我是来恢复圆桌骑士.法兰西十二廷臣和九大俊杰的.我将使人们忘却普拉蒂尔.塔布兰特.奥利万特和蒂兰特.费博和贝利亚尼斯,及过去所有的著名游侠骑士,用我当今的伟迹.奇迹和战迹让他们最辉煌的时期都黯然失色.
  "你需记住,忠实的合法侍从,今晚的黑暗.奇怪的寂静,这些树难以分辨的沙沙声,咱们正寻找的可怕水声,那水仿佛是从月亮的高山上倾泻下来的,以及那些刺激着我们耳朵的无休止的撞击声,无论合在一起或者单独发出,足以让玛斯胆寒,更别提那些还不习惯于这类事情的人了.所以,你把罗西南多的肚带紧一紧,咱们就分手.你在这儿等我三天.如果三天后我还不回来的话,你就回到咱们村去,求求你,做件好事,到托博索去告诉我美丽无双的夫人杜尔西内亚,便说忠实于她的骑士为了做一些自认为是事业的事阵亡了."
  桑乔听了伤心极了,对唐吉诃德说:
  "大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做这件可怕的事情.现在是夜晚,谁也看不见咱们.咱们完全可以绕道,躲开危险,哪怕再有三天没水喝也行.谁都没有看见咱们,更不会有人说咱们是胆小鬼.还有一层,咱们那儿的神甫您是很熟悉,我听他多次说过,'寻险者死于险,.所以,您别去招惹上帝,做这种太过分的事情.,除非产生奇迹,您逃不掉的.老天保佑您,没让您象我那样被人扔,而且安然无恙地战胜了那么多护送尸体的人,这就足够了.假若这些还不能打动您的铁石心肠,请您想想吧,您一离开这里,若有人来要我的命,我就会吓得魂归西天!
  "我远离故土,撇下老婆孩子,跟着您,原以为能得到好处,可是偷鸡不成反蚀米,我也不抱任何希望了.本来只要您活着,我还可以指望得到您多次许诺的某个倒霉的破岛,可现在换来的却是您要把我撇在这么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大人,别做这种缺德事吧.假如您非要这么做不可,至少也要等到天亮.据我当牧羊人时学到的知识,从现在起到天亮最多不超过三小时,因为小熊星座的嘴正在头上方,如嘴对着左臂线就是午夜."
  "桑乔,"唐吉诃德问,"天这么黑,一颗星星都不见,你怎能看清你说的那条线.那个嘴和后脑勺在哪儿呢?"
  "是这样的,"桑乔说,"恐惧拥有很多眼睛,能看到地下的东西,天上的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仔细推论一下,完全可以肯定从现在到天亮没多少时间."
  "不管差多少时间,"唐吉诃德说,"反正不能因为别人哭了.哀求了,不论是现在还是任何时候,我就该放弃骑士应该做的事情.桑乔,我求你,别再说了,既然上帝要我去征服这一罕见的可怕险恶,你只需照顾好我的身体就行了,自己要注意节哀.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勒紧罗西南多的肚带,留在这里.我不久就会回来,不管是死是活."
  桑乔看到主人决心已下,而自己的眼泪.劝告和哀求都不起作用,想略施小计,如果可能的话,争取拖到天明.于是他在给罗西南多紧肚带时,不动声色地用缰绳把罗西南多两只蹄子利索地拴在了一起.这样,唐吉诃德想走却走不了,那马不能走,只能够跳.桑乔见他的小计谋得逞了,就说:
  "哎,大人,老天被我的眼泪和乞求感动了,命令罗西南多不要动.如果象您还这么踢它,就会惹怒老天,就象人们说的,物极必反."
  唐吉诃德无可奈何.他越是夹马肚子,马越不走.他没想到马蹄会被拴着,只好安静下来,等待天亮,或者等罗西南多能够走动.他没想到这是桑乔在捣鬼,而以为另有原因,就对桑乔说:
  桑乔,"既然罗西南多不能走动,我愿意等到天明.我就是哭,也得等到天亮."
  "不用哭,"桑乔说,"如果您不愿意下马,按游侠骑士的习惯,在这绿草地上睡一会儿,养精蓄锐,待天亮后再去从事正期待着您的非凡事业,那么我可以讲故事,从现在一直讲到天明,给您解解闷."
  "你为什么叫我下马睡觉呢?"唐吉诃德说,"我难道是那种危险时刻睡觉的骑士吗?你去睡吧,你生来就是睡觉的,或者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反正要我行我素."
  "您别生气了,我的大人,"桑乔说,"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桑乔走近唐吉诃德,一手扶着马鞍前,另一只手放在马鞍后,拥着主人左腿,不敢离开一点儿.他是被那不断发生的撞击声吓的.
  唐吉诃德叫桑乔照刚才说的,讲个故事解闷.桑乔说,若不是听到那声音害怕,他就讲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凑合一个吧.只要我认真讲,你不来打断我,那一定是个最好的故事.您注意听,我开始讲了.以前那个时候,好处均摊,倒霉自找......您注意,我的大人,从前故事的开头并不是随便讲的,而要用罗马人.卡顿.松索里诺的一个警句,也就是'倒霉自找,.这句话对您最合适,您应该呆在这儿,别到任何地方去找麻烦,或最好再去找一条别的路.反正也没人强迫咱们非走这条路.这条路上吓人的事太多了."
  "你接着讲吧,桑乔,"唐吉诃德说,"该走哪条路还是让我考虑."
  "好,我讲,"桑乔说,"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一个地方有个牧羊人,也就是说,是放羊的.我的故事里的这个牧人或牧羊人叫洛佩.鲁伊斯.这个洛佩.鲁伊斯爱上了一位叫托拉尔瓦的牧羊姑娘.那个叫托拉尔瓦的牧羊姑娘是一位富裕牧主的宝贝女儿.但这个富裕牧主......"
  "你要是这么讲下去,桑乔,"唐吉诃德说,"每句话都讲两遍,两天也讲不完.你接着说,讲话时别犯傻,不然,什么也别说."
  "我们那儿的人都象我这么讲,"桑乔说,"我也不会用别的方式讲,而且,您也不应该要求我编出什么新花样."
  "随你的便吧,"唐吉诃德说,"我命中注定该听你讲.你就接着说."
  "于是,我亲爱的大人,"桑乔说,"我刚才说,这位牧人爱上了牧羊姑娘托拉尔瓦.她是个又胖又野的姑娘,有点儿男人气,嘴上还有点儿胡子,那模样好象就浮现在我眼前."
  唐吉诃德问:"那么,你认识她?"
  "不认识,"桑乔说,"但是,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告诉我,故事情节千真万确,如果再给别人讲,可以一口咬定是亲眼所见的.后来日子长了,魔鬼是不睡觉的,到处捣乱,使牧人对牧羊姑娘的爱情变成了厌恨.原因是有些饶舌的人说她对牧羊人的某些行为越轨犯了禁,所以牧羊人从此开始厌恶她.由于不愿意再见到她,牧羊人便想离开故乡,到永远看不到她的地方去.托拉尔瓦觉得洛佩小看她,结果爱上他了,虽然在这之前她并不爱他."
  "这是女人的天性,"唐吉诃德说,"蔑视爱她的人,喜爱蔑视她的人.你接着说,桑乔."
  "结果牧羊人打定主意出走."桑乔说,"他赶着羊,沿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原野向葡萄牙王国走去.托拉尔瓦知道后,光着脚远远地跟在他后面,手中还拿着一支拐杖,脖子上挎着几个褡裢,里面装着一块镜子.一截梳子,还有一个不知装什么脂粉的瓶子.至于她到底带了什么,我现在也不想去研究了.我只说,据说牧人带着他的羊去渡瓜迪亚纳河.当时河水已涨,几乎漫出了河道.他来到河边,既看不到大船,也看不到小船,没人可以送他和他的羊到对岸.牧人非常难过,因为他看到托拉尔瓦已经很近了,而且一定会又是哀求又是哭地纠缠他.不过,他四下里再找,竟看到一个渔夫,旁边还有一只小船,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和一只羊.尽管如此,牧人还是同渔夫商量好,把他和三百只羊送过去.渔夫上船,送过去一只羊,再回来,又送过去一只羊,再回来,再送过去一只羊.您记着渔夫已经送过去多少只羊了.如少记一只,故事就没法讲下去了,也不能继续讲牧人的事了.我接着讲.对岸码头上都是烂泥,很滑,渔夫来来去去很费时间.尽管如此,他又回来运了一只羊,又一只,又一只."
  "你就算把羊全都运过去了,"唐吉诃德说,"别这样来来去去地运,这样一年也运不完."
  "到现在已经运过去多少只羊?"桑乔问.
  "我怎会知道,活见鬼!"唐吉诃德说.
  "我刚才跟您说的就是这事.您得好好数着.天晓得,现在这个故事断了,无法讲不下去了."
  "这怎么可能?"唐吉诃德说,"有多少只羊过去了,对这个故事就那么重要?数字没记住,故事就讲不下去了?"
  "讲不下去了,大人,一定讲不下去了."桑乔说,"我问您一共有多少只羊过去了,您却说不知道,这下子我脑子里的故事情节也全飞了,但那情节很有意义,很有趣."
  "故事这么完了?"唐吉诃德问.
  "就和我母亲一样,完了."桑乔说.
  "说实话,"唐吉诃德说,"你讲了个很新颖的故事或传说,世上其他任何人都想不出来.还有你这种既讲又不讲的讲法,我这辈子从未见到过,当然,我也没指望从你的故事里听到什么东西.但是,我并不奇怪,大概是这些无休止的撞击声扰乱了你的思路."
  "有可能,"桑乔说,"但我知道,有多少只羊被送过去的数字一弄错,故事就断了."
  "你见好就收吧,"唐吉诃德说,"咱们去看看罗西南多是不是能走路."
  唐吉诃德又夹了夹马.马跳了几下又不动了.那绳子拴得很结实.
  这时天快亮了.桑乔大概是受了早晨的寒气,或晚上吃了些滑肠的东西,要不就是由于自然属性(这点最可信),忽然想办一件事,而这件事别人又代替不了他.但是,他心里怕得太厉害了,甚至不敢离开主人,哪怕是离开指甲缝宽的距离也不敢.不过,不做他想做的这件事又不可能.于是他想了个折衷的办法,松开那只本来扶在鞍后的右手,便又无声无息地用右手利索地解开了裤子的活扣.扣子一解开,裤子便掉了下来,像脚镣似的套在桑乔的脚上.然后,桑乔又尽可能地撩起上衣,露出了一对屁股,还真不小.做完这件事后(他本以为这就是他解脱窘境时最难办的事),没想到更大的麻烦又来了.原他以为要腾肚子,不出声是不可能的,所以咬紧牙关,抬起肩膀,并且尽可能地屏住呼吸.虽然他想了这么多办法,还是不合时宜地出了声.这声音同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声音根本不同.唐吉诃德听见了,问道:
  "什么声音,桑乔?"
  "我也不知道,"桑乔说,"大约是什么新东西.真不幸,总是风起云涌."
  桑乔又试了一次.这次挺好,没象刚才那样发出声音,他终于从那种难受的负担里解脱出来了.可是,唐吉诃德的味觉和他的听觉一样灵敏,桑乔几乎同他紧贴在一起,那气味差不多是直线上升,难免有一些要钻进他鼻子里.唐吉诃德赶紧用手捏住鼻子,说话都有些:
  "看来你很害怕,桑乔."
  "是害怕,"桑乔说,"不过,您怎么突然发现了呢?"
  "你忽然发出了气味,而且不好闻."唐吉诃德回答.
  "完全可能,"桑乔说,"可这不怨我.您深更半夜把我带到这个不寻常的地方来."
  "你往后退三四步,朋友."唐吉诃德说这话的时候,手没有放开鼻子,"以后你得注意点,对我的态度也得注意.以前我同你说话太多,所以你才这么不尊重我."
  "我打赌,"桑乔说,"您一定以为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还是少提好,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
  主仆二人说着话度过了夜晚.桑乔看到拂晓将至,悄悄为罗西南多解开了绳子,自己也系上了裤子.罗西南多天性并不暴烈,可一松开它,它就仿佛感到疼痛,开始跺蹄子,而扬蹄直立它似乎不会.唐吉诃德看到罗西南多可以走了,便觉得是个好兆头,就准备开始征险了.
  这时东方破晓,万物可见.唐吉诃德发现四周高高的栗树遮住了阳光.他能感觉到撞击声前没有停止,可是看不见是谁发出的.他不再耽搁,用马刺踢了一下罗西南多,又一次和桑乔告别,吩咐桑乔就像上次说的,最多等自己三天,如三天后还不回来,那肯定是天意让他在这次征险中送命了.他又提醒桑乔替他向杜尔西内亚夫人传送口信.至于桑乔随他应得的报酬,他叫桑乔不要担心,他在离开家乡之前已经立下了遗嘱,桑乔完全可以依照服侍他的时间得到他的全部工钱.如上帝保佑,他安然无恙,桑乔也肯定会得到他许诺的小岛.桑乔听到善良的主人这番催人泪下的话,禁不住又哭起来,打定主意等主人,直到事情有了最终结果.
  本文作者据桑乔的眼泪和决心,断定他生性善良,至少是个老基督徒.桑乔的伤感也触动了唐吉诃德,但唐吉诃德不愿表现出一丝软弱.相反,他尽力装得若无其事,向他认为传来水声和撞击声的方向走去.桑乔仍习惯地拉着他的驴,这和他荣辱与共的伙伴,紧跟在唐吉诃德后面.他们在那些遮云蔽日的栗树和其它树中间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发现在高高的岩石脚下有一块草地,一股激流从岩石上飞泻而下.
  岩石脚下有几间破旧的房屋,破得象建筑物的废墟.两人发现撞击声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且仍在继续发出声来.罗西南多被隆隆的水声和撞击声吓得不轻,唐吉诃德一边安抚它,一边接近那破屋,心里还虔诚地请求他的夫人在这场可怕的征战中保佑自己.同时,他还祈求上帝不要忘了自己.桑乔跟在旁边,伸长脖子从罗西南多的两条腿中间观看,找那个让他心惊胆颤的东西.他们又走了大约一百步远,拐过一个角,发现那个使他们失魂落魄.彻夜不安的声音的出处已经赫然在目.原来是(读者请勿见怪)砑布机的六个大槌交替打击发出的巨大声响.
  唐吉诃德见状惊愕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桑乔也满面羞愧地把头垂在胸前.唐吉诃德又看了看桑乔,见他鼓着腮,满嘴含笑,显然有些憋不住.唐吉诃德对他恼不得,自己也禁不住笑了.桑乔见主人已经开了头,自己也开怀大笑起来,笑得双手捧腹,以免笑破肚皮.桑乔停了四次,又笑了四次,而且始终笑得那么开心.这回唐吉诃德却怒不可遏了.此时,只听桑乔以嘲笑的口吻说:"你应该知道,桑乔朋友,承蒙老天厚爱,我出生在这个铁器时代是为了重振金黄时代或黄金时代.各种危险.伟迹和壮举全是为我准备的......"原来是他在仿效唐吉诃德第一次听到撞击时的那番慷慨陈词.
  唐吉诃德见桑乔敢取笑自己,恼羞成怒,举起长矛打了桑乔两下.这两下若不是打在桑乔背上,而是打在脑袋上,他就从此用不着再付桑乔工钱了,除非付给桑乔的继承人.桑乔见主人真动了气,怕他还不罢休,赶紧赔不是,说:
  "您别生气.我向上帝发誓,我仅是开个玩笑."
  "你在开玩笑,我可没开玩笑."唐吉诃德说,"你过来,快乐大人,如这些东西不是砑布机的大槌,而是险恶的力量,难道我不会一鼓作气,去进攻它,消灭它吗?作为骑士,难道我就该区分出那是不是砑布机的声音吗?而且,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东西.不像你这个乡巴佬,就是在砑布机中间长大的.不然你把那六十大槌变成六个巨人,让他们一个一个或一起过来,我如果不能把他们打得脚朝天,随便你怎么取笑我!"
  "别说了,大人,"桑乔说,"我承认我刚才笑得有点过分.不过,您说,大人,咱们现在没事了,如果上帝保佑您,以后每次都象这回一样逢凶化吉,这难道不该笑吗?另外,咱们当时害怕的样子很不可笑吗?至少我那样子可笑.至于您的样子,我现在明白了,您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和惊慌."
  "我不否认咱们刚才遇到的事情可笑,"唐吉诃德说,"但它不值一提.聪明人看也并不总是准确的."
  "不过您的长矛还是瞄得挺准,"桑乔说,"指着我的脑袋,多亏上帝保佑,我躲闪得快,才打在我背上.好了,现在事情都清楚了.我听人说过,'打是疼,骂是爱,.且我还听说,主人在骂了仆人一句话之后,常常赏给仆人一双袜子.我不知主人打了仆人几棍子之后会给仆人什么,反正不会像游侠骑士那样,打了侍从几棍子,就赏给侍从一个小岛或陆地上的王国吧."
  "有可能,"唐吉诃德说,"你所说的这些有可能成为现实.刚才的事情请你原谅.你是个明白人,知道那几下并非我意.你该记住,从今以后有件事你得注意,就是跟我说话不能太过分.我读的骑士小说数不胜数,却还没有在任何一本小说里看到有侍从象你这样同主人讲话的.说实在的,我觉得你我都有错.你的错在于对我不尊重.我的错就是没使你对我很尊重.你看,高卢的阿马迪斯的侍从甘达林是菲尔梅岛的伯爵.书上说,他见主人的时候总把帽子放在手上,低着头,弯着腰,比土耳其人弯得更低.另外,唐加劳尔的侍从加萨瓦尔一直默默无闻,以至于我们为了表现他默默无闻的优秀品质,那个长长的伟大故事里只提到他一次.对他这样的人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从我说的这些话里你应意识到,桑乔,主人与伙计之间,主人与仆人之间,骑士与侍从之间,需要有区别.所以,从此后,咱们得庄重,不要嘻嘻哈哈的.而且,无论我怎样跟你生气,你都得忍着.我许诺给你的恩赐,到时就会给你.要是还没到时候,就像我说过的,工钱更不会少."
  "您说的都对,"桑乔说,"可是我想知道,那时候,若恩赐的时候还没到,只好求助于工钱了,一个游侠骑士侍从的工钱是按月计呢,还是象泥瓦匠一样按天算?"
  "我认为那时的侍从不能拿到工钱,"唐吉诃德说,"他们只得到恩赐.我家里那份秘密遗嘱里提到你,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还不知道在我们这个灾难性时刻该如何表现骑士的风采.我不愿意让我的灵魂为一点点小事在另一个世界里受苦.我想你应该知道,桑乔,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征险更危险的事了."
  "是的,"桑乔说,"仅一个砑布机大槌的声音就象您这样勇敢的游侠骑士吓坏了.不过您可以放心,我的嘴决不会再拿您的事开玩笑,只会把您当作我的再生主人来赞颂."
  "这样,你就可以在地球上生存了."唐吉诃德说,"除父母之外,还应该对主人象对待父母一样尊敬."       

  第 二 十 一 章  战无不胜的骑士冒着大险获大利赢得了曼布里诺头盔及其他事
  这时下起了雨.桑乔想两人一起到砑布机作坊里去避雨.闹了个大笑话,所以,唐吉诃德对这个砑布机感到厌恶,不想进去.于是两人拐上右边一条路,同他们前几天走的那条路一样.没走多远,唐吉诃德就发现一个骑马的人,头上戴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好象是金的.唐吉诃德立即转过身来对桑乔说:
  "照我看,桑乔,俗话句句真,因为它是经验的总结.而经验是各种知识之母.特别是那句:'此门不开那门开,.我是说,昨天晚上,命运用砑布机骗咱们,把咱们要找的门堵死了.可现在,另一扇门却大开,为咱们准备了更大更艰巨的凶险.这回如我不进去,那就是我的错了,也不用怨什么砑布机或者黑天了.若我没弄错的话,迎面来了一个人,头上戴着曼布里诺的头盔.我曾发誓要得到它,这你知道."
  "那个东西您可得看清楚,"桑乔说,"但愿不是一些刺激咱们感官的砑布机."
  "你这家伙,"唐吉诃德说,"头盔跟砑布机有何关系!"
  "我什么也不懂,"桑乔说,"可我要是能象过去一样多嘴的话,我定能讲出许多道理来,证明您说错了."
  "我怎会说错呢,放肆的叛徒!"唐吉诃德说,"你说,你难道没看见那个向我们走来的骑士骑着一匹花斑灰马,头上还戴着金头盔吗?"
  "我看见的似乎是一个骑着棕驴的人,那驴同我的驴一样,他头戴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就是曼布里诺的头盔."唐吉诃德说,"你站到一边,让我一个人来对付他.你会看到,为了节省时间,我一言不发便能结束这场战斗,得到我盼望已久的头盔."
  "我会小心退到一旁,"桑乔说,"上帝保佑,但愿那是牛至,而不是砑布机."
  "我说过了,兄弟,你别再提了,我不再想什么砑布机了."唐吉诃德说,"我发誓......我不说什么了,让你的灵魂去捶你."
  桑乔怕主人不履行对他发过的誓言,便缩成一团,不再作声.
  唐吉诃德看到的头盔.马和骑士原是这么回事:那一带有两个地方.一个地方很小,连药铺和理发店也没有.而旁边另一个地方就有.于是大地方的理发师也到小地方干活.小地方有个病人要抽血,还有个人要理发.理发师是为此而来的,另带了个铜盆.他来的时候不巧下雨了.理发师的帽子大概是新的.他不想把帽子弄脏,便把铜盆扣在头上.那盆还挺干净,离着半里远就能看见它发亮.理发师就象桑乔说的,骑着一头棕驴.这就是唐吉诃德说的花斑灰马.骑士和金盔.唐吉诃德看到那些东西,不难按他的疯狂的骑士意识和怪念头加以想象.看到那个骑马人走近了,他二话不说,提矛催马向前冲去,想把那人扎个透心凉.冲到那人跟前,他并没有减速,只对那人喊道:
  "看矛,卑鄙的家伙,否则就心甘情愿地把本应属于我的东西献出来!"
  理发师万万没有想到,也没有提防会有这么个怪人向他冲过来.为了躲过长矛,他只好翻身从驴背上滚下来.刚一落地,他又象鹿一样敏捷地跳起身,在原野上奔跑起来,速度快得风犹不及.理发师把铜盆丢在了地上,唐吉诃德见了很高兴,说这个家伙还很聪明,他学了海狸的做法.海狸在被猎人追赶的时候会用牙齿咬断它那个东西.它凭本能知道,人们追的是它那东西.唐吉诃德叫桑乔把头盔捡起来交给他.桑乔捧着铜盆说:
  "我向上帝保证,这个铜盆质量还不错,值一枚八雷阿尔的银币."
  桑乔把铜盆交给主人.唐吉诃德把它扣在自己脑袋上,转来转去地找盔顶,却找不到,便说:
  "这个著名的头盔当初一定是按那个倒霉鬼的脑袋尺寸造的.那家伙的脑袋肯定很大.糟糕的是这个头盔只有一半."
  桑乔听到唐吉诃德把铜盆叫作头盔,忍不住笑了.可他突然想起了主人的脾气,笑到一半就住了.
  "你笑什么,桑乔?"唐吉诃德问.
  "我笑这个头盔的倒霉主人的脑袋竟有如此大."桑乔说,"这倒象个理发师的铜盆."
  "你猜我怎么想,桑乔?这个著名的头盔可能曾意外地落到过一个不识货.又不懂得它的价值的人手里.那人不知这是干什么用的,看到铜很纯,就把那一半熔化了,卖点钱.剩下的这一半就象你说的,像个理发师用的铜盆.不管怎么样,我识货,不在乎它是否走了样.回头找到有铜匠的地方,我便把它收拾一下,哪怕收拾得并不比铁神为战神造的那个头盔好,即使还不如它.我凑合着戴,有总比没有强,而且,对付石头击打还挺管用."
  "那石头只要不是用弹弓打来的就行,"桑乔说,"千万可别象上次两军交战时那样崩掉了您的牙,还把那个装圣水的瓶子打碎了,那圣水让我差点儿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那圣水没了,我一点也不可惜.桑乔,你知道,它的配方我都记在脑子里."唐吉诃德说.
  "我也记得,"桑乔说,"可是如果我这辈子再做一回并再喝一回那种圣水,我马上就完了.而且,我不想弄到需要喝那水的地步.我要全力以赴,防止受伤,也不伤害别人.我不想再被人用被单扔,可以避免这种倒霉的事情.可是如真的再被扔,我也只好抱紧肩膀,屏住呼吸,听天由命,让被单随便折腾."
  "你不是个好基督徒,桑乔,"唐吉诃德闻言,"一次受辱竟终生不忘.你该知道,宽广的胸怀不在乎这些枝节小事.你是少了条腿,断了根肋骨,还是脑袋开花了,以至对那个玩笑仍然念念不忘?事后看,那完全是逗着玩呢.我如不这样认为,早就去替你报仇了,准比对那些劫持了海伦的希腊人还要狠.海伦若果处在现在这个时代,我的杜尔西内亚处在海伦那个时代,海伦的美貌一定不会有现在这么大名气."
  唐吉诃德说到此长叹一声.桑乔说:
  "就当是逗着玩,反正又不能真去报仇.不过,我明白什么是动真格的,什么是逗着玩.我还知道它永远不会从我的记忆里抹去,就象不能从我的背上抹去一样.还是别说这个了.您告诉我,那个马蒂诺被您打败了,他丢下的这匹似棕驴的花斑灰马怎么办?那人逃之夭夭的样子,估计他不会再回来找了.我凭我的胡子发誓,这匹灰马不错."
  "我从不习惯占有被我打败的那些人的东西,"唐吉诃德说,"且夺取他们的马,让他们步行,这也不符合骑士的习惯,除非是战胜者在战斗中失去了自己的马.只有这种情况下,作为正当的战利品,夺取战败者的马才算合法.因此,桑乔,你放了那匹马或那头驴,随你愿意把它当成什么吧.它的主人见咱们离开这儿,就会回来找它."
  "上帝知道,我想带走它,"桑乔说,"跟我这头驴换换.我觉得我这头驴并不怎么好.骑士规则还真严,连换头驴都不让.我想知道是否连马具都不许换."
  "对于这点我不很清楚,"唐吉诃德说,"既然遇到了疑问,又没有答案,如你特别需要,我看就先换吧."
  "太需要了,"桑乔说,"对我来说,这是再需要不过的了."
  得到了允许,桑乔马上来了个交换仪式,而后把他的驴打扮一番,比原来漂亮了好几倍.从教士那儿夺来的骡子背上还有些干粮,他们吃了,又背向砑布机,喝了些旁边小溪里的水.砑布机曾经把他们吓得够呛.他们已经讨厌砑布机,不想再看见它.
  喝了点凉水,也就没什么可忧虑的了.两人上了马,毫无目的(游侠骑士之根本就是漫无目的)上了路,任凭罗西南多随意走.主人随它意,那头驴也听它的,亲亲热热地在后跟着.罗西南多走到哪儿,那头驴就跟到哪儿.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了大路,毫无目标地沿大路溜达.
  正走,桑乔忽然问主人:
  "大人,您准许我同您说几句话吗?自从您下了那道苛刻的命令,不许我多说话后,我有很多东西都烂在肚子里了.现在有件事在我嘴边上,我不想让它荒废了."
  "说吧,"唐吉诃德答道,"要简单些.话一长便没意思了."
  "我说,大人,"桑乔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您在荒野岔口寻险征险,得到的东西太少了.虽然您克敌制胜,勇排凶险,可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恐怕会一辈子无声无息.这就辜负了您的苦心,您也没有得到相应的报答.所以,除非您有更好的主意,我建议咱们去为某位正在交战的皇帝或君主效劳,您可在那儿表现您的勇气.您的力量和您超人的智力.咱们去投奔的那位大人发现这些后,就会论功行赏,您的业绩也就会被永远铭记.对于我就不用说了,反正超不出侍从的范围.我敢说,如骑士小说里少不了写上侍从的功劳,写我的部分也不会超过三行."
  "你讲得不错,桑乔."唐吉诃德说,"可是在达到那个地步之前,骑士还应该四方征险,经受锻炼,获得几次成功之后,就能声名显赫.那个时候再去觐见朝廷,也算是知名骑士.小伙子们在城门口一看见他,会围上来喊'他就是太阳骑士,,或者'蛇骑士,,或者功成名就的其它称号的骑士.他们会说:'是他击败了力大无比的巨人布罗卡布鲁诺,解除了横行将近九百年的波斯国马木路克王朝的魔法.,于是他的事迹传开了.听到小伙子和其他人的喧嚷声,那个王国的国王来到王宫窗前.国王看到骑士,一眼就从甲胄和盾牌的徽记认出了他.于是国王大声喊道:'喂,朝廷所有的勇士,都去迎接远道而来的骑士英雄.,国王一喊,大家都出来了.国王走到台阶上迎接他,紧紧拥抱他,同他行接吻礼,后拉着他的手,来到后宫.骑士会在后宫碰到公主,她是世上难得的一位最美丽的公主.
  "下面的情况就是,公主看着骑士,骑士盯着公主的眼睛,两人都认为对方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他们不知怎么会又怎么不会坠入情网,无以自拔,还为不知怎样说才能表达自己的热望和情感因而内心感到痛苦.骑士一定会被带到王宫一间布置豪华的房间里,为他脱去甲胄,拿来一件红色的披风.骑士穿戴甲胄时便显得很精神,现在脱去甲胄更显得英俊了.
  "骑士同国王.王后和公主共进晚餐.骑士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公主,偷偷地看她.公主也同样看着骑士,也是偷偷地瞧,我说过,这是位很规矩的公主.晚餐要结束的时候,不料,有一个又丑又矮的侏儒从客厅的门口进来,身后还有个漂亮的女人,由两名巨人左右相伴.那个女人说遇到了一点有关骑士的麻烦事,谁要能解决,就会被公认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骑士.国王吩咐所有在场的人都试试看,结果只有这位骑士客人能够解决,于是他名声更噪.公主对此非常高兴,且为自己钟情于一位如此高尚的人感到了极大的荣幸.
  "正巧这位国王或王子或随便他是谁,同另一个与他势均力敌的人交战.这位骑士客人在朝廷住了几天之后,就请求允许他在这场战斗中为国王效劳.国王很痛快地答应了,骑士彬彬有礼地吻了国王的手谢恩.当天晚上,骑士隔着花园的栅栏同公主告别,公主的卧室就在那花园里.骑士已经隔着栅栏同公主幽会过多次,全是由公主信任的一个女仆牵线联系的.骑士唉声叹气,公主则晕了过去,女仆端来了水.女仆很着急,因为天快亮了,女仆不想让事情败露,这会影响公主的声誉.公主醒过来,把两只白皙的手伸给栅栏外的骑士.骑士无数次吻她的手,以泪洗她的手.两人商定,不管事情是好是坏,都要告诉对方.公主请求骑士尽可能早点回来,骑士发誓说一定早回来.骑士又吻了她的手,告别时更是难分难舍,差点没死过去.
  "骑士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离别的痛苦使他难以成眠.他很早起来向国王.王后和公主告别.与国王和王后告别后,听说公主身体不舒服,不能够见他,骑士心如刀割,差点让痛苦在脸上表现出来.那个牵线的女仆当时在场,有所察觉,便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公主.公主听后流泪了,对女仆说,她最伤心的一件事是不知道骑士不是是国王后裔.女仆肯定地说,骑士如果不是国王的后代,便不会那样彬彬有礼,风度翩翩,雄姿英发.公主听到这话放心了.她尽力安慰自己,以防父母看出什么.两天后,公主又开始露面了.
  "骑士走了.他参加了战斗,打败了国王的敌人,赢得了许多城市,打了很多胜仗.以后他回到朝廷,到与公主常常幽会的地方去找公主,商定向公主的父亲提亲,以此作为国王对自己的酬报.然而国王不愿意,因为他不知道骑士的身世.可骑士和公主想出了对策,或者靠私奔,或者靠其它什么办法,反正公主成了骑士的夫人.国王也开始觉得这是件好事,因为他弄清了这个骑士是某个我也不知道叫什么的王国的勇敢国王的儿子,我觉得地图上好象没有那个王国.不久国王死了,公主承袭王位,骑士转眼成了国王.于是他开始赏赐他的侍从和所有曾帮助他爬上如此高位的人.他把公主的一个女仆,也就是当初给他们牵线的那个女仆,许配给他的侍从.那女仆是位赫赫有名的公爵的女儿."
  "我就是要这样的,"桑乔说,"坦率地讲,我就是要这样.而刚才说的这些,您这位猥骑士也会遇到."
  "对此你不必怀疑,桑乔,"唐吉诃德说,"那些游侠骑士就是按我刚才说的方式爬上国王或皇帝宝座的.现在要做的就是看哪个基督教徒或异教徒的国王遇到了战争,而且有个漂亮的女儿.但是,这事还得过一段时间再想.我刚才说过,咱们得先到别处闯出名声,才有资格到朝廷去.还有一件事:就算是某个国王遇到了战争,他也有个漂亮的女儿,且我也获得了威振天下的名气,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证明我是国王的后裔,哪怕是国王表兄的后裔.如果国王不首先知道这点,即使我战功再卓著,国王也不会让他的女儿嫁给我.我怕因这个失掉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我的确是名门之后,家里有财产土地,能够得到五百苏埃尔多,说不定撰写我的传记的贤人能查清我的身世,证明我是国王的第五代或者第六代重孙.
  "我该让你知道,桑乔,世界上有两种身世.一种是帝王君主的后裔,他们慢慢衰落,最后只剩下一个尖了,就象个倒置的金字塔.还有一种是出身卑微,一步一步一直爬到了上等人的地位.这两类人的区别在于一些人过去是,可现在不是了,而另一些人现在是,过去却不是.我大概属于前一种.查清我属于豪门贵族,国王就高兴了,会成为我的岳父了.如果不是这样,公主也会对我一往情深.即使她父亲不同意,她也明知我是布衣,她仍会同意我做她的主人或丈夫.不然我就会把她劫走,带到我愿意去的地方.等过些时候,或她的父母死了,他们也就不生气了."
  "这儿就用上了有些没良心人的话:'能豪夺者不巧取,."桑乔说,"不过还有句更合适的话:'苦苦哀求,莫如溜走,.我这么说是因为万一国王大人,您的岳父,不愿意把公主交给您,也只好象您说的那样,把公主劫走或转移掉.不过还有个问题,那就是若在王国里过安分日子,可怜的侍从应该得到恩赐,要不就让给他们牵线的女仆跟公主一起走.她原本就应该成为侍从的妻子.侍从与女仆患难与共,直到老天开眼.我相信主人最后定会把女仆赏给侍从做正式妻子."
  "没有人能阻止这事."唐吉诃德说.
  "倘若如此,"桑乔说,"咱们就求上帝保佑,听天由命."
  "上帝会保佑咱们,"唐吉诃德说,"照我的愿望和你的情况分别安排的.平民就是平民."
  "听凭上帝安排吧,"桑乔说,"我是个老基督徒,当个伯爵就心满意足了."
  "这要求已经有些过高了,"唐吉诃德说,"你即使没有成为伯爵,也不必在意.只要我当上国王,完全可以赐给你贵族身份,用不着花钱去买或向我进贡.我让你当伯爵,你就成了贵族,别管人家说什么.他们即使不高兴,也得称你为'阁下,."
  "那好哇,我要受封'嚼位,啦."桑乔说.
  "应是'爵位,而不是'嚼位,."唐吉诃德说道.
  "就算是吧."桑乔说,"这我可会安排.我这辈子曾当过教友会的差役.我穿差役的外衣特别合适,大家都说我可以当教友会的总管.我若是象外国的伯爵那样,披着公爵的披风,浑身黄金珠宝该多好.我得让大家都看清楚."
  "那样子一定不错,"唐吉诃德说,"不过你得经常刮胡子.象这样又浓又密.乱七八糟的胡子,至少每两天就得剪一次.不然离很远就看到你的胡子了."
  "家里雇个理发师不就行了吗?"桑乔说,"必要的话,还可让他跟在我后面,就像个贵族的马夫."
  "你怎么知道贵族后面总跟个马夫呢?"唐吉诃德问道.
  "我告诉你吧,"桑乔说,"以前我在朝廷干过一个月.我在那儿看到了一位个子很矮的大人,听说他爵位很高.总有个人骑马跟着他转,像个尾巴.我问为什么那个人不与贵族同行,而是跟在后面.有人告诉我,说那人是贵族的马夫.贵族们身后总带着个马夫.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且从来没忘过."
  "说得对,"唐吉诃德说,"你也可以带着你的理发师.习惯不一样,做法也可不一样.你完全可以成为第一个带理发师的伯爵,何况刮胡子是比备马还贴身的事."
  "理发师的事我来办,"桑乔说,"您就争取作国王,让我当伯爵吧."
  "会这样."唐吉诃德说.
  这时唐吉诃德抬起头,看见了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详情见下章.     

  第 二 十 二 章  唐吉诃德解放了一批被押送到他们不愿去的地方的不幸者
  曼查的阿拉伯作家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在极其严肃.夸张.细致.且优美的虚构故事里讲到,曼查著名的唐吉诃德和他的侍从桑乔.潘萨如第二十一章所述,讲完那番话,唐吉诃德抬头看到路上迎面走来约十二个人,一条大铁链拴着他们的脖子,把他们连成一串,并且那些人都戴着手铐.另外,还有两个人骑马,一个人步行.骑马的人带着转轮手枪,步行的人拿着长矛和剑.桑乔一见他们,便对唐吉诃德说:
  "这些是国王强制送去划船的苦役犯."
  "什么强制苦役犯?"唐吉诃德问,"国王难道会强制某个人?"
  "不是这个意思,"桑乔说,"是这些人犯了罪,被判去替国王划船服苦役."
  "也就是,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唐吉诃德说,"这些人是被强迫带去,而不是自愿."
  "是这样."桑乔说.
  "既然这样,"唐吉诃德说,"就该行使我的除暴安良的职责了."
  "您注意,"桑乔说,"法律,也就是国王本人,不是迫害这类人,而是对他们的罪恶进行惩罚."
  这时,那些苦役犯已经走近了.唐吉诃德极其礼貌地请那几个押解的人告诉他,究竟为什么原因押解那些人.一个骑马的捕役回答,他们是国王陛下的苦役犯,是去划船的,另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连他也只知道这些.
  "即便如此,"唐吉诃德说,"我想知道每个人被罚做苦役的原因."
  唐吉诃德又如此这般地补充了一些道理,想动员他们告知一些他想知道的事.另一个骑马的捕役说:
  "我们身上带着这帮坏蛋的卷宗和判决书,可现在不便停下拿出来看.您可以去问他们本人.他们如果愿意,就会告诉您.他们一定愿意讲.这些人不仅喜欢干他们的卑鄙行径,而且喜欢讲."
  既然得到允许,唐吉诃德就去问了.其实即使不允许,他也会我行我素.他走到队伍前,问第一个人究竟犯了何罪,竟落得如此下场.那人说是因为谈情说爱.
  "仅仅为这个?"唐吉诃德说,"如因为谈情说爱就被罚做划船苦役,我早被罚到船上去了."
  "并不是象您想的那种谈情说爱,"苦役犯说,"我喜欢的是一大桶漂白的衣服.我使劲抱着它,若不是司法的力量把我强行拉开,我直到现在也不会自己放手.我是被当场抓住的,用不着严刑拷问,审理完毕,我背上挨了一百下,再加上三年整的'古拉巴,就完了."
  "什么是'古拉巴,?"唐吉诃德问.
  "'古拉巴,就是罚做划船苦役."苦役犯回答.这个小伙子最多二十四岁,他说他是皮德拉伊塔人.
  唐吉诃德又去问第二个人.那人忧心忡忡,一言不发.第一个人代他回答说:
  "大人,他是金丝雀.我是说,他是乐师和歌手."
  "怎么回事呢?"唐吉诃德问,"乐师和歌手也做苦役?"
  "是,大人,"苦役犯说,"再没有比'苦唱,更糟糕的事了."
  "我以前听说过,'一唱解百愁,."唐吉诃德说.
  "在这儿却相反,"苦役犯说,"一唱哭百年."
  "我不明白."唐吉诃德说.
  这时一个捕役对唐吉诃德说:
  "骑士大人,在这帮无赖这里,'苦唱,的意思就是在刑讯之下招供.对这个犯人动刑,他才认了罪.他是盗马贼,也就是偷牲口的.他招认后,判在他背上鞭笞两百下,这个已执行了,此外再加六年苦役.他总沉默不语,愁眉不展,因为留在那边的罪犯和在这儿的苦役犯都虐待他,还排挤他,嘲弄他,蔑视他,因为他招了,不敢说'不,.他们说'是,或'否,全是那么长的音,罪犯见识多了,就知道他们的生死不由证人和证据决定,都在自己一张嘴.我觉得他们说得也有道理."
  "这我就明白了."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走到第三个人跟前,把刚才问别人的那几句话又问了一遍.那人马上满不在乎地说:
  "我因欠人家十个杜卡多,要去享受五年美妙的古拉巴."
  "我很愿意给你二十杜卡多,使你从这一苦难中解脱出来."唐吉诃德说.
  "我觉得这好比一个身在海上的人有很多钱,"苦役犯说,"他眼看就要饿死了,可就是买不到他所需要的东西.我是说,如果我当时能得到您现在才给我的这二十杜卡多,我还可以拿它疏通一下书记员,活动一下检察官,现在就完全可以留在托莱多的索科多韦尔广场上,而不是在这儿象条猎兔狗似的被拴着.不过,上帝是伟大的.耐心等待,什么也别说了."
  唐吉诃德又去问第四个人.第四个人长着尊贵的面容,一副白胡子垂到胸前.听到唐吉诃德问他为何到这儿来了,他竟哭起来,一言不发.第五个苦役犯解释说;
  "这位贵人被判了四年苦役,而且临走还被拉着骑在马上,穿着华丽的衣服,在净是熟人的街上招摇过市."
  桑乔说,"我觉得,""那是当众羞辱他."
  "是的,"苦役犯说,"给他判刑的罪名是给人家的耳朵甚至整个身子牵牵线.其实我是说,这位是拉皮条的.另外,他还会巫术."
  "若不是因为他会点巫术,"唐吉诃德说,"单因为他拉皮条,不该判他做划船苦役,而应该让他去指挥海船,做船队的头头.因为拉皮条这行当并不是任何人随便可以干的.那是机灵人的职业,在治理有方的国家里特别需要,且必须是出身高贵的人才行.另外,还得像其他行业一样,就像市场上的经纪人那样,有廉洁的知名人士来监督他们.这样可以避免一些蠢货从事这行业所产生的弊病.象那些平淡无奇的娘儿们,乳臭未干.涉世不深的毛孩子和无赖,关键时刻需要他们拿主意的时候,他们却举棋不定,手足无措.我本来想再说下去,一讲为什么要对这个国家干这项必不可少的职业的人进行挑选,可在这儿讲不合适.等到某一天,我再对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人讲吧.
  "我只想说,看到这位两鬓斑白.面容尊贵的老人因拉皮条被累成这个样子,我感到非常难过,可是再一想到他会巫术,我又不难过了,虽我知道世界上并不是象某些头脑简单的人想的那样,有能够动摇和左右人的意志的巫术.我们的意志却是自由的,没有任何迷魂药和魔法能够迫使它改变.一些粗俗的女人和居心叵测的骗子常做些混合剂和春药,使人疯狂,让人们相信它们能催人纵欲,可我要说,意志是改变不了的."
  "是的,"那位慈祥的老人说,大人,"说真的,关于巫术的事,我没罪;拉皮条的事我无法否认,可我从未想到这是做坏事.我只想让大家都痛痛快快,生活安定,无忧无虑.我的良好愿望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我还是得去那个回头无望的地方.我已这么大年纪了,又有尿道病,这闹得我一刻也不安宁."
  说到这儿,他又象刚才一样哭了起来.桑乔看他十分可怜,便从怀里掏出一枚值四雷阿尔的钱币周济他.
  唐吉诃德走过去问另外一个人犯了何罪.这个人答得比前面那个人爽快得多.他说:
  "我到了这儿,因为我同我的两个堂妹和另外两个不是我堂妹的姐妹开玩笑开得太过分了.结果我们的血缘队伍乱了套,连鬼都说不清.事实面前,没人帮忙,我又没钱,差点儿丢了脑袋.判我六年苦役,我认了,咎由自取嘛.我还年轻,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若是您,骑士大人,有什么东西能帮助我们这些可怜人,上帝在天会报答你,我们在地上祈祷时也不会忘记祈求上帝保佑您长命百岁,身体健康,祝您这样慈祥的人万寿无疆."
  这时,来了一个学生装束的人.一个捕役说,这人能言善辩,且精通拉丁文.
  最后过来的是个相貌端庄的人,年龄大约三十岁,只是看东西的时候,一只眼睛总是对向另一只.他的桎梏与其他人不一样,脚上拖着一条大铁链,铁链盘在身上,脖子上套着两铁环,一个连着铁链,另一个拴在一种叫做枷的械具上,下面还有两条锁链一直搭到腰间的两只手铐上,手铐上拴一个大锁,这样他的手够不着嘴,头也不能低下来够着手.
  唐吉诃德询问那人为什么他戴的械具比别人多.捕役回答,因为他一个人犯的罪比其他人所有的罪还多.他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即使这样锁着也还不放心,怕他跑了.
  "他犯了什么罪,判了多少年苦役呢?"唐吉诃德问.
  "判了十年,"捕役说,"相当于剥夺公民权.不过,你知道这家伙就是大名鼎鼎的希内斯.帕萨蒙特就行了.他还有个名字叫希内西略.帕拉皮利亚."
  "差官大人,"苦役犯说,"你注意点,不要给人胡编名字或绰号.我叫希内斯,而不是希内西略.我的父名叫帕萨蒙特,而不是你说的帕拉皮利亚.各人管好自己的事就行."
  "江洋大盗先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若不想让我帮你住嘴,说话就小声点儿."
  "人完全应当象上帝一样受到尊敬,"苦役犯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叫希内西略.帕拉皮利亚."
  "难道别人不是这样你骗子吗?"捕役说.
  "是这么叫,"苦役犯说,"可我会让他们不这么叫的.否则,我把自己身上几个地方的毛全拔掉.骑士大人,如你能给我们点什么,就给我们个到此为止,抬腿走人吧.你总打听别人的事情,已让大家烦了.假如你想知道我的事情,我告诉你,我是希内斯.帕萨蒙特,我正在亲自记录我的生活."
  "他说的是真的,"捕役说,"他正在写他自己的故事,写得不错.他在监狱里把书典押了二百雷阿尔."
  "哪怕是二百杜卡多,我也要把它赎回."希内斯说.
  "书这么好?"唐吉诃德问.
  "简直可以说太好了,"希内斯说,"相比之下,《托尔梅斯河的领路人》及其他所有那类书都相形见绌.我可以告诉你,那里面写的全是真事,若是杜撰,不可能写得那么优美风趣."
  "书名叫什么?"唐吉诃德问.
  "《希内斯.帕萨蒙特传》."希内斯说.
  "写完了吗?"唐吉诃德问.
  "我的生活还没有完,书怎么能写完了?"希内斯说,"写好的是从我出生到上次做划船苦役."
  "你曾经作过划船苦役?"唐吉诃德问.
  "愿为上帝和国王效劳.我那次做了四年的苦役,知道了干面包和鞭子的滋味."希内斯说,"做划船苦役我并不很害怕,我可以在船上写我的书.我有很多话要说,但在西班牙的船上空闲时间很多.实际上,我用于书写的时间并不很多.我主要靠打腹稿."
  "看来你很聪明."唐吉诃德说.
  "也很不幸,"希内斯说,"不幸总是伴着聪明人."
  "也伴随坏蛋."捕役说.
  "我已说过,差官大人,"希内斯说,"你讲话客气点儿.那些大人只让你把我们带到陛下指定的地方去,并没有给你侮辱我们这些可怜人的权力.你若是再不客气点儿,我发誓......行了,'说不定某一天客店的事情就会水落石出,.谁也别说了,你好好待着,说话客气点儿.已经费半天口舌了,咱们赶路."
  闻此狂言,捕役举棍要打帕萨蒙特.唐吉诃德立刻起身挡住,请求他别打帕萨蒙特了,说帕萨蒙特手被锁得那么紧,说话有点儿出圈也该谅解.而后,唐吉诃德转身对所有苦役犯说:
  "极其尊贵的弟兄们,听了你们讲的这些话,我知道了,虽然你们犯了罪才受惩罚,你们却不大愿意受这个苦,很不情愿.看来你们有的人因为受到刑讯时缺乏勇气,有的人因为没钱,有的人因为没有得到帮助,反正都是法官断案不公,你们才落到这种地步,没有得到公正待遇.所有这些现在都要求我.劝说我甚至迫使我对你们起到老天让我来世上作骑士的作用,以实现我扶弱济贫的誓言.
  "不过,我知道聪明一点儿的办法就是能商量的不强求.所以,我请求这几位捕役和差官大人行行好,放了你们.若果愿意为国王效劳,比这更好的机会多着呢.我觉得把上帝和大自然的自由人变成奴隶是件残忍的事情.何况,捕役大人,"唐吉诃德说,"这些可怜人丝毫也没有冒犯你们.咎由自取,上帝在天不会忘记惩恶扬善,正直的人也不该去充当别人的刽子手,他们本来就不该干这个.我心平气和地请求你们.假如能做到,我会对你们有所答谢,否则,我的长矛和剑,还有我臂膀的力量,就会强迫你们这么做."
  "可笑的蠢话!"差官说,"说了半天,竟是如此蠢话!你想让我们把国王的犯人放了,就好象我们有权力或者你有权力命令我们把犯人放了似的!走吧,大人,戴好你脑袋上的那个盆,趁早赶你的路吧,别在这儿找三爪猫."
  "你是猫,是老鼠,是混蛋."唐吉诃德说.
  说完唐吉诃德便猛冲上去.差官猝不及防,被长矛刺伤翻倒在地.算唐吉诃德刺对了,那人身上带着火枪.其他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不过他们立刻明白过来,于是骑马的人举起剑,步行的人拿起了标枪,向唐吉诃德冲来.唐吉诃德镇静自若地迎战.若不是那队苦役犯看到他们获得自由的机会已到,纷纷挣脱锁链,企图逃跑,这次唐吉诃德说不定要遭殃了.
  大乱中,捕役们得追赶逃散的苦役犯,又要同与他们激战的唐吉诃德周旋,顾此失彼.桑乔帮着放开了希内斯.帕萨蒙特.希内斯第一个摆脱锁链,投入战斗中.他向已倒在地上的差官冲去,夺下了他的剑和枪,然后用剑指指这个人,又用枪瞄瞄那个人,但他一直没有开枪.面对着希内斯的枪和苦役犯们不断扔来的石头,捕役们全落荒而逃,整个原野上已看不到他们的踪影.桑乔对此很担心.他想这些逃跑的人肯定会去报告圣友团,那么圣友团马上就会出来追捕苦役犯.桑乔把自己的担心对唐吉诃德讲了,请求他赶快离开那里,躲到附近的山上.
  "那好,"唐吉诃德说,"但我知道现在最应该做什么."
  唐吉诃德令苦役犯全过来.那些苦役犯吵吵嚷嚷地已经把差官的衣服都剥光了.大家围在一起,听唐吉诃德吩咐.唐吉诃德对他们说:
  "出身高贵的人是知恩图报,而最惹上帝生气的就是忘恩负义.各位大人,你们已亲眼看到了你们从我这儿获得的恩典.作为对我的报答,我希望你们带着我从你们脖子上取下的锁链,去托博索拜见杜尔西内亚夫人,告诉她,她的骑士,猥骑士,向她致意,且把这次著名的历险经过,以及你们获得了渴望已久的自由,都原原本本地向她讲述一遍.而后,你们就各奔前程."
  希内斯.帕萨蒙特代表大家说:
  "大人,我们的救星,您所吩咐的事万万做不得.我们不可能一起在大路上走,只能各走各的路,争取进到大山深处,才不会被圣友团找到.圣友团肯定已出动寻找我们了.您能够做的,也应该做的,是把您对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进见礼,换成让我们按您的意志念几遍万福玛利亚和《信经》.这件事我们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不论逃遁还是休息,无论和平时期还是战争年代,都做得到.然而,如以为我们现已回到了太平盛世,可以拿着锁链去托博索了,那简直是白日说梦,让我们缘木求鱼."
  "我发誓,"唐吉诃德勃然大怒说,"我要让你这个婊子养的希内西略.帕罗皮略,或者就象他们叫你的那样,我一定要使你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带着整条锁链!"
  帕萨蒙特本来就是火暴脾气.他听到唐吉诃德这番胡言乱语,什么要解放他们,又让他们做蠢事,知道唐吉诃德精神不太正常.他向伙伴们使了个眼色,大家退到一旁,向唐吉诃德投石头.石头象雨点般打来,唐吉诃德拿护胸盾遮挡都来不及.而罗西南多也象铜铸一般,任凭唐吉诃德怎么踢都一步不移.桑乔藏在驴后边,躲向两人铺天盖地打来的石头.唐吉诃德躲避不得,不知道身上挨了多少石头.石头来势凶猛,竟把他打倒在地.他刚倒下,那学生就扑上来,夺过他头上的铜盆,在他背上砸了三四下,然后又在地上摔了三四下,差点把铜盆摔碎.他们扒掉唐吉诃德套在甲胄上的短外套,又去脱他的袜子.若不是护胫甲挡着,连袜子也没了.桑乔的外衣也被抢走了.桑乔被剥得只剩下内衣.那些人把其他战利品也分了,然后就各自逃走了.他们着急的是逃脱圣友团追捕,而不是带着锁链去拜见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
  现在,只剩下驴和罗西南多,桑乔和唐吉诃德.驴低头沉思,不时晃动一下耳朵,以为那场石雨还没有停止,正从耳边飞过.罗西南多躺在主人身旁,它也是被一阵石头打倒.只穿着内衣的桑乔仍在为圣友团害怕.唐吉诃德看到自己对那些人那么好,却被他们弄成这样子,气急败坏.     

  第 二 十 三 章  著名的唐吉诃德在莫雷纳山的遭遇
  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桑乔,我一直听说,'善待无赖等于向海里泼水,.假如我早听你的,便不会有这场乱子了.事情已经做了,别着急,从现在起,引以为戒吧."
  "您若真能引以为戒,我也就能变成突厥人了."桑乔说,"不过既然您说了,如当初听我的话,就不会吃这个亏,那么现在请您相信我的话,以免吃更大的亏.我告诉您,用骑士那套做法对付圣友团可行不通.在他们眼里,游侠骑士一钱不值.您知道吗,我觉得现在好象就能听到他们的箭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桑乔,你天生是个胆小鬼."唐吉诃德说,"为了不让你说我这人顽固不化,从来不听你的劝告,我想这次就听你这一回,躲开这帮让你如此恐惧的复仇分子.不过有个条件,那就是不管我生前还是死后,都不许对任何人说我这次害怕了,只说我是应你的请求,才在危险面前退却的.如果你说了别的,就是说谎.从现在到那时,从那时回到现在,我都会否认.当你想说出来或者已经说出来的时候,我都会说你在说谎,且还会再说谎.你别再说什么了.只要你想到我是由于恐惧作祟,才在某个危险.特别是这个危险面前退却,我便不准备走了,要一个人留在这里,不仅等着你说你害怕的那圣友团,还要等着以色列十二部落兄弟,等着七个马加比,等着卡斯托尔和波卢克斯,及世界上所有的兄弟姐妹们."
  "大人,"桑乔说,"退却不等于逃跑,等着也不算聪明.如危险超过了希望,明智的办法就是养精蓄锐,而不是孤注一掷.您应知道,我虽然是个粗人,可是还能做到人们所说的克制.您如果听我的劝告,就不会后悔,那就是如果身体还行,您就骑上罗西南多,如不行,让我来扶您上,而后跟我走.我的头脑告诉我,现在咱们最需要的不是动手,而是动腿."
  唐吉诃德不再说了,桑乔牵着他的驴,两人从旁边的一个山口走进莫雷纳山脉.桑乔想要越过山脉,到维索或坎普的阿尔莫多瓦尔去,在穷山僻壤待几天,圣友团就是找他们也找不到了.他再一看,同苦役犯们厮打时被抢走了不少东西,可驮在驴背上的食物居然保存了下来,桑乔更加振奋了,觉得这是个奇迹.
  那天晚上,两人来到莫雷纳山脉深处.桑乔想在那儿过夜,而后再待几天,至少他们带的食物能维持多久就待多久.然后,两人在栓皮槠树林里的两块石头之间安歇下来.可是,就象某些从来没有真正信仰的人认为的那样,厄运总是如期而至.由于唐吉诃德的好心和糊涂而挣脱了锁链的著名骗子.盗贼希内斯.帕萨蒙特,出于对圣友团的恐惧,想在莫雷纳山脉藏身,居然鬼使神差地跑到了唐吉诃德和桑乔安歇的那个地方.希内斯立刻就认出了这两个人,不过没有惊动他们.两人依然睡着.坏人总是忘恩负义,不免干些不该干的事,且为了眼前的利益放弃将来的利益.希内斯不知恩图报,反倒居心不良,决定偷走桑乔的驴.不过,他没有动罗西南多,因为知道无论是典当还是出卖它,均得不到好价钱.桑乔睡觉的时候,希内斯偷走了他的驴,在天亮之前就逃之夭夭了,不论如何也追赶不上了.
  曙光初照,给大地带来了欢乐,却给桑乔带来了悲伤.他看到自己的驴不见了,伤心地哭了起来.唐吉诃德被他的哭声惊醒,听见他在说:
  "我的心肝宝贝呀,你生在我家,既是孩子们的宠物,又是我老婆的欢欣,连邻居们都嫉妒我.你减轻了我的负担,供养了我的一半生活,你每天挣的二十六个马拉维迪,完全可支付我的一半伙食!"
  唐吉诃德见桑乔大哭不止,问清缘由后,极力好言相劝,让他别着急,还答应给他立下一张凭据,把自己家里的五头驴送桑乔三头.
  桑乔这才放下心来.他揩干眼泪,哭腔没那么厉害了,感谢唐吉诃德给他的恩赐.唐吉诃德自从进了山,心情愉快,觉得那正是他寻险的理想之地.他想起了游侠骑士在荒山野岭的种种奇遇,完全沉醉了,脑子里根本没有其他东西.桑乔到了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后,心中释然,用教士们剩下的那些残羹剩饭大饱口福.他背着那些原来是驴驮的东西,在主人后面,不时从口袋里掏出食物,狼吞虎咽地塞进肚子.他宁愿这样,也不想再寻求什么冒险了.
  桑乔抬起头,看见唐吉诃德停住了脚步,试图用长矛把路上的一包东西挑起来.他赶紧过去帮忙.赶到跟前时,唐吉诃德正好用长矛挑起一个坐垫,上面系着一个手提箱.手提箱已烂得差不多了,或说全烂了,不过还挺沉,桑乔只好用手去拿.唐吉诃德让他看看手提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桑乔赶紧看了看.尽管手提箱上有条锁链,还有一把锁,可从箱子破漏的地方能看到里面.原来是四件荷兰细麻布衬衣,还有其它一些麻布织品,挺干净.一块手绢里有不少金盾.桑乔一看见金盾就说:
  "老天有眼,给我们带来了外块!"
  桑乔继续翻看着,发现有个装帧精美的备忘记事本.唐吉诃德要了笔记本,叫桑乔自己把钱留下.桑乔见主人如此慷慨大方,吻了唐吉诃德的手,而后把箱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放进干粮袋里.唐吉诃德见状说:
  "桑乔,我觉得可能是某个迷路的人途经此地,遭到了歹徒袭击.也许歹徒已把他杀了,然后转移到如此闭塞的地方埋了."
  "不可能,"桑乔说,"如是强盗,这钱就不会剩下了."
  "你说得对."唐吉诃德说,"既然这样,我就猜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等等,咱们看看笔记本上记着什么,看能不能找出咱们想要的东西."
  唐吉诃德打开笔记本,看见上面写着一首诗,虽是草稿,可字体写得很漂亮.他高声念起来,让桑乔也听听.诗是这么写的:
  或许爱情无知,
  或许爱情残酷,
  想来我不应该
  屈受此痛苦.
  爱情若是神,
  学当五车富,
  残酷不应有,
  是谁使我受此苦?
  若说是你,菲丽,
  那是我的谬误.
  罪恶善良不相容,
  横祸绝非天上出.
  唯有我将逝,
  有目皆共睹.
  苦因尚不明,
  回天亦无术.
  "凭这首诗,什么也看不出,"桑乔说,"除非先理出个头绪来."
  "这里有什么头绪呢?"唐吉诃德问道.
  "大概,"桑乔说,"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个头绪."
  "我刚才只说了'菲丽,,"唐吉诃德说,"这一定是诗作者抱怨的那位贵妇人的名字.看来她是一位理智的诗人,也许我对诗懂得不太多."
  "您也懂诗?"桑乔问.
  "懂得比你想象的多,"唐吉诃德说,"以后你给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带信的时候会看到,通篇都是用诗写的.我该让你知道了,桑乔,上个世纪所有或大部分游侠骑士都是伟大的诗人和伟大的音乐家.更准确地说,这两种才能或天赋是多情的游侠骑士的必备条件.但是,以前骑士的诗更重视情感,而不是辞藻."
  "您再念点儿,"桑乔说,"或许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唐吉诃德又翻了一页,说道:
  "这是散文,象是一封信."
  大人"是信函吗?"桑乔问.
  "开头倒象是情书."唐吉诃德说.
  "那么您大点声念,"桑乔说,"我对这些谈情说爱的事很感兴趣."
  "好."唐吉诃德说.
  既然桑乔求他,他高声念起来.信是这样写的:
  你虚假的诺言和我切实的不幸使我来到了这地方.你首先听到的将是我的死讯,然后才是我的抱怨.负心人,你为了比我富有但是并不比我更有价值的人而抛弃了我.但是,品德比财富更重要.我不会对别人的幸运嫉妒,也不会为自己的不幸而哭泣.你的美貌造就的东西又被你的行为摧毁了.凭你的美貌,我把你看成天使;凭你的行为,你不过是女人.是你造成了悲剧.放心吧,愿老天让你丈夫对你的欺骗永远不被揭露,你不必为你的行为后悔,我也不会为我并不喜欢的东西去报复.

  念完信,唐吉诃德说:
  "那首诗比这封信上说的东西还要多.可以看出,这是被抛弃的情人."
  唐吉诃德差不多翻遍了整个本子,又看到一些诗和信件.有的能看清,有的看不懂,里面无非都是些抱怨和怀疑,有奉承和鄙夷,有信誓旦旦,有哭哭啼啼.有的有趣,有的乏味.唐吉诃德翻看笔记本,桑乔忙着翻手提箱,连箱角和坐垫也不放过,又查又找,每一道缝都扒开看了,每一根线都捋一捋,无一疏漏,结果找到的金盾达一百多个,桑乔兴奋得不得了.虽然没有再找到其他东西,他还觉得以前被人用被单扔,被圣水灌得直呕吐,以及棍棒的教训,脚夫的拳头,褡裢和外套的丢失,随主人忍饥挨渴受累,都不冤枉了.他认为这些都已由金盾作了极好的补偿.
  猥骑士特别想知道谁是手提箱的主人.从那些诗和信.金盾和高级衬衣看,唐吉诃德估猜测一定是位有身份的恋人,由于受到他那位贵妇人的抛弃和冷遇而寻了短见.但是,在那个渺无人烟.道路崎岖的地方,没有人能够证实这一点,唐吉诃德只好任凭罗西南多随意择路而行,脑子里仍一直想着,在这荆棘丛生之地定会遇到险情.
  唐吉诃德边想边走,突然看到前面一个山头上有个人在岩石杂草中极其轻盈地跳跃而行.那人好象赤身裸体,胡子又黑又密,头发乱蓬蓬,脚上没穿鞋,小腿也光着,大腿部穿条短裤,好象是棕黄色丝绒,可是也已经破破烂烂,很多地方都露出肉来,头上什么也没戴.虽然那人跳跃得很轻盈,可这些细节都让猥骑士看在眼里.他想追赶却追不上,因为罗西南多不习惯走这种崎岖山路,且步子小,行动迟缓.唐吉诃德估计坐垫和手提箱便是那个人的,想去追他,哪怕追一年,也一定要追上他.唐吉诃德让桑乔在山的一侧堵截那人,自己从山的另一侧过去,或许这样能找到那个在他们眼前转瞬消失的人.
  "我不能去,"桑乔说,"我离开您便害怕,觉得危机四伏.我告诉您,从现在起,我要一直守在您身边,寸步不离."
  "那好吧,"唐吉诃德说,"我很高兴你愿得到我的勇气的保护.哪怕你身体的灵魂没有了,这种勇气也会保护你.你现在跟着我慢慢走,尽可能把你的眼睛睁大些.咱们绕过这座小山,也许就会碰到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咱们捡到的那些东西一定是他的."
  桑乔答道:
  "最好还是别找了.如果咱们找到了他,而且钱也是他的,当然就得把钱还给他.因此,最好别瞎费那个劲.让我把钱好好保存着,等以后钱的真正主人以其它不那么神秘的方式出现.或许那时候钱也花完了,国王便会宽恕我."
  "你这是自欺欺人,桑乔,"唐吉诃德说,"咱们已经猜出钱的主人是谁,且几乎近在眼前,就有义务找到他,把钱还给他.如咱们不找到他,咱们的这种猜测就足以让咱们内疚了,仿佛咱们真办了错事似的.所以,桑乔朋友,你别为找他而难过.如找到他,我就不难过了."
  然后,唐吉诃德用脚夹了一下罗西南多,桑乔背着东西步行跟在后面,这是希内斯.帕萨蒙特办的好事.他们绕着山跑了一阵,在一条小溪里发现了一匹鞍辔俱全.倒地而死的骡子.骡子已经被野狗和乌鸦吃了一半.这些都证实了他们的怀疑:刚才跑的那人就是骡子和坐垫的主人.
  他们正看着,突然听见一声象是牧羊人放羊的口哨声,接着左侧出现了一大片羊群.羊群后面,在一座山的山顶上,出现了一位牧羊老人.唐吉诃德高声喊叫,请老人下到他们待的地方.老人则高声问,是谁把他们带到这个地方来的.除了羊.狼和附近的其它野兽外,很少或根本无人来到这个地方.桑乔让他下来,再跟他细说.老人下了山,来到唐吉诃德身边,说:
  "我打赌,你们正在看地上那匹死骡子.它倒在那儿已六个月了.告诉我,你们碰到它的主人了吗?"
  "我们谁也没碰到,"唐吉诃德说,"仅是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只坐垫及一个手提箱."
  "我也发现了,"羊倌说,"不过我没有去拿它,也没有到它跟前去,怕那是什么祸害,或让别人认为我做贼,再来跟我算帐.魔鬼很狡猾,人走过去,脚下的东西就会飞起来,稀里糊涂地就把人掀倒了."
  "我也这样说."桑乔说,"我看见了它,可连块石头都懒得扔过去.东西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我并不想招惹是非."
  "善良的人,请告诉我,"唐吉诃德说,"你知道这些东西是谁的?"
  "我可以告诉你的就是,大约六个月以前,"牧羊人说,"有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到牧羊人住的棚子里,那个棚子离这儿有三西里远.他骑的就是那匹现在已死了的骡子,带的就是你们见过却没有动过的坐垫和手提箱.他问我们,这山上哪个地方最险峻.最隐秘.我们告诉他,是咱们现在待的这个地方.这是真的.假如你再往前走半西里路,恐怕便没路走了.我感到惊奇,不知你们怎么能够来到这个地方.没有一条路通向这里.一句话,那个小伙子听到我们的回答,掉转骡子,向我们给他指的地方走去.我们喜欢他的样子,但是对他的要求感到奇怪,对他来去匆匆也感到奇怪.此后就一直没见到他.过了几天,他在路上碰到我们当中的一个牧羊人,二话不说,上前就对牧人又打又踢,接着又向驮干粮的驴奔去,把所有的面包和奶酪都抢走了.而后,他又极其敏捷地藏进山里.我们几个牧羊人听说后,找了两天,连山上最荒僻的地方全找了,最后才在一棵又粗又挺拔的栓皮槠的树洞里找到了他.
  "他出来迎接我们时,态度很和气.他的衣服已破了,脸被太阳晒得已经扭曲,我们几乎认不出他了.但凭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破了,我们还是认出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人.他彬彬有礼地问候我们,然后有条有理简单地告诉我们,不要为看到他这个样子而到奇怪.只有这样,才能对过去的许多错误进行忏悔.我们请他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可他最终也没说.我们还要求他,需要食品的时候,可以告诉我们在哪儿能够找到他,我们会非常友好.非常认真地给他送去,人没有食品没法活.假如他不愿意给他送,他也可以出来要,不用向牧羊人抢.
  "他对我们的帮助表示感谢,并且请求原谅他前几次的行抢.看在上帝份上,需要食品的时,他会出来要,不会再对任何人非礼了.至于他的住所,他说只有那睡觉的地方.说到最后,他竟然轻声哭了起来,哭得那么动情,除非我们是石头做的,否则一想到我们初次看到他的样子,以及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为之落泪.我刚才说过,他本是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从他的礼貌和得体的言谈中,可以猜出他是个出身高贵的有教养的人.我们虽是些粗人,可就是再粗的人,听他这么讲话,也知道他是位贵人.大家正说到兴头上,他突然顿住了,沉默不语,两眼盯着地,一直盯了很长时间.我们都愣住了,不无怜悯地等着,想知道他为何发呆.他睁着眼睛,一直盯着地,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不久闭上了眼睛,又咬紧牙关,眉头紧蹙.我们很容易就知道他一定受过什么刺激.
  "他很快就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他本来躺在地上,忽然怒气冲天地从地上跳起来,疯狂地向他身边的一个人冲去.要不是我们把他拉开,他会把那人连打带咬地弄死了.他一边发疯一边喊:'哎,你这狼心狗肺的费尔南多,我要和你算帐!我这双手要掏出你的心,你的心集万恶之大成,特别是对我背信弃义!,
  "他还说了些其他的话,都是骂费尔南多的,说他狡诈欺骗.我们把他拉开,心里都很难过.他不再说什么,离开我们,跑进乱草丛中藏了起来,我们根本找不到他了.我们猜想他犯病是有规律的,也许有个叫费尔南多的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且把他坑害得不轻,才把他弄成这个样子.后来我们又多次发现,他出来时,有时向牧人们要他们随身带的食物,有时便硬抢.他犯病的时候,哪怕牧人们诚心诚意地给他吃的,他也不好好拿着,非得打人家几拳.可是他神态正常时,就会谦恭有礼地说'看在上帝份上,之类的话,并且千谢万谢,还常感激涕零.
  "大人,说实话,"牧人接着说,"我和四个人,其中两人是伙计,两个是朋友,决定一起去找他,等找到他,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定要把他送到八西里之外的阿尔莫达瓦尔镇去.如病能治,就给他治病,或趁他明白的时候,问问他叫什么,是否有什么亲戚,去报个信.两位大人,你们问的事情,我知道的就这些.另外,你们捡到的那些东西是他的,他就是你们看见的那个赤身裸体.健步如飞的人(因唐吉诃德刚才向牧人讲述了那个在山上跳着走的人)."
  唐吉诃德听了牧人的话后很惊奇,且更急于知道这位不幸的疯子到底是谁了.他心中暗想,一定要找遍整座山,所有隐蔽之处和山洞全不放过,直到找到他为止.真可谓天助人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要找的那个小伙子从一个山口向他们走过来,嘴里还嘟囔着,即使在近处都听不清,就更别提从远处了.他的衣服仿佛是花色的.可等他走近了,唐吉诃德才看清,他穿的破烂皮坎肩是用龙涎香鞣做的.可以说,穿着这种衣服的人身份不会低.
  小伙子走近他们,向他们问好,声音虽嘶哑,却很有礼貌.唐吉诃德也很客气地向他问好,并且下了马,文雅潇洒地同他拥抱,且拥抱了好一会儿,仿佛见到了一位久违的朋友.我们称唐吉诃德为猥骑士,那个小伙子,我们暂且称他"褴褛汉"吧,他也和唐吉诃德拥抱,随后把唐吉诃德向后推开一点儿,双手放在他肩上,端详着他,仿佛看是否认识他.看见唐吉诃德这副样子和打扮,他感到惊奇,就象唐吉诃德初见他时也惊奇一样.拥抱过后,褴褛汉首先开口,说了以下一席话.     

  第 二 十 四 章  莫雷纳山奇闻续篇
  据记载,唐吉诃德全神贯注地听那位衣衫褴褛的"山林勇士"的讲话.他说道:
  "大人,虽然咱们不曾相识,不论你是谁,我都要感谢你对我以礼相待.承蒙你热情接待,礼当回报,而时运不佳,唯有以美好心愿酬谢厚遇之恩."
  "我愿效劳,"唐吉诃德说,"此心甚诚.我甚至已下定决心,如找不到你,不了解清楚你内心深处的痛苦是否已找到了排遣的办法,我决不出山.必要的话,我还要想尽各种办法帮助你排遣痛苦.如果你的不幸还没有得到任何安慰,我想,要陪你为你的不幸而尽情哭泣.能有人为自己的遭遇难过,可算是一种安慰.如我的好意值得得到某种礼遇,那我请求你,我看你特别内向,那么我再恳求你,大人,看在你一生中热爱过或最热爱的东西份上,告诉我,你是什么人,究竟为什么要到这荒山野岭中像野兽一般了此一生.你住在这种地方与你的穿戴和你本人太不相称了."唐吉诃德接着又说,"尽管我是个不称职的有罪的骑士,我以骑士的名义发誓,为了行使游侠骑士的职责,如果你能在这个问题上满足我的要求,大人,我肯定以我应有的真诚为你效劳.假如你的不幸有办法补救,我就设法补救;否则就象我刚才答应你的那样,陪你哭泣."
  "山林勇士"听猥骑士这么说,只对他看了又看,又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看够了之后才说:
  "如你们有什么可吃的东西,请看在上帝份上给我吧.吃完之后,我会悉听吩咐,以报答你们对我的一片好心."
  桑乔和牧羊人从各自的袋子里拿出了食物给褴褛汉充饥.他接过食物,象个傻子似的一口紧接一口,迅速地吃着,与其说是吃还不如说是狼吞虎咽.他吃的时候,他和看他的人都不说话.吃完后,他示意大家跟他走.大家跟他走了.他带着大家绕过一块略微突起的岩石,到一块绿草地上.一到那儿,他躺到绿草地上.其他人也躺下来,一句话都不说.直到后来,褴褛汉才端坐好,说:
  "各位大人,如你们想让我谈谈我的巨大不幸,就得答应我什么都别问,也不要打断我讲悲惨故事的思路.如果你们问了或打断了,故事会悬在那儿."
  褴褛汉的这几句话让唐吉诃德想起来,桑乔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也是因为自己没有记住过河的羊数,把故事悬在那儿了.褴褛汉接着说:
  "我有话在先,是想把我的不幸故事尽快讲完.回忆往事只能让我的旧伤口上又加上新伤.你们问得越少,我就可以越快地讲完.但是,重要的事情我一件也不会漏掉,完全可以满足你们的要求."
  唐吉诃德以所有人的名义答应了,他才放心地讲了起来:
  "我叫卡德尼奥,故乡也算是安达卢西亚一座最好的城市之一.我出身高贵,父母阔绰.可是我的不幸太深重了,父母为我哭泣,亲属为我惋惜.意外的不幸经常是财富不能弥补的.就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一位宝贝,爱情赋予她整个光环,我爱上了她.她就是美丽的卢辛达,一位尊贵的姑娘,和我一样富有.她比我幸运,却对我的真诚追求不够坚贞.对这个卢辛达,我从年幼时就爱她,喜欢她,崇拜她.她也以她那个年龄的天真烂漫喜欢着我.我们的父母知道我们的意思.他们并不担心,知道发展下去,最后是让我们结婚.这真是门当户对的安排.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之间的爱情也加深了.卢辛达的父亲觉得应该尊重社会常规,所以反对我再进他家门.在这方面,他几乎完全模仿了那位被诗人讴歌的提斯柏的父亲的做法.但这种反对只能是火上浇油,情上加亲.尽管他不让我们见面说话,但不能让我们的笔沉默.笔比舌头更容易表达人的内心灵魂.当着情人的面,最坚定的意志往往动摇,最灵巧的舌头也常显得笨拙.哎,天啊,我写了多少页的情书呀!我收到了她多少优美动人的回信!我曾经写过多少情歌情诗来表达我的情感,描述我炽热的追求,回忆美好的往事,陶醉我的身心!
  "后来,我急不可耐,我的灵魂被想见到她的愿望所折磨着.我决定马上行动,认为唯有这样才能得到我最喜爱.最受之无愧的心上人.这个行动便是请求她的父亲允许她做我的正式妻子.我去求婚了.她的父亲回答说,他对我的请求深感荣幸,不胜感谢,且他也愿意以相宜之礼让我感到荣幸.但是,因为我的父亲仍然健在,只有我父亲才有权向他提亲,如果没有我父亲诚心诚意的请求,卢辛达可不是随便便能娶走的.我感谢他的一番好意,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而且我一旦同父亲讲了,他也肯定会来提亲.我即刻带着这种想法去见我父亲,告诉他我的要求.但一走进父亲的房间,就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封打开的信.还没等我开口,他便把信递给我,对我说:'卡德尼奥,你看看这封信吧,里卡多公爵有心要提拔你.,
  "各位大人,这个里卡多公爵,你们大概知道,他确是西班牙的一位大人物,他的领地在安达卢西亚是最好的.我接过信看起来.信上言真意切,我觉得父亲如不答应他的请求就太不合适了.信上希望我马上到他那儿去,作他的长子的伙伴,不是当佣人,他负责为我安排与我身份相符的职位.我默默地看完信,听见父亲说道:卡德尼奥,'再过两天你就出发,听从公爵的安排吧.感谢上帝为你开辟了一条路,你可以得到你应得的东西了.,接着父亲又说了嘱咐的话.临走前的一个晚上,我把事情全部告诉了卢辛达,还告诉了她父亲,请求他再宽限几天,把婚期推迟,先看看里卡多如何安排我.她父亲答应,她对我山盟海誓不知多少遍,还晕过去不知多少次.
  "后来我到了里卡多公爵那儿.我受到很好的招待,自然也开始引起他人的嫉妒.那些老佣人觉得公爵待我这么好,会损害他们的利益.但是,最欢迎我到来的是公爵的二儿子.他叫费尔南多,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雍容大度,风流倜傥.很快他就成了我的朋友,这引得大家议论纷纷.公爵的长子对我也很好,很照顾我,可不如费尔南多那样喜欢我,对待我.朋友之间,自然无话不谈,费尔南多对我的另眼看待也变成了友情.他把所有想法全告诉我,甚至他在情场上的一件心事.这件心事让他感到一些躁动.他喜欢他父亲领地里的一位农家姑娘.她的父母很有钱.姑娘漂亮.端庄,守规矩,人又好,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说不清在这几方面,她哪一方面最好.最突出.
  "这样好的农家姑娘让费尔南多风情难捺.为了得到她这人,夺到她的身子,费尔南多答应做她的丈夫,否则就根本就没有指望.我出于关心,尽我所能说明道理,尽我所知列举生动的事例,想劝阻他,让他打消念头.看到这些都不起作用,我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父亲里卡多.可是费尔南多诡计多端,他既怀疑又害怕我这样做.他觉得我作为一个忠实的仆人,一定不会隐瞒这件有损我的公爵主人名誉的事.为转移开我的注意力,他骗我说,为了从头脑里摆脱难以忘怀的漂亮姑娘,他必须离开几个月.这期间我们两人到我父亲家去,这就可以托辞向他父亲说,要到我家所在的城市去看看,买几匹好马,说世界上最好的马全是那个地方产的.我听他一说就动了心.尽管他居心不良,我还是同意了,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的难得机会,可以回去看一看我的卢辛达.
  "基于这种想法及愿望,我同意他的主意,鼓励他这么做,让他尽快成行,因为离开一段时间后,即使再顽固的念头也会发生动摇.当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据说他已经谎称要作姑娘的丈夫而占有了她.他怕他的父亲知道后因他的胡作非为而惩罚他,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其实,大部分年轻人在一起并不是为了爱情,只为了情欲.情欲只是以享乐为最终目的,一旦满足了情欲,也就完了,那个象是爱情的东西也就向后倒退了,因为它不可能超越本能的界限,那种界限并没有被当作真正的爱情.我是说,费尔南多就是这样的人.他占有了农家姑娘后,欲望便锐减,热情全消.表面上他装着躲出去是为了忘掉她的念头,其实他是企图躲出去逃避履约.
  "公爵同意了他的请求,让我陪他去.我们来到了我家所在的那城市,我父亲不失礼仪地接待了他.而后,我去看望卢辛达,我本就没有泯灭和减弱的追求又重新燃烧起来,而且很不幸地把这些都告诉了费尔南多.我本来觉得凭我们之间的友谊,不应该向他隐瞒什么.我向他夸耀卢辛达漂亮.娴静.机灵.我的夸耀引起了他想看看这位完美姑娘的愿望.算我倒霉,我答应了他.某个晚上借着烛光,通过我正和卢辛达说话的窗口,我把卢辛达指给他看.费尔南多一见她,把以前见过的所有美女都忘了.他看得目瞪口呆,魂不守舍.你们听我接着讲我的不幸故事,便知道他坠入情网到什么程度了.
  "费尔南多的欲念有增无减,我对这些却还蒙在鼓里,只有天知道.命运让我有一天看到了他的一封信,请求我向卢辛达的父亲去提亲.他措辞谨慎,一本正经,情真意切,信上对我说,卢辛达把世界上其他女人的所有美貌和才智都集于一身了.现说句实话,在我承认,尽管费尔南多对卢辛达的赞美合情合理,但那些赞美出自他之口,却让我很不舒服.我开始害怕,开始怀疑他,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谈论卢辛达,总是拿她当话题,尽管常常是风马牛不相及,结果往往引起我一种说不出的嫉妒,这倒并不是因为怕卢辛达的好感和忠诚会产生什么变化.尽管她再三向我保证,可是命运让我担心.费尔南多总是想看我写给卢辛达的信和卢辛达给我的信,说是很喜欢我们两人的文笔.卢辛达很喜欢骑士小说,有一次,她向我借了一本骑士小说,书名叫《高卢的阿马迪斯》......"
  唐吉诃德一听他提到骑士小说,忙说:
  "如果你一开始就提到尊贵的卢辛达夫人喜欢读骑士小说,不用你再夸,我便可以想象到她的高贵才智.如她没有如此雅兴,我也不会相信她有你描述得那么好.所以,在我面前,你不必使用很多语言就可以向我展示她的美貌.品质和才智.只要知道了她的这种爱好,我便完全可以相信她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聪明的女性.愿你,大人,把《希腊的唐鲁赫尔》那本好书连同《高卢的阿马迪斯》一起借给了她.我知道卢辛达夫人定很喜欢达雷达和加拉亚,喜欢机智的达里内尔牧师以及他朗诵的风雅.严谨而又轻松的田园诗.但是,以后可以弥补这个缺憾.如果你愿意同我一起回到我的家乡去,这一缺憾马上就可以补偿.我家里有三百多本书可给你,那些书是我的精神享受,是我的生活消遣,尽管我得承认,由于嫉贤妒能的恶毒魔法师地破坏,现在已经一本不剩了.请原谅,我违反了刚才我答应的事情,打断了你的话.只要一说到骑士精神和游侠骑士的事,要想让我不开口,就象不让阳光发热,不让月光发潮一样.对不起,请继续讲,现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唐吉诃德讲话的时候,卡德尼奥已把头垂到了胸前,好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唐吉诃德又说了两遍,请他继续讲下去,可是他既不抬头,也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说:
  "我脑子里有个意念无法驱除,世界上谁也无法为我驱除,不能让我不这么想,谁不相信这点就是个笨蛋.现在,那个下流的埃利萨瓦特医生已同马达西马女王姘居了."
  "不,这不可能!"唐吉诃德暴跳如雷,"这是十分恶毒的中伤,或最好说是卑鄙的行为!马达西马女王是位非常尊贵的夫人,这高贵的夫人同一个破大夫姘居,这难以想象.谁这么想,就是十足的大坏蛋在撒谎,不论他是步行还是骑马,无论他有没有武器,无论白昼还是夜晚,随他的便,我都会让他明白过来."
  卡德尼奥十分认真地看着唐吉诃德.但现在他又犯病了,不能把故事讲下去.唐吉诃德对有关马达西马的议论极为不满,也听不下去了.简直不可思议,他竟为马达西马大动肝火,好象她是唐吉诃德的正式合法夫人!这全是那些异教邪书造成的.而且说卡德尼奥已经精神失常,听见说他撒谎.是坏蛋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咒骂,觉得玩笑开得太过分了.他捡起身旁的一块石头,打到唐吉诃德的胸上,把他打得仰面摔倒.桑乔看到主人这副样子,便攥紧拳头向卡德尼奥打过去.褴褛汉一拳把桑乔打倒,然后骑在他身上,朝着他的肋部狠打了一通.牧羊人想解救桑乔,也被打倒了.等把所有人都打得筋疲力尽,浑身是伤后,褴褛汉才不慌不忙躲进山里.
  桑乔站起来,看到自己平白无故地被打成这样,便去找牧羊人算帐,怨牧羊人不事先通知那人会发疯.假如知道他犯病了,就可以有所防备.牧羊人说他已经说过,如桑乔没听见,那不是他的错.桑乔反驳,牧羊人再反驳,最后反驳成了互相揪胡子,拳脚相加.若不是唐吉诃德劝他们息怒,两人非得打得皮开肉绽不可.
  桑乔抓着牧羊人对唐吉诃德说道:
  "您别管我,猥骑士大人,在这儿他和我一样,全是乡巴佬,没有被封为骑士.我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同他徒手对打,以解我心头之恨."
  "话虽可以这么说,"唐吉诃德说,"但是刚才的事,他不负一点儿责任."
  两人这才平静下来.唐吉诃德又问牧羊人是否还能找到卡德尼奥,因为他急于了解故事的结局.牧羊人仍像他原来说的那样,说不知道卡德尼奥确切的栖身处.但是,只要努力在周围找,管他犯病没犯病,都能找到他.

  第 二 十 五 章  英勇的骑士在莫雷纳山遇到的怪事,以及他仿效贝尔特内夫罗斯的苦修行
  唐吉诃德告别牧羊人,又骑上罗西南多,叫桑乔跟着他.桑乔很不情愿地跟他走了.两人渐渐来到了山上的最崎岖之处.桑乔很想同主人聊聊天,又想让主人先开口,这样就不会违背唐吉诃德的命令了.最后他没法忍了,便说:
  "唐吉诃德大人,请您行行好,开开恩.现在我想回家去,找我的老婆和孩子.我同他们至少还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说话.您让我跟您日夜兼程,在荒郊野岭奔走,想和您说话的时候还不能说,这简直是活埋我.假如命运让动物能说话,就象吉索那时候一样,那还好点儿,至少我想说话的时候还可以同我的驴说说话,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心里好受些.可是整天到处征险,得到的却是挨脚踢,让人用被单扔,还有石头砸,拳头打,除此之外还得闭上嘴,心里有话不敢说,象个哑巴似的,这让人无法忍受."
  "我明白了,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受不了,想让我解除对你嘴巴的禁令.现在禁令解除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过有个条件,这次解除禁令仅限于我们在这座山上行走的时候."
  "既然这样,"桑乔说,"我现在就开始说话了,此后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一开始享受这项特许,我就要说,您何必那么偏袒那个马吉马萨或者随便叫什么名字的女王呢?另外,您管那个阿瓦特是不是她的情人呢.您又不是法官.如您不理他,我相信这个疯子会把他的故事讲下去,咱们也不会挨石头打,挨脚踢,再饶上至少六巴掌."
  唐吉诃德说,"桑乔,""你要是象我一样知道马达西马女王是位多么高贵的夫人,你就会说我多有耐心了,因为我没把他那张胡说八道的嘴打烂.别说用嘴讲,仅想到一位女王竟会同一个医生姘居,就是一种极大的亵渎.其实,疯子说的那个埃利萨瓦特大夫很规矩,是个好谋士.他是女王的教师和大夫.可要是把女王当成他的情人,那简直是捕风捉影,理当受到严惩.你应该注意到,连卡德尼奥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说这话时,神经并不正常."
  "我也这么说,"桑乔说,"所以,没有必要去理会一个疯子的话.还算您走运,要是石头没打在您胸上,而是打在您脑袋上,咱们可就为维护女王的名誉受罪了,那才是老天瞎了眼.至于那个疯子,还是让他疯吧!"
  "不论是在正常人还是在疯子面前,游侠骑士都有义务维护女人的声誉,不论是谁,更何况是像马达西马这样尊贵的女王呢.我对马达西马女王的高尚品质有着特别的好感,不仅因她漂亮,还因她品行端正,饱经磨难,她受过很多苦.埃利萨瓦特医生的教诲和陪伴对她很有益处,减轻了她的痛苦,她才得以耐心谨慎地度过了难关.那无知的乡巴佬别有用心地利用这点,不仅猜疑而且传说她是大夫的情妇,那简直是无稽之谈.我再说一遍,即使他们再重复两百遍,他们想的和说的也还是无稽之谈."
  "我不这么说,也不这么想."桑乔说,"他们做他们的事,大家都'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他们是不是情人,唯有上帝明白,'我走我路全不知,.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生活.'拿了东西不认帐,钱包里面最有数,.'我来世至今赤条条,不亏不赚,,天塌地陷与我有什么关系?'以为有便宜占,结果扑个空,.'别人的嘴哪个能管,上帝还被瞎扯谈,!"
  "上帝保佑,"唐吉诃德说,"你哪儿来的这堆胡话,桑乔!你讲这堆俏皮话和咱们说的事情有如何关系?我的天哪!桑乔,你住嘴.从现在起,你管好你自己的事,与咱们无关的事你不要做.你听清楚,我过去.现在和将来做的事都自有它的道理,完全符合骑士规则.这方面,我比世界上所有游侠骑士了解得清楚."
  "大人,"桑乔说,"咱们在这既无道也无路的山上漫无目的地走,寻一个疯子,也是骑士规则的规定吗?咱们就是找到了疯子,说不定他还要结束他没有完成的事情,那倒不是讲故事,而是把您的脑袋和我的肋骨全部打烂!"
  "住嘴,我再跟你说一遍,桑乔."唐吉诃德说,"我告诉你,我到这儿来不仅要找到那个疯子,而且还要在这儿做番事业,以求在整个大地上留名千古,留芳百世.我要以此完成使游侠骑士一举成名的全部事业."
  桑乔问"那番事业很危险吗?"
  "不,"唐吉诃德一副猥的样子回答,"我们掷骰子时如没有彩头,掷了坏点,倒有可能走运.但是,这全都看你机灵不机灵了."
  "看我机灵不机灵?"桑乔问.
  "是的,"唐吉诃德说,"如你马上回到我派你去的那个地方,我的苦难马上就会结束,我的荣耀马上也就开始了.别这么傻等着听我说,这不合适.我想要告诉你,桑乔,著名的高卢的阿马迪斯是世界上一位最优秀的游侠骑士.我说他是'一位,不很准确,他在那个时代是世界上仅有的.空前绝后的真正骑士.唐贝利亚尼斯和其他所有那些自称可以在某些方面与他相提并论的人全都纯粹是胡说八道,而且自欺欺人,我发誓是这样.我还要说,一个画家如想在艺术上出名,就得尽力临摹他所知道的几位独到画家的原作.这个规律适用于所有可为国争光的重要职业.任何人要想得到谨言慎行.忍辱负重的名声,就应该和必须这样做,就要学习尤利西斯.荷马通过介绍他的人和事,已为我们勾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谨言慎行.忍辱负重的形象.维吉尔也通过埃涅阿斯的形象描述了一个可怜孩子的坚毅和一位勇敢机智领袖的精明.他们并没按照这些人的本来面貌描述这些人,而是把这些人写成他们应该成为的那种样子,供后人学习.
  "阿马迪斯也是勇敢多情的骑士们的北斗星.启明星或太阳.我们所有集合在爱情和骑士大旗之下的人都应学习他.既然如此,桑乔朋友,我作为游侠骑士,当然越是仿效他,就越接近于一个完美的骑士.有一件事尤其表现了这位骑士的谨慎.刚毅.勇气.忍耐.坚定及爱情,那就是他受到奥里亚娜夫人冷淡后,到'卑岩,去苦苦修行,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贝尔特内夫罗斯.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很符合他自己选择的这种生活.对我来说,在这方面仿效他,就比仿效劈杀巨人.斩断蛇头.杀戮怪物.打败军队.破除魔法要容易得多了.在这个地方做这些事情可是再也合适不过了.天赐良机,我不必放弃这个机会."
  "可是,"桑乔说,"您到底要在偏僻的地方干什么?"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唐吉诃德说,"我要仿效阿马迪斯,在这里扮成一个绝望.愚蠢.疯狂的人.此外,我要模仿英勇的罗尔丹.罗尔丹在泉边发现了美女安杰丽嘉和梅多罗干丑事的迹象,难过得气疯了.他拔出大树,搅浑清泉,杀死牧人,毁坏畜群,焚烧茅草房,推倒房屋,拖走母马,另做了其他不计其数的狂暴的事,值得大书特书,载入史册.罗尔丹或奥兰多或罗托兰多,这三个名字全是他一个人,我并不想对他所做.所说.所想的全部疯狂之举逐一仿效,只想大体把我认为是最关键的东西模仿下来.其实,只要模仿阿马迪斯便足以让我心满满意足了.他不进行疯狂的破坏,只是伤感地哭泣,也象其他做了很多破坏之事的人一样获得了名望."
  桑乔说:"我认为这类骑士都是受了刺激,另有原因才去办傻事.苦修行的.可您为何要变疯呢?哪位夫人鄙夷您?您又发现了什么迹象,让您觉得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同摩尔人或基督教徒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这是关键所在,"唐吉诃德说,"也是我如此做的绝妙之处.一个游侠骑士确有缘故地变疯就没意思了,关键就在于要无缘无故地发疯.我的贵夫人要是知道我为疯而疯,会怎样呢?何况,我离开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已经很长时间了,这是充足的理由.就象你以前听到的那个牧羊人安布罗西奥,没有同情人在一起,他便疾病缠身,忧心忡忡.所以,桑乔朋友,你不必费时间劝阻我进行这次罕见的幸福的仿效.我是疯子,一直疯到托你送封信给我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并且等你带来她的回信时为止.如她对我依然忠诚,我的疯癫和修行就会结束.不然,我就真疯了.即使真疯了,我也毫无怨言.你拿来回信时,假如我没疯,就会结束这场折磨,为你给我带来的佳音而高兴.我如果疯了,也不会为你带来的坏消息而痛苦.但是,你告诉我,桑乔,你还保留着曼布里诺的那头盔吧?我看见你把它捡起来了.那忘恩负义的家伙想把它摔碎,可是没有摔碎.从这件事可看出你的细心."
  桑乔回答说:
  "我的上帝哟!猥骑士大人,您说的一些东西我实在不懂.一提到这些,我便想起您说的所有关于骑士的事情,什么得到王国或帝国,什么按游侠骑士的习惯给予岛屿或其它恩赐,全都是空话谎话,都是胡咒,或是咱们说的胡诌.如有人听见您把理发师的铜盆说成是曼布里诺的头盔,而且很多天不认错,会如何想呢?准得说讲这话的人脑子有毛病.铜盆就在口袋里,全瘪了.若是上帝保佑,能让我见到老婆孩子,我就把它带回家去修理一下,刮胡子用."
  "桑乔,你看,"唐吉诃德说,"就象你以前发誓一样,我也发誓,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世界上最没有头脑的侍从!怎么,你跟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没有发现,游侠骑士的所有事情都象是幻境.蠢事.抽疯,都是不顺当的吗?事实不是这样,只是有一帮魔法师在咱们周围,把咱们所有的东西都变了,然后再根据他们是帮咱们还是给咱们捣乱的意图任意变回.所以,你认为是理发师铜盆的那个东西,在我看来就是曼布里诺的头盔.在其他人眼里,它是别样东西.那是魔法师特别照顾我,让大家都认为那是铜盆,其实那是地地道道的曼布里诺头盔.原因就在于:如果大家都知道那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一定会追着我想夺走它;可如看到它只不过是个理发师的铜盆,就不会去抢它了.那个人想把它摔碎,把它丢在地上,这就是明证.如果那个人认出它来,绝对不会放过它.你留着它吧,朋友,我现在还不需要它.且我还得脱去这身甲胃,像出生时那样赤条条的,如果我想模仿罗尔丹,而不是学阿马迪斯的样子修行."
  说着话,他们来到一座高山脚下,那座山陡得简直象一块巨石的断面,四面环山,唯它孤峰独立.山坡上,一条小溪蜿蜒流淌,萦绕着一块绿色的草地.草地上野树成林,又有花草点衬,十分幽静.猥骑士选择了这个地方修行.他一看见此景就象真疯了似的高声喊道:
  "天啊,我就选择这块地方为你给我带来的不幸哭泣.在这,我的泪滴将涨满这小溪里的流水,我的不断的深沉叹息会时时摇曳这些野树的树叶,以表明我心灵饱受煎熬的痛苦.哦,在这杳无人烟的地方栖身的山神呀,你们听听这位不幸情人的哀叹.他与情人别离多时,猜忌使他来到这陡峻之地,为那背信弃义的绝世佳丽仰天唏嘘.哦,森林女神们,轻浮淫荡的森林男神对你们的徒劳追求,从来没有能扰乱你们的和谐宁静,但现在,请你们为我的不幸而哀叹吧,至少烦劳你们听听我的不幸吧.哦,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你是我黑夜中的白昼,你是我苦难中的欢欣,你是我引路的北斗星,你是我命运的主宰.求老天保佑你称心如意.你看看吧,若没有你,我就落到了这种地步,愿你别要辜负我对你的一片忠诚.形影相吊的大树啊,请你从现在起陪伴着孤独的我吧.请你轻轻地摆动树枝,表明你不厌弃我在此地.噢,还有你,我可爱的侍从,休戚与共的伙伴,请你记住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告诉她吧,这一切皆是为了她!"
  说完后唐吉诃德翻身下马,给马摘下嚼子,卸下马鞍,在马的臀部拍了一掌,说:
  "失去了自由的人现在给你自由,我的战绩卓著而命运不济的马!你随便去吧,你的脑门上已经刻写着:不论是阿斯托尔福的伊波格里福,还是布拉达曼特付出巨大代价才得到的弗龙蒂诺,都不及你迅捷."
  桑乔见状说:
  "多谢有人把咱们从为灰驴卸鞍的活计里解脱出来,也用不着再拍它几下,或给它点吃的来表扬它了.不过,如灰驴还在这儿,我不会允许其他任何人为它卸鞍,不为什么.它就像我这个主人一样,没有热恋和失望.上帝喜欢它.说实话,猥骑士大人,如当真我要走,您真要疯,最好还是给罗西南多再备好鞍,让它代替我那头驴,这样我往返可节省不少时间.如果我走着去,又走着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反正一句话,我走得慢."
  "我说桑乔,"唐吉诃德说,"随便你,我觉得你的主意不错.不过,你过三天再走.我想让你看看我为她所做所说的,一切以便你告诉她."
  "还有什么好看的,"桑乔说,"我不是全看见了吗?"
  "你说得倒好!"唐吉诃德说,"现在还差把衣服撕碎,把盔甲乱扔,把脑袋往石头上撞,及其他一些事情,让你开开眼界."
  "上帝保佑,"桑乔说,"您看,这样的石头怎么能用脑袋去撞?石头这么硬,只要撞一下,整个修行计划就算完了.依我看,您要是觉得有必要撞,在这儿修行不撞不行,那便假装撞几下,开开心,就行了.往水里,或者什么软东西,例如在棉花上撞撞就行了.这事您就交给我.我去跟您的夫人说,您撞的是比金刚石还硬的尖石头."
  "我感谢你的好意,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但我想你该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情不是开玩笑,是真的,不然便违反了骑士规则.骑士规则让我们不要撒谎,撒谎就得受到严惩,而以一件事代替另一件事就等于撒谎.所以,我用头撞石头必须是真的,实实在在的,不折不扣的,不能耍一点滑头,装模作样.你倒必须给我留下点儿纱布包伤口,因为咱们倒了霉把圣水丢了."
  "最糟糕的就是丢了驴,"桑乔说,"旧纱布和所有东西也跟着丢了.我求您别提那该诅咒的圣水了.我一听说它就浑身都难受,胃尤其不舒服.我还求您,您原来让我等三天,看您抽疯.现在您就当作三天已经过去了,那些事情我都看到了,该做的也都做了.我会在夫人面前夸奖您.您赶紧写好信给我吧,我想早点儿回来,让您从这个受罪的地方解脱."
  "桑乔?你说是受罪的地方,"唐吉诃德说,"你还不如说这儿是地狱.若是有不如地狱的地方,你还会说这儿不如地狱呢."
  "我听说,'入了地狱,赎罪晚矣,."桑乔说.
  "我不明白什么是赎罪."唐吉诃德说.
  "赎罪就是说,进了地狱的人永远不出来了,也出不来了.您的情况更不同了.我腿脚不好,如果骑着罗西南多快马加鞭,很快会赶到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那儿,把您在这儿已经做和正在做的疯事傻事糊涂事,反正都是一回事,告诉她.她若是硬得象棵树,我也得叫她心肠软下来.拿到温情甜蜜的回信,我马上就回来,让您从这个象是地狱又不是地狱的受苦地方解脱出来.现在您还有希望出来.我说过,地狱里的人是没希望出来.我觉得您对此会同意吧."
  "那倒是,"唐吉诃德说,"可现在咱们拿什么写信?"
  "还要写取驴的条子."桑乔补充.
  "都得写."唐吉诃德说,"既然没有纸,咱们可以象古人一样,写在树叶或蜡板上.然而,这些东西现在也像纸一样难找.不过我倒想起来,最好,而且是再好不过的,就写在卡德尼奥的笔记本上.你记着不管到什么地方,只要一碰到学校的老师,便请他帮忙抄到纸上.如果碰不到教师,随便哪一位教堂司事都可以帮忙.不过,不要让书记员抄写,他们总连写,连鬼都认不出来."
  "那签名怎么办?"桑乔问.
  "阿马迪斯的信从来不签名的."唐吉诃德说.
  "好吧,"桑乔说,"不过,取驴的条子一定得签.如那是抄写的,别人就会说签名是假的,我就得不到驴了."
  "条子也写在笔记本上,我签名.我的外甥女看到它,定会照办,不会为难你.对于情书,你就替我签上'至死忠贞的猥骑士,.这个让别人写没关系,因为我记得,杜尔西内亚不会写字,也不识字,且她从来没见过我的字体,也没见过我的信.我们的爱情一直是柏拉图式的,最多只是规规矩矩地看一眼.即使这样,我也敢发誓,事实上,十二年来,尽管我对她望眼欲穿,见她也只不过四次,且很可能就是这四次,她也没有一次发现我在看她.是她父亲洛伦索.科丘埃洛和母亲阿尔东萨.诺加莱斯把她教育得那么安分拘谨."
  桑乔说,"啊哈,""原来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就是洛伦索.科丘埃洛的女儿.她是不是还叫阿尔东萨.洛伦索?"
  "就是她."唐吉诃德说,"她可说是世界第一夫人."
  "我很了解她,"桑乔说,"听说她掷铁棒抵得上全村最棒的小伙子.我的天,她确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壮妇!哪个游侠骑士要是娶了她,即使掉进淤泥里,也能让她薅着胡子揪出来!我的妈,她的嗓门可真大!有一次,她在村里的钟楼上喊几个正在她父亲的地里干活的雇工.虽然干活的地方离钟楼有半西里远,可雇工们就仿佛在钟楼脚下听她喊似的.她最大的优点是丝毫不矫揉造作,很随和,到哪儿都开玩笑,做鬼脸,说俏皮话.现在我要说,猥骑士大人,您为了她不仅可以而且应该发疯,甚至光明正大地绝望上吊!凡有听说您上吊的人都会说,即使被魔鬼带走,您自缢是太对了.我现在得专程去看看她.已有很长时间没看见她了,大概她也变样了.在地里干活,风吹日晒,女人的脸很容易变老的.
  "我承认,唐吉诃德大人,我原先对此一直一无所知,真以为您热恋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是位公主或什么贵人呢,所以您才给她送去象比斯开人.苦役犯那样的贵重礼物.在我还没给您当侍从的时候,您大概还打过许多胜仗,估计也送了不少礼物.但我想,您派去或者您将派去的那些战败者跪倒在阿尔东萨.洛伦索,我是说杜尔西内亚夫人面前的时候,情况会怎样呢?因为很可能在那些人赶到那儿时,她正在梳麻或在打谷场上脱粒,那些人会茫然失措,她也肯定会觉得这种礼物又可气又好笑."
  "桑乔,我对你说过不知多少次了,"唐吉诃德说,"你的话真多.尽管你头脑发木,常自作聪明.我给你讲个小故事,你得知道你有多死心眼,我有多聪明了.有个年轻漂亮的寡妇,人开化,又有钱,还特别放荡.她爱上了一个又高又壮的杂役僧.杂役僧的上司知道后,一天善意地规劝这位善良的寡妇,说:'夫人,我感到非常意外,且也有理由感到意外,就是象您这样高贵.漂亮而又富有的夫人,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蠢笨.低下而又无知的人?这儿有那么多讲经师.神学教师和神学家,您可以尽情挑选,说'喜欢这个,不要那个,.但是寡妇却很风趣而又厚颜无耻地回答:'您错了,我的大人.如您以为他很笨,我选择他选择错了的话,您就太守旧了.至于我为何喜欢他,他比谁都清楚.,我也一样,桑乔,我爱杜尔西内亚如同爱世界上最高贵的公主.并不是所有依照自己的意志给夫人冠以名字,并加以称颂的诗人都确有夫人.你想,书籍.歌谣.理发店.剧院里充斥的什么阿玛里莉.菲丽.西尔维娅.迪亚娜.加拉特娅.菲丽达和其它名字,都确实有其人,都是那些歌颂者的夫人吗?并不是真有,只把她们当作讴歌的对象,让人们以为自己恋爱了,且他们有资格热恋.所以,我只要当真认为善良的阿尔东萨.洛伦索是位漂亮尊贵的夫人就行了.她的门第也无关紧要,不用去了解她的家世,.我在心目中把她想象成世界上最高贵的公主.
  "如你还不明白的话,桑乔,你应该知道,热恋中最动人的两样东西就是美貌和美名.杜尔西内亚这两样东西俱佳.论美貌,无人与之相比;论美名,多数人远不能及.总之,我觉得我说得恰如其分,并是按照我的意愿对她的相貌和品德进行想象.海伦逊她一筹,卢克雷蒂娅为之失色,无论是古代.希腊时代.野蛮时代还是拉丁时代,没有一个著名女人比得上她.随便别人怎样说,无知的人由此而非议我,严肃的人却不会因此而指责我."
  "您说得有道理,"桑乔说,"我笨得简直像头驴.我怎又提起驴来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您把信拿来,我该走了."
  唐吉诃德拿出笔记本,退到一旁,十分平静地写起信来.写完后,唐吉诃德便叫桑乔,说想把信念给他听,让他背下来,以防路上万一丢了信,要知道命途多舛,万事堪忧.桑乔回答道:
  "您在笔记本上写两三遍再给我,我会仔细保管的.想让我背下来,那是异想天开.我的记性太差了,常常连我自己叫什么都忘了.不过尽管这样,您还是给我念念,我很愿意听.信大概写得."
  唐吉诃德说:"你听着,信是这样写的:
  唐吉诃德致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信
  尊贵的夫人:
  诚致问候,最亲爱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离别的刺痛,心灵的隐伤,已使我心力交瘁.如果你凭美貌对我睥睨,居高傲对我厌弃,以轻蔑对我热忱,对我打击厉害又长久,纵使我饱经磨难,亦难以承受.哦,美丽的负心人,我爱慕的仇人,我的忠实侍从桑乔会向你如实讲述.我为你而生存.你若愿拯救我,我属于你.不然,你尽情享乐吧.对于你的冷酷和我的追求,只有以死相报.
  至死忠贞的
  猥骑士
  "我的天啊,"桑乔说,"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如此高雅的东西.看您把您想的东西都写出来了.再签上'猥骑士,,多棒呀!说实话,您就是神,真是无所不能."
  "我的职业需要无所不能."唐吉诃德说.
  "那么,"桑乔说,"您就把取驴的条子写在背面.您把名字签得清楚些,要使人一目了然."
  "好啊."唐吉诃德说.
  写完后,唐吉诃德把条子念给桑乔听.条子上这么写着:
  外甥女小姐:
  凭此单据,请将我托付给你的家中五头驴中的三头交给我的侍从桑乔.潘萨.兹签发此据,以此三头驴支付在此刚收到的另三头驴.凭此单据及侍从的收条完成交割.立据于莫雷纳山深处.本年八月二日二十时立此据.

  "好了,"桑乔说,"你就在此签字."
  "不用签字了,"唐吉诃德说,"有花押就足够了,跟签字的作用一样.凭这花押,别说三头驴,就是三百头驴也能取走."
  "我相信您."桑乔说,"现在让我去给罗西南多备鞍吧.您为我祝福吧.而后我就走了,不打算再看您要做的那些蠢事了.我会把我所看到的一切皆告诉她,一点儿都不漏下."
  "至少我想让你瞧瞧我光着身子完成一两个疯狂之举,桑乔,这很有必要.我半小时之内就会做完.你如果自己亲眼看见,以后就可以信誓旦旦地随意添油加醋了.我想做的事情,定让你讲都讲不完."
  我的大人,"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让我看您赤身裸体,我会很伤心,一定会哭的.昨天晚上我哭那头驴,哭得脑袋够难受的了,我不想再哭.您如想让我看你再抽点疯,就穿着衣服做点简单有用的吧.而且,我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些,而是早点回来.我定会带来您希望和应该得到的消息.如果不是这样,那就让杜尔西内亚夫人小心点儿.她的回信要是不合情理,不论向谁我都可以发誓,我肯定会连踢带打地从她那儿逼出个适当的回答来.哪儿有象您这样著名的游侠骑士无缘无故地受罪变疯,就为了一个......别让我再说夫人什么了.上帝保佑,千万别让我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我干这个在行!她是不知道我的厉害!要知道,肯定怕我!"
  "依我看,桑乔,"唐吉诃德说,"你也不比我明白."
  "我可不这么疯,"桑乔说,"我是生气.不过咱们先别说这个啦.我回来之前,您吃什么?您也得象卡德尼奥那样到路上去抢牧人的东西吃?"
  "您别担心这个,"唐吉诃德说,"即使有吃的,我也只吃这块草地及这些树给予我的绿草和果子.我修行的关键在于不吃东西,而且还有其它一些受罪的事情.再见吧."
  桑乔说:
  "可是,您知道我担心什么吗?我担心回来的时候找不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太隐秘了."
  "您做好记号,我也不会离开太远."唐吉诃德说,"且您回来时,我还会登上这些高高的石头望您.不过要想不迷路,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你采些金雀花.这有很多金雀花.你走一段路,撒一些金雀花,直到走上平原.这些金雀花可以当路标,你回来时便可以依照忒修斯迷宫线路的方式找到我."
  "我会这样做的."桑乔说.
  桑乔采摘了一些金雀花,请主人祝福他,而后向主人告别,两人还淌了几滴眼泪.桑乔骑上罗西南多,唐吉诃德千叮咛,万嘱咐,让桑乔象他本人那样照顾好罗西南多,要走平路,要按照他说的那样,走一段路就撒一些金雀花.唐吉诃德还想让桑乔再看看他发点疯,可桑乔已经走了.走了不过百步,桑乔又折回来,说:
  "大人,您说得很对,虽然我已看见您此儿抽了不少疯,但还是再看一次好,这样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发誓说见您抽疯了."
  "我早对您说过嘛."唐吉诃德说,"您等一下,桑乔,我立刻就做."
  唐吉诃德迅速脱掉裤子,只穿衬衣.然后二话不说,先跳跃两下,随着又翻了两个筋斗,来了个头朝下.脚朝上的姿势,露出自己的隐秘部位.桑乔实在不想再看了.他一勒罗西南多的缰绳,满意地掉头而去.这样他可以发誓说看见主人抽疯了.我们先让他赶路去.他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第 二 十 六 章  唐吉诃德为了爱情在莫雷纳山修行细述
  再说那位上身穿衣下身光.翻了几个筋斗后倒立的猥骑士,见桑乔不愿意再看他抽疯,已经离去,只好独自爬到一块高岩石顶上,继续思考一个他百思期解的问题,那就是应该学习罗尔丹暴戾的癫狂,还是模仿阿马迪斯的凄恻痴迷?哪个对他最好最合适呢?他自言自语道:
  "就算罗尔丹像传说的那样,是位英勇善战的骑士,也没什么了不起.他已经掌握了魔法,谁也杀不死他,除非从他脚尖插进一根大针,但他又总是穿着七层铁底鞋.虽然他对付罗纳尔多.德尔卡皮奥的计策总被对方识破,没有起到作用,但最后他还是在龙塞斯瓦列斯山把罗纳尔多.德尔卡皮奥扼死了.
  "且不说罗尔丹的勇敢,先说他的精神不正常吧.他确实精神不正常.他在泉水边找到了一些线索,并且听一个牧羊人说,安杰丽嘉同那个摩尔小子,即阿格拉曼王的侍童梅多罗,至少睡了两次午觉.他认为这是真的,他夫人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当然就疯了.可是我并没遇上这样的事,怎么能学着他的样子发疯呢?我敢发誓,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一个穿着摩尔人衣服的摩尔人.她至今仍守身如玉.如果我对她有什么怀疑,自己变成暴戾的罗尔丹那样的疯子,那明显是对她的侮辱.此外,我还看到高卢的阿马迪斯精神正常,并没有发疯,同样获得了多情的美名.按照故事上说的,他的意中人奥里亚娜轻视他,让他未经许可不要在她面前出现,于是阿马迪斯隐退到'卑岩,,与一位隐士为伍.他在那儿哭天号地,求上帝保佑.后来老天有眼,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帮了他.事实这是这样,我为什么要费力劳神地赤身裸体?为什么要去伤害大树呢?它们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为什么要搅浑这清清的泉水呢?我渴的时候还得喝呢.
  "没齿不忘的阿马迪斯啊,值得曼查的唐吉诃德努力学习.从前有句话,现在可以用于此,那就是事业未竟人欲动.我并没有受到过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睥睨,我说过,只是与她天各一方.来吧,干起来吧.想想阿马迪斯做过的事情,我该如何学起呢?不过,我知道他做得最多的是念经,祈求上帝保佑.但我没有念珠,该怎么办呢?"
  这时候,唐吉诃德想起该怎么办了.他从衬衣的下摆扯下一大条,系成十一个扣,其中一个特别大,他就拿这个扣当作念珠,念了无数次"万福玛利亚".他又苦于找不到一个隐士,以便能向他忏悔,并且从他那儿得到安抚.于是他就在这块草地上遛来遛去,在树皮和细沙上写写画画,全是描述他伤感的诗句,有些还赞颂了杜尔西内亚.但是后来能够完整保存下来,并且能够看得清的,只有下面这几句:
  高树参天青草绿,
  灌木丛生遍山野,
  如果你们不笑我,
  请听我圣洁的哀泣.
  我的悲苦纵有天大,
  但愿不会烦你心,
  为我分忧也悲凄,
  远离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呀,
  唐吉诃德于此哭泣.
  最忠实不二的情人,
  隐匿在此受折磨,
  竟不知缘何而起.
  沉湎于悲哀的爱情,
  泪水横流,
  远离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呀,
  唐吉诃德于此哭泣.
  四方征险,
  奔走于高崖绝壁,
  诅咒她心肠如岩石,
  壁立千尺路曲折,
  叫我忍受不幸倍感凄凉.
  爱情并非如柔带,
  却似皮鞭向我抽打,
  远离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呀,
  唐吉诃德于此哭泣.
  看到在诗中杜尔西内亚的名字前面还加了"托博索",人们不禁哑然失笑.他们猜测,唐吉诃德以为提到杜尔西内亚的时候若不加"托博索",人们就看不懂他的诗.唐吉诃德承认就是这样.他还写了很多诗,刚才说过,除了这三首外,其他的都字迹模糊或残缺不全了.唐吉诃德在此写诗,在此叹息,在此呼唤农牧女神和森林女神,呼唤河流里的女神,呼唤以泪洗面的回声女神,恳求她们回答他,安慰他,倾听他的诉说,以此来消磨时间.在桑乔赶回来之前,他一直以草充饥.假如果桑乔不是三天,而是三个星期才回来,唐吉诃德肯定会饿得判若两人,连他的亲生母亲都认不出他了.
  咱们暂时把他这些唉声叹气的诗放在一边,说说正肩负使命的桑乔吧.他走上大道以后,就沿着托博索的方向赶路.第二天,他来到了他曾经不幸被扔的那个客店.一见到客店,桑乔就觉得自己仿佛又在空中飞腾,不想进去了.其实这个时候他能够进去也应该进去,要知道现在正是开饭时间,而且桑乔也很想吃点热东西.这几天他全是吃冷食.在这个愿望驱使下,他走近客店,是对是否进去仍然犹豫不决.这时从客店里走出两个人,他们认出了他,其中一个对另外一个说:
  "你瞧,教士大人,那个骑马的人可不是桑乔.潘萨?咱们那位冒险家的女管家说,他跟主人出门去当侍从了."
  "的确,"教士说,"那匹马就是咱们那位唐吉诃德的马."
  原来这两个人就是桑乔家乡那次查书焚书的神甫和理发师,所以他们一眼就认出了桑乔.认出桑乔与罗西南多后,他们又想知道唐吉诃德的下落,于是走了过去.神甫叫着桑乔的名字说:
  "桑乔.潘萨朋友,请问你的主人在哪儿?"
  桑乔也认出了他们,桑乔不向他们泄露唐吉诃德所在的地方和所做的事情,就只说他的主人正在某个地方做一件对主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发誓,就是挖自己的眼睛也不能把实情说出来.
  "不,不,"理发师说,"桑乔.潘萨,如果你不告诉我们你的主人在哪儿,我们就会想象,其实我们已经想象到了,你把他杀了,或者偷了他的东西,不然你为什么骑着他的马?现在你得交出马的主人,要不就没完!"
  "你用不着恐吓我,我既不杀人,也不偷人东西.谁都是生死有命,或者说听天由命.我的主人正在这山里专心致志地修行呢."
  然后,桑乔一口气讲了主人现在的情况和所遇到的各种事情,以及捎给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一封信.他还说杜尔西内亚就是科丘埃洛的女儿,唐吉诃德一往情深地爱她.神甫和理发师听完桑乔的话十分惊愕.尽管他们听说过唐吉诃德抽疯的事,而且知道他抽的是什么疯,但每次听说他又抽疯时,仍是不免感到意外.他们让桑乔把唐吉诃德写给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信拿给他们看看.桑乔说信写在一个笔记本上,主人吩咐一有机会就把它抄到纸上去.神甫让桑乔把信拿给他,他可以很工整地誊写一遍.桑乔把手伸进怀里去找笔记本,但是没找到.即使他一直找到现在恐怕也不会找到,原来唐吉诃德还拿着那个本子呢,没给桑乔,桑乔也忘了向他要了.
  桑乔没有找到笔记本,脸色骤然大变.他马上翻遍了全身,仍是没找到.于是他两手去抓自己的胡子,把胡子揪掉了一半,然后又向自己的面颊和鼻子一连打了五六拳,打得自己满脸都是血.神甫和理发师见状问桑乔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样.
  "怎么回事?"桑乔说,"转眼之间我就丢了三头驴,每头驴都价值连城."
  "这是什么意思?"理发师问道.
  "笔记本丢了,"桑乔说,"那上面有给杜尔西内亚的信和我主人签字的凭证.主人让他的外甥女从他们家里那四五头驴给我三头."
  于是桑乔又说了丢驴的事.神甫安抚他,说只要找到他主人,神甫就叫唐吉诃德重新立个字据,并且按照惯例写在一张纸上,因为笔记本上的东西不能承认,不管用.桑乔这才放心,说既然如此,丢了给杜尔西内亚的信也不要紧,因为他基本上可以把信背下来了,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人记录到纸上.
  "你说吧,桑乔,"理发师说,"过会儿我们把它写到纸上去."
  桑乔搔着头皮,开始回忆信的内容.他一会儿右脚着地,一会儿左脚着地,低头看了看地,又抬头望了望天,最后叼上了手指头.神甫和理发师一直等着他.过了一阵他才说:
  "上帝保佑,神甫大人,魔鬼把我记住的信的内容都带走了.不过,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尊鬼的夫人,."
  "不可能是'尊鬼,,"理发师说,"只能是尊敬或尊贵的夫人."
  "是这样."桑乔说,"随后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心受创伤.睡不着觉的人吻您的手,忘恩负义的美人.,关于他的健康和疾病,我忘了是怎么说的.反正就这样一直写下去,到最后是'至死忠诚的猥骑士,."
  神甫和理发师对桑乔的好记性比较满意,赞扬了他一番,又让他把信再背两遍,以便他们也背下来,找时间写到纸上去.桑乔又说了三遍,还乱七八糟地胡说一气.最后他又讲了主人的情况,但是没说自己在客店被人用被单扔的事情,而那个客店他现在再也不想进去了.
  桑乔还说,只要他能带去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好消息,唐吉诃德就会努力争取做国王,至少得做个君主,这是两人商量好的.凭唐吉诃德的才智和他的臂膀的力量,这很容易做到.到那个时候,就要为他桑乔完婚.到那时候他得是鳏夫,这才有可能把王后的一个侍女嫁给他.侍女是有钱人家的后代,有大片大片的土地.那时候他就不要什么岛屿了,他已经不稀罕了.桑乔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自然,还不时擦擦鼻子.看到他的精神也快不正常了,神甫和理发师又感到惊奇不已.连唐吉诃德带的这个可怜人都不得成了这样,唐吉诃德疯到什么程度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神甫和理发师不想费力让他明白过来.他们觉得桑乔这么想也不碍什么事,索性就由他去.他们还想听听桑乔做的蠢事,就让桑乔祈求上帝保佑他主人的健康,而且很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主人就象他说的那样当上国王,至少做个红衣主教或其他相当的高官呢.桑乔说:
  "大人们,假如命运让我的主人不做国王,而是做红衣主教,我现在就想知道,巡回的红衣主教通常给侍从什么东西."
  "通常是教士或神甫的职务,"神甫说,"或者是某个圣器室,收入不错,此外还有礼仪酬金,数目跟收入差不多."
  "那么这个侍从就不能是已婚的,"桑乔说,"至少得帮着做做弥撒吧.如果是这样,我就完了.我已经结婚了,而且连字母都不认识几个.如果我的主人心血来潮不愿做皇帝,却要做红衣主教,就像游侠骑士经常做的那样,我该怎么办呢?"
  "别急,桑乔朋友,"理发师说,"我们会去请求你的主人,劝他,甚至以良心打动他,让他做国王,而不做红衣主教.他勇多于谋,所以做国王更合适."
  "我也这样认为,"桑乔说,"虽然我知道,他做什么都会胜任.我只是想祈求上帝,把他安排在最合适他的地方,也把我安排在最有利可图的地方."
  "你讲得很有道理,"神甫说,"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基督徒.但现在应该做的,是让你的主人从他正在做的无谓的苦修中解脱出来.现在已经是吃饭的时候,咱们还是先进客店去,一边吃饭一边想办法吧."
  桑乔让他们先进去,自己在外面等着,以后再告诉他们自己为什么不进去,以及最好不进去的原因,可是,请他们给他带点热食来,再给罗西南多弄些大麦.神甫和理发师进了客店,理发师很快就给他拿出来一点吃的.然后,神甫和理发师又仔细考虑怎样实现他们的计划.神甫想到一个既适合唐吉诃德的口味,又能实现他们意图的做法.神甫对理发师说,他的想法就是自己扮成一个流浪少女,理发师则尽力装成侍从,然后去找唐吉诃德.假扮的穷困弱女去向唐吉诃德求助.唐吉诃德是位勇敢的游侠骑士,一定会帮助她.这种帮助就是请他跟少女去某个地方,向一个对她作恶的卑鄙骑士报仇.同时,她还请求唐吉诃德,在向那个卑鄙骑士伸张正义前,既不要让她摘掉面罩,也不要让她做什么事.唐吉诃德肯定会一口答应.这样,就可以把他从那儿弄出来,带回家去,再设法医治他的疯病.     

  第 二 十 七 章  神甫和理发师如何按计而行,及其他值得记述的事情
  理发师以为神甫的想法不错,于是两人就行动起来.他们向客店的主妇借了一条裙子和几块头巾,把神甫的新教士袍留下来作抵押.理发师用店主挂在墙上当饰品的一条浅红色牛尾巴做了个大胡子.客店主妇问他们借这些东西有何用,神甫就把唐吉诃德如何发疯,现在正在山上修行,所以最好乔装打扮把他弄下山来等简单讲了一下.店主夫妇后来也想起,那个疯子曾经在这个客店住过.他做了圣水,还带着个侍从,侍从被人用被单扔了一通等.他们把这些全都告诉了神甫,把桑乔极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全说了.
  后来,女主人把神甫打扮得维妙维肖.她使神甫穿上呢料裙,裙子上嵌着一扇宽的黑丝绒带,青丝绒紧身上衣镶着白缎边,大概万巴王时代的装束就是这样的.神甫不让碰他的头,只允许在他头上戴一顶粗布棉睡帽,脑门上缠着一条黑塔夫绸带,再用另一条同样的带子做成了面罩,把整个面孔和胡须全遮盖了.他戴上自己的帽子,那帽子大得能当遮阳伞,再披上他的黑色短斗篷,侧身坐到骡背上.理发师也上了他的骡子,让浅红色的胡子垂到了腰间.刚才说过,那胡子是用一条浅红色的牛尾巴做成的.
  两人向大家告别,也向丑女仆告别.丑女仆尽管并不清白,却答应念《玫瑰经》,祈求上帝保佑他们完成这项艰巨而又仁慈的使命.两人刚走出客店门口,神甫忽然想起来,虽然这事很重要,但自己这样做毕竟不妥,一个神职人员打扮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他请求理发师同他互交衣服,觉得让理发师扮成苦难少女更适合,自己应该扮成侍从,这样能减少对他的尊严的损害,如果理发师不答应,就算唐吉诃德死掉,他也不再去了.
  这时桑乔走了过来.看到两人这般装束,禁不住笑起来.最后,理发师只好依从神甫,互相交换衣服.神甫告诉理发师,应当对唐吉诃德如何做,如何说,才能打动.强迫他放弃在那个地方进行无谓苦修的打算.理发师说不用他指导,他知道该怎么做.理发师不愿意立刻就换上那身打扮,等快到唐吉诃德所在的地方才穿.他把那身衣服叠了起来.神甫也把胡子收了起来.桑乔在前面引路,两人出发.桑乔给他们讲了在山上碰到一个疯子的事情,但是没提那只手提箱和里面的东西.这家伙虽然不算机灵,却还有点贪心. 第二天,他们来到了有金雀花枝的地方,那是桑乔离开唐吉诃德时所做的路标.桑乔认准了路标后,告诉他们从那儿就可以上山,他们现在可以换衣服,如果这样更有利于解救他的主人的话.原来两人已在路上对桑乔讲了,他们这副打扮.这种方式,对于把他的主人从他所选择的恶劣生活中解脱出来是十分重要的.神甫和理发师千叮咛,万嘱咐,叫桑乔不要告诉主人他们是谁,也不要说认识他们.如果唐吉诃德问是否把信交给杜尔西内亚了,他肯定会问的,那就说已转交了.可是杜尔西内亚不识字,因此只捎回口信,叫桑乔告诉他,让他立刻回去见杜尔西内亚,不然她会生气的.这对她很重要.这样一说,再加上神甫和理发师编好的其他话,一定能让唐吉诃德回心转意,争取当国王或君主.至于当红衣主教,桑乔完全不必担扰.
  桑乔听完后都一一牢记在脑子里.他很感激神甫和理发师愿意劝说主人做国王或君主,而不去做红衣主教.他心想,要论赏赐侍从,国王一定要比巡回的红衣主教大方得多.桑乔还对他们说,最好先让他去找唐吉诃德,把他的意中人的回信告诉他.也许仅凭杜尔西内亚就足以把唐吉诃德从那个地方弄出来,而不需再让神甫和理发师费那个劲了.神甫和理发师觉得桑乔说得也对,决定就地等着桑乔带回唐吉诃德的消息.
  桑乔沿着山口上了山,神甫和理发师则留在一条小溪边.小溪从山口缓缓流出,周围又有岩石和树木遮荫,十分凉爽.此时正当八月,当地的气候十分燥热,并且正是下午三点.这个地方显得格外宜人,于是两人身不由己地停了下来,等候桑乔.
  两人正在树荫下悠然自得,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歌声.虽然没有任何乐器伴奏,但那歌声却也显得十分甜蜜轻柔.两人都为能在这种地方听到如此甜美的歌声而惊讶不已.人们常常说,在森林原野能听到牧人的优美歌声,不过,那与其说是真事,还不如说是诗人们的夸张.而且,他们听到的歌词竟是诗,而且不是粗野牧民的诗,而是正经的宫廷诗,他们更是深以为异.他们听到的真的是诗.诗是这样写的:
  谁轻视了我的幸福?
  嫌厌.
  谁增添了我的痛苦?
  妒忌.
  谁能证明我的耐心?
  分离.
  我的痛苦
  无法摆脱,
  嫌厌.妒忌和分离
  扼杀了我的希望.
  谁造成了我的悲伤?
  爱欲.
  谁抢走了我的乐趣?
  天意.
  谁傲视我的凄苦?
  苍天.
  在巨痛中
  我渴望死去.
  爱欲.天意和苍天
  一起把我毁灭.
  谁能改变我的命运?
  死亡.
  谁能获爱情的福祉?
  逃避.
  谁能医治这悲伤?
  疯狂.
  医治伤者
  并非理智.
  死亡.逃避和疯狂
  是我获得解脱之计.
  在那个时间.那种偏僻之地,能听到那样的嗓音.那样流利的诗句,两人禁不住为之赞叹.他们静候着,听听还唱些什么.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神甫和理发师决定去寻找这位具有如此美妙歌喉的歌唱家.他们正准备要走,歌声又响起来,两人又不动了.这次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是一首十四行诗:
  十 四 行 诗
  圣洁的友谊,展开轻盈的翅膀
  奔向天宫,逍遥直上.
  天上神灵共相济,
  反把影子留地上.你从天上指点,
  粉饰的太平在望.
  让人隐约可求,
  到头来,美好却是欺诈.情谊呵,别高居天上,
  别让欺骗披上你的外衣,
  它会毁灭真诚善良.假若不剥去你的外衣,
  世界即刻陷入纷争,
  回复到昔日动荡.
  歌声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结束了.两人仍静静地等,看看是否还要唱什么.可是歌声却变成了抽泣和哀叹.两人决定弄清究竟是什么人唱得这么好,却又如此难过地叹息.没走多远,又绕过一块石头,他们看见一个人,他的身材就像桑乔给他们讲的卡德尼奥一样.那个人见他们过来了,并没有动,仍然待在那儿,头垂到胸前,若有所思,除了两人刚出现时看了他们一眼外,就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们.神甫原来就听说过他的不幸,又从外表上猜出了他是谁,于是走向前去.神甫很善言辞,简单而又有分寸地讲了几句话,劝导并恳求那个人放弃这种可悲的生活,不要在那儿沉沦,那样可就是不幸中的大不幸了.
  卡德尼奥当时神志十分清醒,已经摆脱了那件经常令他暴怒的事情.他看到这两个人穿戴并不像这一带偏僻地方的人,不由得感到奇怪,听神甫同他讲话,又觉得神甫对他的事似乎了如指掌,更是意外,便说道:
  "二位大人,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都能想到,老天总是拯救好人,也常常帮助坏人.虽然我离群索居,可是仍有烦老天派二位来到我面前,用种种生动的话语告诉我,我现在的生活是多么没有道理,并且想把我从这儿带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但是你们并不知道,我即使能从这种痛苦里解脱出来,也仍然会陷入新的痛苦中.因此,你们可能会认为我精神有些失常,更有甚者,认为我精神完全不正常.倘若你们这样认为,也不足怪,我自己也觉得,每当我想起我的不幸时,便痛苦万分,难以自拔,但又没有办法阻止它,只觉得自己呆若木头,神志不正常.事后许多人告诉我,并向我证明了我犯病时的所作所为.尽管我意识到这是真的,却也只能徒劳地后悔,无谓地自责,向所有愿听我解释原因的人表示歉意.那些明白人听我解释后,对发生的事情就不感到奇怪了.虽然他们也无法帮助我,但至少没有怪罪我,原来对我的行为感到的愤怒也转变为对我的不幸表示同情了.如果二位大人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而来,在你们谆谆教诲我之前,还是请你们先听听我诉说不尽的辛酸史吧.或许听完之后,你们就不会再费力试图安抚这种无法安抚的痛苦了."
  神甫和理发师正想听他本人讲述得病的原因,就请他讲讲自己的故事,并保证一定按照他的意愿帮助他或安抚他.于是,这位可怜的年轻人开始讲他的辛酸故事,其语言和情节同前几天给唐吉诃德和牧羊人讲的差不多.只是前几天讲到埃利萨瓦特医生时,唐吉诃德为了维护骑士的尊严,打断了故事.幸好这次卡德尼奥没有犯病,完全可以把故事讲完.他讲到费尔南多在《高卢的阿马迪斯》一书里找到了一封信.卡德尼奥说,他仍清楚地记得,信是这样写的:
  卢辛达致卡德尼奥的信
  我每天都能从你身上发现新的优秀品质,我不由自主地更加尊重你.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把我从目前这种状况里解救出来,并且不损伤我的名誉.你完全可以很好地做到这点.我父亲认识你,而且你又爱我.假若你尊重我,我也相信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完全可以实现你的意愿.而且,这也不违背我的意愿.
  "看了这封信,我就去向卢辛达的父亲求婚.我曾说过,在费尔南多看来,卢辛达是现代最聪明机智的女人.费尔南多就是想用这封信在我还没有沉沦之前毁了我.我告诉费尔南多,卢辛达的父亲坚持要我父亲出面提亲,可是我怕父亲不来,没敢跟他说.这并不是因为我不了解卢辛达的道德品质和她的美貌善良.她品貌双全,完全可以使西班牙任何世家生辉.我只是以为卢辛达的父亲不想让我们仓促结婚,要先看看里卡多公爵如何安排我.
  "总之,我对他说,就因为这点,另有其它原因,我忘记了究竟是哪些原因,使我没敢跟父亲说.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我希望的事不会成为现实.费尔南多回答说,他去同我父亲讲,让我父亲去向卢辛达的父亲提亲.噢,这个野心勃勃的马里奥!这个残忍的喀提林!这个恶狠毒的西拉!这个奸猾的加拉隆!这个背信弃义的贝利多!这个耿耿于怀的胡利安!这个贪心的犹大!你这个背信弃义.阴险狡诈.耿耿于怀的家伙,我这个可怜人把我心中的秘密和快乐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你,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怎么惹你了?我哪句话.哪个劝告不是为了维护你的名誉和利益?可是,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真是倒霉到头了.灾星带来的不幸如同激流飞泻而下,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它,人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防备它.谁能想到,像费尔南多这样的名门贵族,举止庄重,受着我的服侍,不管到哪儿都是情场得意,竟会丧尽天良地抢走我仅有的一只羊,而且这只羊当时还不属于我呢!
  "暂不说这些,反正也没有用,咱们还是把我的悲惨故事接着往下讲吧.费尔南多觉得我在那里对他实施其虚伪恶毒的企图不利,就想把我打发到他哥哥那儿去,借口是叫我去要钱买六匹马.这是一计,实际上是想支开我,以实现他的罪恶企图.他故意在自告奋勇说要去同我父亲谈话的那天买了六匹马,让我去拿钱.我没有料到到他竟会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我怎么可能去往这方面想呢?我一点儿都没想到.相反,对这笔大买卖我很满意,十分高兴地出发了.那天晚上我又去找卢辛达,告诉她我已同费尔南多商量好,我完全相信我们两人的良好愿望会实现.她同我一样,对费尔南多的恶意毫无觉察,只是让我早点回来.她相信,只要我父亲向她父亲一提亲,我们的愿望就会有结果.但不知为什么,她一说完这句话,眼睛里就噙满了泪水,喉咙也哽咽了,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一句也没说出来.
  "我对她这种反常的状况感到很惊奇,这种情况过去从来也没有过.以前我们见面时,只要时间合适,安排得当,总是说得兴高采烈,从来没有什么眼泪.叹息.嫉妒.怀疑或恐惧.这更使我觉得,能娶卢辛达做我的夫人真是天赐良缘.我对她的美貌更加崇拜,对她的才智越加赞赏.她也对我以德相报,说我是她的值得称赞的恋人.我们爱意绸缪,邻里皆知,不过即使这样,我最放肆的行为也只不过是隔着栅栏的狭窄缝隙,把她的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放到我嘴边.但是在我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她却哭泣.呻吟.叹气,最后离去,我在那里满腹狐疑,茫然不知所措,对卢辛达的反常悲戚感到恐惧.但我并不想让我的希望破灭,只把这种现象当成是因爱我所致,是感情至深的人一旦分离常常出现的痛苦.反正我走的时候既伤心又凄惶,满肚子猜疑,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猜什么疑什么.不过,这明显晴示着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在等着我.
  "到达了目的地,我把信交给费尔南多的兄弟.他们对我照顾得很周到,但就是不办事情.尽管我很不乐意,可他们还是叫我在一个公爵看不到我的地方等候八天,因为费尔南多在信上说,要钱的事不能让公爵知道.这都是费尔南多编的瞎话,因为他兄弟有钱,完全可以马上把钱给我.这种吩咐我实难从命,让我同卢辛达分别这么多天简直难以承受,况且我离开的时候她是那么伤心.尽管如此,作为一个好仆人,我还是服从了,虽然我也清楚,这样做对我的身体不好.可是到了第四天,就有人拿着一封信找我,我马上认出信封上的字是卢辛达写的.我惶惑地打开了信,心想一定有什么大事,她才会这么远道给我写信,以前她很少写信的.看信之前,我先问那个人,是谁把信交给他的,他在路上用了多少时间.他说,中午路过那座城市的一条街时,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从窗口叫住他.小姐的眼睛饱含泪水,急促地对他说:'兄弟,看你象是基督徒,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你把这封信交给信封上写的那个地方的那个人,很容易找的,这样你就为上帝做了件好事.你把这个手绢里的东西拿着,这样办事会方便些.,那人又接着说:'她从窗口扔出一个手绢包来,里面有一百个雷阿尔,有我手上的这枚金戒指,还有我交给您的这封信.随后,她没等我回答就离开了窗户,不过在此之前,她已看到我拾起了信和手绢包,并且向她打手势说,我一定把信送到.既然有如此高的报酬,而且从信封上看到信是写给您的,大人,我很理解您,再加上那位漂亮小姐的眼泪,我决定不委托任何人,亲自把信给您送来.路上我一共花了十六个小时,您知道,那个地方离这儿有十八西里远呢.,
  "我听这位值得我感激的临时信使说话时,心一直悬挂着,两腿不住地打哆嗦,就要站不住了.后来我打开信,看到信是这样写的:
  费尔南多对你说,要去见你父亲,叫你父亲向我父亲提亲,可他做的事并没有维护你的利益,而是损害了你的利益.你知道吗?他已经向我求婚了.我父亲认为费尔南多的条件比你的条件好,就答应了,再过两天就要举行婚礼.婚礼将秘密地单独举行,只有老天见证,另有一些家人在场.我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你可想而知.如果你能来,就赶快来.我究竟爱不爱你,以后发生的事会让你明白.但愿上帝保佑,让这封信在我同那个背信弃义的家伙结成连理之前能交到你手上.

  "简而言之,这就是信上的内容.看完信后,我不再等什么回信或钱,即刻启程往回赶.这时我完全明白了,费尔南多让我到他兄弟这儿来并不是为了买马,而是为了实现他的目的.对费尔南多的愤怒,还有唯恐失去我多年追求的心上人的恐惧,仿佛给我安上了翅膀.我飞一般地往回赶,第二天就赶到了家,而且正好是在我通常同卢辛达约会的时间.我把骡子放在那个好心送信的人家里,悄悄溜进去,恰好碰到卢辛达正站在栅栏前,那栅栏就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卢辛达望见了我,我也看到了她,可是彼此都不像往常见面时那样了.世界上有谁敢说自己深知女人的复杂心思和易变性格呢?真的,没有谁敢这么说.
  "卢辛达一看见我就说:'卡德尼奥,我已经换上了婚礼的服装,那个背信弃义的费尔南多,还有我那贪得无厌的父亲和证婚人,正在客厅等我.不过,他们等到的不会是我的婚礼,而是我的死亡.你别慌,朋友,你应设法看到这场悲剧.假如我不能用语言避免这场悲剧,我身上还带着一把匕首,任何强暴都可以用它抵挡.我要用它结束我的生命,并证明我对你的一往深情.,
  "我相信了.我怕时间紧,赶紧对她说:'小姐,但愿你能说到做到.你身上带着匕首,可以表白自己,我身上带着剑,也可以保护你,一旦事情不成,我就用它自杀.,
  "我觉得她并没有听完我的话,好像有人在叫喊催促她,正等着她去举行婚礼呢.这时,我那悲惨之夜降临了,我那欢乐的太阳也落山了.我眼前漆黑一片,思想也停止了.我不能进她家的门,可是又不愿意离开.一想到万一发生什么事,我在场有多么重要,我就鼓足起勇气,进了她家.我对她家出入的地方都熟悉,而且大家都在里面忙活,没有人看见我.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客厅扇弧形窗凹处的窗帘后面.我可以看到客厅里的全部活动,别人却看不到我.我当时心跳得十分厉害,而且心烦意乱.那种情况简直无法形容,也最好别去形容.你们知道新郎进了客厅就行了.他穿着同平时一样的衣服.还有卢辛达的一个表兄做伴郎.客厅里除了几个佣人之外,另外没有别人.
  "过了一会儿,卢辛达从内屋出来了,她的母亲和两个女佣陪着她.她梳理打扮得雍容华贵,与她的玉洁美貌相得益彰.我没有心思仔细欣赏她的服饰,只注意到她的衣服是肉色和白色的.头饰和全身的珠宝交相辉映,而她那无与伦比的金色秀发更显得格外突出显眼,似在与客厅里的宝石和四支四芯大蜡烛争奇斗艳.她的出现可以说使得满堂生辉.哎,一想起这些,我就不能平静!我现在回忆我那可爱冤家的绝伦美丽又有何用呢?可怕的回忆,你叙述一下她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好吗?对于这种公然的欺辱,即使我不能报仇,还不能舍命吗?各位大人,烦请你们再听我说几句话.我的痛苦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我觉得每件事都应该仔仔细细讲述一番."
  神甫回答说,他们不仅不感到厌烦,而且还对这些细节十分感兴趣.这些细节不应被遗忘,而且应像故事的主要内容一样受到重视.
  "大家到齐以后,"卡德尼奥继续讲道,"教区的神甫走进了客厅.他依照婚礼的程序,拉着两个人的手说:'卢辛达小姐,你愿意按照神圣教会的规定,让你身旁的费尔南多大人成为你的合法丈夫吗?,我躲在窗帘后面伸长了脑袋,惶惶不安地仔细听卢辛达回答,等待她对我的生死进行宣判.,那时候我竟然没敢站出来大声说,'喂,卢辛达,卢辛达!你看你在干什么!你想想你应该对我做的事情吧.你是我的,不能属于别人!你听着,你只要说声'愿意,,我的生命立刻就会结束.还有你,你这个背信弃义的费尔南多,你夺走了我的幸福,夺走了我的生命!你想干什么?你甭想利用教会达到你的目的.卢辛达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哎,我真是个疯子.现在我远离了她,远离了危险.当时我就应该这样做,可是我没有这样做,结果让人抢走了我珍贵的宝贝.我要诅咒这个夺走我心上人的强盗.如果当时我有心报复他,完全可以报仇雪恨,但是现在我只能在这里后悔.总之,由于我当时胆小怯懦,因此现在羞愧难当,后悔莫及,变得疯疯癫癫.
  "神甫在等待卢辛达的回答.卢辛达过了一阵才说话.当时我以为她要拔匕首自尽,或者说出真相,揭露骗局,这都有利于我.可是我却听到她有气无力地说:'是的,我愿意.,费尔南多也说了这样的话,还给卢辛达戴上了戒指,这样他们就结成了解不开的婚姻.新郎走过去拥抱新娘,她却把手放在自己的胸上,昏倒在她母亲的怀里.现在不用再说我听到这声'愿意,时是如何感到我的愿望受到了愚弄,卢辛达的诺言是那么虚伪,我在这一时刻失去的东西是永远也不可能再得到了.我顿时不知所措,觉得偌大的天下竟无依无靠,脚下的大地变成了我的仇人,拒绝给我以叹息的空气,拒绝给我的眼睛以泪水.只有怒火在燃烧,所有的愤怒和嫉妒都燃烧起来.卢辛达昏过去后,现场的人都慌了手脚,卢辛达的母亲把卢辛达胸前的衣服解开,使她能够透过气来,却发现她胸前有一张叠起来的纸条.费尔南多把纸条拿过来,借着一支蜡烛的光亮看起来.看完后,他坐在椅子上,两手托着脸,不去帮助别人抢救自己的妻子,看样子是陷入了沉思.
  "看到客厅里的人乱成一团,我也不管别人是否会发现我,贸然跑了出来,心想若是有人看见我,我就对他们不客气了,让大家都知道我已经义愤填膺,要惩罚虚伪的费尔南多,还有那个晕倒的变心女人.可是命运似乎要让我倍受折磨,如果还有更痛苦的折磨的话.命运让在那个时候格外清醒,事后却变得痴呆了.结果我没有想到向我的冤家报仇,要报仇当时很容易,他们根本没想到我在场.我把痛苦留给了自己,把本应该让他们忍受的痛苦转移到我身上,而且这种痛苦也许比他们应该遭受的痛苦还要严重.我当时杀了他们,他们突然死亡,其痛苦随即消失.可是像我这样,虽然性命犹存,却要遭受无穷无尽的折磨,才是最痛苦的人.最后,我跑出了那个家,来到为我照看骡子的那个人的家,让他为我备骡,没向他道别就骑上骡子城出了,像罗得一样,连头也没敢回.我独自来到野外,夜幕笼罩了我,我在寂静的夜色中呻吟,不怕别人听见我的呻吟声或者认出我来.我放开喉咙,大声地诅咒卢辛达和费尔南多,仿佛这样就可以解除他们侮辱我的心头之恨.
  "我骂他们残忍.虚伪.忘恩负义,而且贪婪,因为是我的情敌的财富蒙住了爱情的双眼,把卢辛达从我手里夺走,交给了那个命运对他格外青睐的人.我一边咒骂,一边又为卢辛达开脱,说像她这样总是被父母关在家里的女孩,对父母言听计从也不为过,因而她宁愿迁就父母.父母给她找了这样一位显贵富有.文质彬彬的丈夫,她如果不答应,别人就会以为她精神不正常,或是另有新欢,那就会影响她的良好声誉.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卢辛达说愿意让我做她的丈夫,她的父母也会认为她这个选择不错,不会不原谅她.而且,费尔南多去求亲时,如果他们合理地考虑一下卢辛达的想法,就不应该决定或者希望其他比我条件好的人做卢辛达的丈夫.卢辛达在迫不得已要结婚的最后关头,不妨说我已经和她私订了终身.在这种时候,不管她编造出什么理由,我都会照说不误.总之,我觉得是追求富贵的贪心战胜了爱情和理智,让她忘记了那些话.她曾用那些话蒙蔽了我,让我沉醉其中,让我怀有坚定的希望和纯真的爱情.
  "我就这样连喊带闹地走了一夜,天亮时来到这座山的一个山口.我又在山上毫无目的地走了三天,最后来到这块草地上.我也不知道这块草地在山的哪一面.我问几个牧羊人,这山上哪个地方最隐秘,他们告诉我这个地方.我来到这儿,想在这儿了此一生.刚走到这儿,我的骡子饥劳交加,竟然倒地而死.可我更觉得,它是要自行解除它对我的无谓负担.我站在这儿已经筋疲力尽,饥肠辘辘,没找到人,也没想向什么人求救.后来,我不知在地上躺了多长时间,等我醒来时已经不饿了,只看见身旁站着几个牧羊人,想来是他们给了我吃的喝的.他们告诉我,他们如何发现了我,我当时又是如何胡言乱语,很显然,我已经精神失常了.从那以后,我自己也能感觉到,我并不总是正常的,常胡言乱语,疯疯癫癫,撕破自己的衣服,在这偏僻的地方大嚷大叫,诅咒我的命运,不断空喊着我的负心人那可爱的名字,一心只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当我恢复正常的时候,我又是心力交瘁,几乎动弹不得.
  "我经常住的地方是一个能够遮蔽我这可怜身体的栓皮槠树洞.山上的牧羊人可怜我,他们把食物放在路边和石头上,估计我会从那儿路过,看到那些食物.他们就这样养活了我.虽然我常常神志不清,但是本能还是让我能够认出食物,引起食欲,想得到它.还有几次,在我清醒的时候,他们告诉我,有时牧人带着食物去放牧,我就跑到路上去夺他们的食物,虽然他们十分愿意把食物送给我.我就这样过着可怜至极的生活,要等老天开眼,让我的生命结束,或者让我的记忆终止,不再记起背叛了我的卢辛达的美貌以及费尔南多对我的伤害.假如老天让我继续活着,并且忘掉他们,我会让我的思维尽快恢复正常,不然,我只求老天怜悯我的灵魂,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勇气和力量从自己选择的这种境况里解脱出来.
  "噢,两位大人,这就是我遭遇不幸的悲惨经历.你们看,我成了这个样子.可你们说,遇到这样的事,我能不变成这个样子吗?所以,你们也甭再费力劝我,让我做那些说起来对我有利的事情,因为那对我只能相当于名医为不愿吃药的病人开的药一样.没有卢辛达,我不愿恢复健康.她本来是或者应该是我的,可是她却宁愿属于他人.既然这样,我本来可以幸福,现在我却宁愿选择痛苦.她变了心,愿意让我常年沉沦,那么我宁愿沉沦,让她称心.可以让后人知道是:所有在那些不幸的人身上最多的东西在我身上恰恰没有.他们会因为肯定得不到某件东西而死了心,可我却因此遭受更大的痛苦和不幸,而且,我觉得只要我一息尚存,这种痛苦就不会结束."
  卡德尼奥滔滔不绝地讲了他的不幸的爱情故事.神甫正想说几句话来安慰他,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制止了神甫.那声音以悲哀的语调讲了第四部分的事情.大智若愚.考虑周全的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的第三部分到此为止.     

  第二 十 八 章  神甫和理发师在莫雷纳山遇到的新鲜趣事
  曼查英勇无比的骑士唐吉诃德降生的年代真是幸运之至,他竟然堂而皇之地要重建几乎已在世界上销声匿迹的游侠骑士,以至于我们在这个需要笑料的时代里,不但可以了解他的真实历史,而且还可以欣赏他的一些奇闻轶事.有些部分真真假假,其有趣的程度并不低于他那条理清晰.情节错综曲折的历史本身.上面说到神甫正想安慰卡德尼奥几句,耳边却传来了一个声音.神甫止住话,只听那声音语调凄切地说:
  "啊,上帝!我大概找到了可以秘密埋葬我这违心支撑的沉重身体的墓地!这沉寂的山脉肯定没有欺骗我.不幸之人啊,唯有这岩石草丛与我相随,给我一席之地,让我能把我的不幸向天倾诉.当今之世,已经没有谁可以与我作伴,遇迷津给我指点,遇忧怨给我安慰,遇困难给我些帮助!"
  这些话神甫和另外两个人都听得清楚,觉得声音就是从附近发出的.事实也是如此.于是他们起身找那个说话人,走了不到二十步远,就在一块岩石后面发现,一个农夫打扮的小伙子正坐在一棵白蜡树下.他正低头在一条小溪里洗脚,所以看不见他的脸.他们悄悄地走过去,那人竟一点也没有察觉,只顾自己专心地洗脚.与小溪中的石头相比起来,他那两只脚简直像两块白玉.
  大家对着那两只又白又漂亮的脚发呆,觉得那可不是两只可以在泥土里耕种的脚,不是象他那种打扮的人的脚.既然没有被发现,走在前面的神甫就向另外两个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在石头后藏起来.藏好后,三人仔细看那人在干什么.小伙子上身穿一件棕褐色双兜短斗篷,一条白毛巾把斗篷紧紧地束在身上;下身着棕褐色呢裤和裹腿,头戴一顶褐色帽子.裹腿裹住了半条肯定也是白石膏一般的腿.小伙子洗完他的纤秀的脚,从帽子下面拿出头巾,把脚擦干了.他抽头巾时抬了一下头,大家这才看见他无比美貌.卡德尼奥对神甫低声说道:
  "这个人如果不是卢辛达,那就不是凡人,是仙人."
  小伙子把帽子摘下来,向两侧甩了甩,头发开始散落下来,那潇洒的样子,连太阳看见了都会嫉妒.这时大家这才看清那个貌似小伙子的人竟是个娇嫩女子.神甫和理发师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卡德尼奥若不是早就认识了卢辛达,也大开眼界了.卡德尼奥认定,只有卢辛达才能与之媲美.那女人长长的金色秀发不仅遮住了她的背部,而且遮盖了她全身;若不是下面还露出两只脚来,完全可以说她的身体的所有部分都看不见.这时,她用手拢了拢头发.如果说她的两只脚像两块白玉,那么她的两只手就像两块密实的雪块.三人见了都赞叹不已,而且都想知道她是谁了.
  三人认为该露面了.他们刚刚站起来,那漂亮的女子就抬起了头.她用双手拨开眼前的头发,看是什么东西发出了动静.她一看见是三个人,就赶紧抓起身旁一包像是衣服的东西,慌慌张张地想要逃走.可是没跑出几步,她的细嫩双脚就再也忍受不了地上的乱石,跌倒在地上.三个人见状来到她面前.神甫首先开口说:
  "站住,姑娘,不论你是谁,我们都乐意为你效劳.你没有必要逃跑.你的脚受不了,我们也不会让你跑掉."
  姑娘惊慌失措,一言不发.三个人走过去.神甫拉着她的手,说:
  "姑娘,你想用服装来掩饰的东西,你的头发却把它暴露了.很明显,你这么漂亮,却打扮得如此不相称,来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原因一定非同小可.幸喜我们现在找到你了,即使不能帮你解决什么困难,至少可以给你一些忠告.人只要活着,就不应该拒绝别人的善意劝告,任何困难也不会大到让人拒绝劝告的地步.因此,我的小姐或少爷,或者随便你愿意当什么,别因为我们发现了你而吓得惊慌失措.给我们讲讲你的情况吧,不论它是好是坏,看看我们这几个人或者其中某个人能否为你分担些不幸."
  神甫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个乔装打扮的姑娘只是痴迷地看着他们,嘴唇不动,一句话也没说,就像一个乡下人突然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稀世之物一样.后来,神甫又讲了些同样内容的话,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口说:
  "看来这荒山野岭并非我的藏身之地,这披散的头发也不允许我说假话了.我现在再继续装扮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倘若你们相信我,我可以告诉你们,我这样做主要是出于礼貌,倒不是为了其它什么原因.诸位大人,我感谢你们愿意帮助我,也正因为如此,我应该满足你们的各种要求.不过我担心,我的不幸不仅会让你们对我产生同情,而且还会使你们感到难过,因为你们找不到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安慰我.尽管如此,为了不让你们对我的品行产生怀疑,我把我本来想尽可能隐瞒的事情告诉你们吧.不然,你们已经认出我是女人,而且年纪轻轻,孤身一人,又是这身打扮,无论是加起来或者仅只其中一项,都足以使我的名声扫地了."
  这个女人很美丽,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而且语调轻柔,使三个人不仅欣赏她的美貌,而且对她的机敏赞叹不已.三个人再三表示愿意帮助她,并且再次请求她讲自己的事.那女人也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穿上鞋,把头发拢好,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三个人在她周围坐好,她强忍住眼泪,声音平缓清晰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在安达卢西亚,有一块领地是一位公爵的,他在西班牙可算得上是个大人物了.公爵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继承了公爵的领地,似乎也继承了公爵的良好品行.小儿子继承了什么我倒不知道,反正贝利多的背信弃义和加拉隆的奸诈他都学会了.我的父母是公爵的臣民.父母虽然门第卑微,但是很富裕.假如他们的门第能与他们的财产匹配,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我也不用害怕自己落到这种境地了.大概,我命运不佳就是由于我没有出生于豪门贵族吧.父母的门第既没有低贱到自惭卑微的地步,也没有高贵到让我否认我的不幸就是因为家世贫寒的程度.总而言之,他们是农夫,是平民,与那些臭名昭著的血统没有任何联系,就像人们所说的,是老基督徒了.他们生财有道,理财有方,逐渐获得了绅士的名声.不过,他们最大的财富就是有我这个女儿.父母很喜欢我,而且仅有我这么一个继承人,可以说我是个倍受父母宠爱的孩子.他们对我奉若神明,把我当作他们老年的依靠,所有的事都同我商量,从我的需要出发,我总是能随心所欲.
  "同时,我还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是他们财富的管家.雇用和辞退佣人,播种和收割多少,都得经过我手.还有油磨.酒窖.大大小小的牲口和蜂箱都由我来管.一言以蔽之,凡是一个像我父亲这样富有的农夫可能拥有和已经拥有的一切,都由我管.我成了女管家,女主人.我很乐意管,他们也高兴让我管,愿意得没法再愿意了.我每天给领班.工头和佣人们派完活,就做些姑娘该做的事情,比如针线活.刺绣.纺织等等.有时候为了活跃丰富一下精神,我还读点我喜欢的书,弹弹竖琴.根据我的体会,音乐可以调节紧张的精神生活,减轻人的精神负担.这就是我在我父母家里的生活情况.我特别提到这些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或者让你们知道我是富人家的女儿,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从那样优裕的生活环境落到现在这种不幸的状况,责任不在我.
  "我就这样天天忙忙碌碌,而且深居简出,简直像个道士,我觉得除了家里的佣人,没有人能看见我.因为我去做弥撒的时候总是去得很早,而且有母亲和几个女佣陪伴,得严严实实,走路也规规矩矩,眼睛几乎只看得见脚下的那点地方.虽然如此,费尔南多爱情的眼睛,最好说是淫荡的眼睛,简直像猞猁一样敏锐,还是发现了我.这人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位公爵的小儿子."
  一听到费尔南多这个名字,卡德尼奥的脸骤然变色,并且开始冒汗.神甫和理发师都注意到了卡德尼奥脸上的变化,担心他这时又犯起他们听说他常犯的疯病来.不过,卡德尼奥仅只是脸上冒汗.目光呆滞而已.他紧紧盯着那个农家女,思索她究竟是谁.可是那个姑娘并没有注意到卡德尼奥的这些变化,继续讲道:
  "他后来对我说,他还没认清我的模样就已经坠入了情网,他以后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这点.不过为了尽快讲完我的故事,不过多地回溯我的不幸,我就别再讲费尔南多是如何费尽心机,向我表示了他的心愿,他又如何买通了我家里的人,向我所有的亲戚送礼了吧.我家那时每天白天都热热闹闹,夜晚音乐搅得大家谁也睡不了觉.还有那些情书,简直不知是怎样到我手里的,尽是没完没了的山盟海誓.他的这些做法不但没有打动我,反而叫我心肠更硬了,仿佛他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他搞这些活动,是为了实现他的目的,但结果却恰恰相反.倒不是我觉得费尔南多风度不够,也不是觉得他殷勤过分了.被这样一位高贵的小伙子倾慕,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看到他那些情书上的满纸恭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在这方面,我觉得女人即使再丑,也愿意听别人说我们漂亮.只是我的品德和我父母对我的劝告是我对他的这些做法很使反感.父母完全了解费尔南多的目的图,因为他满不在乎地到处张扬.
  "父母常常对我说,我的品行涉及到他们的名誉,他们要我注意到我同费尔南多之间的差距.从这儿完全可以看出他们考虑的是他们的好恶,而不是我的利益.当然,这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说,如果我愿意设法让他放弃其非分追求,他们愿意以后把我嫁给我喜欢的任何人,不管是我们那儿还是附近的大户人家.凭我家的财产和我的好名声,这是完全可以就做到的.既然父母这样允诺我,又讲了许多道理,我自然坚守童贞,从没有给费尔南多回过任何话,不让他以为有实现企图的希望,更何况这本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大概把我的这种自重看成是对他的蔑视了,也大概正因为如此,他的淫欲才更旺.我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对我的追求.假如这是一种正当的追求,你们现在也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了,我也就没有机会给你们讲这件事了.总之,费尔南多知道了我父母准备让我嫁人,让他死了这条心,至少知道我父母让我防着他.这个消息或猜疑使他做出一件事来.那是在一个晚上,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同我的一个侍女在一起.我把门锁好,如果万一有什么疏忽,我的名声就会受到威胁.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也想象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我这么小心防范,在那寂静的夜晚,他竟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他的目光令我心慌意乱,眼前一片漆黑,舌头也不会动了.我没有力量喊叫,我觉得他也不会让我喊出来.他走到我面前,把我搂在怀里.我当时心慌意乱,根本无力保护自己.他开始对我说话.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把谎话编得跟真话似的.
  "那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想用眼泪来证实他的话,用叹息证明他的诚意.可怜的我孤陋寡闻,不善于应付这种情况,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开始以假当真了.不过,他并没有能通过怜悯.眼泪和叹息打动我.稍稍镇定之后,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竟然有勇气对他说:'大人,我现在就在你怀里,可我即便被一头野狮搂抱着,如果要我做出或说出损害我贞洁的事才肯放开我,无论是怎样做或怎样说,我还是不会答应的.所以,尽管你已经把我的身子搂在你怀里,我仍然坐怀不乱.假如你想强迫我再走下去,你就会看到你我的想法有多么不同.我是你的臣民,可并不是你的奴隶.你的高贵的血统不能也不该让你有权力蔑视我的出身.你是主人,是贵族,应该受到某些尊重.我是农妇,是劳动者,也应当受到尊重.你的力气不会对我产生任何作用,你的财产在我眼里毫无价值,你的话欺骗不了我,你的眼泪和叹息也不会打动我的心.倘若我刚才说的这些东西有一样出现在我父母同意做我丈夫的那个人身上,而且他合我意,我顺他心,因为那是光明正大的,我即使没有兴趣,也会心甘情愿地把你现在想强求的东西给他.我的这些话就是想说明,除了我的合法丈夫,谁也别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那个负心的贵族说:'如果你考虑的仅是这个,美丽无比的多罗特亚(这是我这个不幸者的名字),我现在就和你拉手盟誓,让洞察一切的上天和这座圣母像作证.,"
  卡德尼奥一听说她叫多罗特亚,又开始不安起来,他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但是他并没有打断她的话,想看看事情的结局,事实上,他对此几乎了如指掌.卡德尼奥说:
  "你叫多罗特亚,小姐?我也听说过一个同样的名字,而且她的遭遇也许和你很相象.请你继续讲下去,呆会我再给你讲,肯定会让你既害怕又伤心."
  多罗特亚听到卡德尼奥的话,又见他破衣怪样,就说,假如他知道有关这个姑娘的事就告诉她.假如命运还给她留下了一点美好东西的话,那就是她有能够承受任何突如其来的灾难的勇气.她觉得自己经历的痛苦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假如事实真如我想象的那样,小姐,"卡德尼奥说,"我会把我想的这件事情告诉你,但下面还有机会,现在说出来对你我都没必要."
  "那就请便吧."多罗特亚说,"我接着讲的就是费尔南多捧着我房间里的一座圣像,把它当作证婚物,信誓旦旦地说要做我的丈夫.不过他还没说完,我就告诉他,让他再仔细考虑一下.还有,他父亲看到他娶了个自己管辖下的农家姑娘,一定会很生气的,叫他不要为了我的容貌而冲动一时.因为这点并不足以让他为自己开脱.假如他出于对我的真爱,真对我好,就应该尊重我的意志,尊重我的人格.不般配的婚姻并不幸福,而且很快就不会美好如初了.刚才说的这番话我都对他讲了,此外还说了许多话,我都忘记了.可是这些都不能让他放弃自己的企图,就好比一个人本来就不准备付款,所以他签约时并无担心一样.
  "这时候,我自言自语了几句:'我肯定不是第一个通过联姻爬到贵族地位的女人,费尔南多也不是第一个被美貌或盲目的热情所驱使,结成了与自己贵族身份极不匹配的姻缘的男人.如果命运给我提供了这个机会,我完全可以获得这个荣誉.即使他在实现了自己的目的之后,没有对我继续表现出他的热情,在上帝面前我还是他的妻子.如果我轻蔑地拒绝了他,最后他也会使用不其它的手段,使用暴力,那样我还会丢人现眼,还得为我根本没有责任的罪孽替自己辩解.我怎么能让我的父母和其他人相信,这个男人是没有经允许就进了我的房间呢?
  "这些要求和后果我顷刻之间全都考虑过了,而且它们开始对我产生了作用,并且最终导致了我的失身,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费尔南多信誓旦旦,以圣母像为证,泪流满面,还有他的气质相貌,再加上各种真情的表示,完全可以俘虏一颗像我这样自由纯真的心灵.我唤来我的侍女,上有天,下有她为证,费尔南多再次重复了他的誓言.除了他刚刚说过的那些誓言,又补充了新的神圣誓言为证.他说如果不履行这些的诺言,将来会受到各种诅咒.他的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叹息也更深重了.尽管我不同意,可是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我的侍女后来又退出去了.最终我失去了童贞,然而他最终背叛了我.
  "我没想到费尔南多让我遭到不幸的那个夜晚会那么快来临,而他在心满意足之后,最大的愿望却是避免人们在那儿见到他.费尔南多想急于离开我.原来是我的侍女设法把他带进来的,这时又是她在天亮之前把他带回了街上.他离开我的时候,虽然不再像来时那样急切了,但还是让我放心,说他一定会履行诺言.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还掏出一个大戒指,套在了我手上.
  "他走了以后,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喜是忧.不过我可以说,我已心慌意乱,思绪万千,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精神恍惚,没有勇气或者说没想起来同我的侍女争吵,责备她竟敢背着我悄悄把费尔南多带进我的房间,因为已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还没有拿准.临走时,我告诉费尔南多,他可以照他那天晚上可以再来的路线,以后晚上再来找我,因为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直到某一天他愿意把这件事公诸于众.但他只是第二天晚上来了一次,以后一个多月,无论在街上还是在教堂,我都再也没有见过他.我苦苦寻找,因为我知道他就在镇上,而且常去打猎.他很喜欢打猎.
  "那些日子,我心里非常苦闷和害怕.我知道自己开始怀疑费尔南多了.我对侍女的胆大妄为也开始责怪,而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责备过她.我知道自己是在强忍眼泪,强作欢颜,以免父母亲问我为何不高兴,我还得说谎应付他们.
  "不过这些很快就结束了.如果一个人的尊严受到损害,不再顾及面子,他就会失去耐心,让自己的内心思想昭然于天下.原来过了不久,我听说费尔南多在附近一个城市同一个品貌俱佳的姑娘结了婚.姑娘的父母有地位,但不是很富裕,仅凭嫁妆是攀不上这门高亲的.听说她叫卢辛达,在他们的婚礼上还出现了一些怪事."
  卡德尼奥一听见卢辛达的名字,就禁不住耸起肩膀,咬紧嘴唇,蹙紧眉头,眼睛里差点流出眼泪.不过,他还是听着多罗特亚继续讲下去:
  "我听到这个悲伤的消息后,并没有心寒,而是怒火中烧,差一点儿跑到大街上去大叫大嚷,把他对我的背叛公之于众.后来我的愤怒又转变为一种新的想法,而且我当晚就付诸于实践了.我穿上这身衣服,这是一个雇工给我的衣服,他是我父亲的佣人.我把我的不幸告诉了他,让他陪我到我的仇人所在的城市去.他起初对我的大胆设想大加指责,可是看我主意已定,就同意陪我去,还说哪怕是陪我到天涯海角.后来,我在一个棉布枕套里藏了一套女装和一些珠宝与钱,以防万一,然后就在那个寂静的夜晚,背着那个背叛我的侍女,同那个雇工一起出门上了路,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想,事实既然已经无法改变了,但我得让费尔南多跟我讲清楚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我们走了两天半,到了我们想要去的地方.一进城,我就打听卢辛达父母的家在哪儿.我刚问了一个人,他就告诉了我,而且比我想知道的还多.他告诉了我卢辛达父母家的地址以及在卢辛达婚礼上发生的事情.那件事在城里已经众所知,而且闹得沸沸扬扬.那人告诉我,费尔南多同卢辛达结婚的那天晚上,卢辛达说'愿意,做费尔南多的妻子之后,立刻晕了过去.她的丈夫解开她的胸衣,想让她透透气,结果却发现了卢辛达亲手写的一张纸条,说她不能做费尔南多的妻子,因为她已经是卡德尼奥的人了.那人告诉我,说卡德尼奥是同一城市里的一位很有地位的青年.她说'愿意,做费尔南多的妻子,只是不想违背父命."反正纸条上的话让人觉得她准备一举行完结婚仪式就自杀,而且还说了她为何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后来,人们从她的衣服的不知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把匕首,证实了纸条上说的那些话.费尔南多看到这些,觉得卢辛达嘲弄蔑视了他.卢辛达还没醒过来,他就拿起从卢辛达身上发现的那把匕首向卢辛达刺去.要不是卢辛达的父母和其他在场的人拦住他,他就真的刺中卢辛达了.听说后来费尔南多不见了,卢辛达第二天才醒过来,并且告诉父母,自己实际上已经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卡德尼奥的妻子.我还知道,举行婚礼仪式时卡德尼奥也在场.他看见卢辛达结了亲,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绝望之余,他离开了那座城市,临走之前还留下一封信,信上说卢辛达伤害了他,还有他要到一个人们见不到他的地方去.
  "这件事在城里已经户户皆知,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后来听说卢辛达从父母家出走了,满城都找不到她,人们议论得更厉害了.卢辛达的父母都快急疯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她.我听说的这些话又重新给我带来了希望,觉得虽然没有找到费尔南多,也总比找到一个结了婚的费尔南多好.我认为事情还有挽回的希望,觉得大概是老天阻止他第二次成亲吧,让他认识到他应该对第一次成亲负责,让他意识到他是个基督教徒,应该对社会习俗承担义务,更要对自己的灵魂承担义务.我还想入非非,用不存在的安慰来安慰自己,用一些渺茫黯淡的希望给自己已经厌烦了的生活增添乐趣.
  "我虽然到了城里,但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没找到费尔南多,却听说有个公告,说谁若是能找到我,将得到重赏,并且公布了我的年龄和这身衣服的特征.人们认为我是被那个雇工从父母家拐走的,我觉得这回丢尽了脸.我出走本来就很丢人,现在又加上是私奔,本来很好的想法竟变成了这么卑贱的事情.我一听说公告的事,就带着那个雇工出了城.这时,那个原来表示忠实于我的雇工也开始犹豫了.那天晚上我们怕被人找到,就躲进了山上隐秘处.人们常说祸不单行,逃出狼窝又进了虎口,我就遭遇到了这种情况.那个雇工本来挺好,忠实可靠,可现在他见我处于这种状况,竟趁机向我求欢.他不顾廉耻,无视上帝,不尊重我,并不是我的美貌刺激了他,而是他自己邪念横生.他见我严辞拒绝,便不再象原来那样,靠软的得逞,而是开始对我来硬的.
  "然而正义的老天很少或从未放弃主持正义.老天助我,尽管我力气很小,却没费多少劲就把他推下了悬崖,也不知他最后是死还是活.然后,我又怕又累,赶紧跑到这山上,心里只想快躲进山里,以免父亲和那些帮助他的人找到我.就这样我不知在山里过了几个月,后来碰见一个牧羊人,他把我带到这座山深处的一个地方给他帮工.这段时间我一直给他放牧,为的是常待在野外,藏住我这长头发.没想到,这回暴露了.
  "但是,我的用意和打算并没能起到什么作用.后来那个牧羊人发现我并不是男人,就同我那个雇工一样产生了邪念.命运不会总是帮助我,我也不是总能碰到悬崖,就像对我的雇工那样,把我的雇主推下去.最后我还是离开了他,再次藏进大山深处,省得同牧人较劲或求饶.我的意思是,我又重新躲藏起来,寻找一个可以毫无顾忌地叹息流泪,乞求老天同情我的不幸,指引我摆脱苦难的地方,要不就让我独自生活在这荒山野岭,让人们忘记这个被当地和外乡人无辜议论的可怜人吧."       

  第 二 十 九 章  匠心妙计使我们的多情骑士摆脱了苦修行
  "各位大人,这就是我真实的悲惨故事.现在你们看到了,也该认识到了,我有充分的理由唉声叹气,终日以泪洗面,尽情宣泄我的悲痛.你们仔细想想我不幸的程度,就会知道,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因为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我只请求你们做一件事,这件事对于你们来说轻而易举,而且义不容辞,那就是告诉我,我应该躲到何方去了此一生,而且不再害怕被那些寻找我的人发现.虽然我知道父母很爱我,肯定会热情地欢迎我,但只要一想到面对他们,我就羞愧难当.我已经不是他们所希望的那样贞洁了,所以我宁愿远离他乡,永远不让他们见到我,我也不愿意再看到他们."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话,脸上蒙罩了一种从内心感到痛苦和惭愧的神情.几个人听她讲述了自己的不幸之后,深感同情和惊讶.神甫刚想安慰开导她几句,可是卡德尼奥却抢先说道:
  "姑娘,你就是那位富人克莱纳尔多的独生女儿,美丽无比的多罗特亚?"
  多罗特亚听到有人提起她父亲的名字,颇感意外,尤其奇怪提到他父亲名字的人竟是个落魄的平民,卡德尼奥的破衣烂衫清楚地证明了这点.于是多罗特亚问他:
  "你是什么人,兄弟?你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刚才我讲述自己不幸的时候,一直没有提到我父亲的名字."
  "我就是那个你刚才讲到的被卢辛达称为未婚夫的那个失意人."卡德尼奥说,"我就是倒霉的卡德尼奥.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那个坏蛋,也把我坑到了这种地步.你看看我衣衫褴褛,衣不蔽体,得不到真情安慰.更甚者,我的神志已经失常,只有在老天开眼的时候,才会让我清醒一段时间.多罗特亚,就是我曾目睹费尔南多的阴谋得逞,就是我听到卢辛达说她'愿意,做唐费尔南多的妻子,就是我在卢辛达晕倒时,连去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也没有看她身上的那张纸条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不幸同时发生,我的灵魂简直承受不了.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她家,只给一位客人留了一封信,请他把信交到卢辛达手里.我来到这荒山野岭,打算在此了结一生.从那时开始,我开始厌恶生活,仿佛它是我的不共戴天之人.
  "不过命运并不想剥夺了我的生命,它只是剥夺我的正常神志,这大概是为了让我有幸在此碰到你.我觉得,如果你刚才讲的都是真话,也许老天还为咱们俩安排了不幸中的万幸.既然卢辛达是我的,她不能同费尔南多结婚,而费尔南多又是你的,不能同卢辛达结婚,这些卢辛达已经明确讲过,咱们完全可以希望老天安排物归原主.这本是命中注定,无可变更的.我们或许可以从这并不遥远的希望里得到些安慰,这并不是胡思乱想.我请求你,小姐,振奋精神,重新选择.现在我已另有安排,使你得到好运.我以勇士和基督徒的名义发誓,一定会照顾你,一直到你回到费尔南多身边.假如讲道理不能让费尔南多认识到他对你的责任,我就要行使我作为男士的权利,为他对你的无礼,名正言顺地向他挑战,而且丝毫不考虑他与我的个人恩怨.我的仇留给老天去报,我在人间只为你雪恨."
  听了卡德尼奥的话,多罗特亚不胜惊喜.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感谢卡德尼奥,就想去吻他的脚,可卡德尼奥不允许.神父这时出来解围,他同意卡德尼奥的说法.另外,他还特别请求并劝说他们,同他一起回乡,这样可以补充一些必需的物品,还可以计议一下如何才能找到费尔南多,或把多罗特亚送到她父母那儿,或者还有其它更好的办法.
  卡德尼奥和多罗特亚对此表示感谢,并接受了神甫的建议,理发师本来一直在旁边保持沉默,现在也像神甫一样十分友好地表示,只要是对他们有利的事,都愿意效劳.理发师还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下他和神甫来此的原因,以及唐吉诃德如何莫名其妙地发疯,他们如何在此等待唐吉诃德的侍从,而他已经去找唐吉诃德了.卡德尼奥忽然想起,他似乎在梦中同唐吉诃德争吵过一回,于是就把这件事对大家说了,但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争吵.
  这时忽听有人叫喊,他们听出是桑乔的声音.原来是桑乔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了,所以喊了起来.大家走了出来,迎面碰到了桑乔.桑乔说已经找到了唐吉诃德,他身着单衣,面黄肌瘦,饿得半死不活,嘴里还在唉声叹气地念叨着杜尔西内亚.桑乔已经告诉唐吉诃德,杜尔西内亚叫他离开那个地方,到托博索去,杜尔西内亚在那儿等着他.可是唐吉诃德回答说,如果不干出些像样的事业来,他绝不去见杜尔西内亚.如果这样下去,唐吉诃德就当不成国王了,而这本是他份内之事.而且,他连大主教也当不成了,他至少应该当个大主教.因此,桑乔让大家看看怎样才能把唐吉诃德引出来.神甫说不要着急,不论唐吉诃德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把他从那儿弄出来.
  然后,神甫向卡德尼奥和多罗特亚讲述了他和理发师原来商量的解救唐吉诃德的方法,说至少得把他弄回家去.多罗特亚说,要扮成落难女子,她肯定比理发师更合适,而且她这儿还有衣服,会扮得更自然.她让大家把这事儿交给她,她知道应该如何做,原来她也读过许多骑士小说,知道落难女子向游侠骑士求助时该是什么样子.
  "不过,现在最需要的是行动起来."神甫说,"我们肯定是遇上好运了,真是没有料到,这样你们的事情还有挽回的希望,我们的事情也方便多了."
  多罗特亚立即从她的枕套里拿出一件高级面料的连衣裙和一条艳丽的绿丝披巾,又从一个首饰盒里拿出一串项链和其它几样首饰,并且立即就戴到身上,变得像一位雍容华贵的小姐了.她说这些东西都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以防万一有用,但直到现在才有机会用它们.大家都觉得她气度非凡.仪态万方和绰约多姿,更认为费尔南多愚蠢至极,竟抛弃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子.不过,最为感叹的是桑乔,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孩子,事实的确是如此.桑乔急切地问神甫,这位美丽的姑娘是谁,到这偏僻之地干什么来了.
  "桑乔朋友,这位的姑娘,是伟大的米科米孔王国直系男性的女继承人."神甫说,"她来寻求你主人的帮助.有个恶毒的巨人欺负了她.你主人是个优秀骑士的名声已经四海皆知,因此她特意慕名从几内亚赶来找他."
  "找得好,找得妙!"桑乔说,"如果我的主人有幸能为你效劳,把刚才说的那个巨人杀了,那就更好了.只要那个巨人不是鬼怪,我的主人找到他就可以把他杀了.对于鬼怪,我的主人就束手无策了.我只想求您一件事,神甫大人,就是劝我的主人不要做大主教,这是我最担心的.请您劝他同这位公主结婚,这样他就当不成大主教了,就得乖乖地到他的王国去,这就是我的最终目的.我仔细考虑过了,按照我的打算,他当主教对我不利.我已经结婚了,在教会也无事可做.我有老婆孩子,要领薪俸还得经过特别准许,总是没完没了.因此,大人,这一切全看我的主人是否与这位公主结婚了.到现在我还没问小姐的芳名,不知应该怎样称呼她呢."
  "你就叫她米科米科娜公主吧,"神甫说,"她的那个王国叫米科米孔,她自然就得这么称呼了."
  "这是自然的,"桑乔说,"我听说很多人都用他们的出生地和家族为姓名,叫什么阿尔卡拉的佩德罗呀,乌韦达的胡安呀,以及巴利阿多里德的迭戈呀.几内亚也应该一样,公主就用她那个王国的名字吧."
  "应该这样,"神甫说,"至于劝你主人结婚的事,我一定尽力而为."
  桑乔对此非常满意,神甫对他头脑如此简单,而且同他的主人一样想入非非感到非常震惊,他居然真的以为他的主人能当上国王呢.
  这时,多罗特亚已经骑上了神甫的骡子,理发师也把那个用牛尾巴做成的假胡子戴好了.他们让桑乔带路去找唐吉诃德,并且叮嘱他,不要说认识神甫和理发师,因为说不认识他们对于让他的主人去做国王起着决定性作用.神甫和卡德尼奥没有一同去.他们不想让唐吉诃德回忆起他以前同卡德尼奥的争论,神甫也没有必要露面,因此他们让其他人先走,自己在后面慢慢步行跟随.神甫不断地告诉多罗特亚应该如何做.多罗特亚让大家放心,她一定会像骑士小说里要求和描述的那样,做得一模一样.
  他们走了不到一西里远,就发现了在乱石中间的唐吉诃德.他现在已经穿上了衣服,但没有戴盔甲.多罗特亚刚看见唐吉诃德,桑乔就告诉她,那就是他的主人.多罗特亚催马向前,跟上了走在前面的大胡子理发师.他们来到唐吉诃德眼前,理发师从骡子上跳下来,伸手去抱多罗特亚,多罗特亚敏捷地跳下马,跪倒在唐吉诃德面前.唐吉诃德叫她起来,可是她坚持不起来,嘴里说道:
  "英勇强悍的勇士啊,您若不答应慷慨施恩,我就不起来.这件事有利于提高您的声望,同时也有助于我这个忧心忡忡.受苦受难的女孩子.太阳若有眼,也不会视而不见的.如果您的臂膀真的像您的鼎鼎大名所传的那样雄健有力,您就会责无旁贷地帮助这位慕名远道而来.寻求帮助的少女."
  "美丽的姑娘,"唐吉诃德说,"你如果不站起来,我就不回答你的话,也不会听你说有关你的事."
  "如果您不先答应帮助我,大人,我就不起来."姑娘万分痛苦地说.
  "只要这件事不会有损于我的国王.我的祖国和那个控制了我的心灵与自由的心上人,我就答应你."唐吉诃德说.
  "决不会有损于您所说的那些,我的好大人."姑娘悲痛欲绝地说.
  这时桑乔走到唐吉诃德身旁,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道:
  "您可以帮助她,大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是去杀死一个大个子.这个恳求您帮助的人是个高贵的米科米科娜公主,是埃塞俄比亚的米科米孔王国的女王."
  "不管她是谁,"唐吉诃德说,"我都要奉行我的原则,遵照我的义务和良心办事."唐吉诃德又转向少女说,"尊贵的美人,请起,我按照你的要求帮助你."
  "我的要求就是,"姑娘说,"劳您大驾,随同我到我带您去的地方,并且答应我,在为我向那个违背了人类所有神圣权利.夺走了我的王国的叛徒报仇之前,不要再穿插进任何的冒险活动,不要再答应别人的其它要求."
  "就这么办,"唐吉诃德说,"姑娘,从今天开始,你完全可以抛弃你的忧伤和烦恼,使你已经泯灭的希望得以恢复.有上帝和我臂膀的帮助,你很快就可以重建你的王国,重登你的古老伟大国家的宝座,尽管有些无赖想反其道而行之."
  可怜的姑娘坚持要吻唐吉诃德的手,可唐吉诃德毕竟是谦恭有礼的骑士,他无论如何也不承许吻他的手.他把姑娘扶起来,非常谦恭有礼地拥抱了一下姑娘,然后吩咐桑乔查看一下罗西南多的肚带,再给他披戴上甲胄.桑乔先把那像战利品一般挂在树上的甲胄摘了下来,又查看了罗西南多的肚带,并且立即为唐吉诃德披戴好甲胄.唐吉诃德全身披挂好,说:
  "我们以上帝的名义出发吧,去帮助这位尊贵的小姐."
  理发师还跪在地上呢.他强忍住笑,还得留意别让胡子掉下来.胡子若是掉下来,他们的良苦用心就会落空.看到唐吉诃德已经同意帮忙,并且立刻准备启程,他也站起来,扶着他的女主人的另一只手,同唐吉诃德一起把姑娘扶上了骡子.唐吉诃德骑上了罗西南多,理发师也上了自己的马,只剩下桑乔还得步行.桑乔于是又想起了丢驴的事,本来这时他正用得着那头驴.但是,这时桑乔走得很带劲,他觉得主人已经上了路,很快就可以成为国王了,因为他估计主人肯定会同那位公主结婚,至少也能当上米科米孔的国王.可是,一旦想到那个王国是在黑人居住的土地上,他又犯愁了,那里的臣民应该也都是黑人吧.但他马上就想出了解决问题办法,自语道:"那些臣民都是黑人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把他们装运到西班牙去卖掉,人们会付给我现金,我用这些钱可以买个官职或爵位,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不过别犯糊涂,你还没能力掌握这些东西呢,把三万或一万废物都卖出去可不容易.上帝保佑,我得不分质量好坏,尽量把他们一下子全都卖出去,把黑的换成白的或黄的.看我,又犯傻了."他越想越高兴,已经忘了步行给他带来的劳累.
  躲在乱石荆棘中的卡德尼奥和神甫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们不知道如何同他们会合才合适.还是神甫足智多谋,立刻想出了一个应付的办法.神甫从一个盒子里拿出剪刀,把卡德尼奥的胡子迅速剪掉,又把自己的棕色外套给他穿着上,再递给他一件黑色短斗篷,自己只穿裤子和坎肩.这时卡德尼奥已判若两人,连他自己对着镜子也认不出自己了.他们这样收拾的时候,前面的人已经走出很远,他们很快就到了大路上.那个地方的乱草杂石很多,骑马还不如走得快.他们来到山口的平路上时,唐吉诃德那一行人就出现了.神甫认真端详着,装成似曾相识的样子.看了好一会儿,神甫才伸出双臂,大声喊道:
  "骑士的楷模,我的老乡,曼查的唐吉诃德,耿介之士的精英,苦难人的保护神和救星,游侠骑士的典范,我终于找到你了."
  神甫说完就跪着抱住唐吉诃德左腿的膝盖.唐吉诃德耳闻目睹了那个人的言谈举止,不禁一惊.他仔细看了看,终于认出了神甫,于是,他慌慌张张地使劲要下马,但是神甫不让他下马.于是,唐吉诃德说:
  "请您让我下来,教士大人,我骑在马上,而象您这样尊贵的人却还站在地上,实在不合适."
  "这我无论如何也不允许,"神甫说,"请您仍然骑在您的马上吧.因为您骑在马上,可以完成当今最显赫的业绩和最大的冒险.而我呢,只是个不称职的教士,与您同行的几位都骑着马,只要你们不嫌弃,随便让我骑在某一位所骑的马的臀部就行了.我会觉得我如同骑着一匹飞马,或者是那个著名摩尔人穆萨拉克曾经骑过的斑马或骠马.穆萨拉克至今还被魔法定在扎普鲁托附近的苏莱玛山上哩."
  "这样我也不会同意."唐吉诃德说,"不过我知道,我的这位公主会给我面子,让她的侍从把骡子让给您.他坐在骡臀上应该是可以的,只要他的骡子受得了."
  "我觉得能够受得了,"公主说,"且我还知道,不必吩咐,我的侍从就会把骡子让给您.他非常有礼貌,肯定不会让一位神甫走路而自己却骑在骡子上."
  "是这样的."理发师回答.
  理发师马上从骡子背上跳了下来,请神甫骑到鞍子上.神甫也不多推辞.而理发师则骑在骡子的臀部上.这下可糟糕了,因为那是一匹租来的骡子.只要说是租来的,就知道好不了.骡子抬起两只后蹄,向空中踢了两下,这两下如果踢在理发师的胸部或者头上,他肯定会诅咒魔鬼让他来找唐吉诃德.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吓得跌倒到地上,稍不留意,竟把胡子掉到了地上.理发师见胡子没有了,便连忙用两手捂住脸,抱怨说摔掉两颗牙齿.
  唐吉诃德见侍从的胡子掉了下来,离脸那么远,却连一点血也没有,就说:
  "上帝呀,这简直是个奇迹!胡子竟能从脸上脱落下来,就象是故意弄的一样!"
  神甫见事情有可能败露,便赶紧拾起胡子,走到那个仍在大声呻吟的尼古拉斯师傅旁边,把他的脑袋往胸前一按,重新把胡子安上,还对着他念念有词,说是大家马上会看到,那是某种专门粘胡子用的咒语.安好胡子后,神甫走开了,便见理发师的胡子完好如初.唐吉诃德见了惊诧不已.他请求神甫有空时也教教他这种咒语.他觉得这种咒语的作用远不止粘胡子用,它的用途应该更广泛.很明显,如果胡子掉了,一定会露出满面创伤的肉来.所以,它不仅能粘胡子,而且什么病都可以治.
  "是这样的."神甫说,并且答应唐吉诃德,一有机会就教给他制作的方法.
  于是大家商定,先让神甫骑上骡子,走一段路后,三个人再轮流交换,直到找到客店.三个骑马人是唐吉诃德.公主和神甫.三个步行的人是卡德尼奥.理发师和桑乔.于是唐吉诃德对公主说:
  "我的小姐,无论您把我们带到任何地方去,我都愿意跟随."
  还没等她回答,神甫就抢着说道:
  "您想把我们带到什么王国去呀?是不是去米科米孔?估计是那儿吧,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其它什么王国."
  姑娘立即明白了应该怎样回答,于是她说:
  "是的,大人,就是要去那个王国."
  "如果是这样,"神甫说,"那就得经过我们那个镇,然后您得转向卡塔赫纳,在那儿乘船.假如运气好,风平浪静,没有暴风雨,用不了几个年头,就可以看到宽广的梅奥纳湖,或者叫梅奥蒂德斯湖了,接着再继续走一百多天,就到您的王国了."
  "您记错了,我的大人,"姑娘说,"我从那儿出来还不到两年,并且从来没有遇到过那样的好天气.尽管如此,我还是见到了我仰慕已久的曼查的唐吉诃德.我一踏上西班牙的土地,就听说了关于他的事迹.这些事迹促使我来拜见这位大人,请求他以他战无不胜的臂膀为我主持公道."
  "不要再说恭维话了,"唐吉诃德说,"我反对听各种各样的吹捧.虽然刚才这些并不是吹捧,它还是会玷污我纯洁的耳朵.我现在要说是,我的公主,我的勇气时有时无.无论我是否有勇气,我都会为您尽心效力,直到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个问题可以以后再说,我现在只请求神甫大人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冒冒失失地只身一人到此,也没带佣人,简直把我吓了一跳."
  "我简短地讲一下."神甫说,"您知道,唐吉诃德大人,我和理发师朋友尼古拉斯师傅去塞维利亚收一笔钱.那笔钱是我的一位亲戚很多年以前从天府之国给我寄来的.数目不算小,大概有六万比索,不得了啊.昨天,我们在这个地方忽然遇上了四个强盗.我们被洗劫一空,连胡子都被抢走了.胡子被抢走了,我就劝理发师安个假胡子.还有这个小伙子,他的胡子跟新的一样.好就好在这一带人们都说,袭击我们的强盗是些苦役犯.听说他们就是在这个地方被一个人释放的.那个人非常勇敢,虽然差役和捕快们反对,他还是把所有苦役犯都放了.这个人精神肯定不正常,要不就是和那些人一样是个大坏蛋,或者是个没心肺的人,因为他要把狼放进羊群,把狐狸放进鸡窝,把苍蝇放进蜜里.他辜负了正义的期望,违背了国王和上帝的意志,违反了他们的神圣命令.因此我说,他放了那些苦役犯就是放虎归山,给圣友团带来了很多麻烦,本来圣友团已经好多年没什么事干了.总之一句话,他做这件事在肉体上并没有好处,同时却丢失了灵魂."
  桑乔已经把苦役犯的事情告诉了神甫和理发师,说主人对此很是洋洋自得.因此,神甫特意提到这件事,看看唐吉诃德怎么做或怎么说.神甫每说一句,唐吉诃德的脸就变一下颜色,不敢承认就是他把那些人放了.
  "就是那些强盗抢走了我们的钱."神甫说,"慈祥的上帝,宽恕这个人,免去他该受的惩罚吧."       

  第 三 十 章  美丽机敏的多罗特亚及其他趣事
  神甫还没有讲完,桑乔就说:"依我看,教士大人,做这事的就是我主人.我起初并不是没有提醒他,而且让他当心一下自己在干什么,那些人都是江洋大盗,给他们自由就是造孽."
  "你这个蠢货,"唐吉诃德这时说话了,"游侠骑士在路上遇到了受苦受罪.身带锁链.失去了自由的人,不必去了解他们原来做的事究竟是对还是错.游侠骑士注意的是他们正在受苦,而不是他们犯过什么罪.他们要做的就是帮助受苦人.我遇到的是一队垂头丧气.痛苦不堪的人.是我的信仰要求我这样做的,不然我才不管呢.那些说我做得不对的人,除了神圣威严.品行端方的神甫大人外,我只能说,他们对骑士的事知道得不多,就像卑贱的小人一样信口雌黄.我将用我的剑让他明白这一点,以儆效尤."
  唐吉诃德在马上坐定,又把头盔戴上.那个头盔本是理发师的铜盆,可他就认定那是曼布里诺的头盔,虽然被苦役犯砸扁了,却仍然一直挂在鞍头上,等待机会修理呢.
  机灵而又风趣的多罗特亚对唐吉诃德的愚蠢可笑行为已早有耳闻,而且知道除了桑乔之外,大家都在拿唐吉诃德取笑.于是她也不甘落后,见唐吉诃德已怒气冲冲,便说道:
  "骑士大人,您可别忘记了,您答应在给我帮忙之前,即使再紧急的事情也不参与的.请您消消气,如果神甫大人知道是您放了那些苦役犯,他就是再忍不住,也一定会守口如瓶,不至于说出那些有损您尊严的话来的."
  "我发誓是这样的,"神甫说,"我甚至可以扯掉一绺胡子来证明这点."
  "那我就不再说什么了,我的公主."唐吉诃德说,"我会强压住我胸中已经燃起的怒火,在完成我答应要帮您做的事情之前一直心平气和.不过,作为对我这种友好表示的回报,我请求您,如果倘若没有什么不便的话,请您告诉我,是什么事让您这样悲愤.我要向他们理所当然地.痛快地.毫不留情地报仇.那些人一共有多少,都是些什么样人?"
  "要是这些可怜和不幸的事情不会惹您生气的,我将很愿意讲."多罗特亚回答道.
  "我不会生气,我的小姐."唐吉诃德说.
  于是,多罗特亚说: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仔细听着."
  她这么一说,卡德尼奥和理发师都赶紧凑到她身边,想听听这位机灵的多罗特亚是怎样编造她的故事.桑乔也很想听,不过他同唐吉诃德一样,仍然被蒙在鼓里.多罗特亚在马鞍上坐稳后,咳嗽了一声,又装模作样一番,这才十分潇洒地讲起来:
  "首先,我要告诉诸位大人是,我叫......"
  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因为她忘记了神甫给她起的名字.不过,神甫已经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就赶紧过来解围,说:
  "我的公主,您一谈起自己的不幸就茫然不知所措,羞愧难当,这并不奇怪.深重的痛苦常常会损害人的记忆力,甚至让人忘记自己的名字,就像您刚才那样,忘记了自己是米科米科娜公主,是米科米孔伟大王国的合法继承人.这么一提醒,您自然会十分容易地回想起您的悲伤往事,就可以讲下去了."
  "确实是这样,"姑娘说,"我觉得从现在起,我不再需要任何提醒,可以完全顺利地讲完我的故事了.我的父亲蒂纳克里奥国王是位先知,很精通魔法,算出我的母亲哈拉米利亚王后将先于他去世,而且他不久也会故世,那我就成了孤儿.不过,他说最让他担心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断定有个超级巨人管辖着一个差不多与我们王国毗邻的大岛,他叫横眉怒目的潘达菲兰多.听说他的眼睛虽然长得很正,可是看东西的时候,眼珠总是往两边看,像个斜眼人.他就用这对眼睛作恶,凡是看见他的人都感到恐惧.父亲说,这个巨人知道我成了孤儿,就会大兵压境,夺走一切,甚至不留一个小村庄让我安身.但是,只要我同他结婚,这一灭顶之灾就能避免.然而父亲也知道,这样不般配的姻缘,我肯定会不愿意.父亲说得完全对,我从来没想过和那样的巨人结婚,而且也不会同其他巨人结婚,不管这巨人是多么高大,多么凶狠.
  "父亲还说,他死后,潘达菲兰多就会进犯我们的王国,我不能被动防御,那是坐以待毙.假如我想让善良忠实的臣民不被彻底消灭,就得把王国拱手让他,我们根本无法抵御那巨人的可怕力量.我可以带着几个手下人奔赴西班牙,向一位游侠骑士求救.那位游侠骑士的大名在我们整个王国众所周知,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大概叫唐阿索德或唐希诃德."
  "您大概是说唐吉诃德,公主,"桑乔这时插嘴道,"他还有个名字,叫作猥骑士."
  "是这样,"多罗特亚说,"父亲还说,那位骑士大概高高的身材,干瘪脸,他的左肩下面或者旁边有一颗黑痣,上面有几根象鬃一样的汗毛."
  唐吉诃德闻言对桑乔说:
  桑乔,"过来,亲爱的,你帮我把衣服脱下来,我要看看自己是不是先知国王说的那个骑士."
  "可您为什么要脱衣服呢?"多罗特亚问.
  "我想看看自己是否有你父亲说的那颗黑痣."唐吉诃德说.
  "那也不必脱衣服,"桑乔说,"我知道在您脊梁中间的部位有一颗那样的黑痣,那是身体强壮的表现."
  "那就行了,"多罗特亚说,"朋友之间不必认真,究竟是在肩膀还是在脊柱上并不重要,只要知道有颗痣就行了,在哪儿都一样,反正是在一个人身上.我的好父亲说得完全正确,我向唐吉诃德大人求救也找对了,您就是我父亲说的那个人.您脸上的特征足以证明您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骑士.您的大名不但在西班牙,而且在曼查也是.我在奥苏纳一下船,就听说了您的事迹,我马上预感到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可您为什么在奥苏纳下船呢?"唐吉诃德问,"那里并不是海港呀."
  不等多罗特亚回答,神甫就抢着说:
  "公主也许是想说,她在马拉加下船后,第一次听说您的事迹是在奥苏纳."
  "我就是这个意思."多罗特亚说.
  "这就对了,"神甫说,"请您接着讲下去."
  "没什么好讲的了."多罗特亚说,"我真走运,找到了唐吉诃德.我觉得自己已经是我的王国的女王或主人了,因为谦恭豪爽的他已经答应跟我到任何地方去.我要把他带到横眉怒目的潘达菲兰多那儿,把那巨人杀了,重新恢复我那被无理夺取的王国.这件事我一开口请求,就可以做到,对这点我的好父亲蒂纳克里奥先知早就预料到了.父亲还用我看不懂的迦勒底文或是希腊文留下了字据,说杀死那个巨人后,骑士若有意与我结婚,我应当毫无异议地答应做他的合法妻子,把我的王国连同我本人一起交给他."
  "怎么样,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这时说,"你没听到她刚才说的吗?我难道没有对你说过吗?你看,咱们是不是已经有了可以掌管的王国,有了可以娶为妻子的女王?"
  "我发誓,"桑乔说,"假如扭断潘达菲兰多的脖子后不同女王结婚,他就是婊子养的!一样,女王如果不结婚也就不是好女王!女王真漂亮!"
  说完桑乔跳跃了几下,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样子,然后拉住多罗特亚那头骡子的缰绳,跪倒在多罗特亚面前,请求她把手伸出来让自己吻一下,表示承认她为自己的女王和女主人,接着又千恩万谢地说了一番,把现场的人都逗笑了.
  "各位大人,"多罗特亚说,"这就是我的故事.现在我想说的就是所有跟同我从王国逃出来的人,除了这位大胡子侍从外,已经一个都不剩了,他们都在港口那儿遇到的一场暴风雨中死了,只有这位侍从和我靠着两块木板奇迹般地上了岸.你们或许注意到了,我的生活自始至终充满了奇迹和神秘.如果某些事说得过分或者不准确的话,那就像我刚开始讲时神甫大人说的那样,持续不断的巨大痛苦会损害人的记忆力."
  "但是损害不了我的记忆力,勇敢高贵的公主!"唐吉诃德说,"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无论有多么严重,多么罕见,我都一定为您效劳.我再次重申一下我对您的承诺,发誓即使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始终追随您,一直到找到您那凶猛的敌人.我要靠上帝和我的臂膀,把他那高傲的脑袋割下来,就用这把利剑......现在我却不能再说这是一把利剑已经了,我的利剑被希内斯.帕萨蒙特拿走了."
  唐吉诃德嘀咕了一句,又接着说下去:
  "把巨人的头割掉之后,您就可以过太平日子了,那时候您就可以任意做您想做的任何事情.而我呢,记忆犹存,心向意中人,无意再恋......我不多说了,反正我是不可能结婚,甚至也不去想结婚的事,哪怕同天仙美女."
  桑乔觉得主人最后说不想结婚实在太可恶了.他很生气,提高了嗓门,说:
  "我发誓,唐吉诃德大人,您真是头脑有问题.与这样一位高贵的公主结婚,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您以为每次都能碰到像今天这样的好事吗?难道杜尔西内亚小姐比她还漂亮?不比她漂亮,一半都不如.我甚至可以说,比起现在您面前的这位公主来,她简直望尘莫及.如果您还心存疑虑,我想当个伯爵也就没任何指望了.您结婚吧,马上结婚吧,我会请求魔鬼让您结婚.您得到了这个送上门的王国,当上国王,也该让我当个侯爵或总督,然后您就随便怎样吧."
  唐吉诃德听到桑乔竟是如此侮辱他的杜尔西内亚,简直忍无可忍,他二话不说,举起长矛打了桑乔两下,把他打倒在地.如果不是多罗特亚高喊不要打,桑乔就没命了.
  "可恶的乡巴佬,"唐吉诃德过了一会儿说,"你以为我总让你这么放肆吗?总让你办了错事再饶你吗?休想!你这个无耻的异己分子,你一定已经被逐出教会了,不然你怎么敢说天下绝伦的杜尔西内亚的坏话!你这个笨蛋.下人.无赖,如果没有她给我力量,我能打死一只跳蚤吗?你说,你这个爱说闲话的狡诈之徒,假如不是大智大勇的杜尔西内亚通过我的手建立了她的功绩,你能想象到我们会夺取这个王国,割掉那个巨人的头,让你当伯爵吗?事实确凿,不容置疑.她通过我去拚搏,去取胜,我仰仗她休养生息.你这个流氓.恶棍,能如此忘恩负义,一旦平步青去,受封晋爵,就以诽谤来回报一直帮助你的人呢!"
  桑乔给打得晕头转向,并没有完全听清主人对他所说的话.不过他还算机灵,从地上爬起来,躲到多罗特亚的坐骑后,对唐吉诃德说:
  "您说吧,大人,要是您决意不同这位高贵的公主结婚,那么王国肯定不是您的了.如果是这样,您有什么能赏赐给我呢?我就是抱怨这个.这位女王简直就是从天而降,您立即同她结婚吧,然后,您还可以去找杜尔西内亚,在这个世界上,姘居的国王大概是有的.至于她们的相貌,我就不妄言了,不过,要是让我说的话,我觉得两个人都很好,尽管我并没有见过杜尔西内亚夫人."
  "你怎么没见过呢,无耻的叛徒."唐吉诃德说,"你不是刚刚从她那儿给我带信来吗?"
  "我是说,我并没有仔细看看她的美貌,"桑乔说,"未能认真看她那些漂亮的部位,只是大体上看了,我觉得还不错."
  "现在我向你道歉,"唐吉诃德说,"请你原谅我对你发脾气.刚才我一时冲动,实在按捺不住."
  "我也是,"桑乔说,"一时心血来潮,就想说点什么.而且只要我想说,就非得说出来."
  "可也是,"唐吉诃德说,"你看你总是说,桑乔,喋喋不休,难免......行了,我不再说了."
  "那好,"桑乔说,"上帝在天上看得很清楚,就让上帝来裁判吧,到底是谁最坏,是我说的最坏,还是您做的最坏."
  "别再没完了,"多罗特亚说,"桑乔,过去吻你主人的手吧,求他原谅,从今以后,你无论是赞扬还是诅咒什么,都注意点儿,不要再说那位托博索夫人的坏话了.我虽然不认识她,却愿意为她效劳.你相信上帝,肯定会封给你一块领地,你可以在那儿生活得极为优裕."
  桑乔低着头走了过去,请求主人把手伸给他.唐吉诃德很矜持地把手伸出来,待桑乔吻完并为他祝福后,又让桑乔和他再往前走一点儿,因为有很重要的事要同他商量.桑乔往前赶了几步,唐吉诃德随后走过去,对桑乔说:
  "自从你回来后,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关于我让你带的信以及你带来的回信之事.现在天赐良机,你不要错过这个告诉我好消息的良机."
  "您随便问,"桑乔说,"我都会应答自如.但我请求您,我的大人,以后不要再那么记仇了."
  "你为什么这样说,桑乔?"唐吉诃德问.
  "我这么说,"桑乔说,"是因为您刚才打我那几下,主要还是因为那天晚上我说了杜尔西内亚的坏话.其实我象对圣物那样热爱她,尊重她,虽然她并不是圣物,这完全都因为她是属于您的."
  "你小心点儿,别转话题,桑乔,"唐吉诃德说,"这会便我不痛快.我原谅你,你要知道人们常常说的,'重新犯罪,重新忏悔,."
  正说着,路上有个人骑着驴迎面走了过来,走近才认出是个吉卜赛人.桑乔无论到什么地方,只要有驴,他都要仔细看个究竟.他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希内斯.帕萨蒙特,于是由吉卜赛人也认出了他的驴.果然如此,帕萨蒙特骑的就是他的驴.帕萨蒙特为了不被人认出来,同时也为了卖驴方便,已经换上了吉卜赛人的装束.他会讲吉卜赛语和其它许多语言,讲得就跟自己的母语一样.可是桑乔一看见他就认出来了,马上喊起来:
  "喂,臭贼希内西略!你放开它,那是我的东西,是我的宝贝,你不要恬不知耻拿我的东西!你放开我的驴,我的心肝!躲开,你这个婊子养的!躲远点儿,你这个贼!不是你的东西你甭拿!"
  其实桑乔完全不必这么叫骂.他刚喊出第一声,希内斯就放开驴,狂奔起来,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桑乔走过去抱住他的驴,对它说道:
  "你怎么样啊,我的命根子,我的宝贝,我的同伴?"
  桑乔对驴又是亲吻又是抚摸,仿佛它是个大活人似的.驴一声不吭,也不回答桑乔的话,任凭他亲吻抚摸.大家都走过来祝贺桑乔找到了驴,特别是唐吉诃德,他还说他给桑乔的那张交付三头驴的票据依然有效.桑乔对此表示感谢.
  这边唐吉诃德和桑乔说着话,那边神甫称赞多罗特亚刚才的故事讲得不错,既简短又符合骑士小说里的情节.多罗特亚说她常读骑士小说消遣,只是不知道一些省份和海港是在什么地方,因此才说是在奥苏纳下船的.
  "我知道就是由于这个原因,"神甫说,"所以赶紧过去说了刚才那些话,这样就没问题了.不过,这位落魄贵族就因为这些胡编乱造的东西同骑士小说里描写的一样就轻易相信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是很奇怪,"卡德尼奥说,"而且也很少见.我简直想象不出,要编造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得需要什么样的脑子才可以."
  "此外还有一件事,"神甫说,"这位善良的贵族除了他的荒谬疯话之外,说到其他事情时也侃侃而谈,看样子头脑很清楚.所以,只要不提骑士的事情,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
  与此同时,唐吉诃德继续与桑乔说着他的事:
  "桑乔朋友,咱们消释前嫌吧,不要再争吵了.你现在不必再计较什么恩怨,告诉我,你是何时何地以及如何找到杜尔西内亚的?她当时在干些什么?你对她说了什么?她又是怎样回答的?她看信时脸色怎样?谁帮你誊写了我的信?你当时所看到的情况我都要知道,都该问,你也不必添枝加叶,为了哄我高兴就胡编,或者怕我不高兴就不再说了."
  "大人,"桑乔说,"如果让我说实话,那就是没有任何人帮我誊写信,因为我什么信也没有带."
  "这就对了,"唐吉诃德说,"因为你走了两天之后,我才发现记着我那封信的笔记簿在我手里.我很难过,不知道你发现没带信时会怎么办.我觉得你发现没带信时一定会回来."
  "要是我没有把它记在脑子里,"桑乔说,"我就回来了.您把信念给我听后,我把信的内容告诉了一个教堂司事,他帮我一字不漏地写了下来.那个司事还说,他曾经见过许多封把人开除出教会的函件,可是像这封信写得一样好的函件却从来未见过."
  "那么,你现在还能记得起来吗?"唐吉诃德问.
  "不,大人,"桑乔说,"我把信的内容告诉司事之后,觉得没什么用了,就把它忘了.假如还能记得一点的话,那就是'尊鬼的夫人,,噢,应该是'尊贵的夫人,,最后就是'至死忠贞的猥骑士,,中间加了三百多个'我的灵魂.宝贝.心肝,等."       

  第三十一章  唐吉诃德与桑乔的有趣对话及其他
  "我对此还算满意.请你接着讲下去."唐吉诃德说,"你到的时候,那个绝世美人正在干什么呢?肯定在用金丝银线为我这个钟情于她的骑士穿珠子或绣标记吧."
  "不是,"桑乔说,"我到达的时候,她正在她家的院子里筛两个法内加的麦子."
  "那么你肯定注意到,"唐吉诃德说,"那些麦粒一经她手,立刻变得粒粒如珍珠.你是否看清楚,朋友,那是精白麦还是春麦?"
  "不是荞麦."
  "我敢保证,"唐吉诃德说,"经她手筛出的麦子可以做精白的面包.不过你接着说,你把我的信交给她时,她吻了信吗?把信放到头上了吗?有什么相应的礼仪吗?或者,她究竟是怎么做的?"
  "我把信交给她的时候,"桑乔说,"她正用力摇动筛子里的一大堆麦子.她对我说,朋友,请把信放在那个口袋里吧,她得把麦子全部筛完之后才能看."
  "多聪明的夫人啊!"唐吉诃德说,"她可能是为了慢慢品味这封信.你继续说,桑乔,她在忙她的活计时,跟你说话了吗?向你打听我的情况了吗?你怎么回答的?你一下子都告诉我,一点儿也别漏."
  "她没问什么,"桑乔说,"不过我倒是对她讲了,您是如何为了表示对她的忠心,正在山里苦心修行,光着上身,像个野人似的,眠不上床,食不近桌,不修边幅,边哭边在诅咒自己的命运."
  "你说我诅咒自己的命运就不对了,"唐吉诃德说,"恰恰相反,我每天都在庆幸自己爱上高贵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
  "她确实够高的,"桑乔说,"至少比我还高一扇多."
  "怎么,桑乔,"唐吉诃德问,"你同她比了身高?"
  "我是这样同她比的,"桑乔说,"我帮她把一袋麦子放到驴背上,凑巧站在了一起,我发觉她比我高一扇多."
  "她其实有那么高,"唐吉诃德说,"可是她数不尽的美德却使她楚楚动人!有件事你可别瞒着我,桑乔,你站在她身边的时候,是不是闻到了一种萨巴人的味道,一种芳香或者其他什么高级东西的味道,我说不出它的名称来.我是说,你是不是有一种置身于某个手套精品店的感觉?"
  "我只能说我感觉到的是一股男人的气味,"桑乔说,"或许是她干活太多.出汗也太多而造成的气味,不太好闻."
  "不可能的,"唐吉诃德说,"大概是你感冒了,或是你自己身上的气味.我知道她发出的是带刺灌木中的玫瑰.田野里的百合或是熔化了的琥珀发出的那种味道."
  "这也可能,"桑乔说,"因为我身上常有那股味道,就把它当成是您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味儿了.那种味儿并不一定是从她身上发出的,这不足为怪."
  "好吧,"唐吉诃德说,"她已经筛完了麦子,把麦子送到磨房去了.她看信的时候是什么样?"
  "她没看信,"桑乔说,"她说她不认识字,也不会写字.她把信撕成了碎片,说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信,不想让当地人知道这些秘密.她已经知道了我告诉她您爱她,并且为她苦心修行就行了.最后她让我转告您,说她吻您的手,她不想给您写信了,只想见到您.她让我请求您,命令您,假如没有其它更重要的事情,就离开那些杂草荆棘,不要再折腾了,即刻上路回托博索吧,她非常想见到您.我告诉她您叫猥骑士时,她笑得更厉害了.我问她以前是否有比斯开人去过她那儿,她说去过,那是一个挺善良的人.我还问她是否有苦役犯去过,她说至今没见过一个."
  "一切都很顺利,"唐吉诃德说."但是,你告诉我,既然你替我送了信,你离开她时,她是否给你什么首饰了?游侠骑士和夫人之间自古就有个习惯,不论是替骑士给夫人送信,还是替夫人给骑士送信,总是要给那些送信的侍从.侍女或侏儒一件贵重的首饰做赏钱,感谢他们送信来."
  "这完全可能,我觉得这是个好习惯.不过,这大概是过去的事,现在恐怕只会给一快面包或奶酪了.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就是这样,我走的时候,她隔着院子的墙头递给了我一块,说得具体点,是一块羊奶酪."
  "她这个人非常随便,"唐吉诃德说,"如果她没给你金首饰,那一定是由于她当时手边没有.不过,'如愿虽晚却更好,.等我去跟她商量,一切问题都会解决.你知道什么事最让我惊奇吗,桑乔?我觉得你是飞去飞回的.因为你去托博索跑了一个来回,却仅用了三天多时间,可是从这儿到那儿有三十多里路呢.我估计准是有个很关心我.又对我很友好的魔法师帮助你.肯定有这样的魔法师,也应该有,不然我就称不上优秀的游侠骑士了.我说呀,大概是这种人帮着你赶路,可是你自己却根本感觉不到.有的魔法师把正在床上睡觉的游侠骑士给弄走了,连游侠骑士自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千里之外.
  "假如不是这样,游侠骑士们就不能在危难时帮助别人.他们常常相互帮助.有时候,一个骑士在亚美尼亚的山里同一个怪物或野妖打斗,或者同别的骑士搏斗,情况紧急,眼看就快没命了,忽然,他的一位骑士朋友腾云驾雾或者驾着火焰战车出现了.他刚才还呆在英格兰,现在却忽然来到,来帮助你,换救你的命,晚上就在你的住处津津有味地吃晚饭了.两地之间常常相隔两三千里,这些全靠时刻关照勇敢骑士的魔法大师们的高超本领.所以,桑乔朋友,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到托博索跑了一个来回,我完全信得过,正如我刚才说的,一定有某个魔法师朋友带着你腾飞,而你却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
  "大概是这样,"桑乔说,"罗西南多跑得矫健如飞,简直就像吉卜赛人的驴."
  "它矫健如飞,"唐吉诃德说,"因为有很多鬼怪正在簇拥着它呢.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不间歇地跑路或者带着人跑路.不过,咱们暂且不说这些吧.我的夫人让我去看她,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虽然知道必须听从她的命令,可是不得能不履行我对那位与咱们同行的公主许下的诺言.骑士法则规定我必须履行诺言,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一方面,我对我的夫人望眼欲穿;而另一方面,我刚答应的事情和我为此将得到的荣誉又使我欲罢不能.但是,我想,抓紧时间赶到那个巨人那儿,砍掉他的头,为公主重建太平,然后就立即去看望那位给了我光明的宝贝.我会向她请求原谅.她会觉得我姗姗来迟是对的,因为她发现这增加了她的声誉.而我这一辈子,不管是过去.现在和将来,凡是靠武力得来的声誉,全都是她保佑我.我忠于她的结果."
  "唉,"桑乔说,"您的脑子真是有毛病了.请您告诉我,大人,您真的想去白跑一趟,放弃一门如此富贵的亲事吗?她有一个王国作嫁妆,并且我确实听说过,那个王国方圆两万里,里面人类生活所需的各种物品应有尽有,比葡萄牙和卡斯蒂利亚加起来的面积还大.看在上帝份上,别再说什么了.您应该为您刚才说的话感到羞耻.听从我的劝告,只要到了有神甫的地方,就马上结婚吧.或者,咱们这儿就有神甫,他能为您主持婚礼是再好不过了.您要知道,我这个年龄,也有资格劝劝人了,而且我的劝告对您很中肯.'百鸟在天,不如一鸟在手,;'弃善从严,咎由自取,."
  "桑乔,"唐吉诃德说,"如果你劝我结婚是为了等我杀死巨人后你可以得到赏赐的活,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若不结婚,要让你如愿也很容易.我可以在进行战斗之前就讲明,如果打胜了,即使不结婚,也得把她的王国分一部分给我,任我随意赏人.一旦得到了那部分王国,你想,除了给你,我还能送给谁呢?"
  "那当然."桑乔说,"不过您得注意挑选离海近的地方.如果我对那儿的生活不满意,还可以把我管辖的黑人装上船,按照我以前说的那样处理他们.您现在不必去看咱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只须一心一意去杀那巨人,先把这件事了结.上帝保佑,我敢保证,这是一件名利双收的事情."
  "我说,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说得很对,我会听从你的劝告,先跟公主走,而不是先去看杜尔西内亚.我得告诉你,桑乔,咱们刚才所谈的事情,你对别人丝毫也不要透露,即使对与咱们同行的人也一样.杜尔西内亚是个小心的人,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事情,所以,我或者其他人如果把她的事情说出去就不好了."
  "如果这样,"桑乔说,"那么,您是怎样让所有被您打败的人去拜见咱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呢?那不就证明了您爱她,是她的情人吗?那些被迫前去的人当然得跪倒在她面前,说是受您差遣,前去听从她的吩咐,那么,你们俩的事怎么隐瞒得住呢?"
  "哎,你真是既愚蠢,又单纯!"唐吉诃德说,"桑乔,你难道不明白,这是在抬高她的身价吗?你应该知道,在我们骑士看来,一位夫人有很多游侠骑士追求是件很光荣的事情.骑士们追求她仅仅是为了追求而已.他们百般殷勤并无它求,只希望她为自己有这么多骑士追求而高兴."
  "我在听布道时听说过,我们对上帝就应该是这个爱法."桑乔说,"我们只求能爱他,并不指望得到荣誉或者害怕受到惩罚.我倒是很愿意爱上帝,并尽可能地为他效劳."
  "你这个乡巴佬,"唐吉诃德说,"有时候说起话来倒很聪明,好象还有点儿学问."
  "可我的确不识字."桑乔说.
  这时,尼古拉斯师傅叫他们等一下,大家想在一股清泉那儿喝点水.唐吉诃德停了下来,桑乔也挺高兴.他对这样的谎话已经厌倦了,怕主人会抓住他的话柄.他虽然知道杜尔西内亚是托博索的一个农家女,却还从来没见过她的模样.
  卡德尼奥这时已经换上了多罗特亚最初穿的那身衣服.衣服虽然不是很好,还是比他自己原来那身强多了.此时大家都已经饥肠辘辘,便下马来到清泉边,用神甫在客店弄到的一点儿食物来充饥.
  这时候,有个男孩子路过.他停住脚,认真地看着清泉旁边这群人.忽然,男孩子奔向唐吉诃德,抱住他的腿,并放声大哭,说道:
  "我的大人啊!您不认识我了吗?您仔细看一看,我就是那个被捆在圣栎树上的孩子安德烈斯,是您救了我呀."
  唐吉诃德也认出了他,于是拉着他的手,转过身对大家说道:
  "诸位请看,在这个世界上,游侠骑士是多么的重要,是他们制止了世界上无耻恶棍为非作歹.我告诉你们,前几天,我从森林边路过,听见喊声和凄惨的叫声,好象有人在遭受痛苦.我是出于责任感,向传来喊叫声的方向走去,发现这个孩子被捆在一棵圣栎树上.这个孩子现在就站在你们面前.我很高兴他在这里,因为他可以证明我所说的没有半句是假话.他被捆在圣栎树上,上身裸露,一个农夫正在用马缰绳打他.后来我知道那是他的主人.我马上就问为何抽打他.那个粗野的家伙说,这孩子是他的牧童,不仅笨,而且手脚还不老实,办了错事.这孩子说:'大人,他打我只是因为我向他要工钱.,孩子的主人又说了一些话为自己辩解.我虽然都听到了,可没有全相信.
  "总之,最后我让农夫放了孩子,责令他必须一文不少地照付工资,而且要再加点钱.这都是真的吧,安德烈斯?你当时注意到了吗,我责令他的时候是多么威风,他答应一切照办时多么唯唯诺诺!你说吧,没什么可顾虑的,把发生的事情告诉这几位大人,叫他们知道有游侠骑士巡游是好事."
  "您刚才讲的都很真实,"男孩子说,"但事情的结局与您想象的却大不一样."
  "怎么回事?"唐吉诃德问,"难道那个农夫并没付你工钱?"
  "不仅没付我工钱,"小伙子说,"而且,您刚刚离开树林,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他就又重新把我捆在那棵树上,又打起我来,我被打得遍体鳞伤.他每打一下,还说一句俏皮话来嘲笑您.我要不是疼得厉害,恐怕也会笑起来.结果我被打得住进了医院,现在刚刚从医院里出来.这都怨您.如果您赶自己的路,别顺着喊声过来,别管别人的事情,我的主人打我几十下也就够了,然后他就会放开我,付给我应得的工钱.可您这一来,让他丢尽了脸,而且您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把他惹火了.可是他却无法向您发作,于是就等剩下我们两人时拿我出气,我觉得这么一折腾,让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了."
  "问题就出在我没等他向你付工钱就离开了那儿."唐吉诃德说,"而且,凭我多年的经验,我完全应该知道,这类乡下佬见到没人督促,就会食言.但你还记得吧,安德烈斯,我说过,如果他不付支你工钱,我还会找他.我肯定要找他.他就是躲进鲸鱼肚子里,我也要找到他."
  "您是这么说过,"安德烈斯说,"可是那也没有用."
  "你呆会就会看到有没有用了."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说完立刻就站了起来.他让桑乔备好马.大家吃饭的时候,马也在吃草.
  多罗特亚问唐吉诃德想怎么办.唐吉诃德回答说,他要找到那个无赖.不论世界上有多少个无赖,也一定要把那个无赖找出来,狠狠地惩罚他,让他把欠安德烈斯的工钱全部付清.多罗特亚让唐吉诃德注意点儿,别这样做.按照他们的约定,在完成她的事之前,他不能插手其他事情.这一点他应该比谁都清楚,所以她请唐吉诃德先消消气,等从她的王国回来后再说.
  "倒也是,"唐吉诃德说,"这样安德烈斯就只好耐心等待了,就像公主您说的,等我回来再说.我再一次发誓,为安德烈斯报仇,让他得到工钱,否则决不罢休."
  "我对誓言已经无所谓了,"安德烈斯说,"我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弄点盘缠到塞维利亚去,而不在乎世界上有多少该报的仇.如果你们有什么吃的或带的东西,就送给我一点吧.上帝与你们同在,诸位大人以及所有的游侠骑士.但愿游侠骑士们巡游时能善待自己,就象他们善待我那样."
  桑乔从他的口粮里分出一块面包和一块奶酪,递给小伙子,对他说:
  "拿着吧,安德烈斯兄弟,你的部分不幸已经感染了我们大家."
  "是哪一部分影响你了?"安德烈斯问.
  "就是我给你的这块面包和奶酪,"桑乔回答说,"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也需要这些东西.我可以告诉你,朋友,游侠骑士的侍从常常忍饥受难,另外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只有去亲身体验才会知道."
  安德烈斯拿着面包和奶酪,见别人不会再给他什么东西了,就低头准备上路.临行前,他对唐吉诃德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游侠骑士大人,假如您再次碰到我,即使看到我被撕成碎片,也不要来帮我,还是让我自己倒霉吧.我就是再倒霉,也不会比您帮我之后倒霉得更厉害.上帝会诅咒您,诅咒世界上所有游侠骑士."
  唐吉诃德要站起来打安德烈斯,可是他拔腿就跑掉了,没人能赶上他.唐吉诃德被安德烈斯的话弄得羞愧难当.大家只好极力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免得唐吉诃德无地自容.     

  第 三 十 二 章  唐吉诃德一行人在客店里的遭遇
  吃完那顿美餐后,大家又上了马,一路上没什么可叙述的事情,第二天便到了那家让桑乔心惊肉跳的客店.桑乔不想进去,可是又走不开.客店的主妇.主人.他们的女儿和丑女仆看到唐吉诃德和桑乔来了,都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出来迎接.唐吉诃德摆出漫不经心的架势,让他们准备一张床,要比上次的那张床更高级.店主妇说,只要他愿意出比上次更高的价钱,就可以为他准备一张极其舒适的床.唐吉诃德说他会出个好价钱的,于是他们就在唐吉诃德上次住的那间库房里安置了一张还算说得过去的床.唐吉诃德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便昏沉沉地躺到了床上.
  刚关上店门,店主妇就揪住理发师的胡子说:
  "我凭我的信仰发誓,你不能再用我的尾巴当作胡子用了.你得把尾巴还给我.我丈夫的那件东西老放在地上很难看,我是说,他那把插在这条高级尾巴上的梳子."
  即使店主妇揪着理发师的胡子不放,理发师还是不情愿把胡子还给他.后来,神甫让理发师把东西还给她,说现在已经不必再化装成那样了,可以除掉这个伪装,还其真相了.可以对唐吉诃德说,理发师因为遭到苦役犯们的抢劫,逃到了这个客店.假如唐吉诃德问起公主的侍从,就说公主已让他回她的王国,告诉人们她给大家带来了救星.
  理发师这才痛痛快快地把尾巴和所有为解救唐吉诃德而借的东西归还给了客店主妇.大家都惊叹多罗特亚的美貌和卡德尼奥的身材.神甫吩咐用客店里现有的东西给他们做些吃的.店主想多赚些钱,赶紧准备了一顿像样的饭菜.唐吉诃德一直在睡觉,大家认为不必叫醒他,他目前最需要的不是吃而是睡.在饭桌上,大家和店主.他的妻子.女儿.丑女仆以及其他旅客谈起了唐吉诃德莫名其妙的疯癫以及找他的过程.店主妇向他们讲起了唐吉诃德和脚夫的事情,见桑乔不在场,又讲了桑乔被扔的事情,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神甫说,唐吉诃德是因为读了那些骑士小说才会变得不正常的.店主这时说道:
  "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也认为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书了.我这儿就有两三本,另外还有一些这方面的手稿.我觉得它不仅给我,也给其他很多人带来了欢乐.每到收获季节,这里都会聚集很多来收割的人,其中总有识字的.他手里拿着一本这样的书,竟有三十多人围着他.我们都认真地听他读,仿佛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至少,当我听到骑士们激烈地拼杀时,我也想来那么几下.就是让我不分昼夜地听,我都愿意."
  "这我无所谓."店主妇说,"只有在你去听骑士小说时,我才得以安宁.你听得如痴如醉,就忘记吵架了."
  "这倒是真的,"丑女仆说,"我觉得我也很喜欢听这类东西.它特别的精彩,特别是讲到一位姑娘在桔子树下和骑士拥抱时,还有女仆在为他们望风,我真是既羡慕又紧张.我觉得这种事挺美滋滋的."
  "你呢,你认为怎么样,小姐?"神甫问店主的女儿.
  "我真的不知道,大人."姑娘回答,"我也喜欢听.说真的,我虽然听不懂,可是也挺爱听.不过,我倒不喜欢我爸爸爱听的打打杀杀,只喜欢听骑士们离别意中人时那种凄凄切切,真的,有时候我都哭了,他们都很可怜."
  "那么,倘若他们为你而哭泣,"神甫问,"你愿意好好安慰他们吗?"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姑娘说,"我只知道有的姑娘非常残忍,骑士们称她们是老虎.狮子,还有其它许多难听的称呼.天哪,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没心没肺,为了毁灭一个人,情愿看着他死或者变疯.我不知道这种人为何如此虚伪,如果她们为了显示自己正经,同人家结婚就行了,他们图的就是这个嘛."
  "住嘴,丫头,"店主妇说,"这种事你知道得太多了.姑娘家不该知道,也不该讲这种事情."
  "这位大人在问我,"姑娘说,"我总得回答人家的问话."
  "那好,"神甫说,"店主大人,请您把那些书拿来,我想看看."
  "十分荣幸."店主说.
  说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从屋里拿出一个用锁链锁着的箱子,把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几本大部头的书和一叠写得很整齐的手稿.他拿出的第一本书名叫《特拉夏的西龙希利奥》,另一本是《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还有一本是大将军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的传记,还附有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的生平.神甫看了前面两本书的名字,就回过头来对理发师说:
  "现在如果有我那位朋友的女管家和外甥女在这儿就好了."
  "用不着,"理发师说,"我也可以把它们送到畜栏或者壁炉里去,现在火很旺."
  "你想烧掉我的书?"店主问.
  "就这两本,"神甫说,"《西龙希利奥》和《费利克斯马尔特》."
  "难道我的书是异端邪说或者异教分治,"店主说,"所以刚您想烧掉它们?"
  "应该是异教分支,朋友,"理发师说,"而不是异教分治."
  "是这样,"店主说,"不过您如果想烧的话,还是烧掉那本关于大将军与迭戈.加西亚的书吧.至于这两本书,我宁愿让您烧死我的孩子,也不愿意它们被烧掉."
  "我的兄弟,"神甫说,"这两部书通篇谎言,一派胡言.这本关于大将军的书记载的倒是真人真事,里面还有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利尔多瓦的事迹.他功绩卓著,配称大将军,如此显赫的称号只有他受之无愧.而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则是一位非常有名的骑士,出生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特鲁希略市,是一位非常勇敢的战士.他生来力大无比,用一根手指头就顶住了一个正在旋转的磨盘.他手持长剑伫立桥头,大军就难以通过.他还做了其它一些事.这些都是他自己讲.自己写的,所以有一种骑士和传记家的谦逊.如果让别人来写,那就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写得如果符合实际,让人把赫克托.阿基莱斯和罗尔丹的事迹都忘了.
  "那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店主说,"挡住一个磨盘有什么了不起!上帝保佑,您应该看看我看的关于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的书.他反手一剑,就把五个巨人像斩豆角似的拦腰斩断了,就象小孩子们切凤头麦鸡一样.还有一次,他与一支极其强大的军队相遇.那支军队足有一百六十万人,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可是他竟然把那支军队打败了,就像打散一群羊一样.至于特拉夏的西龙希利奥,就更没的说了,就像书里讲的那样勇猛顽强.有一次他正渡河,突然从水里窜出一条蟒蛇.他立刻扑上去.骑到了那条蛇的背上,双手用力掐住蛇的脖子.蛇眼看就要没气了,只好沉入水底.可骑士始终不松手,于是把骑士也带到了水底.水底有宫殿,有花园,美丽无比,令人叹为观止.后来蛇竟变成了一位老人,对他讲了许多事情,这些就不用多讲了.大人,您如果听到这些,非得乐疯了不可.您所说的大将军和那个迭戈.加西亚算老几呀!"
  多罗特亚听到这些,低声对卡德尼奥说:
  "咱们这位店主也快要步唐吉诃德的后尘了."
  "我也这样想,"卡德尼奥说,"看样子,他把书上写的那些事情都当真了.就是赤脚僧侣也拿他没办法."
  "兄弟,你看,"神甫又说,"世界上根本没有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没有特拉夏的西龙希利奥,也没有骑士小说里所说的其他什么骑士.这些全都是那些无所事事的文人杜撰的,给你们消遣,比如在收割休息时用来解闷.我发誓,世界上根本没有那样的骑士,那些业绩或者蛮干也都不存在."
  "你别来这套,"店主说,"就像我们什么都不懂,连自己能吃几碗干饭都不知道似的!上帝保佑,您别哄骗我们了,以为我们就那么蠢.您想让我们相信,经过卡斯蒂利亚议会批准印刷的这些好书都是胡说八道,这未免也太天真了.就好像他们同意把这些胡言乱语.打斗和魔法印出来,是为了让人们抽疯似的."
  "我已经对你讲过了,朋友,"神甫说,"那只是我们百无聊赖的时候用以消遣的.这就如同在那些国泰民安的国家里,不愿意.不必要或不能够劳动的人可以下棋.打球.玩台球一样.在我们国家里可以印刷出版这类书,想来不会有人这样无知,竟把这种书当成真实的故事看待.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我觉得有必要,诸位又高兴听的话,现在我可以讲讲一部好骑士小说应具有的内容,这也许会对某些人有好处,而且他们也将对此感兴趣.但是,我更愿意将来同某个能够解决这一问题的人共同探讨.至于现在,店主大人,请你听我的,把你的书拿走,不论书上说的是真是假,对你有没有好处,上帝保佑,可千万别让你变得跟唐吉诃德一样."
  "这倒不会,"店主说,"我不会疯到去当游侠骑士的地步.我很清楚,现在不象过去了.据说那个时候,著名骑士都到处周游."
  他们正说着话,桑乔出现了.他听他们说现在不时兴游侠骑士那一套了,说所有骑士小说都是一派胡言,不禁感到困惑,有些担心,心里盘算着在主人结束周游之后,看看有何结果.倘若没有得到预期的好处,他就会离开主人,回去和老婆孩子干自己的活儿去.
  店主拿起手提箱和书正要走,神甫对他说:
  "等一等,我想瞧瞧这是些什么手稿,字写得倒很漂亮."
  店主把手稿拿了出来,递给神甫.手稿足有八大张,上方有个大标题,写着《无谓的猜疑》.神甫看了三四行就说:
  "我认为得这本小说的题目的确不错,想把它全部读完."
  店主说:
  "您应该看看.我可以告诉您,有的客人看过这本书,很喜欢它,非要跟我借不可.但我不想借给他们,只想把它还给它的主人.这一手提箱书和手稿都是人家忘在这儿的,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会回来取.我虽然也需要这几本书,但还是想物归原主.虽然我是个开店的,可我毕竟还是个基督徒呀."
  "朋友,你说得很对,"神甫说,"但尽管如此,要是我喜欢这本书,你还是得让我抄一下."
  "我很愿意."店主说.
  两人说话的时候,卡德尼奥已经拿着书看起来了.他的看法同神甫一样.他请神甫把书给大家念念.
  "念念也好,"神甫说,"即使是出于好奇,我也想念念它.兴许还具有点意思."
  尼古拉斯师傅和桑乔也请求神甫朗读.神甫见大家都喜欢听,就同意了.他说:
  "那就请大家注意听了,故事开场了."       

  第 三 十 三 章  《无谓的猜疑》
  在意大利托斯卡纳省著名的繁华城市佛罗伦萨,有两个有钱有势的年青人安塞尔莫和洛塔里奥.两个人亲密无间,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称他们为"朋友俩".他们都是单身,年龄不差上下,情趣相同.所以你来我往,友谊与日俱增.安塞尔莫比洛塔里奥喜欢谈情说爱,洛塔里奥则更喜欢打猎.不过,安塞尔莫常常放下自己的志趣去服从洛塔里奥的兴趣,洛塔里奥也常常让自己的爱好安塞尔莫的志趣.两人总是心心相印,形如一人.
  安塞尔莫后来迷上了该城一位门第高贵.美丽漂亮的姑娘.姑娘的父母和姑娘本人也都很不错.他凡事都与洛塔里奥商量,然后决定向姑娘的父母提亲,而且他也确实去提亲了.出主意想办法的当然是洛塔里奥,结果使安塞尔莫很称心如意,他很快就如愿以偿了.卡米拉也很高兴安塞尔莫做她的丈夫,而且一直感谢老天和洛塔里奥给她带来了好运.婚礼很热闹.开始几天,洛塔里奥还像以往一样,常到安塞尔莫家去,尽自己所能为安塞尔莫增加些热闹气氛.可是婚礼结束后,来祝贺的人逐渐少了,洛塔里奥也就不常去安塞尔莫家了.他觉得,所有谨慎的人都会这样认为,不应该再像朋友单身时那样常去已婚朋友的家了.他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友谊很真诚,但还是不应该让人产生怀疑.结了婚的人名声很重要.即便在兄弟之间也会发生误会,更况且是在朋友之间呢.
  安塞尔莫发现洛塔里奥在疏远他,便对洛塔里奥大发牢骚,说如果早知道结婚会阻碍他们两人之间的友谊,他就不结婚了.他还说自己单身时,两人来往甚密,以至于获得了"朋友俩"的美称,他不愿意仅仅因为出于谨慎就失去了这个美称.倘如他们之间可以使用"请求"这个词的话,他请求洛塔里奥像以前一样把这个家当作自己的家,随便出入.他还向洛塔里奥承诺,他的妻子卡米拉同他的意见一致,她知道他们两人以前情谊甚笃,所以看到洛塔里奥躲避他们,颇为不解.
  安塞尔莫对洛塔里奥苦口婆心,劝他象以前一样常到自己家去.于是洛塔里奥很有节制地答应了,安塞尔莫对朋友的好意表示感谢.两人商定,洛塔里奥每周去两次,再加上节假日,都要到安塞尔莫家吃饭.尽管两人是这么商定的,洛塔里奥还是说,看在朋友的面子上,他仅此而已.他把朋友的声誉看得比自己的声誉还重要.他说得很对,既然家里有娇妻,就必须对到家里来的朋友加以选择,即便对妻子的女友也得注意,因为有些在广场.教堂.公共节日或去做私人祈祷时不便做的事情,在最信任的朋友或亲戚家里却可以做到.当然,丈夫也不能一味地阻止妻子到那些公共场合去.
  洛塔里奥还说,每个结了婚的人都需要有朋友指出自己行为上的不是.因为丈夫常常对妻子过分宠爱,或者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担心妻子生气,就不去告诉她应该做什么,或不应该做什么;而这却是牵涉到人的名誉或是否会遭人指责的事情.如果有朋友提醒,就可以及时预防.可是有谁能找到象洛塔里奥要求的那样明智而又忠实的知心朋友呢?我实在是不知道.只有洛塔里奥才称得上是这样的人.他关心自己朋友的名誉,即使在约定的日期去朋友家时,也把在那儿停留的时间尽量缩短.他知道自己有优越条件,因而在一些游手好闲.别有用心的小人看来,一位如此富有.英俊而又出身高贵的小伙子出入一位像卡米拉这样漂亮女人的家,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他的人品可以让那些恶意的中伤不攻自破,可他还是不想让人们对他本人以及他朋友的信誉产生怀疑.所以,他常常在约定去安塞尔莫家的那天忙于其他一些似乎不可推托的事情.就这样,一个人埋怨不止,另一个人借口躲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天,他们在城外的草地上散步,安塞尔莫对洛塔里奥说了以下这番话:
  "洛塔里奥朋友,你以为上帝赐福于我,让我有了这样的父母,手头阔绰,给予了我财富,人们称我为天生富贵命,我就会感恩不尽吧.而且,我还有你做我的朋友,有卡米拉做我的妻子.这两样宝贝我也十分看重.要是别人有了这些,肯定会很高兴,可是我却苦恼极了,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沮丧的人.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总有一个超乎常情的怪诞念头困扰着我,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暗暗自责,力图隐匿自己的这种想法.我现在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并且我必须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才行,而且这个想法确实也该说出来了.我想让它埋藏在你的内心深处,我相信只有这样,再加上你的聪明才智,作为我的知心朋友,你才有可能帮助我,使我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我的癫狂给我带来惆怅,你的关心肯定会给我带来快乐."
  洛塔里奥被安塞尔莫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安塞尔莫这长长的开场白究竟用意何在.他努力猜测到底是什么念头让他这位朋友如此局促,可是都觉得不着边际.洛塔里奥不愿再绞尽脑汁猜疑了,对安塞尔莫说,这样转弯抹角地说自己的内心秘密是对他们之间深厚友谊的公然侮辱.他保证劝说安塞尔莫消除烦恼,或者帮助他实现自己的想法.
  "确实如此,"安塞尔莫说,"正是出于信任,我才会告诉你,洛塔里奥,一直让我困惑的想法,就是我想知道我的妻子卡米拉是否像我想像的那样善良完美.假如没有证据证明她的优良品德,就像烈火见真金那样,我就不能断定这一点.噢,朋友,我觉得仅凭一个女人是否有人追求,还不能判断她是否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只有在追求者的许诺.馈赠.眼泪和不断骚扰下不会屈服的女人,才算是坚强的女人.
  "如果一个女人无人引诱她去学坏,她就是再好又有什么可庆幸的呢?"安塞尔莫说,"如果她没有机会去放纵自己,而且她知道她的丈夫一旦发现她放荡,就会杀了她,那么她即使再深居简出.安分守己,又算得了什么呢?因此,我对由于惧怕或者没有机会才老实的女人看不上,我倒是更看得上那种受到追求并战胜了这种追求的女人.出于这些原因以及其他一些原因,我可以告诉你,以便进一步说清我的想法,那就是我想让我的妻子卡米拉经受考验,在被追求的火焰中接受锻炼,而且得找一个有条件考验她的意志的人.如果她能像我认为的那样,经受住考验,我就会觉得我幸运无比,我才可以说,我的猜测落空了,我有幸得到了一个坚强的女人,就像圣人所说的,这样的人上哪儿去找呀.可是如果事情与我期望的相反,我也很高兴我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我虽然为这次考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也决不后悔.无论你怎样说,都不能阻止我将我的这个想法付诸实施.我现在需要的是,洛塔里奥朋友,让你担当我实现这个想法的工具.我会给你创造些机会,以及其它各种必要的条件,让你去追求一个正派.规矩.安分.无私的女人.
  "另外,我把如此艰巨的事情委托给你,如果卡米拉真败在你手里,你不要真的去征服她,还得尊重社会习俗,只当已经征服了她就行了.这样,我就不会再为我的想法所困扰.只要你不说,我的难堪永远不会被人了解,我的想法也就永远消失了.因此,你如果想让我堂堂正正地活着,就马上开始这次情斗吧,别不慌不忙,慢慢吞吞的.你应该按照我的想法,心急如焚,快马加鞭,看在我们之间的情谊份上,我相信你会这样做."
  洛塔里奥全神贯注地听安塞尔莫讲完这番话.除了刚才那几句插话,他一直沉默不语.安塞尔莫说完后,洛塔里奥又盯了他好一会儿,好像在看一件他从没见过而且令他感到吃惊的东西.他说:
  "安塞尔莫朋友,我还是不能让自己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在开玩笑.假如刚才我想到你说的是真的,就不会让你说下去了.我不听,你也就不会如此滔滔不绝了.我已经想到了,或者是你还不了解我,或者是我还不了解你.我知道你是安塞尔莫,你也知道我是洛塔里奥.问题在于我觉得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安塞尔莫,你也许也觉得我不是原来的洛塔里奥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并不像我的朋友安塞尔莫说的,而且你要求我做的那件事也是你不该向你所了解的洛塔里奥要求的.好朋友之间应该相互信任,就像一位诗人说的,光明磊落,不应该利用友谊去做违反上帝意志的事情.
  "如果连一个异教徒都能注意到友谊的这个方面,那么,深知应该对所有人都保持圣洁友谊的基督教徒难道不应该做得更好吗一些?假如一个人竭尽所能,置天理于不顾,去满足朋友的要求,那么他肯定不是为了微小和暂时的事情,而只能是那些涉及朋友的名誉和生命的事情.现在请你告诉我,安塞尔莫,在这两方面,你哪一方面受到了威胁,以至于我得冒险去做你让我做的那件缺德事,来满足你的请求?事实上,你没有一样东西受到威胁.而且我认为,你这是在让我毁掉你的名誉和生命,同时也毁掉我的名誉和生命.因为我一旦毁掉了你的名誉,自然也就毁掉了你的生命.一个丧失了名誉的人就如同行尸走肉.我倘若像你所希望的那样,充当你作恶的工具,我同时不也就名誉扫地,虽生犹死了吗?你听着,安塞尔莫,就你所要求我做的事情,我想谈谈我的想法,请你耐心听我说完,然后还有时间让我再听你说吧."
  "我非常高兴,"安塞尔莫说,"你随便说吧."
  洛塔里奥接着说:
  "安塞尔莫,我觉得你的头脑现在就像摩尔人的头脑一样.如果想让摩尔人意识到他们的错误,不能靠引用《圣经》上的句子,也不能靠思考道理或讲信条的办法,只能用显而易见.不容置疑的数学表示方法来让他们理解.例如说:'两方相等,再去掉数量相同的部分,余下的部分仍然相等.,假如这样说他们还不能够理解,你就得做手势或者把实物放在他们眼前.即使这样,还是不能够说服他们相信我们的神圣信仰的真理.你的情况也是如此,因为你的想法太离谱.太不像话了.想让你认识到你的愚蠢恐怕是浪费时间,现在我只能说你愚蠢.我现在甚至想跟你误入歧途,让你自作自受.可我决不会采用这种有损我与你之间的友谊的方法,友谊不允许我让你去冒这种灭顶之灾的危险.
  "为了让你看得更明白,安塞尔莫,请你告诉我,你不是让我去追求一个深居简出的女人,向一个正派的女人献媚,向一个无私的女人讨好,向一个规矩的女人献殷勤吗?不错,你对我说过.可你既然知道你有个深居简出.正派.无私.守规矩的妻子,你究竟还想干什么呢?你既然知道她不可能对我的进攻动心,是的,她肯定不为所动,除了你对她现有的赞美之外,你还想给她什么荣誉呢?也许是你现在还没有把她看成你说的那种人,或者是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为什么要去考验她呢?你如果觉得她不好,那么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你觉得她像你想象的那么好,那么考察其真假则完全是件不必要的事情,因为至多也只能证实你原来的看法而已.所以,简言之,做这种事只能会适得其反.这是一种欠考虑的鲁莽想法.做这种并不是非做不可的事实,非但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能说是一种疯狂的表现.
  "奋争不过是为了上帝或为了世俗之事,再不然就是两者兼而有之.为上帝者就是那些追求人类过上天使般生活的圣人们;为世俗者就是那些涉水过河,忍受严寒酷暑,远离人烟,为所谓财富而奋斗的人;而同时为上帝又为世俗之事者则是那些勇猛的战士.他们只要看到前面的城墙上有一颗炮弹能够打开的那么大的空隙,就会无所畏惧,不顾危险,为悍卫他的信仰.民族和国王的意志所驱使,勇猛地向他们面临的死神发起进攻.
  "这些就是人们通常所追求的东西,而追求本身就是一种声誉.荣耀和裨益,尽管这里面充满了烦恼和危险.不过你追求和实施的东西,既不会给你带来上帝的荣耀,也不会给你带来人间的财富和名誉.因为即使你达到了你的目的,你也不会比现在更得意.更富有.更荣光.倘若你没有达到目的,你反倒会陷入更大的痛苦,即使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不幸对你来说也无济于事,只要你自己知道就足以让你痛苦不堪了.为了证实这点,我想给你念一段著名诗人路易斯.坦西洛的诗.他的《圣彼得的眼泪》第一段末尾是这样写的:
  天色微明,
  佩德罗却
  痛苦与羞辱俱增.
  纵然无人知晓,
  他已愧汗淋漓,
  心地虽宽,羞惭难容,
  即便唯有天地知,
  终归难免赧赧情.
  "保密并不能减少你的痛苦,你会不停地哭泣,如果不是从眼睛流泪,那就是从心上流出血泪,就像我们的诗人所描述的那位用魔杯喝酒的纯朴大夫那样流泪.经过好言劝说,机警的利纳乌多斯终于避免了这次考验.尽管这只是诗人的杜撰,其中却包含着深刻的道德含义,值得人们借鉴.思考和学习.我现在还想对你说,你立即就会明白你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你说,安塞尔莫,假如老天和命运让你拥有一颗无比珍贵的钻石,而这颗钻石的成色令所有见过它的钻石商人都感到非常满意,大家都地说这颗钻石的重量.质量和雕琢工艺都达到了无与伦比的程度,你自己也这样认为,可是却又无缘无故地要把这颗钻石放到铁砧上用锤子砸,看看它是否像人们说的那样坚硬精细,你说这样做合理吗?即使你这样做了,那颗钻石为经受住这样的锤打,也并不能因此而增加它的价值和名气.如果它被砸碎了,而这是完全可能的,那不就全完了吗?结局只能是大家都认为,钻石的主人是个大傻瓜.
  "你想想,安塞尔莫朋友,卡米拉就象一颗珍贵无比的钻石.让她面临破碎的可能性是不合理的.因为你即使能证明她洁身自好,她的名声也不会有所增加.倘若她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你现在就想想,失去了她,你将会怎么样,你会因为毁了自己也毁了她而后悔.世界上没有任何珠宝比贞洁正派的女人更宝贵,而女人的清白都在于人们对她有个好的看法.你既然知道你夫人的名声甚佳,为什么还要对这个事实产生怀疑呢?你看,朋友,女人并不是完美的动物,不应该为她们设置障碍,而应该为她们除去障碍,消除掉她们道路上的所有不利因素,使之完善,成为冰清玉洁的女人.
  "自然学家们说,白鼬是一种皮毛极白的动物,猎人们想猎取它的时候就是利用这点.他们知道白鼬从何处经过,就用淤泥把那个地方堵住,然后把白鼬赶到那个地方去.白鼬一到那个地方就不动了,宁可被捉住,也不愿从淤泥那儿穿过去,弄脏自己的皮毛,它们把自己的皮毛看得比自由和生命还重要.清白的女人就像白鼬,她们的品行象白雪一样纯洁,不想失掉她的人就应该去保护她,不应该使用对待白鼬的办法,不应该在她面前无中生有地设置情人的礼物与殷勤的淤泥.她自己也许或者肯定没有能力逾越那些障碍,因而有必要给她清除这些障碍,让她纯洁的美德为她带来美名.
  "一个善良的女人就是一面亮晶晶的镜子,只要对它呵一口气就可以使它变污.你应该像对待文物那样对待品行端正的女人,那就是只欣赏,不而触摸.你应该像保护一个鲜花盛开的百花园那样尊重一个清白的女人,花园的主人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花园摸他的花,只能从远处隔着铁栅栏享受花的芳香和美丽.我忽然想起几句诗,现在想念给你听.这几句诗选自一部现代喜剧,我认为很适合咱们现在说的这个题目.
  "一个行为严谨的老人劝说另一个老人管好自己的女儿,他的道理是:
  女人仿佛玻璃,
  不可考验其
  是否易碎,因为
  后果实难估计.
  破碎容易,
  修补难矣,
  冒险从事,
  明智者不可取.
  众人如是说
  我亦持此意.
  世上若有达娜厄,
  也会有金雨.
  "安塞尔莫啊,以上这些都是说给你的.现在该说说我了.如果话讲得长了些,请你原谅,这都是为了把你从你那迷宫里拉出来.你把我当作朋友,却要诋毁我,这是与友谊背道而驰的事情.你不仅想诋毁我,而且想让我来诋毁你.你想诋毁我的名誉,这点已经很清楚,因为卡米拉一旦发现我像你要求我做的那样,向她献殷勤,一定会把我当成一个无耻的人.因为我所追求的东西和我所做的事情,已经大大超出了我本人和你我之间的友谊所要求的范围.
  "你想让我毁了你的名誉,这点已确信无疑.如果卡米拉发现我在追求她,一定会以为我觉得她有些轻浮,才敢放肆地表达我的邪念.她把自己看成是轻浮的人,那也就等于把你看成了轻浮的人,因为她是你的,这也是对你的侮辱.这就出现了常有的那种,尽管丈夫并不知道妻子偷情,并没有给妻子做出格事情的机会,也不是疏于防范而造成了不幸,可人们还是叫他下贱人.有些人知道他妻子的行为,可是不仅不用怜悯的目光看待他,反而用鄙夷的目光看待他,尽管他们知道并不是因为丈夫的过错,而是因妻子的不忠才造成了这场不幸.
  "不过我想给你讲讲,为什么说妻子偷情,丈夫也耻辱,哪怕他并不知道,没有一点责任,没有参与,并没让妻子这样做.你别不爱听,这些话最终会对你有利.《圣经》上说,上帝在伊甸园为我们创造了始祖亚当,并且使他睡觉,在他睡觉的时候,从他的左侧取下一根肋骨,用它创造了我们的女始祖夏娃.亚当醒来后看到她,说:'这是我身上的肉,我身上的骨头.,上帝说:'男人为了女人离开自己的父母,两人结合成一个肉体.,为此,结成了神圣的婚姻,这样的关系到死才能解除.
  "这种神奇的姻缘功效很大,它使两个不同个体的人结为一体.两个美满的已婚者更是如此.他们有两个灵魂,却只有一个意志.所以说,妻子和丈夫已经融为一体,妻子身上的污点,或者她犯的错误,最终都会波及到丈夫身上,虽然并不是他造成的这种伤害.这就好比脚上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上疼痛,全身都可以感觉到一样,因为它们同属于一个肉体.头可以感觉到脚踝的疼痛,虽然头的疼痛并不是由于脚踝造成的.同样如此,丈夫也会为妻子的不忠蒙受耻辱,因为他们同属一体.世界上一切荣辱皆源于血肉之躯,风流荡妇的荣辱也属于这一类,而且必定会部分地影响到丈夫.妻子轻佻,做丈夫的即便不知道,也会被人看成无耻之徒.
  "安塞尔莫,你想打破你善良妻子的平静生活,这是多么危险;你想扰乱你贤惠妻子的宁静心绪,又是多么无聊啊.你应该想到,你如此冒险,得之甚少,失之甚多.我也只好随你去了,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如果我说了这些还不足以打消你那可恶念头,你完全可以去另找一个让你出丑.让你冒险的工具,我不想充当这个工具,尽管我会因此失掉同你的友谊,而失掉这种友谊自然是我莫大的损失."
  精明正直的洛塔里奥说到这儿不再言语了;安塞尔莫也茫然地陷入了沉思.过了很久,他竟一句话也回答不上出来.最后,他说:
  "洛塔里奥朋友,你已经看见,我认真地听完了你的话.从你叙述的道理.事例和比喻中,我看到了你的细心与你的真情.我承认,我如果不照你说的去做,而是固执己见,我就会弃善从恶.可是你得体谅我现在患了某些女人常患的一种病,竟然想吃泥土.石膏.煤块和其它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东西看起来就够人恶心的,更别提吃了.你得想办法让我康复,可是这又不容易做到,只有靠你向卡米拉献些殷勤,即使是不冷不热.装模作样也可以.她也不会那么软弱,你刚有所表示,她就失节.只有这样我才会满足,你也尽了你与我的友谊之情.这样你就不仅帮助了我,而且保住了我的面子.
  "你必须这样做,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已决心进行这次考验.你大概不会同意我把这个怪念头告诉别人,因为这样就有可能危及你千方百计为我维护的名誉嘛.至于你的名誉,在你追求卡米拉的时候,可能会在她的心目中受到一些影响,但这没有关系,你如果看到她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毫不动摇,就可以马上把咱们的计谋据实告诉她,这样你的名誉就会恢复如初.你这样做没有很大风险,而我也满意了.所以,你即使再有什么不便,也得去做.我说过,这件事只要你一开始做,就算了结了."
  洛塔里奥见安塞尔莫决心已下,不知该如何再向他举例,跟他讲道理,才能使他改变主意.他见安塞尔莫竟威胁说要把这个丑恶的想法去告诉别人,就决定满足安塞尔莫的要求,照他说的去做,以免造成更大的不幸,最终把这件事办得既不影响卡米拉,又让安塞尔莫高兴.所以洛塔里奥告诉安塞尔莫,不要把他的想法对其他任何人讲,自己可以负责去完成这件事,而且在他愿意的时候就着手进行.安塞尔莫亲亲热热地拥抱了洛塔里奥,感激洛塔里奥慷慨应允,仿佛洛塔里奥为他做了什么大好事似的.两人商量第二天就开始行动.安塞尔莫将提供地点和时间,让洛塔里奥同卡米拉有机会单独讲话,并且安塞尔莫还将为洛塔里奥提供准备送给卡米拉的钱及首饰.安塞尔莫让洛塔里奥为卡米拉放音乐,写赞美她的诗.虽然洛塔里奥都同意了,可目的同安塞尔莫完全不一样.两人商量好后,来到了安塞尔莫家,卡米拉正在焦急地等待丈夫归来,因为这天丈夫回去得比平时晚.
  洛塔里奥在回家去了.安塞尔莫想着自己的事满心欢喜,而洛塔里奥那边却在苦思冥想,不知好才能处理好这件怪事.但,那天晚上,他想出了一个既能瞒住安塞尔莫,又不伤害卡米拉的办法.第二天,洛塔里奥去安塞尔莫家吃饭,得到了卡米拉的热情招待.卡米拉对洛塔里奥非常友好,她知道丈夫跟洛塔里奥很有交情.吃完饭,收拾了桌子,安塞尔莫就对洛塔里奥说,他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回来,让洛塔里奥留下来陪陪卡米拉.卡米拉让安塞尔莫不要离开,洛塔里奥则表示愿意陪安塞尔莫一同去办事,但是安塞尔莫都不听,一定要洛塔里奥留下等他回来,他还要同洛塔里奥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又对卡米拉说,在他回来之前,不要冷落了洛塔里奥.事实上,安塞尔莫是假装非出去不可,谁也没有料到那是装的.
  安塞尔莫走了,桌旁只剩下了卡米拉和洛塔里奥,家里的其他人都去吃饭了.洛塔里奥陷入了朋友安塞尔莫安排的窘境,面前就是他的对手.她实在太漂亮了,仅凭她的美貌就足以征服一队武装骑士,所以,洛塔里奥感到害怕是有道理的.洛塔里奥索性把胳膊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两手支撑着脸.洛塔里奥请卡米拉原谅自己这副难看的样子,他想在安塞尔莫回来之前先休息一会儿.卡米拉说他最好到起居室去,请他到起居室去睡觉.洛塔里奥不愿意去,就坐在椅子上睡到安塞尔莫回来.安塞尔莫回来了,看到卡米拉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洛塔里奥在睡觉,以为自己在外耽搁太久,他们已经说完话了,所以才有时间睡觉.安塞尔莫不知道洛塔里奥什么时候会醒,想同他一起出去,问问情况.
  一切如愿.洛塔里奥醒了,两人来到外面.安塞尔莫向洛塔里奥打听一下情况.洛塔里奥回答说,他觉得一开始就全盘托出不太好,所以他只说了些恭维卡米拉的话,说整个城里没有谁像她那样美丽聪明.他认为要赢得她的芳心,开始只能这样做,下次再说什么她才能够听得进去.魔鬼在引诱一些洁身自好的人时就采取这种手段:它本是黑暗之魔,却扮成光明天使,装出一副慈善面孔,如果骗局没有被揭露,它最后才会暴露出本来面目,阴谋得逞.安塞尔莫对此很高兴,说以后每天都给洛塔里奥这样的机会,即使不出门,也会在家里忙些其它事情,这样卡米拉就不会发现他们的计谋了.
  过了许多天,洛塔里奥一直没有同卡米拉说话,却告诉安塞尔莫,他已经同卡米拉谈过了,但卡米拉没有一点儿邪念的表示,没有给他一点猥亵的希望,相反还威胁他说,如果他不打消罪恶的念头,就快要告诉自己的丈夫了.
  "很好."安塞尔莫说,"卡米拉一直没有为甜言蜜语所动.现在应该看看她能不能抵御住物质的引诱了.明天我给你两千金盾,你送给她.我另外再给你这么多钱,你去买些首饰作诱饵.女人都喜欢首饰,即使再正经,也喜欢珠围翠绕,穿红戴绿,漂亮的女人更是如此.如果卡米拉能够抵御住这个引诱,那我就放心了,以后也就不会再麻烦你了."
  洛塔里奥说,既然事情已经开始了,他打算把事情做到底,虽然他知道到头来只能是筋疲力尽,徒劳一场.第二天,洛塔里奥拿到了四千金盾,但同时也得了无尽的烦恼,不知该怎样去继续说谎了.其实,他已经决定告诉安塞尔莫,卡米拉对待厚礼就像对待甜言蜜语一样毫不动心,所以,已经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了.
  可是节外又生,这次安塞尔莫还像以前一样,让洛塔里奥和卡米拉单独在一起,自己则躲进另一个房间,从锁眼里看他们在做什么说什么.安塞尔莫发现,在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洛塔里奥竟然没有同卡米拉说一句话,而且好像再等一百年也不会说什么话.这时安塞尔莫才明白,原来洛塔里奥说的那些有关卡米拉的话都是编的.他为了弄清真相,就走出房间,把洛塔里奥叫出来,问他有何消息,卡米拉的情况如何.洛塔里奥回答说,这件事还没有什么进展,因为卡米拉回答得太尖刻,自己已经没有勇气再对她说什么了.
  "哎,洛塔里奥啊洛塔里奥,"安塞尔莫说,"你竟然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我一直在通过这个锁眼观察你,看见你对卡米拉什么也没说.由此我可以想到,前几次你也什么都没说.既然是这样,而且肯定是这样,那么,你为什么要骗我,或者说,你为什么要耍心眼儿使我不能如愿呢?"
  安塞尔莫没有再说什么,但这些话就足以使洛塔里奥不好意思了.洛塔里奥觉得被人发现说谎是件丢人的事.他向安塞尔莫保证,以后他一定让安塞尔莫满意,不再骗安塞尔莫了.安塞尔莫可以暗中观察,就可以肯定这一点.现在已经无须留任何心眼了,因为只有让安塞尔莫满意,才可以使他释疑.安塞尔莫相信了,并且为了使事情进展得顺利,不出任何偏差,安塞尔莫决定离开家八天,到离城市不远的一个村庄的朋友家里去.他同朋友约定,让那个朋友派人来找他,这样他就有借口离开卡米拉了.
  糊涂不幸的安塞尔莫呀,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策划的是什么?你与自己过不去,竟策划让你丢脸.让你堕落的事情!你的妻子卡米拉是善良的人,你本可以平平安安地拥有她,谁也不会打扰你的兴致.她的心从来没有飞出这个家,你是她最亲近的人,是她的所爱,你让她感到高兴,你是衡量她意志的尺度,使她的一切只求符合你的愿望和心意.她的名誉.美貌.正直和持重的宝藏让你毫不费力地得到了,你已经拥有和可以指望拥有这一切,你为什么还要冒着塌陷的危险,挖掘土地,重新寻找新的地层和并不存在的宝贝呢?她这一切都建立在她的柔弱天性的薄弱基础上.你在寻找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自然就没有找到的可能性了.有个诗人说得好:
  我向死亡求生存,
  我向疾病求健身,
  我向幽禁求自由,
  我向叛逆求忠贞.
  我不乞求幸运神,
  命运在天不由人,
  我求虚无无结果,
  本应有得却失尽.第二天,安塞尔莫就去了朋友的那个村子.临走前他对卡米拉说,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洛塔里奥来帮忙照看家,并且同她一起吃饭,让卡米拉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洛塔里奥.卡米拉是个聪明正派的人,她对丈夫的吩咐感到难过,她对丈夫说,他不在家的时候,最好谁也别来.假如他这么做是因为担心妻子管不好家的话,这次不妨试一试,就会知道她做这些事完全是绰绰有余的.安塞尔莫说他愿意这样,她应该做的就是俯首听命.卡米拉说,虽然她不情愿,也但只好遵命照办.
  安塞尔莫走了.第二天,洛塔里奥来到安塞尔莫家,得到了卡米拉热情而又得体的招待.不过,她们两个人从来都没有单独在一起,卡米拉周围总是有男女佣人,尤其是总有一个叫莱昂内拉的女佣在身旁.她是在卡米拉家长大的,卡米拉很喜欢她,结婚时就把她带了过来.开始三天,洛塔里奥没有同卡米拉说一句话,虽然用餐完毕后他们有机会说话,这时佣人们都在匆忙吃饭,这也是卡米拉吩咐的.卡米拉还吩咐莱昂内拉先吃饭,并且一直不离自己左右.可是莱昂内拉想着自己的事,要做她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不是每次都按女主人的吩咐去做.而且,她常常撇下洛塔里奥和卡米拉单独在一起,仿佛这才是卡米拉吩咐她的.但是卡米拉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举止端在,使得洛塔里奥欲言又止.
  卡米拉的端庄举止使洛塔里奥缄默不语,但这也给两人带来了不利的后果.嘴可以不张,头脑却在动,眼睛也可以看.品貌皆优的卡米拉,就是石头人见了也会爱上的,更何况一颗肉长的心呢.洛塔里奥虽然没有同卡米拉说话,可这段时间一直看着卡米拉,觉得她真值得爱.这个想法逐渐蚀了他对安塞尔莫的忠诚.无数次,他想逃离开这个城市,到一个安塞尔莫永远也看不到他,他也永远看不到卡米拉的地方去.他努力摒弃和遏止看见卡米拉时产生的那种快感.他暗暗责备自己胡思乱想,骂自己不是个好朋友,甚至不是个好基督徒.他把自己同安塞尔莫的情况做了比较,得出了结论:这是因为安塞尔莫的疯狂和信任,而不是自己的不忠诚造成的,无论对上帝还是普通人,他都可以为自己的想法开脱,也不必害怕因为自己的罪恶而受到惩罚.
  实际上,卡米拉的相貌和品德,再加上无知她的丈夫创造的机会,已经摧垮了洛塔里奥的思想意志.他一直看着他喜欢的东西.在安塞尔莫走了三天以后,他开始向卡米拉传情,他的话情意绵绵,让人心乱,使得卡米拉不知所措,只好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不再同洛塔里奥说任何话.然而,洛塔里奥对卡米拉的相思并没有因为卡米拉的冷淡而消失,他反而更加喜欢她了.卡米拉想不到洛塔里奥会是这个样子,不知如何处理,觉得不能再让洛塔里奥胡说八道了,于是决定连夜派一个佣人给安塞尔莫送去一封信.信见下文.

  第 三 十 四 章  《无谓的猜疑》续篇  
  常言道,军队不可无将军,城堡不可无长官.我认为,一个年轻的已婚女子更不可身边无丈夫.特别是在需要的时候.没有你在身边,我的情况很不好,我简直忍受不了这种孤独.你如果不能马上回来,我只好回我父母家去散心,而不能为你照顾家了.我觉得你留给我的看护人,如果应当这样称呼他的话,他关心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你的利益.你是个聪明人,我不必再说,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安塞尔莫收到了这封信.他根据信上说的,以为洛塔里奥已经开始行动了,并且卡米拉也做出了他所希望的那种反应,感到很高兴.他给卡米拉带回口信,让她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家,他很快就会回来.卡米拉接到信后感到很意外,比以前更加迷惑不解了.她既不敢离开自己家,也不敢到父母家去.留下来的话,她的名声可能会受到影响,但是,离开又违背了丈夫的命令.最后她作出了她认为是最坏的决定,也就是留下来,而且不再躲避洛塔里奥,以免佣人们有什么议论.她后悔自己给丈夫写了那封信,害怕丈夫以为洛塔里奥发现她有些轻佻才敢放肆.但她相信自己的情操,相信上帝,相信自己良好的愿望,所以,无论洛塔里奥再跟她说什么,她都不再告诉丈夫了,以免引起什么争执和麻烦.并且她还寻思,如果丈夫回来问她为什么想起要写那封信,她应该如何为洛塔里奥开脱.
  卡米拉的这些想法虽然用意良好,却不正确,也是无益的.第二天,她一直在听洛塔里奥说.洛塔里奥百般谄媚,渐渐动摇了卡米拉的意志.她竭力克制自己,不让洛塔里奥以眼泪和话语在她胸中激发起的情感从她眼中有任何流露.洛塔里奥已经觉察到这些,于是欲火更旺.最后,他觉得应该利用安塞尔莫不在家的机会,加紧向这座堡垒进攻.于是他开始行动,对卡米拉的美貌大加赞扬.恐怕再没有什么比虚荣更能攻破美女高傲的堡垒了.最后,洛塔里奥竟不择手段地用这种弹药攻破了卡米拉的洁身自好,就是铁人也难以抵挡.洛塔里奥哭泣.乞求.许愿.吹捧.纠缠,装得情真意切.他装得很逼真,终于摧毁了卡米拉的防线,意外地得到了他求之不得的东西.
  卡米拉投降了,卡米拉屈服了,可是这又如何呢?这是洛塔里奥的友谊控制不了的.这个例子明确告诉我们,只有逃避才能战胜情感.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谁又能无动于衷呢?要战胜人类这种本能,必须有一种神圣的力量.只有莱昂内拉清楚卡米拉的脆弱,这两个丑恶朋友和新情人的事瞒不了她.洛塔里奥不想把安塞尔莫当初的意图告诉卡米拉,也没说是安塞尔莫提供的条件让他们发展到了这一步.他不愿意让卡米拉小看了他的爱情,认为他本意并不想来追求她.
  几天后,安塞尔莫回到了自己家.他没有发现家里已缺少了一件东西,一件他最珍视却又忽略了的东西.随后他去洛塔里奥家看望洛塔里奥.两人互相拥抱,安塞尔莫向洛塔里奥打听那件与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
  "我可以告诉你的事,安塞尔莫朋友,"洛塔里奥说,"就是你有一个堪称世界妇女楷模和典范的妻子.我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全都当成了耳旁风;我对她的许诺,她全都不放在心上;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她全都没有接受;我装出的几滴眼泪,她大加嘲笑.总之,卡米拉是美的精华,是个正直.稳重.端庄的人,汇集了一个值得赞扬的女人的所有美德.把你的钱拿回去吧,朋友,它在我手里已经毫无用处了,洁身自好的卡米拉不会向这种馈赠和诺言之类的玩艺儿屈服.你该高兴,安塞尔莫,以后不要再进行这类考验了.女人往往是造成困扰和猜疑的苦海,你既然蹒渡过了这个苦海,就不要再重新陷进去了.老天给了你这条船,让你用它渡过了尘世之海,你就不要再找其他船员去试验这艘船的质量和坚固性了.你应该意识到,你已经抵达了一个可爱的港湾,应该安静地停在那儿,等着上帝来召唤,没有谁能逃避召唤的."
  安塞尔莫听了洛塔里奥这番话非常高兴,如同这是神谕似的,信以为真.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请求洛塔里奥把这件事继续做下去,不过现在只是出于好玩,当作消遣,而不用像以前那样用心计了.他请求洛塔里奥写几首赞美诗,开头的名字用克洛莉,让卡米拉以为洛塔里奥爱上了一位叫克洛莉的小姐,这样既可以用这个名字来赞美卡米拉,而又不会影响卡米拉安分守己的气节.如果洛塔里奥不愿意写,自己也可以为其代劳.
  "这没必要,"洛塔里奥说,"缪斯对我倒不那么陌生,每年都来看看我.你尽管把你编的有关我的爱情故事告诉卡米拉吧,我来写诗.既使诗写得并不很扣主题,至少我也是尽我所能了."
  一个糊涂人和一个背叛了他的朋友就这样商定了.安塞尔莫回到家,问卡米拉为何写信给他.而卡米拉正奇怪安塞尔莫为什么不问这件事呢.她说,原来觉得洛塔里奥会比安塞尔莫在家时放肆些,不过她已经看清了,是自己多心,因为洛塔里奥一直躲着她,避免同她单独在一起.安塞尔莫说,她完全可以放心了,因为他听说洛塔里奥已经爱上了城里一位尊贵的小姐,洛塔里奥还曾以克洛莉的名字为抬头,为她写诗呢.即使自己不在,也不必担心洛塔里奥的为人和他们两人之间的友谊.如果洛塔里奥事先没有告诉卡米拉,自己同克洛莉的爱情故事是虚构的,而且自己同安塞尔莫讲的那些诗实际上是赞美卡米拉的,卡米拉恐怕早就嫉妒了.但由于事先已经知道了,卡米拉并没有感到意外或难过.第二天,当三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安塞尔莫请洛塔里奥读上他写给情人克洛莉的东西,卡米拉并不认识她,洛塔里奥想说什么都可以.
  "即使卡米拉认识她,我也不想隐瞒什么."洛塔里奥说,"因为一个人赞美他的情人漂亮,即便说她冷酷,一点也不会影响她的名誉.不管怎么说,我告诉你们,我昨天为这个负心的克洛莉写了一首十四行诗.诗是这样写的:
  十 四 行 诗  夜色茫茫万籁静,
  世人皆入甜蜜梦.
  我对苍天和克洛莉
  凄切诉说我不幸.东方玫瑰红大门处,
  朝阳初露冉冉升.
  我又重新吐积怨,
  唉声叹气诉不平.太阳升起达金座,
  光芒直射映大地,
  哭泣愈频,呻吟更盛.夜幕再降临,我又述
  我的不幸,然而
  老天装聋作哑,克洛莉也充耳不听.
  卡米拉觉得这首诗很不错,安塞尔莫更是赞不绝口,说那位小姐对这样的真情竟然毫不动情,未免太残酷了.卡米拉接着说:
  "那么,那些坠入情网的诗人说的话都是真的?"
  "诗人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洛塔里奥说."可那些坠入情网的人虽然说得不多,却情真意切."
  "说得对."安塞尔莫支持洛塔里奥的说法.卡米拉并不在意这是安塞尔莫的计策,她已经爱上了洛塔里奥.
  卡米拉对与洛塔里奥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感兴趣,并且她明白洛塔里奥想的.写的都是她,她才是真正的克洛莉.所以,她对洛塔里奥说,如果他还有什么诗,就请拿出来念念.
  "有倒是有,"洛塔里奥说,"不过我认为它不像刚才那首那么好,也就是说,比刚才那首差.但你们不妨自己来判断一下.就是下面这首诗:
  十 四 行 诗  我会死去,即使我不信,
  也必死无疑.
  我会死在你脚下,负心的美人,
  却并不后悔爱上了你.我不会再被人记起,
  没有了生命.荣耀和福气,
  可你会看到,你美丽的面孔
  已镌刻在我敞开的心里.那是我临终的至宝.
  你对我越冷酷,
  我的追求越凌厉.夜色漆黑,小船漂移,
  浩海迷茫,路途漫漫,
  不见港湾,不见北极.
  安塞尔莫对这首诗也像对前面那首一样赞赏.这等于又增加了绕在他身上的侮辱他的锁链.洛塔里奥越是羞辱他,他越觉得光荣;卡米拉越是藐视他,他越觉得卡米拉品行端正,声名俱佳.后来有一次,卡米拉同她的女仆在一起,她对女仆说:
  "莱昂内拉朋友,我感到惭愧,自己竟那么不自重,让洛塔里奥没费多少时间就得到了我的真心.我怕他因为我这么轻易就把自己交给了他而鄙视我,却忘了他当初费了多少力,才使我不得不依从他."
  "不用悲伤,我的主人,"莱昂内拉说,"是否如此轻易就把自己交给了他,这并不重要,而且谁也不会因为轻易许人就令人鄙视,只要许得对,同样会受到尊重.俗话说,'给得干脆,价值双倍,."
  "不过俗话还说过:'便宜没好货,."
  "您不要相信那个,"莱昂内拉说,"我听说,爱情有时飞跑,有时漫步,对某些人不冷不热,对某些人炽热难当;它可以伤害一些人,也可以杀死一些人;它在一个地方产生,又在同一个地方泯灭;往往早晨还在围攻一个堡垒,傍晚就已把堡垒攻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爱情.既然这样,您还有什么可怕的?洛塔里奥也是如此,他趁我主人不在的时候,用爱情征服了您,爱情决定的事情就必须趁安塞尔莫不在时完成,不能犹豫不决.等到安塞尔莫回来时事情就没法办了.爱情要如愿,最重要的是机会,尤其是在最初的阶段.这些事情我都清楚,不仅是听说来的,还有我自己的经历.以后有机会我会告诉您的,夫人,因为我也是有血有肉的少女."
  "而且,卡米拉夫人,您首先是从洛塔里奥的眼睛.叹息.话语.许诺和馈赠里看到了他的一片心,又由他的心和种种品德看出他是个值得你爱的人,然后才以身相许的.既然是这样,您就不应该胡思乱想了,应该相信洛塔里奥敬重您,就像您敬重他一样,他为您坠入情网而高兴.满足,他是靠勇气和尊重得到了您.他不仅具有人们说的一个好情人应具有的四点,而且具有完全的ABC特性.您如果不信,听我给您说说看.我认为,他这个人一感恩,二善良,三威武,四慷慨,五多情,六坚定,七英俊,八正直,九高贵,十忠诚,十一年轻,十二优秀,十三老实,十四显赫,十五豁达,十六富有,加上刚才说的那四点,还有内向和真心.X就别说了,这个字母不好听.Y已经说过了,Z就是注重您的名誉."
  卡米拉听到女仆的这番话不禁笑了,认为她在谈情说爱方面做的也许比说的还内行.女仆向卡米拉承认,她正和本城一位出身高贵的青年谈情说爱.卡米拉有些慌了,害怕发展下去会影响自己的声誉,赶紧追问她是否已经超越了谈与说.女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承认已经超越了.女仆看到上梁不正,也就不怕下梁歪了.卡米拉只好请求她别把自己同洛塔里奥的事告诉她的情人,而且对她自己的事也要保密,千万别让安塞尔莫和洛塔里奥知道.
  莱昂内拉说一定遵命,但她的行为实在让卡米拉担心,女仆的不检点会影响自己的名誉.大胆无耻的莱昂内拉自从发现女主人行为反常后,竟擅自带情人出入卡米拉的家.她相信女主人即使看见了,也不会说出去.于是,就出现了女主人犯过失所带来的一种恶果,那就是她们自己反倒成了女仆的奴隶,不得不为女仆们掩饰其丑恶行径,卡米拉的情况就是这样.尽管她一再发现女仆同那个男青年在自己家的一个房间里,却不但不敢说她,还得找地方让他们藏起来,为他们提供方便,以免让丈夫看到他们.但是有一天凌晨,洛塔里奥还是发现了那个青年.洛塔里奥不认识他,开始还以为是碰上了鬼影,但是见那人缩头缩脑地,马上就想到了另外一面.如果不是卡米拉及时补救,事情就全完了.洛塔里奥没有想到,那个人这种时候出入卡米拉家是为了莱昂内拉,他完全忘记了莱昂内拉的存在,仅仅想到卡米拉既然能轻易同他混到一起,也就很容易同别人混在一起.这就是罪恶女人得到的另一种恶果.她被殷勤和甜言蜜语引诱,投入了某个人的怀抱,丧失了自己的名誉,而那个人却以为她同样可以轻易地投入别人的怀抱,而且对自己的每一个猜疑都信以为真.洛塔里奥在这点上就欠缺考虑.他把自己以前的谨慎置于脑后,没有认真合理地考虑,就按捺不住胸中的嫉妒之火,一心一意要报复卡米拉.安塞尔莫还没起床,他就迫不及待地闯了进去,对安塞尔莫说:
  "你知道吧,安塞尔莫,这些天来,我的内心一直在激烈斗争,极力控制自己不对你说这件事.可是现在不说不行了,而且也太不像话了.你应该知道,卡米拉这座堡垒已经被攻破,我完全可以在那里为所欲为了.我原来没有告诉你真相,是因为想看看她到底是一时糊涂还是为了考验我,坚贞地对待我按照你的吩咐同她建立的爱情.我原来觉得,如果她是咱们认为的那种正派女人,就会把我追求她的事告诉你.可是过了很长时间,我就明白,她原来对我说,你再出门的时候,她就在你保存贵重物品的内室里等我,是真的(卡米拉确实有几次在那个地方等他).我不想让你现在急急忙忙地报复,因为现在她还只是在想这件事,并没有去做.或许从现在到开始行动的时候,卡米拉会有所改变,会后悔.你以前一直听从我的劝告,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个办法,你照着去做,就可以以你认为最合适的方式解决问题.你还像前几次一样,装着外出两三天,然后再设法藏到你的内室里去.内室里有壁毯和其它东西,你可以舒舒服服地藏在里面,你用你的眼睛,我用我的眼睛,看看卡米拉究竟想干什么.如果发生什么意外的坏事,你也可以悄悄地.稳稳当当地.迅速地为你受到的伤害报复了."
  安塞尔莫听了洛塔里奥这番话惊呆了,他以为卡米拉已经战胜了洛塔里奥的假意引诱,正享受胜利的快乐,一点没有料到事情竟是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他默默无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地面.最后他说:
  "洛塔里奥,你已经尽到了朋友的责任.现在我还得听从你的.你随便怎么做,而且对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就继续保密吧."
  洛塔里奥答应了.但他一离开安塞尔莫,就后悔跟他说了这么多,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他完全可以自己报复卡米拉,没有必要采取这种残忍卑鄙的手段.他诅咒自己的这种想法,斥责自己这种轻率的决定,不知道如何才能挽回自己的这种做法以及找出合理的解决办法.最后他想起来,应该把这一切都告诉卡米拉.他们有很多机会见面.洛塔里奥当天就去找卡米拉.卡米拉正独自一人,一看到洛塔里奥就说:
  "你知道吧,洛塔里奥朋友,我心里非常难受,觉得胸口快要炸了,不炸才怪呢.莱昂内拉太无耻了,她每天都把一个小伙子带到这个家里来,一直到天亮.这会严重损害我的名誉,谁看见那个小伙子在那种时候从我家出来,都会认为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最麻烦的是我既不能惩罚她,也不能说她.她知道咱们的事情,所以我总是欲言又止,我怕这样早晚会坏了事."
  卡米拉刚开始说这件事时,洛塔里奥还以为卡米拉在撒谎,骗他看见的那个人是来找莱昂内拉,而不是来找她的.可后来看卡米拉哭得很难过,还让他想办法,才相信这是真的,于是他更加不知所措,更加后悔了.既使这样,他还是叫卡米拉不要着急,他会想办法不让莱昂内拉太放肆.同时他还告诉卡米拉,自己被嫉妒之火烧昏了头,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安塞尔莫了,而且同安塞尔莫约定,叫安塞尔莫藏在内室里,这样可以清楚地看到卡米拉对他的不忠.他请求卡米拉原谅自己的疯癫之举,并且请卡米拉设法把他从因胡乱猜疑造成的这场麻烦中解脱出来.
  卡米拉听了洛塔里奥的话被吓坏了.她非常气愤地数落了洛塔里奥,批评了他的胡乱猜疑和轻率决定.不过卡米拉天生有应急的智慧,这点比洛塔里奥强.每当需要洛塔里奥拿主意的时候,他就没主意了.对于这样似乎无法挽回的事情,卡米拉马上就想出了补救办法.她对洛塔里奥说,一定要让安塞尔莫藏到他们那天商定的内室里去,她想利用安塞尔莫藏身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以使两人从此不再担惊受怕.但是,她没有把自己的全部想法都告诉洛塔里奥,只让他注意,安塞尔莫藏在内室里的时候,莱昂内拉一叫他,他就赶紧来,卡米拉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就像不知道安塞尔莫能听见似的.洛塔里奥要卡米拉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他,这样他就可以充分做好各种必要的准备.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没什么可准备的."卡米拉说,她想愿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洛塔里奥,怕他不赞同自己的想法又去寻找其他办法.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再好不过了.
  洛塔里奥走了.第二天,安塞尔莫推说要到朋友的那个村庄去离开了家,随后又折回来藏了起来.一切都很顺利,并且卡米拉和莱昂内拉都已经安排好了.
  安塞尔莫藏了起来,想到要亲眼目睹这件关于自己名誉的事究竟是什么样子,自己眼看就会失掉心爱的卡米拉,他那忐忑不安的心情可想而知.卡米拉和莱昂内拉推断安塞尔莫已经藏好,就走进了内室.进来,卡米拉就长吁了一口气,说道:
  "哎,莱昂内拉朋友!在我做那件事之前,我不想让你知道是什么事,省得你来打扰我.我让你把安塞尔莫的那把短剑拿来,让它穿透我这卑鄙的胸膛,难道不好吗?不过你先不要这样做,我觉得替人受过是不合理的.首先我想知道,洛塔里奥那双肆无忌惮.恬不知耻的眼睛到底在我这儿看到了什么?竟敢藐视他的朋友和我的名誉,在我面前表露他的丑恶想法.莱昂内拉,你到窗口去喊他.他一定在街上等着实现他的罪恶企图呢.然而,他遇到的却是一个冷酷而又正直的我!"
  "哎呀,我的主人,"聪明而又知情的莱昂内拉说:"你想用这把短剑干什么?你难道想用它要自己的命或者要洛塔里奥的命吗?不管你要谁的命,都只会让你丧失自己的声誉.你最好还是装作不知道你受到的侮辱吧,别让那个恶毒的男人现在进入这个家,看到只有咱们两人.你想,夫人,咱们都是纤弱女子,他是个男人,而且横了心.他是抱着疯狂的情欲目的而来,也许你还没对他怎么样,他就已经对你下手了,这比要你的命还糟糕.我的主人安塞尔莫也可恨的,竟然把自己的家交给了这个无耻之徒.我看出你是想杀掉他,可你就是把他杀了,咱们又能怎么办呢?"
  "什么,朋友?"卡米拉说,"咱们把他扔在这儿,等安塞尔莫回来后再埋.把自己的耻辱埋在地下应该是件惬意的事情.你去叫他来.拖延时间,不为我所受到的羞辱而报仇,就是对我忠实于丈夫的一种侮辱."
  这些话安塞尔莫全都听清楚了.卡米拉的每句话都对他有所触动.当听到卡米拉想杀掉洛塔里奥,他就想出来,以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但是,他又止住了,想等卡米拉这一正直的决心发展到一定程度,他再适时地出面阻止.
  卡米拉这时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跌倒在床上.莱昂内拉哭起来,说:
  "哎呀,你多么不幸呀,你竟死在我的怀抱里,你就是世上贞洁的集中代表,是所有善良女人的光荣,是洁身自好的典范!"
  莱昂内拉又说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任何人无论听了都会把她当成世界上最令人同情.最忠实的女仆,而把她的主人当成又一个受到迫害的佩涅洛佩.
  卡米拉一会儿醒了过来.她一醒来就说:
  "莱昂内拉,你为何还不去叫那个最不忠实的朋友?这种人白天的太阳没见过,晚上的月亮也没见过.你快去叫他,免得耽误了时间,让我的怒火熄灭,把我这种正义的报仇转为几句吓唬和诅咒的话."
  "我马上就去叫他,我的主人,"莱昂内拉说,"但是你得先把短剑交给我,以免我稍不留意,你就会做出让所有爱你的人都痛苦一辈子的事情来."
  "你放心地去吧,莱昂内拉朋友,我不会那样做."卡米拉说,"我即使象你认为的那样,是个大胆而又头脑发热的人,也不会为了维护我的名誉而做出古罗马烈女卢克雷蒂娅样的事情来.据说她没有任何过失却自杀了,却没有先杀死那个造成她不幸的人.如果要我死,我也会死的,不过我得先报仇,让那个害我走到这种地步的人为他的冒失而哭泣才行,这其中并没有我的过错."
  卡米拉再三乞求,莱昂内拉才出去叫洛塔里奥.她回来时,看见卡米拉正在自言自语:
  "上帝保佑,我拒绝了洛塔里奥难道不是正确的吗?我过去已经多次拒绝了他.我不能让他把我当作不正经的坏女人,即使是现在我也要花费时间向他讲清楚.拒绝他肯定是最正确的.不过我还没有报仇,我丈夫的名誉还没有得到洗刷,不能让他那些罪恶想法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了结.背信弃义的人得用自己的生命来补偿他的罪恶念头所企图得到的东西.要让是世界都知道,假如世界能够知道的话,卡米拉不仅保持了对丈夫的忠贞,而且向敢于冒犯她的人报了仇.不过,即使这样,我觉得最好还是让安塞尔莫知道这些事情.当初他去村庄时,我已经在写给他的那封信里点到了这件事,但我认为他并没有像我给他点明的那样设法弥补过失,大概是出于好心和诚心,不愿意也不能够相信在他如此忠实的朋友心里竟会藏有损害他名誉的想法吧.若不是过了很多天之后,洛塔里奥竟敢公然无耻地赠送礼物,乱许愿,还流眼泪,我也不会相信这点.可我现在为何要说这些呢?难道一个正确高贵的决定还需要什么解释吗?没有必要,这里要的就是报仇!不管怎么样,让那些背信弃义的人滚吧!让那个虚伪的人进来,进来吧,走到这儿,让他死,一切都结束了.我清清白白地属于老天赐给我的那个人,我也应该清清白白地离开他,假如我身上沾了这个世上最虚伪的朋友的肮脏血液,但我的血液仍是完全纯洁的."
  说完,卡米拉拔出短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步履狂乱,好象有些精神失常,简直不像一个弱女子,倒像个绝望的无赖.
  安塞尔莫躲在壁毯后面,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这一切都感到很意外,觉得他看到的听到的这一切已足以消除他的疑虑,甚至觉得洛塔里奥已经没有必要出面了,因为担心会发生意外.他正要走出来拥抱妻子,向她做解释,忽然看见莱昂内拉扯着洛塔里奥的手进来了,便止住了脚步.卡米拉一看见洛塔里奥,就用短剑在自己面前划了一道长长的横线,对洛塔里奥说:
  "洛塔里奥,你仔细听我说,如果你敢越过这条线,或者你没有越过,但是我看到你企图越过这条线,我就让手中的这把短剑刺进自己的胸膛.现在我要你回答我的话.你先听我说,然后你回答.首先,我想让你告诉我,洛塔里奥,你是否认识我丈夫安塞尔莫,你觉得他怎么样.然后,我要让你告诉我,你是否认识我.你回答我,也不用考虑,我问你的这些问题并不难回答."
  洛塔里奥并不笨,当卡米拉叫他设法让安塞尔莫藏进小房间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卡米拉想干什么了.现在,他机警而又恰当地回答卡米拉的话,两人把假戏表演得比真戏还真.对卡米拉的问话,洛塔里奥回答说:
  "美丽的卡米拉,我料想不到,你叫我来是为了问我一些与我到此的目的无关的问题.你这样做大概是想拖延实现你对我的承诺吧.其实你早就开始拖延了,对于渴望已久的东西,得到它的希望越临近,人的心绪也就越慌乱.为了不让你说我避而不答你的问题,我就告诉你,我认识你的丈夫安塞尔莫,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关于我们之间的友谊,你了解得很清楚.我不想说这点,是因为我不愿正视爱情已迫使我对他造成了伤害,但是即使有再大的错误,我也有理由原谅自己.我认识你,我像他一样尊重你,如果不是为了心爱的你,我也不会违背真正友谊的神圣法则,做出我不应该做的事情.现在,为了难以抵御的爱情,我却践踏了这些法则."
  "既然你承认这些,"卡米拉说,"你就是所有真正值得爱的东西的死敌,你还有什么脸面竟敢出现在我面前呢?你清楚,他非常喜爱我,那你就该知道,你伤害他是多么没有道理.我真不幸,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分.这也许是由于我有点放纵自己吧,我不想用'不知廉耻,这个词,因为我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而只是某种不在意.女人们觉得不必装模作样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地出现这种情况.除此之外,你的说,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我对你的乞求什么时候表露过一丝让你得逞的希望?你那些甜言蜜语什么时候没有受到我的拒绝和严厉驳斥?你信誓旦旦,慷慨赠礼,我相信了吗?接受了吗?可是我觉得,假如一个人的色欲没有一点得逞的希望,就不可能坚持很长的时间,因此我想,你心术不正的责任还在于我,肯定是我的不在意,助长了你的歹意,所以我要惩罚自己,承担起你应当承担的罪责.
  "为了使你看到我将无情地对待自己,对你就更加无情,我要让你看看为我值得尊敬的丈夫的名誉受损而举行的祭奠.我的丈夫受到了你最大程度的蓄意伤害,由于我不够谨慎,让你钻了空子,助长了你的罪恶企图,从而使他受到了伤害.我再说一遍,我怀疑是由于我疏于防范才造成了你胡思乱想,并且为此而痛心疾首.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亲手惩罚自己,因为如果由别人来惩罚,事情可能会泄露出去.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杀死一个人,让他同我一齐走,来实现我的复仇愿望.这样,不管到哪儿,都可以让人看到,正义已经对此进行了无私的惩罚,并且没有放过把我逼上如此绝路的人."
  说完,卡米拉拔出短剑,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敏捷向洛塔里奥扑去,看样子是想把短剑插进洛塔里奥的胸膛.洛塔里奥一时难辨卡米拉这番动作的真假,只好 靠自己的的灵巧和力量来抵挡卡米拉,以免她刺中自己.卡米拉为了给自己这番把戏增加些真实色彩,便想用自己的鲜血渲染一下气氛.她看刺不中洛塔里奥,或者是她故意刺不中,就说:"或许命运不想全部满足我的正义愿望,至少它不能阻挡我的愿望得到部分满足."
  她用力掰开洛塔里奥按住短剑的那只手,把剑锋指向自己但不会刺得很深的部位扎了下去,又把剑掩藏到左肩锁骨上方的衣服里,然后倒在地上,装着晕过去的样子.
  莱昂内拉和洛塔里奥都被这情景吓坏了.他们见卡米拉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便拿不定这是真的.洛塔里奥吓得赶快跑到卡米拉身边,拔出短剑.他见伤口不大,马上消除了刚才的恐惧,心中再次佩服卡米拉办事的精明.谨慎.周全.现在轮到他表演了.他趴在卡米拉身上,伤心地哀叹了很长时间,仿佛卡米拉真的死了似的,并且不停地咒骂,不仅咒骂自己,还咒骂把他推到了这种结局的人.他知道他的朋友安塞尔莫正在听他说话,便一通胡言乱语,让人听了觉得即使卡米拉死了,也不如他可怜.莱昂内拉把卡米拉抱起来,放到床上,求洛塔里奥赶紧找人来悄悄为卡米拉治伤.她还同洛塔里奥商量,万一安塞尔莫回来时卡米拉的伤还没好,该怎样向安塞尔莫解释女主人的伤.洛塔里奥说随便怎么解释吧,他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释办法.他只让莱昂内拉想办法为卡米拉止住血,他自己则得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去.他装出非常伤感的样子走出房间,见四周无人,就不断地划十字,暗暗赞叹卡米拉高明的手腕和莱昂内拉恰到好处的表演.他还料想,安塞尔莫会把自己的妻子当成第二个波尔恰,并且同他一起庆贺这场骗局和伪装得维妙维肖的事实真相.
  莱昂内拉止住了女主人的血.仅仅是这点血就完全可以让人们相信卡米拉的骗局了.莱昂内拉用葡萄酒清洗了一下伤口,凑合着把伤口包好.她一边忙着,一边嘴里还说着,即使没有前面所说的那些话,现在这些话也足以让安塞尔莫相信卡米拉的贞洁了.莱昂内拉说,卡米拉也说.她说自己是胆小鬼,没有的勇气,在最需要勇气的时候,却没有足够的勇气自杀.她对自己的生命已经厌倦了.卡米拉还同莱昂内拉商量,要不可要将全部事实都告诉自己的丈夫.莱昂内拉说,还是不要对他讲为好,不然安塞尔莫肯定会去找洛塔里奥算帐,而且安塞尔莫本人也会有危险.一个好女人不应该让自己的丈夫参加殴斗,而是应该尽可能让他避免各种事端.
  卡米拉说她觉得莱昂内拉说得很对,她就这样办.不过,最好还是想想该如何向安塞尔莫解释这处伤的,安塞尔莫肯定会发现这处伤.莱昂内拉说,她连开玩笑都不会编假话.
  "可是妹妹啊,"卡米拉说,"我又怎么知道该怎么说呢?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说呀.假如咱们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最好还是把事情和盘托出吧,免得不能自圆其说."
  "别担心,夫人,"莱昂内拉说,"今天晚上我再想想咱们该怎么说.伤口是在那个部位,也许可以遮住,不让他看见.这个办法合情合理,老天会助咱们一臂之力.安静一下吧,我的夫人,尽量把你的情绪稳定下来,不要让我主人看到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其它的事情都交给我吧,交给上帝吧,上帝总是施恩于善良的愿望."
  安塞尔莫十分认真地耳闻目睹了这场断送了他的名誉的悲剧.悲剧的演员们演得太逼真了,以致让安塞尔莫信以为真.他急于等到天黑,以便离家去找他的好朋友洛塔里奥,与他一起祝贺自己证实了妻子的清白,发现了这颗珍珠.
  卡米拉和莱昂内拉故意让安塞尔莫有出门的机会,赶紧去找洛塔里奥.对于安塞尔莫同自己的拥抱,安塞尔莫高高兴兴叙述的那些事情,以及他对卡米拉的赞美,洛塔里奥都表现得很不自在,没有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安塞尔莫受的骗有多深,而自己对他的伤害又是多么不合天理.安塞尔莫看出洛塔里奥并不高兴,还以为他是因为卡米拉受了伤,而且是由于自己受了伤才难过的,就劝洛塔里奥不要为卡米拉的事情难过,卡米拉一定伤得不重,因为卡米拉和莱昂内拉已商定要对他瞒着这件事,既然这样,问题就不大.安塞尔莫劝洛塔里奥以后有机会与他共享欢乐,因为正是靠洛塔里奥出主意帮忙,他才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幸福.今后,他只想以写诗赞美卡米拉来消遣,让以后几个世纪的人都记住她.洛塔里奥对安塞尔莫的好主意表示赞赏,并说他将帮助安塞尔莫建立起这座丰碑.
  就这样,安塞尔莫成了上了当还最为得意的大傻瓜,是他亲自把损坏自己名誉的人带到自己家,却以为带回了一个让自己获得荣誉的工具.卡米拉碰到洛塔里奥时满心欢喜,脸上却故意显露气愤的样子.这个骗局持续了一段时间.几个月后,命运女神扭转乾坤,他们精心设置的骗局昭然若揭,安塞尔莫则因为自己无谓的猜疑而丢掉了性命.     

  第 三 十 五 章  唐吉诃德大战红葡萄酒囊,《无谓的猜疑》结束
  故事还有一点儿没有讲完,忽然,桑乔慌慌张张地从唐吉诃德住的那个顶楼上跑了下来,大声喊道:
  "诸位,快来吧,来帮帮我的主人吧,他正在进行一场我从没见过的激烈战斗.感谢上帝,他一剑就把同米科米科娜公主作对的巨人的脑袋象砍萝卜似的整个砍下来!."
  "兄弟你说什么,"神甫放下手中的书问道,"你发疯了吗,桑乔?那个巨人离这儿远着呢,你说的是什么魔鬼呀?"
  这时只听顶楼上一声巨响,唐吉诃德大声喊道:
  "站住!你这个盗贼.恶棍.歹徒,我已经抓住你了,你的破刀也没用了!"
  听声音好象是唐吉诃德正在奋力砍墙壁.桑乔说:
  "你们别光站着听,倒是进去劝劝架,或者帮帮我的主人嘛.不过也许不需要了,那个巨人一定死了,向上帝招认他以前的罪孽去了.我刚才看见地上流着血,巨人被砍掉的头颅落在一旁,体积有大皮酒囊那么大呢."
  "我敢打赌,"店主说,"一定是唐吉诃德或唐魔鬼把他床边的红葡萄酒囊扎破了,流到地上的葡萄酒或许就是这个好心人说的血吧."
  店主说着走进顶楼,大家也都跟了进去,只见唐吉诃德穿着一件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奇特的服装.他只穿着一件衬衣,前面只能盖到大腿,后面比前面还短六指.他的两条腿特别长,还长满了汗毛,没有一处不带汗毛的地方.头上戴着店主那顶脏兮兮的红帽子,左臂上绕着桑乔最反感的被单,至于桑乔为什么对它反感,他自己当然知道.唐吉诃德的右手拿着一把短剑,正挥舞着到处乱刺,嘴里还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同什么巨人搏斗.
  好在唐吉诃德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他仍然处于睡眠状态,做着梦同巨人作战.他急于完成自己的大业,因此梦见自己已经来到了米科米孔王国,正在同自己的敌人战斗.他对着酒囊刺了很多下,以为自己正在刺向巨人,结果弄得满屋子都是葡萄酒.店主见此情景勃然大怒.他向唐吉诃德冲去,攥紧拳头猛打.若不是卡德尼奥和神甫把他拉开,那么,结束这场同巨人战斗的人就是店主了.即使这么打,可怜的唐吉诃德还是没有醒,直到后来理发师从井里弄来一大罐凉水,朝着唐吉诃德从头到脚浇下去,唐吉诃德才醒过来.不过,他还是没想起自己为何成了这个样子.多罗特亚见唐吉诃德穿得这么短并且这么单薄,不好意思进来看这位游侠和她的对手作战.
  桑乔正在满地找巨人的脑袋,结果没有找到,便说:
  "现在我明白了,这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中了魔法.上次,我就是在我现在待的这个地方被人打了一顿老拳,却不清楚是什么人打的,看不见任何人.这回,我亲眼看到巨人的脑袋被砍掉了,血如喷泉从巨人的身体里涌出来,可是现在却找不到巨人的脑袋了."
  "什么血呀泉的,你这个上帝和神明的敌人!"店主说,"你没看到吗?笨蛋,血和泉就是从这房间被戳破的酒囊里流出来的红葡萄酒!我要让戳破酒囊的人的灵魂到地狱里去游荡!"
  "这些我都不知道,"桑乔说,"我只知道如果找不到这个脑袋,我就会倒霉透顶,我的伯爵称号就会化为乌有."
  桑乔没睡觉,却比唐吉诃德睡着觉还糊涂,这也许是他主人的诺言造成的.
  店主看到侍从糊涂,主人疯癫,简直气得绝望之极.他发誓绝不能象上次那样,让他们不付钱就跑掉.这次他们别想靠什么骑士的特权赖任何帐,就连修补酒囊用的钱也得让他们掏.
  神甫抓住唐吉诃德的双手.唐吉诃德以为自己已经大功告成,眼前站着的是米科米科娜公主.他在神甫面前跪了下来,说道:
  "尊贵著名的公主,从今以后,您不用担心那个恶棍再对您作恶了.我已经在高贵的上帝和我视为命根子的公主的帮助下履行了我的诺言,从今以后我不再受它约束了."
  "难道我没说过吗?"桑乔听了说道,"我并没有醉.你们看看,我的主人是不是已经把那个巨人打跑了!我的伯爵称号也妥了,果不其然!"
  无论谁听了主仆二人的乱言乱语都会忍俊不禁.大家都笑了,只有店主气得要发疯.最后,理发师.卡德尼奥和神甫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唐吉诃德弄到床上.唐吉诃德疲惫已极,倒头沉沉睡去.大家又到客店门口安慰桑乔,他正为找不到巨人的头而着急呢.不过,最重要的是让店主消消气.店主为突然损失了这么多酒囊而气急败坏.客店主妇也大声喊道:
  "这个游侠骑士到我们店里来,可算叫我们倒霉透了,我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们了,他们让我们赔了多少钱!上次赔了一个晚上的晚饭.床铺.稻草和大麦,这是他和他的侍从以及一头骡子和一头驴用的.他们说自己是征险骑士,是上帝让他们和世界上所有的冒险者走厄运,所以什么钱也不用付,还说什么游侠骑士的章程上就是这么写的.现在,还是因为他,又来了一位大人,拿走了我的尾巴,等到还回来的时候,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毛都秃了,我丈夫想用也没法用了.最可恶的就是弄破了我的酒囊,流了一地的葡萄酒,我倒愿意这地上流的都是他的血呢.我以我已故父母的名义发誓,他们不能少给一文钱,不然我就不叫我自己的名字,就不是我父母养的!"客店主妇说得怒气冲冲,丑女仆又在一旁帮腔.她的女儿一声不吭,只是不时地微笑一下.神甫一直在安慰她,说将尽可能地赔偿她的所有损失,包括酒囊和葡萄酒,特别是那只贵重的尾巴.多罗特亚安慰桑乔说:只要能证明他的主人砍掉巨人的头一事是真的,等她的王国太平了,她一定会把王国里最好的伯爵领地赏给他.
  桑乔听了这话才放心.他向公主发誓说,他确实看到了巨人的脑袋.说得更具体些,他看到巨人有一副直拖到腰部的胡子.如果巨人不见了,那肯定是魔法弄的.那间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受到了魔法操纵,上次他在这儿住的时候就遇到这种情况.多罗特亚说她相信是这样,她让桑乔别着急,一切都会如愿以偿的.大家都安静下来了,神甫就想把书看完,那本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卡德尼奥.多罗特亚和其他所有人都请求神甫把书读完.神甫为了使大家高兴并且他自己也想看,就把故事讲了下去.故事是这样说的:
  且说安塞尔莫并对卡米拉的品德很满意,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卡米拉有意冷淡地对待洛塔里奥,为了让安塞尔莫有一种错觉.为了更保险,卡米拉还让洛塔里奥请求以后不再来他家了,因为卡米拉见了他会很不高兴.可是被蒙在鼓里的安塞尔莫坚决不同意他这么做.这样,不管从哪一方面讲,安塞尔莫都使自己丢尽了脸,但他却以为这是自己的福气.与此同时,莱昂内拉觉得自己的情爱也得到了认可,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认为女主人会帮她掩盖,并且还会告诉她如何避免引起怀疑.结果有一天晚上,安塞尔莫听到莱昂内拉的房间里有脚步声,他想看看是谁在走动,可是似乎有人在顶着门,这样安塞尔莫就更想进去看看了,他用力推开门闯进去,看到一个男人正从窗口跳到街上.他想赶紧追出去看看究竟是谁.可是莱昂内拉紧紧抓住他不放,使他脱身不得.莱昂内拉说:
  "别着急,我的主人,您别再追那个跳出去的人了,这是我的事,他是我丈夫."
  安塞尔莫不相信.他简直气昏了头,拔出短剑就要剌莱昂内拉,并说假如她不说实话就杀死她.莱昂内拉吓坏了,不知怎么回事,她竟说:
  "别杀我,我的主人,我还有您意料不到的重要事情要告诉您呢.所以"
  "快说,"安塞尔莫说,"要不然你就死定了."
  "现在我可没法说出来,"莱昂内拉说,"我这会儿心慌意乱,让我明天早晨再告诉您吧,那时您就会知道一件让您意外的事情.我保证刚才从窗户跳出去的是本城的一个青年,他已经同意和我结婚了."
  安塞尔莫这才放下心来,他想等到莱昂内拉要求的第二天再说.他没料到这件事会与卡米拉有关,现在他对卡米拉的品行已经满意和放心了.他走出莱昂内拉的房间,把莱昂内拉锁在里面,对她说,假如她不把该说的事情告诉他,就别想出来.
  然后,安塞尔莫就去看望卡米拉,并且对她讲了刚才在女仆那儿发现的事情,还说女仆要同他说一件至关重大的事情.且不必说,卡米拉是否慌了手脚,反正她怕得要死.她完全相信,也有理由相信,莱昂内拉会把她知道的关于自己不忠的事情全部告诉安塞尔莫.卡米拉没有勇气再等着证实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当天晚上,她估计安塞尔莫已经睡着了,就把自己最贵重的首饰和一些钱收拾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家门,去找洛塔里奥.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洛塔里奥,请求他把自己藏起来,或者两人一同逃到安塞尔莫肯定找不着他们的地方去.
  卡米拉这么一说,洛塔里奥也慌了神,不知怎样回答是好,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怎么办了.但最后,他想到可以把卡米拉送到一个修道院去,他的一个姐姐在那儿当院长.卡米拉同意了.洛塔里奥把卡米拉迅速送到了修道院,不久他自己也从城里悄悄地失踪了.第二天早晨,安塞尔莫没有发现卡米拉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只想急于想知道莱昂内拉要告诉他的事情,起床后就直接到关莱昂内拉的房间去了.他打开门,走进房间,可是没见莱昂内拉,只见窗台上系着几条床单,看来莱昂内拉就是从那儿溜走了.他闷闷不乐地赶紧回来想告诉卡米拉,可是不管在哪里都找不到卡米拉,他感到很奇怪.他向家里的佣人打听卡米拉到哪儿去了,可是大家都不知道.结果在找卡米拉的过程中却发现卡米拉的首饰盒都打开着,里面的大部分首饰都没有了,他才意识到出事了,而且问题并不在莱昂内拉身上.于是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便忧心忡忡地去把自己的倒霉事告诉洛塔里奥,可是洛塔里奥也找不到了.佣人们告诉他,那天晚上,洛塔里奥就不见了,而且把所有的钱都带走了,或许是发疯了.更有甚者,安塞尔莫回到家后,发现家里的男女佣人都不见了,家徒四壁,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说.怎么做,渐渐地才开始知道过来.忽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了妻子,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佣人.他觉得天仿佛塌了,尤其是他已经名誉扫地了.卡米拉这一走,他可以断定,她已经堕落了.他考虑了一会儿,决定到自己在乡间的朋友那儿去.当初这个悲剧发生时,他就是住在那儿的.他锁好家门,骑上马,迷迷糊糊地上了路.刚走到一半,他心绪纷乱,只好下了马,把马拴在树上,并且在树旁躺下来,长吁短叹,一直呆到天快黑了.这时,他看见有人骑马从城里走来,便向他问好,然后打听佛罗伦萨城里有什么消息.那人说道:
  "城里出了可以说是这些天来最新鲜的事:大家都传言,住在圣胡安的富翁安塞尔莫昨晚被老朋友洛塔里奥拐走了妻子卡米拉,安塞尔莫本人也不见了,这些都是卡米拉的一个女佣说的.昨天晚上,总督发现她用床单从安塞尔莫家的窗口溜了下来,就把她逮住了.我也不清楚详情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整个城市都因为这件事轰动了.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两个情同手足的朋友之间,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大家都说他们是'朋友俩,."
  "那么,你知道洛塔里奥和卡米拉到哪儿去了?"安塞尔莫问.
  "总督全力在查找,都没发现他们,我就更不知道了."那个城里人说.
  "再见吧,大人."安塞尔莫说.
  "上帝与你同在."城里人说完就走了.
  这不幸的消息对安塞尔莫打击实在太大了,他不仅快气疯了,而且快气死了.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到了朋友家.那位朋友还不知道他的事情,但是一看到他脸色蜡黄.心力憔悴的样子,就知道准是发生了某件严重的事情.安塞尔莫请求让他躺下,并且要写字用的文具.朋友按照他的吩咐做了,留下他躺在房间里.安塞尔莫要求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而且把门关好.这特大的不幸涌上心头,他感到了死亡的先兆,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要让人们知道自己突然死亡的原因.他开始留言,可是还没写完,就咽了气.
  房子的主人见天色已晚,安塞尔莫却没有叫他,就想进去看看他是否有什么不舒服,结果看到安塞尔莫脸朝下趴着,半个身子坐在床上,半个身子趴在写字台上.写字台上有一张打开的便条,安塞尔的手上还拿着一支笔.主人叫他,见他不回答,才发现他身体冰凉,已经死了.他的朋友既吃惊又难过,赶紧把家里的人都叫来,让他们都看到了安塞尔莫遭遇的不幸.最后,他看了纸条,认出这是安塞尔莫亲笔写的,纸条上这样写着:
  一个固执无聊的念头断送了我的生命.假如我的死讯能够传到卡米拉的耳朵里,就告诉她,我原谅她,因为她没有义务创造出奇迹来,我也不曾希望她创造出奇迹来.是我自己制造了我的耻辱,没有理由......
  安塞尔莫就写到这儿.可以看得出,他还没有写完就终止了生命.第二天,安塞尔莫的朋友将他的死讯告知了他的亲属,他们都已经知道了安塞尔莫的丢脸事.那位朋友还通知了卡米拉所在的修道院.卡米拉差点陪丈夫走上同一条路,这倒不是因为她得知了丈夫的噩耗,而是因为她听说洛塔里奥不见了.后来人们听说她虽然成了寡妇,但是她既不愿意离开修道院,也不肯出家作修女,直到很多天后,才有消息说,洛塔里奥后悔不迭,已经在洛特雷克大人同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大将军争夺那不勒斯王国的一场战斗中阵亡,卡米拉才出了家,并且几天之后在忧郁和悲伤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就是一场由荒谬而引起的悲剧中几个人的结局.
  "我觉得这本书还不错,"神甫说,"但我不能相信这是真事.肯定是编的,而且这位作者编得并不好,因为无法想象世界上有像安塞尔莫这样愚蠢的丈夫,竟会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去考验妻子.在一个美男子和一位贵夫人之间,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但是在丈夫和妻子之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至于叙述的方式,我还算喜欢."

  第 三 十 六 章  客店里发生的其他奇事  这时,站在客店门口的店主说:
  "来了一队贵客,假如他们在这儿歇脚,咱们可就热闹了."
  "是什么人?"卡德尼奥问.
  "四个骑着短镫马,"店主说,"手持长矛和皮盾的人,头上都蒙着黑罩.还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坐在靠背马鞍上,与他们同行,脑袋上也戴着头罩.此外有两个步行的伙计."
  "他们已经走得很近了吗?"神甫问
  "很近了,立即就要到了."店主回答.
  听到这话,多罗特亚马上把脸蒙上了,而卡德尼奥也走进了唐吉诃德的那个房间.店主说的那些人进来后,客店里几乎没地方了.四个骑马的人下了马,看样子都是一表人才.他们又过去帮那个女人下马,其中一人张开双臂,把那女人抱了下来,放在卡德尼奥躲着的那个房间门口的一把椅子上.那个女人和那个人一直都没有把头罩摘掉,也不说一句话.只有那个女人在椅子上坐下后,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把胳膊垂了下来,宛如一个萎靡不振的病人.那两个伙计把马牵到马厩里去了.
  看到这种情况,神甫很想知道这些如此装束.一言不发的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于是他跟着两个伙计,向其中一人打听.那人回答说:
  "天哪,大人,我也无法告诉您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他们显得很有身份,尤其是把女人从马上抱下来的那个人显得更有身份,其他人都对他很尊敬,完全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那女人是谁?"神甫又问.
  "这我也没法告诉你,"那个伙计说,"一路上我一直没有看到过她的面孔.但是,我确实听到她叹了很多次气,每叹一次气都仿佛要死过去似的.我们只知道我们所看到的这些.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我和我的伙伴是两天前才开始与他们同行的.我们是在路上遇见了他们,他们连求带劝,要我们陪他们到安达卢西亚去,并且答应给我们很高的报酬."
  "你听说他们叫什么名字了吗?"神甫问.
  "一点儿也没听到."那个伙计说,"因为大家走路都不说话.这倒有点儿奇怪,因为只能听到那个可怜女人唉声叹气,我们都觉得她挺可怜.我们猜她一定是被迫到某个地方去.从装束上可以看出她是个修女,或者要当修女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很可能她当修女并不是出于本意,所以显得很伤心."
  "都有可能."神甫说.
  神甫离开伙计,回到多罗特亚那儿.多罗特亚听到那蒙面女人叹息,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她来到那女人身边,对她说:
  "您哪儿不舒服,夫人?如果是女人常得的病,而且我又有治这种病的经验,我很愿意为您效劳."
  可是可怜的女人仍然不开口.尽管多罗特亚再三表示愿意帮忙,那女人还是保持沉默.随后,来了一位蒙面男人,也就是伙计说的那个发号施令的人.他对多罗特亚说:
  "您不必费心了,她没有对别人为她做的事表示感谢的习惯,除了能从她嘴里听到谎言,您别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报答."
  "我从来不说谎,"那女人直到这时才开了口,"相反,正因为我真心实意,不做假,才落到现在这倒霉地步.你自己明白,正因为我真诚,你才虚伪和狡诈."
  这些话卡德尼奥听得一清二楚.他就在唐吉诃德的房间里,与那女人只有一门之隔,仿佛这些话就是在他身边说的.他大声喊道:
  "上帝保佑!我听见什么了?我听到的是谁的声音?"
  那个女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但却没有看到人.她吓坏了,站起来就往房间里跑.那个男人看见了,立刻抓住她,使她动弹不得.那女人在慌乱与不安中弄掉了盖在头上的绸子,露出了自己的脸,虽然显得苍白和不安,却是一张美丽无比的脸.她的眼睛迅速向一切可以看到的地方张望,神态似乎有些不正常.她那副表情让多罗特亚和所有见到她的人都觉得她很可怜.那个男人从背后紧紧抓着她,自己头上的头罩都要掉了,也顾不上去扶一下.多罗特亚正搂着那女人.她抬头一看,发现把她同那女人一齐抱住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丈夫费尔南多.多罗特亚一认出他来,就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叹,头脑一阵晕眩,仰面向后倒去.若不是旁边的理发师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就会摔倒在地了.
  神甫马上站起来拿掉多罗特亚的头罩,往她脸上喷水.当神甫刚一拿掉多罗特亚的头罩,费尔南多就认出了她,差点儿被吓死.他呆若木鸡,不过并没有因此而放开抓着那个女人的手.而在费尔南多怀里挣扎的女人正是卢辛达.她已经听见了卡德尼奥的叹息,卡德尼奥现在已认出了她.卡德尼奥刚才听到多罗特亚的那声哀叹,以为那是卢辛达在哀叹,便慌忙跑出了房间.他首先看到费尔南多正抱着卢辛达.费尔南多也立刻认出了卡德尼奥.卢辛达.卡德尼奥和多罗特亚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都默地互相看着:多罗特亚看着费尔南多,费尔南多看着卡德尼奥,卡德尼奥看着卢辛达,卢辛达又看着卡德尼奥.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卢辛达.她对费尔南多说:
  "放开我,费尔南多大人,请你自重,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让我接近那堵墙吧,我是那墙上的常春藤.我依附于它,无论你骚扰威胁还是山盟海誓.慷慨赠与,都不能把我们分开.你看到了,老天通过我们看不见的神奇途径,又把我真正的丈夫送到了自己面前.你经过百般周折,也该知道了,只有死亡才足以把他从我的记忆里抹掉.这些明确无误的事实只能让你的爱心变成疯狂,让你的好感变成厌恶.结束我的生命吧!假如我能在我的好丈夫面前献出我的生命,我觉得死得其所.又有我的死能够证明我对丈夫的忠贞."
  多罗特亚一直在听卢辛达说话,直到现在她才明白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她见费尔南多还抓着卢辛达不松手,对卢辛达的话也置之不理,就全力挣脱出来,然后跪在费尔南多脚下,流着泪说道:
  "我的大人,假如你怀中那蔽日的昏光没弄花你的眼睛,你就该看见,跪在你面前的是不幸的多罗特亚.如果你不给她幸福,她就不会幸福.我就是那个卑微的农家女子.你曾大发慈悲,或者一时高兴,想抬举我做你的妻子.我过去深居闺阁,无忧无虑,直到后来,在你似乎正当的纠缠骚扰下,向你敞开了我贞洁的大门,把我自由的钥匙交给了你,以身相许,结果得到的却是忘恩负义.我来到这个地方,落到这种地步;实在是迫不得已.尽管这样,我也不愿意让你错以为我是忍辱到此,是被你遗弃的痛苦和悲伤把我带到了这里.你当初想让我成为你的人,现在你虽然不再想这样,但也不可能不属于我了.
  "看一看吧,我的大人,我对你的真心实意足以超过你所喜欢的卢辛达的美貌和雍容.你不能属于美丽的卢辛达,你是我的;她也不能属于你,她是卡德尼奥的.如果你留意到了,你就会发现,对于你来说,把你的爱转向对你尊崇的人,要比让讨厌你的女人真心爱你容易得多.你大献殷勤,使我放松了自己;你百般乞求,得到了我的童身.你并不是不清楚我的地位;你十分清楚,我是如何委身于你的.你没有理由说自己是受了欺骗.你作为一个基督教徒和男人,为什么要百般寻找借口来推托,没有像过去说的那样,让我最终成为幸福的人呢?即便你由于我现在这种样子不爱我了,但我仍是你真正的合法妻子,你至少还得爱我,把我当女奴接纳.我只有成为你的妻子,才会感到自己是幸运的人.
  "你不要抛弃我,让我成为街头巷尾被人们羞辱的话题.你不要害得我父母无法安度晚年,他们一直忠心为你服务,是你的好臣民,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假如你觉得你我的血混在一起就搞乱了你的血缘,你不妨想想世上很少有或根本没有哪个贵族的血缘是没被搀杂的.女人的血质并不是影响血统高贵的因素,相反,真正的高贵在于它的道德.如果你拒绝履行你应该对我做的事情,缺乏应有的道德,我的血统就比你的血统高贵.总而言之,大人,我最后要对你说的就是:不管你愿意与否,我都是你的妻子.这有你的话为证.如果你自以为高贵,并且因此而鄙视我,就不应该食言.这里有你写的字据为证,有天为证,你对我许诺时曾指天为誓.如果这些都不算数,你的良心也会在你的快乐之中发出无声的呼喊,维护我所说的真理,让你在尽情的欢乐中总是惴惴不安."
  可怜的多罗特亚声泪俱下的陈述使费尔南多的随行人员以及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费尔南多一言不发地听多罗特亚说话.多罗特亚说完后不由得哀声饮泣,心肠再硬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卢辛达也一直在看着多罗特亚,既对她的不幸深表同情,又为她的机敏和美貌而惊讶.卢辛达想过去安慰多罗特亚,无奈费尔南多依然抓着她的胳膊,使她不能动弹.费尔南多内心也充满不安和恐惧.他一直盯着多罗特亚,过了很长时间,终于放开了卢辛达,说道:
  "你赢了,美丽的多罗特亚,你赢了.你的这种真情是无法抗拒的."
  费尔南多一放开手,本来就感到晕眩的卢辛达差点儿倒在地上,幸亏卡德尼奥就在旁边,他一直站在费尔南多身后,不愿意让他认出自己来.这时卡德尼奥忘记了恐惧,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扶住了卢辛达,抓住她的胳膊,对她说:
  "老天若有情,会让你得到安宁的,我忠贞美丽的夫人,你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比在我的怀里感到安全.你投身于我的怀抱,是命运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听到这话,卢辛达把目光投到卡德尼奥身上,她先是从声音上认出了卡德尼奥,又看清真的是他,便不顾往日的庄重,忘情地搂住了卡德尼奥的脖子,把自己的脸贴在卡德尼奥的脸上,对他说:
  "是你,我的大人,即便命途多舛,这个依附于你的生命再受到威胁,你仍是这个女囚的真正主人."
  费尔南多和所有在场的人看到这奇怪的场景都怔住了.多罗特亚觉得费尔南多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她看见费尔南多伸手去抽短剑,似乎是要跟卡德尼奥拼命,便赶紧抱住费尔南多的双膝,让他的腿动弹不得,而且不停地流着泪说:
  "我唯一的支柱呀,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你究竟想干什么?你的妻子就在你的脚下,而你想强占的那个女人正在她丈夫的怀里.你想打破老天的安排,你觉得对不对,并且可能不可能呢?她置一切干扰于不顾,当着你的面,把爱情的烈酒洒在了她真正丈夫的脸庞和胸膛上,证实了她的坚贞爱情.你想与她结发为妻,你觉得合适吗?看在上帝份上,我哀求你;看在你自己的身份上,我乞求你;现在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你不仅不该怒从心头起,相反倒应该息事宁人,让这一对有情人在天赐的良辰顺利地结成眷属,这样才能显示出你高贵的宽广胸怀,让大家看到你的理智战胜了欲望."
  在多罗特亚说话的时候,卡德尼奥虽然双手搂着卢辛达,眼睛却一直盯着费尔南多.如果费尔南多有什么,他一定会奋起自卫,竭尽全力反击可能会伤害他的行动,即使牺牲了生命也在所不惜.但这时候,费尔南多的朋友们.神甫和理发师都赶来了,连老好人桑乔也来了.大家围着费尔南多,请求他顾惜多罗特亚的眼泪.他们相信多罗特亚刚才讲的都是真的,不要辜负了她如此合理的愿望,让他想想,大家在这个地方意外地相逢,看来不是偶然的,而是老天的刻意安排.神甫还说,看来只有死亡才能把卢辛达和卡德尼奥分开,但,即使短剑的锋刃能把他们分开,他们也会把死亡视为最大的幸福.在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的情况下,克制自己,表现出宽广的胸怀,诚心诚意地让他们享受老天赐予他们的欢乐,才是真正勇气.而且只要他把自己的眼光放在美丽的多罗特亚身上,就会发现,很少有人或者根本没有人可以与她媲美,况且多罗特亚爱他是如此谦恭,一片赤诚.更重要的是,如果他还自认为是个男子汉,是基督教徒,就必须履行自己的诺言.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就是向上帝履行诺言,让所有规矩的人都满意.他们都知道,美貌是一个人的优越长处.即使她出身卑微,也可以上升到贵族的地位,并且不受抬举她的人歧视.爱情的不变规律里不能任何罪恶,只要遵守这个规律,就摆脱了罪恶.
  费尔南多毕竟是个贵族,有着宽广的胸怀,听了大家这番说,他的心软了下来,只得面对现实,这个现实是他无法否认的.他只得听从大家的好言相劝,蹲下身来抱住多罗特亚,对她说:
  "站起来吧,我的夫人,让我的宝贝跪在我的脚下太不合理了.在此之前我没有对你作出明确表示,是因为老天见你忠实地热爱我,才有意让我知道应当如何珍视你.我请求你不要责备我的过错和我的粗心.当初我不愿意让我属于你,但现在我以同样的决心接受了你.如果你转过头去,看看卢辛达那双快乐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她已经原谅了我的所有过错,你就会清楚这些都是真的.她已经得到了她希望得到的东西,而我也从你这儿得到了我的东西.她可以放心地同她的卡德尼奥天长地久,我也会乞求老天让我同我的多罗特亚生活在一起."
  说完,费尔南多又抱住了多罗特亚,把自己的脸深情地贴到她脸上,极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泄露他无可置疑的爱怜与悔恨.卢辛达和卡德尼奥流的却不是这种眼泪,那是欢喜的泪,几乎所有在场的人也都是如此.大家热泪盈眶,有的人为自己高兴,有的人为别人高兴,可看样子就仿佛是遭了什么大难似的.桑乔也哭了,不过他哭是因为他这才知道多罗特亚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是什么米科米科娜公主,他本来指望从她那儿得到很多赏赐呢.之后,卡德尼奥和卢辛达又跪在费尔南多面前,感谢费尔南多成全了他们.他们言辞肯切,费尔南多竟不知怎么回答是好.他也显得十分友好,十分有礼貌地把他们扶了起来,又问多罗特亚是如何到了这个如此遥远的地方.她简明扼要地把原来对卡德尼奥讲过的那些事又重复了一遍,费尔南多和他的随行人员对此都很感兴趣,由于多罗特亚把自己的不幸讲得太生动了,所以他们都希望她讲得再长些.
  多罗特亚讲完后,费尔南多接着讲了他如何发现卢辛达怀里有张纸条,说她是卡德尼奥的妻子,因而不能再属于他等等事情.费尔南多说他想杀了卢辛达,若不是她父母阻止,他真会这样做.后来,他既沮丧又羞愧地离开了家,决心找个更合适的机会报复.第二天,他得知卢辛达已经离开了父母家,去向不明.几个月后,他听说卢辛达在一个修道院里,还说如果不能同卡德尼奥一起生活,她就永远待在修道院里.费尔南多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就找了那三个人陪同他来到了修道院.不过他并没有告诉卢辛达,怕她知道后会有所防备,所以只是在外面等候.有一天,修道院的门开着,他就让两个人守住大门,自己带着另一个人进去找卢辛达,发现卢辛达正在回廊里同一个修女说话.他不容分说,就把卢辛达抢走了.带她到了一个地方,做了一些准备.那个修道院地处荒野,离村镇很远,因此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卢辛达发现自己到了费尔南多手里,顿时晕死过去,醒来后,也只是哭泣与哀叹,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他们由沉默和眼泪伴随着来到了这个客店.真是老天开眼,世间的所有不幸都在这里结束了.     

  第 三 十 七 章  美丽公主变米科米科娜的故事及其他趣闻
  这些话桑乔全听到了.他见美丽的米科米科娜公主成了多罗特亚,巨人变成了费尔南多,他所希望的伯爵称号也成了泡影,心里不免隐隐作痛.而他的主人却鼾声大作,对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这时的多罗特亚仍在怀疑自己得到的幸福是一场梦,卡德尼奥和卢辛达同样如此.费尔南多则感谢功德无量的老天,把他从险些断送名誉和灵魂的迷途中拯救了出来.总之,客店里的所有人都为这件本来无望解决的棘手事情有了这样美满的结局而高兴.办事有方的神甫把问题解决得恰到好处,他祝贺每个人都各有所得.不过,最高兴的却是客店主妇,因为卡德尼奥和神甫已经答应赔偿应由唐吉诃德赔偿的所有损失.
  只有桑乔像刚才说的那样,显得很难受,很不幸,很伤心.他满面阴云地来到唐吉诃德的房间这时.唐吉诃德刚睡醒.桑乔对他说:
  "猥大人,您完全可以任意睡下去,不用再操心去杀什么巨人,或者为公主光复王国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觉得这样很好,"唐吉诃德说,"我刚才同那个巨人进行了一场估计是我这一生中最激烈的战斗.我一个反手就把他的头砍落在地,流了那么多血,就像水一样在地上流淌."
  "您最好说像红葡萄酒一样流淌,"桑乔说,"如果您不知道,我告诉您,那个死了的巨人是个酒囊,血是六个阿罗瓦的红葡萄酒,被砍掉的头呢......是养我的那个婊子,都他妈的见鬼去吧."
  "你说什么?你疯了?"唐吉诃德问,"你头脑还清醒吗?"
  "您起来吧,"桑乔说,"看看您做的好事吧,咱们还得赔偿呢.您还会看到,女王变成了普通少女,名叫多罗特亚.还有其它一些事.您知道后还会很惊奇."
  "我一点儿也不惊奇,"唐吉诃德说,"你想想上次咱们在这儿的时候,我对你说过,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受了魔法操纵的,所以,这次故伎重演也不足为奇."
  "假如我被人用被单扔也属于这种情况,我当然相信,"桑乔说,"可惜并不是这样,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看见今天在这儿的店主当时抓住被单的一角,既开心又用力地把我往天上扔,虽然我头脑简单,是个笨蛋,可我还认得这个人,肯定没有什么魔法,有的只是痛苦和倒霉."
  "那好,上帝会安抚你的,"唐吉诃德说,"你把衣服给我,我出去看看你所说的那些事情和变化."
  桑乔把衣服递给他.当唐吉诃德穿衣服,那边神甫则向卡德尼奥和其他人讲唐吉诃德如何抽疯,他们又是如何设计把他从"卑岩"弄回来的,当时唐吉诃德正胡想自己受到了夫人的藐视.神甫把桑乔告诉他的那些事几乎全讲了,大家听后觉得惊奇而又可笑,一致认为这是胡思乱想造成的最奇怪的疯癫.神甫还说,多罗特亚的好事使得他这个计划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因此还得再想个办法,把唐吉诃德弄回老家去.卡德尼奥愿意把这件事继续下去,让卢辛达来扮演多罗特亚原来扮演的角色.
  "不必这样,"费尔南多说,"我倒愿意让多罗特亚继续把她的角色扮演下去.如果这位骑士的家乡离这儿不远,我倒愿意想办法治好他的病."
  "离这儿不过两天的路程."
  "即使再远的路,我也愿意去,做点好事么."
  这时候,唐吉诃德全副武装地出来了.他头戴已经被砸瘪的曼布里诺的头盔,手持皮盾,胳膊还夹着那根当长矛用的棍子.唐吉诃德的样子让费尔南多和其他人感到吃惊.他的脸拉得很长,又黄又干,身上的披挂也是各式不一,神态矜持.大家都没有吱声,看他想说什么.唐吉诃德看着美丽的多罗特亚,极其严肃而又平静地说:
  "美丽的公主,我已经从我的侍从那儿得知,您的尊贵地位已经没有了,您的身份也没有了,您已经从过去的女王和公主变成了普通少女.如果这是您的会巫术的父亲的旨意,怕我不能给您必要的帮助,那么我说,他过去和现在对于骑士小说都是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如果他像我一样认真阅读骑士小说,随处都会发现,一些名气比我小得多的骑士,没费什么气力就杀死了某个巨人,不管那个巨人有多么高傲,从而完成了一些十分困难的事情.我没费什么时间就把那巨人......我不说了,免得你们说我吹牛.不过,时间会揭示一切,它会在我们意想不到的时候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您看看,您击破的是两个酒囊,而不是巨人."店主这时说道.
  费尔南多让店主住嘴,无论如何别打断唐吉诃德的话.唐吉诃德接着说道:
  "总之,失去了继承权的尊贵公主,如果您的父亲是由于我所说的那个原因而改变了您的身份,您不必往心里去.在任何危险面前都没有我的短剑打不开的道路.用不了几天,我就会用这把剑把您敌人的头砍落在地,把王冠戴到您头上."
  唐吉诃德一言不发,等待公主的回答.多罗特亚心里明白,费尔南多已经决定把这场戏演下去,直到把唐吉诃德带回他的家乡,于是就风趣十足但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勇敢的猥骑士,不论谁对您说我的情况变了,他说的都不是真的.我确实出乎意料地交了点好运,可我并没有因此就不是过去的我了,而且我要依靠您战无不胜的力量的想法依然没有变.所以,我的大人,请您相信我的父亲,相信他是个精明而又谨慎的人,他养育了我,以他的学识为我找到了一条能够弥补我的苦难的真正捷径.我认为,如果不是由于大人您,我决不会遇到今天这样的好事.我说的都是实话,在场的所有大人都可以证明这点.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明天继续赶路,而今天的时间不多了.我期望的更多的好事,就全仰仗上帝和勇敢的您了."
  机灵的多罗特亚刚说完,唐吉诃德就把头转向桑乔,满面怒容地说道:
  "现在我告诉你,你这个臭桑乔,你是西班牙最大的坏蛋.江湖骗子,你说你刚才不是对我说,这位公主已经变成了叫多罗特亚的少女吗?你不是说我砍下的那个巨人的脑袋是养你的婊子吗?你还说了其他一些混帐话,把我都弄糊涂了,我这一生还从来没这么糊涂过呢.我发誓,"唐吉诃德咬牙切齿地仰天说道,"我要教训教训你,让着天下游侠骑士的所有敢撒谎的侍从都长点记性!"
  "您息怒,我的大人,"桑乔说,"就算我说米科米科娜公主的身份已改变是错了,可巨人脑袋的事,那些被扎破的酒囊,还有那些血是葡萄酒,我都没讲错,上帝万岁,那些破酒囊就在您床边,屋里的红葡萄酒也流成河了.您若不信,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的意思是说,等店主让您赔的时候您就知道了.至于女王的身份没有变,我也和人家一样从心里感到高兴."
  "现在我告诉你,桑乔,"唐吉诃德说,"你是个笨蛋.对不起,完了."
  "行了,"费尔南多说,"别再说这些了.公主说明天再走.今天已经晚了,就这么办吧.今天晚上,咱们可以好好聊一夜,明天我们陪唐吉诃德大人一起赶路,我们也想亲眼目睹他在这一伟大事业中前所未有的英勇事迹呢."
  "是我为大家效劳,陪同大家赶路."唐吉诃德说,"感谢大家对我的关照和好评.我一定要做到名符其实,即使为此牺牲自己的生命或甚至其他可能比生命还宝贵的东西也在所不辞."
  唐吉诃德和费尔南多彼此客气谦让了一番.这时有个旅客走进了客店,大家一下子都不说话了.从装束上看,这个人是刚刚从摩尔人那边来的.他上身穿着蓝呢半袖无领短上衣,下身是蓝麻布裤,头上戴着一顶蓝色帽子,脚上是枣色高筒皮鞋,胸前的一条皮肩带上挂着一把摩尔刀.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摩尔装束的女人.那女人骑在驴上,用一块头巾包盖住了整个脑袋,把脸也遮住了.她头上还戴着一顶锦缎帽子,从肩膀到脚罩着一件摩尔式长袍.那男人有四十多岁的样子,脸色有些发黑,长长的胡子梳理得井井有条.总之,看他那副样子,如果穿戴得再好些,人们肯定会以为他是什么豪门巨子.他一进客店,就要一个房间.当他得知已经没有房间的时候,显得极为不快.他走到那个打扮像摩尔人的女人身旁,把她从驴背上抱了下来.多罗特亚.客店主妇和她的女儿,还有女仆,从没见过摩尔女人的装束,觉得很新鲜,就围了过来.多罗特亚总是那么和蔼.谦恭.机敏,她发现那个女人和同她一起来的人一样对没有房间感到很懊丧,就对那女人说:
  "别着急,我的夫人,这里的条件不大好,不过客店就是这个样子.也许您愿意同我们住在一起,"多罗特亚说着指了指卢辛达,"这条路上的其他客店恐怕还比不上这儿呢."
  蒙面女人一言不发,只是从她原来坐的地方站了起来,两手交叉在胸前,低着头,深深一躬表示谢意.大家见她不说话,猜想是摩尔人不会讲西班牙语.
  这个时候,那个男人过来了,他刚才一直在忙别的事情.他见她们围着的那个女人,而她对别人跟她说的话都不作答,就说:
  "夫人们,这位小姐几乎不懂我们的语言,她只会讲她家乡的语言,因此问她话她也回答不了."
  "我们什么也没问,"卢辛达说,"我们只是请她今晚与我们做伴.我们在我们的房间里给她腾个地方,这样她可以更方便些.我们愿意为所有外国人,尤其是外国女人,提供便利条件."
  "我以她和我个人的名义吻您的手,我的夫人."那个俘虏说,"我很珍视您的关怀.从您在这种情况下的举动能够看出您一定是个非常伟大的人."
  "请告诉我,大人,"多罗特亚说,"她是信基督教人还是摩尔人?她这身打扮,加上她始终不说话,让我们以为她是我们并不希望的摩尔人."
  "装束和人是摩尔人,不过她的灵魂是个地地道道的信基督教的人,她尤其想做基督教徒."
  "那么,她受洗礼了吗?"卢辛达问.
  "自从她离开她的故乡阿尔及尔后,一直没有机会受洗礼."俘虏说,"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遇到什么死亡威胁,迫使她必须受洗礼.而且,她首先应该学习我们神圣信仰的各种礼仪.不过上帝保佑,她很快就要以与她身份相符的方式受洗礼了.她和我的衣服远远不能体现她的身份."
  大家听到这几句话,都很想知道摩尔女人和这个俘虏到底是什么人.不过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问,大家知道这两个人现在最希望的是休息,而不是人们打听他们的生活.多罗特亚拉起那女人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并请她摘掉头上的面罩.那女人看着俘虏,好像在问她们说什么.俘虏用阿拉伯语告诉她,她们让她把面罩摘了.那女人把面罩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多罗特亚觉得比卢辛达的脸还俏丽,卢辛达觉得比多罗特亚的脸还娇媚.在场的人都承认,如果说有谁的脸比多罗特亚和卢辛达的脸还漂亮,那么只有那个摩尔女人了,甚至有人觉得摩尔女人比她们俩更美.美貌历来都得宠,它能够令人动情,赢得好感,所以大家都愿意为摩尔女人尽心效力,殷勤备至.
  费尔南多问俘虏,摩尔女人叫什么名字.俘虏说叫莱拉.索赖达.摩尔女人听见了,知道费尔南多问的是什么,急忙嗔怪地说:
  "不,不是索赖达,是玛丽亚,玛丽亚."她这么说显然是为了告诉人们,她叫玛丽亚而不是索赖达.
  她说的这句话以及说话的感情让在场的几个人,特别是女人们,流下了眼泪.女人的性情就是心慈手软.
  卢辛达非常亲热地抱住她,对她说:
  "是的,是的,玛丽亚,玛丽亚."
  摩尔女人说:
  "是的,是的,玛丽亚!索赖达马坎赫!"马坎赫的意思是"不是".
  这时夜幕降临.店主按照与费尔南多同行的那些人的吩咐,精心准备了一顿他最拿手的晚饭.客店里既没有圆桌,也没有方桌,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大家就像仆人用餐一样,围坐在一条长桌前,把桌首的位置让给了唐吉诃德,尽管他尽力推辞.他觉得自己是米科米科娜的守护者,应该坐在她旁边.依次下去是卢辛达和索赖达.她们的对面是费尔南多和卡德尼奥,接着是俘虏和其他男人,神甫和理发师坐到了女人们的一侧.晚餐吃得兴致勃勃.后来看到唐吉诃德又像那次同牧羊人吃饭那样,一时说兴大发,饭都不吃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大家的兴致更浓了.唐吉诃德说:
  "只要你们注意一下,诸位大人,就会看到游侠骑士所从事的事业的确是空前伟大的.否则,假如现在有人从这座城堡的大门进来,看见了我们,怎么会想象得到我们是什么人呢?他怎么会知道坐在我身旁的这位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女王,而我就是人们到处传颂的猥骑士呢?
  "毫无疑问,这项事业胜过人们从事的所有行业.它遇到的危险越大,越是受到人们的尊重.如果有人说舞文弄墨比舞刀弄枪好,就让他从我面前滚开吧,那是信口胡言.他们依据的理由就是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辛苦,舞刀弄枪使用的只是体力,就像臭苦力干活那样,只要有力气就行了;就好像我们从事的这个舞刀弄枪的行业不包括防御似的,而防御需要很好的智力;就好像一个率领军队或承担防守一座被围困的城市的斗士不需要动脑子一样,其实这既需要脑力又需要体力.
  "你们想想,要揣测了解敌人的意图和计谋,要估计存在的困难,避免可能遇到的损失,光靠体力能做到吗?这全是动脑子的事情,与体力根本无关.而且,舞刀弄枪也同舞文弄墨一样,需要动用脑力.我们不妨看看文武相比,哪一项最辛苦.这要看每个人追求的目的和结局.追求的目标越高尚,就越应该受到尊敬.
  "咱们不说神职人员,神职人员的目的就是把人的灵魂送上天,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崇高目标.咱们就谈世俗文人的目的吧.他们的目的就是实现公平的分配,让每个人适得应得,并且让公正的法律得到遵守.这实在是个宏伟.高尚.值得赞扬的目标.但是,它还无法与武士的目标相比,这些人把平安视为最终目标,平安才是人类生活因此企望的最高利益.所以,世界和人类最初听到的福音,就是我们在见到光明的那个晚上听到的天使的声音.天使在空中唱道:'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于神,在地上平安归于他所喜欢的人.,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天上,我们最高的导师都教导他们的信徒和受到他们帮助的人,到某人家去的时候,最好的祝福就是'愿这一家平安,,并且常常教导他们说:'我留下平安给你们,我将我的平安赐福给你们,愿你们平安.,这平安就好比一件珍宝.没有这件珍宝,不论人间还是天上,都不会有任何幸福.这个平安就是打仗的真正目的,而从戎就是要打仗.
  "假如是这样,打仗的最终目的就是平安,而这个目的比文人的目的要强得多.我们现在看看文人和武将各自付出的辛劳吧,看看谁消耗的体力最多.最辛苦."
  唐吉诃德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听他讲话的那些人谁也没有把他看成是疯子.相反,其他男人都与从武的行业无缘,所以听起来津津有味.唐吉诃德接着说:
  "我觉得文人的最大难处就是穷,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文人都穷,我只是想在这种情况下把事情说的绝对些.我认为受穷就是一种不幸,因为穷人历来都不会有什么顺心的事.他们受贫穷之苦表现在几个方面:挨饿.受冻或缺衣少穿,或者是尽皆有之.不过尽管如此,他们并不是没有吃的,只是不能按时吃,或者吃些富人的残羹剩饭.他们最大的难处就是这个'吃乞食,.他们也不是没有火炉或壁炉,就算火不热,至少能够驱驱寒,并且他们可以在房间里睡得很舒服.其它一些琐事,我就不提了.譬如说他们缺衣少鞋,衣服单薄,如果有幸吃顿好饭就狠吃猛塞.
  "在我描述的这条艰辛道路上,他们在这里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一直达到他们所希望的地位.我们看到过很多这种情况,他们含辛茹苦,而一旦达到了目标,就如同插上了时来运转的翅膀,开始坐在椅子上统治世界,饥肠辘辘变成了脑满肠肥,忍寒受冻变成了怡然自得,缺衣少穿变成了衣着阔绰,铺席而眠变成了铺绫盖缎.这些都是他们功德的合理所得.但是他们付出的代价假如与战士们相比,那就差得太远了.下面我再继续讲."

  第 三 十 八 章  唐吉诃德妙论文武之道  唐吉诃德接着说:
  "我们刚才谈到了文人学士的清苦和他们这方面的其它情况,我们再来看看他们是否比士兵有钱.我们可以看到,没有人比士兵更清苦了.他们靠的只是菲薄的军饷,而且这军饷还晚发或不发.有的就靠动手去抢,可这就得冒丧失性命和良心的极大危险.有时候简直衣不蔽体,一件破了洞的上衣既当礼服,又当衬衫.在严冬他们常常冒着酷寒在野外露宿,只能靠嘴里的哈气御寒.可是气出自空腹,据我了解,与常规相反,呼出的是凉气.他们等啊等,想等到天黑在床上暖和暖和.只要他们不是跟自己过意不去,床倒是肯定窄不了,只要他们的脚走得到,都可以算是床,可以在上面尽情翻滚,不用担心床单掉地.
  "就这样,到了他们接受军阶的日子.有一天,战斗来临了.他们每个人头上戴着线做的帽缨,以便万一子弹打到太阳穴上或者打断胳膊和腿的时候治伤用.即使仁慈的老天让他们没有遇上这种情况,安然无恙,他们仍然同以往一样,一贫如洗,然后又得一次次地集合,一次次地战斗.即使他们每次都打了胜仗,也只能得到一点儿好处.而且这种奇迹极为罕见.
  "诸位大人,你们是否发现,为打仗而受奖的人要比战死的人少得多?你们肯定会说这无法相比,因为死者不计其数,而得奖的人不过三位数.但文人的情况相反,不管怎么样,他们至少表面上有维持生计的手段.虽然战士们付出的代价大,可是得到的奖励却很少.据说,奖励两千个文人要比奖励三万个士兵容易得多,因为奖励前者,只需给他们一个符合他们专业的职位就行了,而要奖励后者,只能靠他们为之效力的那个人的财力.这是难以做到的,可它又进一步证明了我说的道理.咱们暂且不谈这些,这是个难以解开的谜团,还是谈谈武装比文治的重要性吧.这个问题还有待考证,因为各方都坚持己见.文士们认为,没有文治,武装就不可能生存,因为战争也有自己的法则,而法则是由文士完成的,法则受到文化和文人的制约.
  "可武官对此的回答是,如果没有武装力量的支持,法则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保卫国家.维护王国.保护城市.保证道路交通.清除海盗,这一切都离不开武装力量.如果没有武装力量,民主国家.王国.帝国.城市.海路和陆路都会遭受战争所带来的灾难与混乱.谁付出的代价越多就越重要,就越应该受到重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谁要想在文化方面表现得突出,就得花费时间,熬夜不眠,忍饥挨饿,缺衣少穿,头脑发胀,消化不良,还有其它一些与此相关的事情,有一些刚才我已经谈到了.可是按照另外一些人的说法,谁要想成为好战士,同样要付出上面所说的代价,而且程度还更严重,简直无法比拟,因为他们随时都有丧失生命的危险.
  "文人面临的危险和清苦怎能和战士相比呢?战士们被围困在某个碉堡或工事里,站岗值班,知道敌人正在向他所在的地方挖坑道,可他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也不能逃避这近在咫尺的危险.他只能把发生的情况向班长报告,以便采取对策,可他自己只能留在那里,心惊胆战地等待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身不由己地飞上天或者掉进地底下去.如果这个危险还不算大,我们不妨看看两只军舰在辽阔的大海上对撞是否能与之相比,或者比这更厉害吧.两只船碰撞在一起,战士们只能在船头的冲角上有两尺宽的立足之地.尽管他们看到敌方舰上的枪炮离自己的身体仅有一支长矛的距离,正像死神一样威胁着自己的生命,脚下一不小心还会掉到涅普图努斯的肚子里去,但他们仍然被荣誉感激励着,勇猛向前,迎着枪弹,企图跃到敌舰上去.更令人钦佩的是,一个人刚刚倒下去,掉进无底深渊,另一个人立刻补充了他的位置.如果这个人也掉进海里,就好像大海在等待它的对手似的,后面一个又一个的人紧接着冲上去,英勇赴死.这是所有战争中最壮观的情景.
  "没有凶恶火器的年代该是多么幸福啊,对于这些火器的发明者,我看他们的罪恶的发明也正在地狱里等着要惩罚他们呢.这种发明使得一些无耻的胆小鬼可以夺取一个勇士的生命.一个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的战士,可能在转瞬间糊里糊涂地被一颗流弹夺走思想和生命.他本来应该生命长存,而那个射击的家伙却可能早已被这个可恶的东西发射时出现的火光吓跑了呢.由此想来,我不禁在心里为我在这个应该遭到唾弃的年代里当游侠骑士感到心情沉重.尽管任何危险也吓不倒我,可是一想到火药和铅弹可能会夺走我依靠臂膀的力量和短剑的锋刃在世界上扬名的机会,我就不禁火冒三丈.
  "不过还是听天由命吧,即使我面临的危险比过去的所有游侠骑士面临的危险还要大,只要我能做到我要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受到比他们更多的尊重."
  唐吉诃德侃侃而谈,其他吃饭的人竟忘了把食物放进嘴里.桑乔几次催大家吃饭,说吃完饭,大家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在场的人忽然对唐吉诃德添了几分恻隐之心.看起来唐吉诃德的思路很清楚,可一说起骑士乌七八糟的事情就简直不可救药了.神甫说唐吉诃德为武士们的辩解很有道理.他自己虽然属于文职人员,也同意他的看法.
  吃完晚饭,撤去了桌子,客店主妇.她的女儿和丑女仆就去收拾唐吉诃德的那间顶楼.他们决定那间房子当晚给所有女人住.费尔南多让俘虏讲讲他的生活经历.看他陪索赖达来时的那个样子,他的经历一定很有趣.俘虏说很愿意听从费尔南多的吩咐,只是怕自己讲得不像他们希望的那样有趣.尽管如此,他还是遵命,以后会讲的.神甫和其他人表示感谢,并再次请求他现在就讲.俘虏见大家请求他说,说不用求,只要吩咐就行.
  "既然这样,你们诸位就注意听.这是真事,那些精心编造的故事也许还不如它好听呢."
  他让大家坐好,别再说话了.他见大家不再吱声,等着他讲,就开始以柔和平稳的语调讲起来.     

  第 三 十 九 章  俘虏叙述其身世及经历
  "我的祖籍在莱昂山区的一个地方.门第似乎比财运更为照顾我的家族.不过在那些小村镇里,我父亲也称得上是富人了.如果父亲能精心维持这个家庭,而不是把家里的财产都乱花掉,他真的会成为一个富人.他这个大手大脚的习惯是在他年轻时当兵的那几年里形成的.军队可以让人由小气变成大方,由大方变成挥霍无度.如果谁显得寒酸,就会被视为魔鬼.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我的父亲由大手大脚变成了挥霍无度.这对一个已经结婚.有了后代的人来说,是极为不利的.父亲有三个孩子,都是男孩,而且后来都到了结婚的年龄.据他自己说,他见自己积习难改,就想剥夺自己奢侈的手段和病因,也就是剥夺自己的财产.没有了财产,即使是亚历山大大帝也会感到窘迫.于是有一天,他把三个孩子叫到自己的房间说了一番话.他大概是这么说的:
  "'孩子们,我要说我爱你们,我只说你们是我的孩子就够了;我要说我不爱你们,我只须让你们知道,我并没有刻意为你们保管财产就行了.为了让你们清楚,我想从现在起做得像个亲爹的样子,而不是像个后爹似的毁了你们,因此我想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我已经思考了很多天,现在已经考虑好了.你们已经到了能够自立的年龄,至少有能力选择将来对你们有利的事情.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财产分成四部分,你们每人一份,平均一样多.还有一份我留下维持生活用,直到老天保佑我能够活到的那一天.现在我给你们指出几条路,希望你们每个人拿到自己应得的那份财产后,能够选择其中的一条.在我们西班牙有句老话,我认为说得很实在,这些老话是多年经验的精确总结,因此都很符合实际.这句话是这么说的:教会.海洋或王宫.若加以解释就是说:欲富欲贵者,或入教会,或海上经商,或进王宫服侍国王.俗话又说,国王的残羹胜过领主的佳肴.我说这些是希望你们其中一人从文,另一个人经商,还有一个人能为国王打仗,由于要进王宫服侍国王很困难.虽然战争不能带来很多财富,却可以给人带来很高的地位和名誉.八天之内,我将把你们每人分得的钱全部给你们,一分也不会少,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你们现在告诉我,你们愿意听从我的劝告吗?,
  "我是老大,父亲让我先说.我说家产不要分了,他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们都是小伙子了,能够自己挣钱.最后,我说我会听从他的意志,选择从军,为上帝和我的国王效忠.我的大弟弟也是同样的意见,他选择的则是带着他那份财产到美洲去.小弟弟选择的是从事教会职业,或者到萨拉曼卡去完成他的学业.我觉得小弟弟最聪明.
  "我们刚一说完各自的看法和选择,父亲就拥抱了我们,而且在他所说的日子里,把他所说的事情全做到了,给了我们每人一份钱.我记得是每份三千杜卡多.有个叔叔不愿意家产外流,于是用现金买下了我们三人的产业.我们在就同一天告诉了我们善良的父亲.当时我觉得我父亲已经老了,只给他留下那么点儿财产,不免太不人道了,就让他从我的三千杜卡多里拿出两千,我留下一千,当兵已经足够用了.我的两个兄弟被我感动了,于是人也拿出一千.这样父亲就有了四千杜卡多,还有一份大约值三千杜卡多的产业.他不想把那点家产卖了,想留作自己的不动产.下面,我把我在这期间的情况简单说说.
  "最后,我们告别了父亲和我刚才提到的那告别.大家都不无伤感和眼泪.父亲和叔叔叮嘱我们,只要有条件,不管情况好坏,都要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他们.我们都答应了.父亲和叔叔拥抱了我们,为我们祈福.然后,我们一人去了萨拉曼卡,另一人去了塞维利亚,我去的是阿利坎特,在那儿我听说有条船要装运羊毛去热那亚.
  "我这一离开父亲就是二十二年.我虽然在这期间给他写过几封信,却未得到有关他和我的两个兄弟的消息.我在阿利坎特上了船,顺利抵达热那亚,又从那儿去了米兰.我在米兰得到了武器和几件漂亮的军服,又打算到皮埃蒙特服役.在去亚历山大里亚.德拉帕利亚的路上,我听说伟大的阿尔瓦公爵正要去佛兰德,就又改变了主意,投奔了他,服侍他巡行,处死埃格蒙和奥尔诺斯伯爵的时候我也在场.后来,我终于在瓜达拉哈拉一位名叫迭戈.德乌尔维纳的著名军官手下当上了少尉.我到佛兰德不久又听说查理五世陛下,想起他就令人愉快,说他已经同威尼斯和西班牙结盟,反对共同的敌人土耳其.当时土耳其的军队已经攻占了原来由威尼斯人统治的著名的塞浦路斯岛,这是极其不幸的损失.
  "后来得到确切消息,我们圣明的费利佩国王的兄弟胡安.德奥斯特里亚要来做这个联盟的统领,还传说庞大的战争机器已经运转起来.这些又燃起了我要在即将来临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激情和愿望.虽然我预感到,而且已经得到了精确的承诺,说一有机会就要把我提升为上尉,但我还是放弃了一切,来到了意大利.恰好胡安.德奥斯特里亚刚刚抵达热那亚,也要经过那不勒斯同威尼斯的军队会合,但是后来他们是在墨西拿会合的.总而言之,我在那个极其幸运的关键时刻当上了步兵上尉,这主要是因为我的运气好,并不是由于我的贡献大.那是基督教的幸福日子,就在那天,世界各国认为土耳其在海上不可战胜的错误观念被打破了,奥斯曼帝国的威风被一扫而光.对于很多人来说那是幸运的一天,而且在那天,战死的基督教徒要比成为战胜者的生还者还要幸运.只有我最倒霉,与我期望的相反,那天夜晚,我得到的是手上的手铐和脚上的锁链.原来按照罗马时代的习惯,我是完全可以得到一个冠状圈环的.
  "事情是这样的:阿尔及尔的国王乌查利是一个凶狠但却幸运的海盗.他打败了马尔他的旗舰,并迫使它投降.那艘舰上只有三个人活了下来,但是遍体鳞伤.我和同伴们所在的胡安.安德雷亚旗舰前去营救马尔他的旗舰,我做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做的事情,跃上了敌舰.但是敌舰突然转向,结果我的士兵们没有来得及跟上我使我孤身陷敌,无法抵御那么多受的敌人,浑身负了很多伤,最后被他们俘虏了.你们大概听说了,大人们,乌查利的整个舰队逃跑了,而我却成了他们的俘虏.在众人欢乐的时候,我独自悲伤;众人获得自由的时候,我却成了俘虏.那天有一万五千名基督徒,在土耳其的舰只中间划着小船获得了他们渴望的自由.
  "我被带到君士坦丁堡,我的主人由于克尽职守,并且由于把马尔他的军旗带了回来以显示他的勇气,被土耳其素丹谢里姆任命为海军统帅.第二年,也就是七二年,我在纳瓦里诺的一艘三灯船上做划船手的时候,发现我们已经失去了在那个港口将土耳其的舰队全部俘获的机会.因为那个地方的全部海陆士兵都断定我们会从那个港口向他们进攻,已经把衣服和鞋收拾好,准备在我们攻克港口的时候就从陆地上逃走.他们对我们的海军竟是如此惧怕!而老天却偏不作美,这并不是我们侥幸的过错或疏忽,而是由于基督徒们的过错,老天让我们总是受到惩罚.实际上,乌查利一直龟缩在莫东,那是纳瓦里诺附近的一个岛.乌查利把人都赶到陆地上,在海港口岸修筑工事,一直到唐胡安回来.
  "唐胡安返程途中俘获了一艘'猎物号,的军舰,那艘舰是由有名的海盗巴瓦罗哈的一个儿子指挥的.俘获它的是那不勒斯的一艘'母狼号,军舰,由号称'战地闪电,.'士兵之父,的圣克鲁斯的侯爵.战无不胜的幸运舰长唐阿尔瓦罗指挥.我还想说说俘获'猪物号,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巴瓦罗哈的那个儿子太残酷了,他虐待俘虏,所以那些划船的俘虏就在'母狼号,向他们的船接近,要夺取他们的船的时候,放下了船桨,抓住坐在指挥台上高喊'快划,的船长,从船尾逐排地向船头传递,边传还边咬他,不等传过桅杆,船长就魂归西天了.我说过待人残忍,触犯众怒.
  "我们又回到了君士坦丁堡.第三年,也就是七三年,听说唐胡安大人攻占了突尼斯,征服了土耳其的王国,并把它交由穆莱.哈米达统治.有世界上最残忍而又最英勇的摩尔人穆莱.哈米达在那儿,土耳其人要重新恢复统治的希望就破灭了.土耳其素丹对这个损失痛心疾首,便动用了土耳其人的全部智慧,同威尼斯人讲和.而威尼斯人求和更切.又过了一年,也就是七四年,土耳其素丹向戈利达要塞和突尼斯附近的唐胡安只建了一半的堡垒发动了进攻.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船上做划船手,根本没有获得自由的希望,也没有被营救的希望,那时我已决意不把我的任何不幸消息告诉我的父亲.
  "戈利达最后终于失守了,堡垒也失守了,总共有七万五千名土耳其雇佣军和来自整个非洲的四十万摩尔人以及阿拉伯人向它们进攻.如此庞大的军队,并且装备精良,再加上那么多的苦役犯,他们只须用手撮土,就足以把戈利达和那个堡垒盖上.戈利达首先失守,而在此之前,一直以为它是坚不可摧的.不过,它并不是因为守卫者的失职才失守的,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全部所能.就像后来事实证明的那样,在那块沙地上建立掩体太容易了.一般的沙地,挖两扇深就会遇到水,可土耳其人在那儿挖了两尺深还没碰到水,所以他们得以用很多沙袋建起了高层工事,可以居高临下地射击,任何人也无法抵御进攻.
  "人们都认为,我们的士兵不应该困守在戈利达,而应该主动进攻,迎战登陆的敌人.说这种话的人对这类事很少经历过,因而说起话来相去甚远.我们在戈利达和那个堡垒只有不到七千名士兵.数量如此之少,即使装备再好,也不可能跑到工事外去,对付数量如此之多的敌人.而且他们得不到及时的支援,特别是他们受到如此多的顽固敌人的包围,怎么能不失守呢?不过很多人认为,同样我也这么认为,这是天助西班牙,让他们铲锄这个罪恶的滋生地,这个贪得无厌.巧取豪夺.消耗了无尽钱财的要塞.他们毫无意义地,把钱都用来为那个战无不胜的卡洛斯五世树碑立传,似乎真有必要让他英名永存,并且那些石头真能让他英名永存似的.那座堡垒也失守了,守卫堡垒的士兵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战斗.土耳其人发动了二十二次总攻,死了二万五千多人,才逐渐地占领了堡垒.活着的守军不过三百人,而且都是负了伤才被俘的,这更证明了他们都已经竭尽全力,斗志旺盛,忠实地保卫了自己的阵地.在那个滨海湖中央有个由巴伦西亚著名的英勇战士唐胡安.萨诺格拉负责的小堡垒,它也被占领了.
  "戈利达的指挥官唐佩德罗.普埃尔托.卡雷罗也被俘虏了,他已经尽了全力守卫戈利达.失守对他的打击十分沉重,在被押往君士坦丁堡的路上,他郁郁而死.堡垒的指挥官卡布里奥.塞韦略是米兰一位了不起的工程师.英勇的战士,也被俘了.在这两个地方还牺牲了不少重要人物,其中有一个是帕甘.德奥里亚,他是圣胡安骑士团的武士,生性豪爽.他和著名的胡安.安德烈亚.德奥里亚是亲兄弟.最悲惨的就是他死在他所信任的几个阿拉伯人手里.那几个人见堡垒已经失守,就提议让他换上摩尔人的衣服,然后把他送到塔巴尔卡,那是采珊瑚的热那亚人在海边的一个住地.所结果那几个阿拉伯人把他的头割了下来,交给了土耳其军队的指挥官.这验证了我们西班牙的一句俗话:'背叛乐了别人,毁了自己.,据说因为他们没有献上活的德奥里亚,土耳其军队的指挥官下令把那几个阿拉伯人也绞死了.
  "在堡垒里的西班牙人当中,有一个叫唐佩德罗.德阿吉拉尔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安达卢西亚哪个地方的人.他是堡垒的旗手,是个很重要并且又很机敏的战士,而且特别擅长作诗.我提到他是因为他曾与我在同一条船上同一排座位,为同一个船老大划船.我们离开港口之前,他按照墓志铭的形式写了两首十四行诗.一首献给戈利达,另一首献给堡垒.我可以把这两首诗念出来,因为我已经把它们背下来了.我相信你们会喜欢这两首诗."
  当俘虏提到唐佩德罗.德阿吉拉尔这个名字时,费尔南多看了他的同伴一眼,三个人都会心地笑了一下.提到十四行诗时,其中一人说:
  "您先别往下说了,我请求您告诉我:您提到的那位唐佩德罗.德阿吉拉尔后来怎么样了."
  "我所知道的是,"俘虏回答说,"他在君士坦丁堡待了两年,后来扮成阿尔巴尼亚人同一个希腊间谍逃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获得了自由.不过我觉得他已经获得了自由,因为一年后我在君士坦丁堡见到了那个希腊人,可是没来得及问他们那次逃跑后的情况."
  "他的确获得了自由."那个人说,"那个唐佩德罗是我兄弟,现在就在我们家乡,生活得既愉快又富裕,而且已经结了婚,有三个孩子."
  "这全靠上帝恩赐,"俘虏说,"依我看,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重新获得自由更令人兴奋的事情了."
  "而且,"那个人说,"我还知道我兄弟做的那两首十四行诗."
  "那就请您念念吧,"俘虏说,"您肯定比我记得更准确."
  "好,"那人说,"先来看他凭吊戈利达的那一首诗吧."       

  第 四 十 章  俘虏继续谈其经历
  幸福的英灵,功德卓著,
  已经脱离冥府,
  从地下九泉
  升腾到高天极乐处.你们义愤填膺,热情满腹,
  奋力拼搏,驰骋沙场,
  以自己和他人的鲜血
  染红了邻海疆土.名节重于生命,
  虽败犹如胜,
  精疲力竭身先故.墙垒前的炮火中,
  勇士献英骨,赢得
  英名今世,流芳千古.
  "我记得这首诗正是如此."俘虏说.
  "那首凭吊堡垒的诗,假如没记错的话,"那人回答道,"是这样写的:  落寞的土地上,
  铺洒着这样的土壤,
  三千战士的英魂
  扶摇直上天堂.你们曾以坚强的臂膀,
  在这里进行了失败的抵抗,
  寡不敌众,力不可挡,
  最终迎刃而亡.就在这块土地上,
  古往今来,
  令人遗恨四方.它坚实的胸膛
  亦不能支撑勇士的身躯,
  英魂升空天晴朗."
  大家觉得这两首诗都很不错,而俘虏更为得到了同伴的消息而高兴.然后他接着讲道:
  "戈利达和堡垒都被攻占了,土耳其人下令把戈利达炸毁.堡垒原来那个样子,已经没什么可拆的了.为了省点事尽快地拆掉戈利达,土耳其人在三处看来不太坚固的地方安放了炸药,可是竟没有一处被炸塌,那些都是老式的城墙.倒是费拉廷修建的新工事被炸塌了.最后,土耳其的军队胜利返回君士坦丁堡.没过几个月,我的主人乌查利就死了.人们都称他乌查利.法尔塔克斯,土耳其语的意思就是'癞疮叛徒,.他确实长了癞疮.土耳其人常常用一个人的生理或道德缺陷来称呼那个人.他们只有奥斯曼家族繁衍出来的四个家族姓氏,因此他们往往用一个人的体形或者品性为一个人命名.
  "这个癞子做了素丹的奴隶,为他划了十四年船.在他三十四岁那年,由于划船的时候土耳其人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又不能报仇,才背叛了他的信念.他并不像土耳其大公的心腹那样靠着歪门邪道往上爬,而是靠自己的勇气终于成为了阿尔及尔的国王,而后又成了海军统帅,成了那个统治阶层的第三号人物.他是卡拉布里亚人,是个正直的人,对待俘虏很人道,他手下共有三千俘虏.根据他的遗嘱,他死后,这些俘虏被分配给土耳其素丹(素丹参与继承所有死者的财产)和他手下的叛教者们.我被分配给了一个威尼斯叛教者,他是个见习水手,是被乌查利俘获的.乌查利非常宠爱他,后来他竟成了乌查利最宠幸的亲信之一,并且成了最残忍的叛教者.
  "他叫阿桑.阿加,后来变得很富裕,而且成了国王.我跟他从君士坦丁堡来到阿尔及尔,心里很高兴,觉得这回离西班牙更近了.并不是我想把我的不幸告诉谁,而是想看看在这儿是否能得到比君士坦丁堡更好的运气.在君士坦丁堡我曾千方百计地逃跑,可是没有一次成功,因此我想在阿尔及尔想想办法,看是否能得到我渴望得到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放弃制定得到自由的希望.我制定并实施的办法并没有达到我的目的,可我并不自暴自弃,而是继续伪装下去,寻找新的希望,哪怕那是很渺茫的希望.
  "我被关在土耳其人称作'囚牢,的牢房里打发时光.囚牢里关的全是西班牙俘虏,有些是属于国王的,有些是属于私人的,还有一些属于公家的被称为'市政,的囚犯,也就是专门从事公共设施以及其他工程建设的人.这类囚犯很难获得自由,因为他们属于公共事业不属于某个人.因此,即使他们定了赎金,也没有人去赎他们.另外,当地一些人也常常把他们的俘虏送到这种囚牢来,特别是那些俘虏可能被赎走的时候,因为在这种囚牢里管理比较松,也比较让人放心,一直到他们被赎走.属于国王的那些等待赎身的俘虏一般不同其他囚犯一起出去劳动,只有他们的赎金迟迟不到位,为了让俘虏写信催赎金,才让他们同其他犯人一起劳动打柴,这个活儿的劳动量可不小.
  "我算是等钱赎身的俘虏.土耳其人知道我是上尉,所以,虽然我声明没什么财产,而且极少可能有人来赎我,他们却不理会,偶然把我归入了可赎贵人之列.他们给我戴了副锁链,这主要是为了表示我是个等待赎身的俘虏,而不是为了看住我.我就这样与其他一些等钱赎身的贵人一起过着囚牢生活.虽然饥寒时时困扰着我们,但任何事都比不上耳闻目睹我们的主人极其残忍地虐待犯人更令人心寒.他每天都要任意绞杀人,不是用扦子刺这个人,就是扎穿那个人的耳朵,而且常常是因为很微小的原因.或者根本就没有原因.他们纯粹是为了这样做而这样做,已经杀人成性了.只有一个叫萨阿韦德拉的西班牙战士能够逃脱这样的厄运.他的所作所为很多年后都会留在那些人的记忆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得自由,但是主人从来没有打过他,也没有叫人打他,甚至没骂过他.他做的那些事情,哪怕是其中最小的事,我们都完全有理由担心他挨打.他也多次担心自己会挨打.如果不是时间不够,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们讲讲这位战士的事迹,肯定会比我的经历更有意思.
  "在我们牢房的院子上方,是一个摩尔权贵家的一排窗户.就像一般摩尔人家一样,那与其说是窗户,倒不如说是窟窿,但即使是这么小的窗户,也捂得严严实实.有一天,我和另外三个伙伴一起在监狱房顶的平台上练习带链跳,借此消耗时间.当时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人,其他人都已经出去干活儿了.我抬起头,发现从那紧闭的窗户里伸出一根竹竿,竹竿上还系着一块麻布.竹竿来回摆动,似乎在召唤我们过去拿住它.我们看着那根竹竿.我们之中的一个人走到了竹竿下面,看拿竹竿的人是否会松手,或者想干什么.可是他一走过去,竹竿就抬了起来,同时向两侧摆动,似乎是在摇头说'不,".
  "这个人回来了,竹竿又垂下来,像原来那样摆动.我的另一个伙伴也过去了,但也遇到了和第一个人同样的情况.后来我的第三个伙伴过去了,再次遇到了同前两个人一样的情况.我也不想放弃这个碰运气的机会.我刚走到竹竿下面,竹竿就落到我脚旁.我随手解开了麻布,麻布上打了个结,里面有十个西亚尼,这是摩尔人使用的一种成色不高的金币,每个值十个雷阿尔.我那高兴劲儿就不必说了.我又惊又喜,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好事,特别是这件好事又落到了我头上.看来那根竹竿是有意落到我脚下的,这表明有人在特别关照我.我拿上这笔钱,折断了竹竿,又回到平台上,向窗户里望去,只见从窗户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打开窗户又迅速把窗户关上了."
  "我们明白了,肯定是住在这里的某位夫人关照我们.为了表示感谢,我们低头弯腰,双臂抱在胸前,按照摩尔人的方式行鞠躬礼.不一会儿,那扇窗户里又伸出一个用竹棍做的小十字架,然后收了回去.这种情况更让我们认定,那间房子里大概住着一个基督教女俘虏,就是她在给我们钱.可是那只白皙的手以及手上的手镯却又否定了我们的想法.我们又想,她大概是个背叛了我们的基督教女人.通常她们的主人都正式娶她们为妻,并且待她们很好,觉得她们比摩尔女人强."
  "在整个过程中,我们始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那以后,我们一直往那个伸出过竹竿的窗户张望,把它当成我们的福星.可是我们看了十五天,也没有再看到什么手或竹竿.这段时间里我们四处打听那间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是否有个背叛了基督教的女人,然而人们告诉我们,里面只是住着一位摩尔人权贵,名叫阿希.莫拉托,是巴塔的典狱长,这是个很重要的职位.可是,当我们不再指望从那个窗口得到更多西亚尼的时候,有一天,忽然发现那个窗口又像上次那样伸出了竹竿,而且竹竿上的麻布结更大了.时间和上次一样,是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我们又做了个试验,还是让上次那三个人先去取,但竹竿只有我才能拿到.只有当我来到竹竿前,竹竿上的东西才会落下来.我打开麻布结,发现里面有四十个西班牙金盾和一张阿拉伯文写的字条,字条的末尾画着一个大十字架.我吻了吻十字架,拿了金盾后又回到平台上,行深度鞠躬礼,那只手又伸了出来.我们表示我们将看那张纸条,于是窗户又关上了.
  "我们对这件事既十分高兴又莫名其妙.我们几个人都不懂阿拉伯文,想又急于知道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内容.现在最麻烦的就是要找人帮我们看看纸条.我决定去找一个已经背叛了基督教的木尔西亚人.他曾经是我的好朋友,他有把柄在我手里,所以他不敢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当时有的叛教者想回到基督教国家,就随身带着某位有身份的俘虏的签名信,信上证明这个持信人是好人,而且没有对基督教徒做过坏事,这种人总想一有机会就逃跑.有的人要这种签名信并没有歹意,而有的人则别有用心,为了以防万一.比如说,他们去基督教国家抢掠时被抓住了,就拿出签名信,说这信可以证明他来的目的是要留在基督教国家里,而抢掠则是被土耳其人强迫所为.这样可以先避免吃眼前亏,然后再同教会讲好话,最后安然无恙.待蒙混过关后,又会回到贝韦里亚重操旧业.当然有的人持这种签名信并没有歹意,并且在基督教国家住了下来.我刚才说的那个叛教者是我的朋友,他的签名信在我手上,信上有我们所有人的签名,证明他是好人.如果摩尔人发现这封签名信,就会把他活活烧死.我知道他的阿拉伯文很好,不仅能说,而且能写.不过我没有把实情告诉他,只说让他给我念念这张纸条,这是我偶然在房间的一个窟窿里见到的.
  "他打开纸条,看了好一会儿,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念着.我问他是否能看懂,他说完全能看懂,如果我认为有必要逐句翻译,就给他笔和墨水,这样可以翻译得更详细.我把笔墨给了他,他逐字逐句地翻译.翻译完以后他说:'这就是从这张摩尔语纸条上翻译过来的地道的西班牙语.你注意一下,里面说的莱拉.马里安就是我们说的圣母玛利亚."
  我看了纸条,纸条上写着:
  小时候,父亲给我找了个女奴,她用我们的语言教我做基督教式的祈祷,同时给我讲了很多有关莱拉.马里安的事情.那个女奴死了.但我知道她没有死,而是同真主在一起,因为后来我还见过她两次.她让我到基督教国家去看看莱拉.马里安,莱拉.马里安非常喜欢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很多基督教徒都曾在这看见过我,可没有人像你这样称得上是个男子汉.我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有很多钱.你看看咱们是否能一同去,到了那边,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做我的丈夫;假如不愿意也没关系,莱拉.马里安会给我找个能同我结婚的人.我要写的就是这些.别人帮你看纸条时要注意点,不要相信任何一个摩尔人,他们都是骗子.我很担心,请你不要把事情告诉任何人.如果我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扔到井里,用石头埋了.竹竿上有条线,你能够把你的答复挂在上面.如果没有人帮你写阿拉伯文,你给我打手势,莱拉.马里安保佑,我会懂你的意思.莱拉.马里安和真主会保护你的,这个十字架我已吻过多次,这是那个女奴教我的.
  "你们可以想象,大人们,当我们知道了纸条上的话真是又惊又喜.当然,那个叛教者一看就知道,这张纸条并不是偶然捡到,而是专门写给我们当中某个人的.于是他请求我们,假如他的猜测是对的,就请我们相信他,把事情告诉他,他冒死也要帮助我们得到自由.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属的耶稣受难像,泪流满面地向那个神像发誓,说尽管他是个罪人,还是请我们相信他,他一定忠于我们,对我们告诉他的事情保密.他已经猜测到了,靠那个写纸条的女人帮忙,他和我们都可以获得自由.他梦寐以求的就是重新皈依神圣的教会,这是他的支柱.虽然他愚昧无知,罪恶深重,已经被革除教籍,逐出了教会."
  "这个叛徒痛哭流涕,悔恨不已,我们都同意把真相告诉他.于是,我们毫不隐瞒地把实情全部告诉了他.我们还把伸出竹竿的那个窗户指给他看.他看清了是哪间房子,又特意去打听是谁住在那间房子里.我们商定,既然有人能帮我们写,就该对那个摩尔姑娘作出答复.那个叛教者按照我的口述写了封信.准确的原话我马上就会告诉你们.因为这些都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所以我至死一点儿也不会忘记.给摩尔姑娘的回信是这样写的:
  真主会庇护你,我的小姐;那个神圣的马里安也会保佑你的,她是真正的上帝之母.她非常爱你,才促使你到她的国家去.你去请求她,让她告诉你怎样把她对你的吩咐付诸实施吧.仁慈的她一定会帮助你.我以我和与我在一起的所有基督教徒的名义保证,我们会为你做出一切,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你一定要给我们回信,把你的想法告诉我们.我们一定给你答复.伟大的真主已经赐给我们一个基督教徒俘虏,他既会说又会写你们的那种语言,你看看信就知道了.你不用害怕,可以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我们.你说如果了到基督教国家,你同意做我的夫人,那么我作为一个善良的基督徒答应你.你知道,基督徒在实现诺言的方面要比摩尔人强.愿真主和你的圣母马里安保佑你,我的小姐."
  "信写好后,我把信叠了起来,过两天后,像以往一样,只有我一个人在囚牢的时候,我又到到我熟悉的平台上,看看窗户里是否有竹竿出现.果然不一会儿竹竿就出现了.尽管我看不见是谁在拿竹竿,我一看见竹竿出现,就扬了扬手里的信,示意她把线拴上.其实线已经拴在竹竿上了.我把信捆在竹竿上,很快,那个福星般的带结白旗又出现了.白旗落了地,我拾起来一看,发现布包里有各种各样的银币和金币,足有五十多个盾.这些钱使我们快乐倍增,它又证明了我们获得自由的希望.当天晚上,那个叛教者又来了,告诉我们说,他已经弄清楚,那间房子里住的就是我们说的那个摩尔人,那人叫阿希.莫拉托,是当地的首富.他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是他全部财产的继承人,全城的人都公认她是贝韦里亚最美丽的女人.很多总督都来向她求婚,可她从不想嫁人.此外,叛教者还打听到她有一个女奴,那个女奴已经死了.他说的这些与纸条上写的情况吻合.
  "然后我们又同那个叛教者商量,以什么方法把摩尔姑娘救出来,大家一起到基督教国家去.最后我们商定再等索赖达的通知.现在她愿意让人们叫她玛丽亚,可其时她叫索赖达.我们觉得只有她才可以解决这些困难.我们商定后,那个叛教者又劝我们不要着急,他即使献出自己的生命,也要让我们获得自由.随后的四天里,囚牢里总是有人,所以竹竿一直没出现.四天后,囚牢又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一个鼓鼓的麻布包出现了,那简直是福星高照.她把竹竿和麻布包又伸到我面前.我看到布包里有一张纸条和一百个清一色的金币.那个叛教者也在场.我们让他在我的房间里把纸条念念.纸条是这样写的:
  我的大人,我也不知道咱们应该如何才能去西班牙.我问过莱拉.马里安,她也不知道.现在唯一可做的事情只能是我通过这个窗户给你们很多钱,你和你的朋友们用它赎了身,然后你们其中一人到基督教国家,在那儿买条船,再回来接大家.你可以在海边滨的巴巴松门外我父亲的花园里找到我.整个夏天,我和我父亲以及佣人们都在那里.到夜晚,你可以放心地把我从花园接走,带到船上去.别忘了!你得做我的丈夫,否则我会请求马里安惩罚你.假如别人去买船你不放心,你可以先赎了身自己去.我知道你回来的可能性比别人大,因为你是个男子汉,是基督徒.你要设法认清花园的位置.每当你散步的时候,我就知道只有你一个人在囚牢,我就可以给你很多钱.真主保佑你,我的大人.
  "这就是第二张纸条的内容.大家看了纸条,都自告奋勇要去赎身,并保证一定按时去,按时回.我也报了名.可叛教者对此反对,反对让任何一个人先获得自由,要走大家一起走.过去的经验证明,凡是获得了自由的人,都没有履行他身陷囹圄时的誓言.以往常常有一些有身份的俘虏用这种方法,让一个人先赎身,带钱到巴伦西亚或马略尔卡去弄只船,再回来接那些为他赎身的人.不过没有一个人回来.人一旦获得了自由,就唯恐再失去它,忘记了自己应当担当的责任."
  "为了证明他说的是实情,他还列举了几个基督教徒的经历.在那个地方,令人心寒的意外事件层出不穷,这种事在那个地方是很突出的.最后他说,现在能做也应该做的事,就是把那些用来赎基督教徒的钱交给他,他到阿尔及尔去买只船,借口在德上安及其沿海地区做些买卖,等他成了船主,就很容易把我们弄出囚牢,把大家送上船.而且,按照摩尔姑娘所说的,她拿钱就是为了给大家赎身.待大家自由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上船.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除非出海劫掠,不然摩尔人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叛教者特别是西班牙叛教者购买和拥有一艘船,他们怕这个人买了船到基督教国家去.不过他会设法解决这个困难.他可以同一个塔加林人一起买船赚钱,他可以打着这个幌子,待成为船主后,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虽然我和我的伙伴们都觉得最好还是按摩尔姑娘说的,到马略尔卡去买只船,可是又不敢对叛教者的说法提出异议,害怕如果我们不照他说的去做,他就会告发我们,我们就没命了.而且,一旦索赖达的计划暴露了,我们也一样会丢了性命.于是我们决定听从上帝和那个叛教者的安排.
  "我们马上给索赖达回信,就说我们完全按照她说的去办,她说得很对,这就像是莱拉.马里安的旨意.至于是先等一等,还是立即着手进行,全由她决定.我又再度重申我将会做她的丈夫.就这样,有一天,我一个人在囚牢的时候,她用竹竿和布包分几次给了我两千金币,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在下一个'胡马,,也就是下一个星期五,她要到父亲的花园去.离开花园之前,她还会给我们钱.如果钱不够,就告诉她,她可以再给我们.她父亲有很多钱,不会发现家里的钱少了,更何况她还掌握着所有的钥匙.
  "后来,我们给了叛教者五百金币,让他买船.我又用了八百金币让一个当时在阿尔及尔的商人为我赎身.那个商人向国王保证,一要有船从阿尔及尔来,他就交付赎金.这样做是因为如果马上交付赎金.国王就会怀疑赎金早已到了阿尔及尔,只是商人为了自己牟利,知情不报.我就这样被赎了出来.美丽的索赖达星期四又给了我们一千金币.星期五,她来到囚牢,告诉我们她就要走了.她请求我,既然我已经赎了身,就应该去认认那个花园,无论如何也要找时机到那儿去看看她.我只说了一句话,告诉她我一定去,并请她不要忘了用女奴教给她的所有祷辞祈祷莱拉.马里安保佑我们.随后,她又让我为我的三个伙伴赎身,这样就能顺利地离开囚牢,否则那三个人看见只为我赎了身,没有赎他们,又不是没有钱,就会捣乱,居心险恶地做出伤害索赖达的事情来.我知道他们的为人,用不着为此担心.不过,我不想在这件事上再冒任何风险,便还是通过那个商人,把钱全部交给他,让他为我们放心作保.但为了以防意外,我没有把我们的计划和秘密告诉他."       

  第 四 十 一 章  俘虏再谈其遭遇
  "没过十五天,那个叛教者就买好了一艘质量很好的船,能装三十人.为了把事情办得更稳妥,像那么回事,他又去了一趟叫萨赫尔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奥兰那个方向,离阿尔及尔有三十西里远,无花果的交易很发达.他同那个塔加林人去过两三次.在贝韦里亚,人们称阿拉贡的摩尔人为'塔加林,,称格拉纳达的摩尔人为'穆德哈尔,,而在非斯王国,人们称穆德哈尔为'埃尔切,,国王打仗时大多用这种人.每次划船经过一个离她等我的那个花园不远的小海滨时,他都有意和几个划船的摩尔人一起把船停泊在那儿,或者做祈祷,或者为他想要干的事做些假戏.他还到索赖达的花园去要水果,索赖达的父亲不认识他,就给了他水果.后来他对我说,他本想找机会同索赖达说话,说明他就是奉我之命,要把她带到基督教国家去的那个人.这样她就会高兴,并且放心.可是,摩尔女人除非有丈夫或父亲的吩咐,一般不能让任何摩尔男人和土耳其男人看到自己,但是却可以同基督徒俘虏自由接近.因此,他根本不可能见到索赖达,假如他真的同索赖达讲了,我倒会不放心,怕索赖达看到她的计划已经被叛教者知道了会感到不安.
  "不过上帝自有安排.那个叛教者的愿望虽好,可是总得不到实现的机会.他总在萨赫尔来去很安全,可以随时随地停船,而他的伙伴,那个塔加林人,也完全听他的安排.我当时已经赎了身.现在需要的就是找几个划船的基督徒,叛教者让我留意,除了几个已赎身的以外,我还想带走哪几个人,叫我下星期五就把计划告诉那几个人,他已经决定下星期五启程.于是我就找了十二个西班牙人,他们都是划船能手,人很勇敢,而且都能自由出城.能找到这些人已经不算少了.那时有二十条船外出掳掠,把划船手全带走了.若不是有一条双桅船的主人那年夏天修船,没有外出,连这些人也找不到了.对于这些人,我只是让他们下个星期五一个个悄悄出城,到阿希.莫拉托花园的拐角处等我.我是分别对每个人讲的,并告诉他们,假如他们在那儿看到其他基督徒,也只说是我吩咐他们在那儿等我的.
  "吩咐好这些后,我还得做一件事,就是把这个计划告诉索赖达,让她知道,以免因为我们在她估计这条基督徒的船回来之前去找她而把她吓着.于是我决定到花园去,看看能否有机会同她说话.启程的前一天,我借口去找点野菜,进了花园.我在花园首先碰到的就是索赖达的父亲.他对我讲的是一种在贝韦利亚以及君士坦丁堡,俘虏和摩尔人之间交流的语言,既不是摩尔语,也不是西班牙语,更不是其他某个民族的语言,而是一种各类语言的大杂烩,这样我们互相都能明白.他就是用这种语言询问我在花园里找什么.我知道他有个很有势力的朋友叫阿尔瑙特.马米,于是就说自己是阿尔瑙特.马米的奴隶,来找几种野菜做色拉.接着他又问我是否已经赎了身,我的主人要了多少钱.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美丽的索赖达从花园的房间里走出来.她已经见过我多次,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摩尔女人并不避讳在基督教徒面前露面,她毫无顾忌地向她父亲和我说话的地方走来.她父亲看见她,就叫她到自己身边来.
  "现在我不必奢谈在我眼里索赖达如何花容月貌.婷婷玉立以及她的服饰如何华丽了.我只需说,她清秀无比的脖子.耳朵和头发上戴的珠宝比头上的头发还多.在她的脚腕上依照她们的习俗裸露着一对'卡尔卡哈,,摩尔语的意思就是戴在脚上的镯子.她那副脚镯是纯金的,上面还嵌满了钻石.她后来对我说,她父亲估计那副脚镯值一万罗乌拉.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同样贵重的手镯.她身上还有很多贵重的珍珠,摩尔女人最大的奢侈就是用各种珍珠打扮自己,也正因为如此,摩尔人的珍珠要比世界上其他国家的珍珠总和还多.索赖达的父亲拥有许多阿尔及尔最宝贵的珍珠是众所周知的.此外,他还拥有二十多万西班牙盾.所有这些现在都属于我的这位夫人.至于她当时戴这么多首饰是否漂亮,你们看,她经历了这么多曲折之后依然楚楚动人,那么,她春风得意时是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大家知道,有些女人的美貌有时期性,会随着某些事情变弱或变强.所以,有时候情绪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容貌,但更多的时候是破坏人的容貌.
  "总之,可以说当时她衣妆华丽,容姿无比,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再一想到她曾给予我的照顾,我更觉得她是天女下凡到人间,给我带来了幸福,来拯救我.她刚走过来,她父亲就用他们的语言告诉她,我是他的朋友阿尔瑙特.马米的俘虏,到这来找野菜做色拉.索赖达用我刚才提到的那种大杂烩语言问我究竟是不是个男子汉,为什么不给自己赎身.我说我已经为自己赎了身,从我付给我主人的赎金数量就可以看出我的主人对我多么重视.我付给了我的主人一千五百个索尔塔尼.
  "她却说:'假如你是我父亲的俘虏,你就是再付两倍的价钱,我也不会让我父亲答应放你,你们基督教徒总是在说谎,你们装穷就是为了骗摩尔人.,
  "'可能有这种事,,我说,'但是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我对我的主人都是忠诚的,我对世界上所有人都诚实.,
  "'你什么时候走?,索赖达问.
  "'我想明天,,我说,'因为这儿有一艘法国船,明天启航.我想乘那艘船走.,
  "'等西班牙人的船来了,乘西班牙的船走不是更好吗?,索赖达说,'不要乘法国的船,他们又不是你们的朋友.,
  "'不,,我说,'除非有准确消息说这儿停泊着一艘西班牙的船,我才会在此等待,否则还是明天走最保险.我要回到我的国土,我的同我热爱的人团聚的愿望太强烈了,别的船来得晚,即使条件再好,我也不能再等待了.,
  "'你大概已经在你们国家结婚了?,索赖达说,'所以你急于回去见到你的妻子.,
  "'我并没有结婚,,我说,'不过我已经答应她,到了那儿就结婚.,
  "'你说的那位夫人美丽吗?,索赖达问.
  "'很漂亮,,我说,'说实话,我觉得她特别像你.,
  "她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说:'真主保佑,基督徒,如果你妻子长得像我女儿,那确实很漂亮.我女儿在这个王国里是最漂亮.不信你看看,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索赖达的父亲懂得西班牙语,所以我同索赖达的对话都是由他翻译的.索赖达只能讲我刚才说的那种杂烩语,这种语言在当地通用.她表达自己的意思主要是靠手势而不是语言.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一个摩尔人跑进来大声说,有四个土耳其人从花园的墙跳进来,正在找水果......其实当时水果还没熟呢.老头子吓坏了,索赖达也吓得不轻.摩尔人似乎天生害怕土耳其人,尤其是土耳其士兵.那些士兵对摩尔人非常粗鲁,对他们手下的摩尔人更是盛气凌人,像对待奴隶一样虐待他们.索赖达的父亲对索赖达说:'孩子,你赶紧回到房间去,关好门,我去同这些畜生说说.你,基督教徒,找你的野菜去吧.祝你走运,愿真主保佑你回国一帆风顺.,
  "我向他鞠了一躬,他赶紧去找土耳其人了,只剩下我和索赖达.索赖达装作按照父亲的吩咐往回走.可她父亲......消失在花园的树丛中,她就向我转过身来,眼里噙满了泪水,对我说:'塔姆西西,基督徒,塔姆西西?,意思是:'你要走吗,基督徒,你要走吗?,
  "我回答说:'是的,小姐,不过不管如何我都不会撇下你.下一个胡马你等着我.你看见我们时别害怕.咱们一定一起回到基督教国家去.,
  "说完这些,她就完全明白了我们刚才那番对话的含义.她伸出一条胳膊,搂着我的脖子,慢慢地向她的房间走去.如果不是老天帮忙,事情就糟了.我们两人正这样子走着,她的父亲把土耳其人赶走后又回来了,看见了我们这副样子,我们也知道知道他已经发现了我们.可是索赖达很机灵,她不仅没有把放在我脖子上的手臂拿开,反而离我更近了,把头垂在我胸前,双腿弯曲,就像要昏过去的样子.我也装出迫不得已扶着她的样子.索赖达的父亲赶紧跑过来,见女儿这样,问她怎么了.可索赖达并不答话.
  "她父亲说:'肯定是让刚才进来的那几个畜生吓晕了.,他把索赖达从我身边接了过去,搂着她.
  "索赖达叹了一口气,眼里的泪水还未干,就说着'阿梅西,基督徒,阿梅西.,
  "她父亲对她说:'别怕,孩子,让基督徒走,他没有伤害你.那几个土耳其人已经走了.你别害怕,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我已经请那几个土耳其人从原路回去了.,
  "'真的像您说的,是那几个人把她吓着了,,我说,'不过,既然她让我走,我也不想惹她不高兴.您放心吧,只要您允许,有必要的话,我还会再来采野菜.我的主人说,要做凉拌色拉,哪儿的野菜也不如这儿的好.,
  "'你喜欢什么野菜都可以随便采,,阿希.莫拉托说,'我女儿那么说,并不是因为你或其他基督徒惹她生气了,她想说让土耳其人走,却说成让你走,或许是因为你该去采野菜了.,
  "我告别了他们两人.索赖达也装出非常痛心的样子同父亲回去了.我则借口找野菜,把花园仔细地转了一遍.我仔细观察了花园的进口和出口.花园的防卫设施以及各种有助于我们行动的便利条件.之后,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叛教者和我的伙伴们,然后急切地盼望着得到命运赐给我的索赖达.时间飞逝,我们期待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我们按照我们多次精心策划的步骤,进展很顺利.我在花园里碰到索赖达后的那个星期五傍晚,我们的叛教者把船停泊在几乎面对绝代佳人索赖达所在花园的地方.
  "那些基督教徒划船手已经事先埋伏在附近.大家都兴高采烈而又忐忑不安地等着我,准备一看见有船过来就动手.他们不知道叛教者的安排,以为必须动手杀死船上的摩尔人才能获得自由.我和我的几个同伴刚一露面,那些隐藏在周围的人就围了过来,这时候城门已经关闭了,荒郊旷野上空无一人.人都聚齐了,我们就开始考虑究竟是先去接索赖达好,还是先去制服船上雇佣的摩尔划船手好.正在大家犹豫之时,我们的叛教者来了,他说时候已到,现在正是摩尔人疏于防备的时候,而且大部分已经睡着了,问我们还等什么.我们把的想法对他说了.他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制服那条船,这很容易办到,而且也没有任何危险,然后我们再去救索赖达.我们觉得他说得有理,就立刻跟着他来到船边.叛教者第一个跳上船去,抄起一把大刀,用摩尔语对他们说:'你们要想不丢掉性命,就都不要动!,
  "这时几乎所有基督徒都上船了.摩尔人本来就胆怯,见他们的船主这么一说,全吓坏了,没有一个人去拿武器.他们的武器本来就少,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摩尔人一言不发,任凭基督徒们捆住他们的手.基督徒们麻利地捆住了他们的手,又威胁他们说,只要有人出声,就把他们都杀了,随后,我们当中一半人留下来看守他们,其余的人都跟着叛教者来到阿希.莫拉托的花园.我们运气不错,刚去推门,门就开了,如同没锁.我们不慌不忙,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索赖达的住处.
  "绝代佳丽索赖达正在一个窗口前等我们.她听到有人来了,就低声问我们是不是尼撒拉尼,也就是问我们是不是基督徒.我回答说是,让她下来,她一认出我,来不及回答我的话,就立刻下来打开门,展露出她那美丽的容貌和华贵的服装,漂亮得简直难以形容.我见了她,就拉着她的一只手吻了她,叛教者和我的两个伙伴也吻了她,其他人不知缘由,看见我们这样,以为是她给了我们自由,因此我们才要向她致谢.叛教者用摩尔语问她,她的父亲是否在花园里.她说在,正睡觉呢.
  "'那得叫起他来,,叛教者说,'我们得把他和这座花园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走.,
  "'不,,索赖达说,'无论如何都不许你们碰我父亲.这座房子里值钱的东西我都带上了,够多的了,完全可以让咱们过得既富裕又快乐.你们稍等一下就知道了.,说完她又转身进去,说马上就出来,让我们等着别出声.我问叛教者她怎么了,叛教者把情况告诉了我,我对叛教者说,要完全根据索赖达的意思办.索赖达出来时拿着满满一小箱金币,重得她几乎都拿不动了.
  "真倒霉,这时候索赖达的父亲醒了.他听见花园里有动静,就从窗户探出身子张望,他看到花园里站着许多基督徒,就声嘶力竭地用阿拉伯语喊:'基督徒,基督徒!有贼,有贼!,他这么一喊,我们都吓呆了,不知所措.我们的行动一定要悄悄进行,叛教者见出现了意外,就极其迅速地跑上去,有几个人也跟了上去.我不敢把索赖达单独撇下,她好像晕了,躺在我的怀里.那几个人很敏捷地上去了,不一会儿就把阿希.莫拉托带了下来,把他的手捆上,嘴里还塞了块手帕,不让他出声,不然就要他的命.索赖达一见他,就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了.她父亲也吓坏了,而且他也不知道索赖达是心甘情愿同我们在一起的.不过,那时候最需要的是赶紧离开.我们赶紧上了船,船上的人一直在焦急地等着我们,唯恐我们遇到什么不测.
  "我们不用两个小时就又回到了船上.我们在船上为索赖达的父亲解开了捆在手上的绳子,拿掉了堵在嘴里的手帕.不过叛教者又叮嘱他不许出声,不然就要他的命,他看到自己的女儿也在船上,心疼地长吁短叹.可是,他见我紧紧搂着索赖达,她却既不埋怨,也不躲避,还挺安心,也没敢再说什么,以免叛教者威胁他的话变成现实.索赖达看到我们到了船上,就要启程,而她的父亲和那些已经被捆住手的摩尔人还在船上,就让叛教者对我说,让我给那些摩尔人松绑,放她父亲走,否则她宁愿跳海,也不愿意看到她热爱的父亲由于她的缘故成了俘虏.叛教者对我说了,我说我很愿意放开他们,但是叛教者说这样不行,因为如果放了他们,他们就会到陆地上去求救,整个城市就要被惊动,人们就会出动轻型船只从海上追捕我们,那我们就跑不掉了.现在能做的就是在我们到达基督教国家后,马上就放了他们.
  "我们都同意这样做,并且也对索赖达讲了我们暂时不放他们的原因,她同意了.随后,每一个勇敢的划船手都拿起了船桨,怀着喜悦的心情,默默地请求上帝保佑我们,把船迅速划向离我们最近的基督教地区马略尔卡岛.可这时刮起了北风,海面开始翻腾,我们已经不可能沿着马略尔卡的航向前进了,只好迫不得已沿海岸向奥兰方向划去.我们很担心,怕被萨赫尔的人发现,那个地方离阿尔及尔只有六十海里.我们还怕在那个地方碰到定期从德土安驶来的商船,虽然我们大家认为,假如我们碰到的是条商船,而不是海盗船,我们不仅不会出事,还可以搭乘那条船,安全地完成我们的航程.在海上行船的整个过程中,索赖达始终把头埋在我的双手里,以免看着她的父亲.我可以感觉到,她一直在呼唤莱拉.马里安帮助我们.
  "我们划了大约三十海里的时候,天亮了.我们距陆地只有三个火枪射程之遥,可以看到陆地上荒无人烟,不会有人看见我们.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尽力往海中间划.这时候的大海已经开始平静一些了.又划了两海里远,我们让划船手轮班休息,这样大家可以吃点东西.船上的食物很充足.可是划船手都说,在那种时刻,一刻也不能休息.他们让不划船的人喂他们吃,他们则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桨.
  "此时风力渐强,我们别无选择,只好放下手中的桨,扬帆向奥兰驶去.我们迅速扬起帆,以每小时八海里的速度前进,这时候我们最担心的就是碰上海盗船.我们也把食物分给摩尔人,叛教者还安慰他们说,他们并不是俘虏,只要有机会,就放了他们,对索赖达的父亲也是这么说的.可是索赖达的父亲却说:'如果是其他任何事,我都可以相信你们的大度.唯独放我这件事,你们别以为我会想得那么简单.你们绝不会冒险把我抢来,又随随便便地把我放了,况且你们知道我的情况,也知道可以从我身上榨到的油水,为了我和我不幸的女儿,或者仅仅为了她,她是我灵魂的根本,你们可以开个价,我一定如数照付.,
  "说完这些,他开始恸哭,哭得我们大家都很伤心.索赖达听到哭声也不由得抬起了头.看到父亲哭成这个样子,她的心也软了.她从我身旁站起来,走过去搂着父亲,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两人伤心地哭起来,很多在场的人都陪着他们掉泪.可是索赖达的父亲看到她身着盛装,还戴了很多首饰,就用摩尔语问她:'怎么回事,孩子?昨天晚上,可怕的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我看见你穿着家常服装,可如今,你根本没有时间换衣服,也没有什么好消息值得你刻意打扮嘛.你现在穿的是咱们最得志的时候我给你买的最好的服装,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这比我现在遭受的不幸还突如其来.,
  "叛教者把索赖达的父亲对索赖达说的话都告诉了我们.索赖达一言不发,索赖达的父亲忽又发现了他平时保存珠宝的箱子放在船一侧.他清楚地记得他把箱子放在阿尔及尔了,并没有把它带到花园来.这回他更迷惑了,就问索赖达那个箱子怎么会落到我们手里,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不等索赖达答话,叛教者就说:'大人,你别费心问索赖达那么多了.我只说一句话,你就全明白了.我只想让你知道,她是基督徒,是她解开了我们的锁链,给了我们自由.我想,她心甘情愿地走到这一步,可以说是弃暗投明,起死回生,由辱变荣.,
  "'他说的是真的吗,孩子?,索赖达的父亲问.
  "'是真的,父亲.,索赖达答道.
  "'原来你真是基督徒,,她父亲说,'而且是你让父亲落到了敌人手里?,
  "索赖达答道:'我是基督徒,可并不是我把你弄到了这种地步.我从不想给你造成不幸,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你为自己什么,孩子?,
  "'这个嘛,,索赖达说,'你去问莱拉.马里安吧,她会比我说得清楚.,
  "索赖达的父亲一听这话,立刻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敏捷一头向海里扎去.若不是他那宽大的长袍托着他在水上漂浮了一阵,他肯定没命了.索赖达呼叫人们把他赶紧捞上来.大家都过来抓住他的长袍,把他拖了上来.他已经被淹得半死不活,失去了知觉.索赖达悲痛万分,趴在他身上伤心地哭起来,好像他真死了似的.我们把他头朝下翻过来,控出了许多水.过了两个小时,他才苏醒过来,这时候风向变了,我们只得驶向陆地,而且还得用力向相反的方向划桨,以免船被冲到岸上去.我们还算走运,到了一个海角旁边的小海湾,摩尔人称那个海角为'卡瓦.鲁米亚,,翻译成西班牙语就是'基督浪女,.摩尔人传说在那个地方,埋葬着断送了西班牙的'卡瓦,.在他们的语言里,'卡瓦,就是'浪女,的,'鲁米亚,就是'基督的,.他们认为在那儿停泊是不祥.因此,除非是迫不得已,他们从不在那儿停留.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它并不是浪荡女人的避风港,在汹涌的海浪中,它是我们的安全避风港.
  "我们派人上岸放哨,其余船上的人始终手不离桨.我们吃了叛教者准备的食物,发自内心地请求上帝,请求我们的圣母帮助我们顺利完成这件起初还算如意的事情.应索赖达的恳求,我们决定把索赖达的父亲和其余被捆绑的摩尔人都送到岸上去.索赖达心肠软,不忍心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同胞成为囚徒.我们答应索赖达,在启航的时候放了他们.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小地方放了他们,已经不会对我们构成危胁了.看来我们的请求被老天听到了.天助我们,很快就风平浪静了,我们又可以愉快地继续我们的航行了.于是我们给摩尔人都松了绑,把他们一个个送上岸.他们对此都感到意外.我们送索赖达的父亲上岸时,他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可是他却说:'你们想想,基督徒们,为什么这个坏女人会愿意你们放了我?你们以为是因为她对我的孝心吗?不,并不是,而是因为我在这儿会妨碍了她的罪恶活动.你们不要以为,她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因为她相信你们的信仰比我们的信仰优越,而是因为在你们的土地上,寡廉鲜耻比在我们的土地上更自由.,
  "他又转向索赖达.我和另一个基督徒拉着手,以防他对索赖达有什么不利.他对索赖达说:'噢,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子,你这个不听话的丫头,你鬼迷心窍,跟着这些畜生,跟我们的敌人在一起会怎么样呢?我悔不该养了你,悔不该对你娇生惯养!,
  "我看他没完没了地说,就赶快把他送上岸.他又在岸上大声咆哮,继续诅咒,继续叹息,请求穆罕默德和真主帮助他拆散我们.羞辱我们.消灭我们.我们已经扬帆起航,已经再听不见他说什么了,只能看到他在那儿捋头发,揪胡子,在地上爬.有一句话是他用尽力气喊出来的,我们听到了.他说:'回来吧,我亲爱的女儿,回到这块我们的土地上来,我一点儿也不会责怪你.你把钱给那些人吧.就算你给他们的.你回来安慰你可怜的父亲吧.你要是撇下他,他就会死在这个荒凉的地方.,
  "这些话索赖达全都听见了.她心如刀绞,泪如泉涌,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说:'请求真主吧,爸爸,是莱拉.马里安让我成为基督徒的,让她来安慰你那颗悲伤的心吧.真主知道我不得不这样做.这些基督徒并没有违背我的任何意愿,尽管我想不同他们走,留在家里,可是这又绝对办不到.我的灵魂督促我这样做.你觉得这是件坏事,我亲爱的爸爸,可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她的父亲此时已经听不到她说的这几句话了,我们也已看不到他了.我安慰索赖达,大家都专心致志地划船.风也助我们.我们断定,就这样下去,第二天早晨,我们一定能够到达西班牙的海岸.可是好事很少或者说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总要伴随一些节外生枝的事情.真不幸,要不就是索赖达的父亲对她的诅咒灵验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父亲,父亲的诅咒都令人胆寒.已经夜里三点了,船眼看就要驶进海湾,我们已经收起了桨,张起帆,充足的风力免去了我们划桨之劳.天上月光皎皎,我们看见一艘张满帆的船迎风而来,从我们前面经过.两船相距太近.我们怕撞上,连忙收帆.那艘船也奋力转舵,让我们的船得以通行.
  "有几个人来到船舷,问我们是什么人,到哪儿去,从哪儿来,不过他们用的是法语.叛徒者对我们说:'谁也别答话.他们肯定是法国海盗,什么都抢.,他这么一说,谁也不敢答话了.过了一会儿,那条船调头顺风而行,用两门炮突然向我们射击,而且似乎打的是连弹,一发炮弹把我们船上的桅杆拦腰打断,结果连桅杆带帆都掉到了海里.同时,另一门炮也开火了,炸弹落在我们船的中央,把船打成了两截.我们眼看就要沉入海底,于是大喊救命,请求那条船上的人把我们救上去,不然我们就要淹死了.那条船减了速,放下一条小船,十二个全副武装的法国人上了小船,手里拿着火枪和点火绳,他们来到我们的船旁边,看到我们人并不多,而且船眼看就要沉了,就把我们拉到他们的小船上,嘴里还说是因为我们太无礼,不回答他们的话,才出现了这种情况,叛教者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拿起索赖达装宝贝的小箱子,扔进了海里.
  "后来,我们都上了法国人的船.他们把想问的事情都问完后,就如同跟我们有多大仇,把我们的东西全抢走,连索赖达的脚镯也掠走了.对于他们抢了索赖达的东西,我倒不像索赖达那么害怕.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不仅要抢走索赖达贵重无比的珠宝,还要夺去她更为宝贵的东西.好在那些人的欲望仅限于钱财,不过欲壑难填,连俘虏的衣服,只要他们用得上的,就都要抢走.他们中间似乎有人建提议把我们用船帆包起来,扔到海里去.他们本来想谎称他们是布列塔尼人,到西班牙几个港口去做买卖,怕如果我们还活着,他们的海盗行径就会败露,他们就会得到惩罚.可是那个船长抢了索赖达的东西之后,感到很满足,说不想再到西班牙的任何一个港口去了,准备夜间通过直布罗陀海峡到拉罗谢尔去,他们就是从拉罗谢尔来的.他们商定,把他们那条小船给我们,并且配给我们一些必需品,让我们完成余下的那段不远的航程.第二天,西班牙的陆地已经举目在望.一看见这块陆地,我们所有的屈辱和艰难都忘在了脑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是我们重新获得自由的快乐.
  "接近中午的时候,法国人让我们上了小船,并给了我们两桶水和一些饼干.索赖达登上小船的时候,船长不知怎么动了恻隐之心,竟给了她四十个金盾,并且不许他的手下人再剥我们穿在身上的衣服.我们又回到船上,装出很感激而不是怨恨的样子,对他们给予我们的照顾表示感谢.他们继续往直布罗陀海峡方向前进,我们则只向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北方陆地拼命划船.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已经离陆地很近了.我们觉得天黑之前一定可以登上陆地.
  "可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大雾弥天,我们不知道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觉得贸然上岸有危险.可是又有不少人认为应该上岸,哪怕是在岩石林立.荒无人烟的地方,这样才不会因为那一带海上常有德土安的海盗船游弋而心惊胆颤.那些海盗通常夜伏贝韦里亚,晨游西班牙,抢完东西后,回家去睡觉.商量了两种意见之后,我们决定慢慢向岸边靠近,如果海浪不大,就随便在什么地方上岸.将近午夜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座看上去险恶的高山脚下,山并不是紧靠海边,有一部分平地,上岸比较方便.我们的船冲上海滩,我们下了船,吻了土地,含着极其幸福的眼泪衷心地感谢上帝,在我们的航程中给了我们无可比拟的关怀.我们把船上的补给卸下来,把船推上岸,往山上爬了一大段路.可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不能肯定,不能最终相信我们脚下就是基督教的国土.
  "我感到得过了很长时间,天才亮了.我们爬上山顶,想看看能否发现某个村落或者是牧人的茅屋.我们极目远眺,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村落.人影.大路或小道.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决定继续往内陆走,为的是赶紧找到某个人打听一下当地的情况.不过,最让我难受的还是看着索赖达在这崎岖的山路上行走.有一次,我背着她走,但她见我累成那个样子,又于心不忍,再也不让我背她了.我装作不着急,而且很高兴的样子,总是拉着她的手走.大概走了将近四分之一西里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小铃铛的声音,这表明附近有畜群.大家都仔细观看是否有人,只见一棵栓皮槠树下有个牧童正在悠闲自得地用刀削一根棍子.我们大声喊他.他抬起头,马上站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他首先看到的是叛教者和索赖达,他看见这两个人穿的都是摩尔人的服装,以为是贝韦里亚的摩尔人在监视他,便极其敏捷地逃进前面的树林,高声喊道:'摩尔人,那边有摩尔人!摩尔人,摩尔人!快拿武器,快拿武器!,
  "他这么一喊,我们都慌了,不知所措.我们估计,他这么一喊,一定会惊动陆地上的人,海岸巡逻队很快就会来察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就商量好,让叛教者脱掉他的摩尔人服装,换上基督教俘虏的外套.有个俘虏马上把自己的外套给了他,自己则只穿着衬衣.我们一边祈求上帝保佑,一边沿着牧童逃走的路线往前走,总盼着什么时候能碰到海岸巡逻队.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没过两个小时,我们走出树丛,来到一片平原的时候,得知有五十名骑兵纵马驰骋,迎面而来.我们一看到他们,就原地不动,等待他们过来.他们来到我们面前,发现我们并不是摩尔人,而是一群可怜的基督徒,都愣住了.其中一人问我们,刚才那个牧童是不是因为见了我们才叫大家拿武器的.'是的,,我说.我刚要继续诉说我的遭遇以及我们从哪儿来.都是什么人,我们当中的一个基督徒认出了那个问话的骑兵.不等我讲话,他就说:'大人们,感谢真主把我们指引到了这个好地方.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们的脚下就是贝莱斯马拉加.如果多年的囚徒生活还没有剥夺我的记忆的话,我认出来了,问我们是什么人的这位大人,您就是我的舅舅佩德罗.德布斯塔门特!,
  "他刚说完,那个骑兵就从马上跳下来,抱住了他,对他说:'我的宝贝外甥,我认出你了.我和我姐姐也就是你的妈妈,以及你所有健在的亲人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都为你哭泣.真主保佑,让他们今生还得以享受到与你重逢的快乐.我们当初知道你在阿尔及尔.从你和你们这些人的装束上我看得出来,你们已经奇迹般地获得了自由.,
  "'是的,,那个小伙子说,'以后我们有时间再详谈.,
  "那些骑兵马上明白了我们是基督囚徒,都纷纷下马,让我们骑他们中的马,要把我们送到离那儿一西里半的贝莱斯马拉加去.他们有几个人要把我们的船弄到城里去,我们告诉他们船放在什么地方了.其他人扶我们上了马.索赖达骑的是那个基督徒舅舅的马,已经有人把我们到达的消息传到了村镇上,镇上所有人都出来迎接我们.他们不管对获得了自由的基督徒,还是对摩尔人囚徒,都不会感到新鲜,沿岸地区的人常常能见到这种或那种人,他们只是对索赖达的美貌感到惊奇.索赖达这时候显得格外美丽.一路辛劳,再加上踏上了基督教国家的土地,不用再担惊受怕,心里喜悦,使得她满面红光.并不是我对她的爱使我的眼里出美人,我敢说,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至少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我们径直到教堂去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的恩德.索赖达一走进教堂,就说她看到了许多与莱拉.马里安相似的面孔.我们告诉她,那就是莱拉.马里安.叛教者尽可能地为她做了各种解释,让她崇拜这些神像,仿佛这每一尊神像都真的是人们对她说的莱拉.马里安似的.索赖达的理解力很强,马上就明白了有关对每一尊神像的讲解.我们从教堂出来被分送到村镇的各个家庭,叛教者.索赖达和我被分配到与我们同行的那个基督徒的父母家.在那个中产阶级家庭里,他们像疼爱自己的子女一样疼爱我们.
  "我们在贝莱斯马拉加待了六天.叛教者打听了有关情况后,去了格拉纳达城,通过那儿的宗教裁判所重新皈依了基督教会.其他获得了自由的基督徒都各奔前程,只剩下索赖达和我.我们用那个法国人送给索赖达的金盾买了她现在骑的这匹马.我直到现在还像索赖达的父亲和侍从一样,而不是象她的丈夫一样照顾她.我们想去看看我的父亲是否还健在,或者我的某个兄弟是否比我的情况好.老天让我与索赖达为伴,我感到即使碰到比这还好的运气,我也不会稀罕了.索赖达吃苦耐劳,虔诚地要做基督徒,这使我对她很钦佩,也很感动,我要终生服侍她.我愿意属于她,她愿意属于我,可是我惴惴不安,因为我竟然不知道能否在我的家乡为她找到一个立足之地,而且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不知道父亲和兄弟们的生活是否有什么变化.如果他们不在了,我恐怕连个熟人都找不到了.
  "我的经历就讲到这儿吧,大人们.至于它是否既惊险又有意思,就全凭你们自己说了.我只能告诉你们,我已经删去了很多的情节,尽可能讲得简短些,免得让你们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