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罪与罚(上)



  《罪与罚(上)》〔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

  第 一 章

  
  天气特别热的七月初,傍晚时分,有个年轻人走出他在C胡同向二房东租来的那间斗室,来到街上,然后慢慢地,仿佛犹豫不决地往K桥那边走去.
  他顺利地避开了在楼梯上与自己的女房东相逢.他那间斗室就在一幢高高的五层楼房房顶底下的顶间,与其说像间住房,倒不如说更像个大橱.他向女房东租了这间供给伙食.并且有女仆侍候的斗室,女房东就住在他楼下一套单独的住房里,他每次外出,都必经过女房东的厨房门前,而厨房门几乎总是冲着楼梯大敞着.每次这个年轻人打一旁走过的时候,都有一种病态的胆怯的感觉,他为此感到羞愧,于是皱起眉头.他怕和他欠了一身债的女房东见面.
  倒不是说他是那么胆小和怯懦,甚至完全相反;但从某个时期以来,他一直处于一种非常容易激动和紧张的状态.患了多疑症.他是那样经常陷入沉默,离群索居,甚至害怕见到任何人,而不单单是怕与女房东见面.贫穷把他压垮了;但最近一个时期就连窘迫的处境也已不再让他感到苦恼.连绝对必须的事情他也已经不再去做,也不想做.其实,什么女房东他都不怕,不管她打算怎样跟他过不去.然而站在楼梯上,听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之类琐事的废话,听所有这些纠缠不休的讨债,威胁,抱怨,却是自己要尽力设法摆脱的事,道歉,扯谎,......不,最好还是想个办法像猫儿样从楼梯上悄悄地过去,偷偷溜掉,让谁也别看到他.
  可是这一次,到了街上以后,那种怕遇到女债主的恐惧心理,让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我正要下决心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啊,但却害怕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想,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嗯......是的......事在人为嘛,他却仅仅由于胆怯而错过一切......这本是显见的道理......真有意思,人们最害怕什么呢?他们最害怕迈出新的一步,最担心自己的新想法......不过,我说空话说得太多了.我尽说空话,却什么也不做.不过,大约也可能是这样:由于我什么也不做,所以才尽说空话.我是在最近一个月里学会说空话的,成天躺在一个角落里,想啊......想入非非.嗯,现在我去干什么?我难道能去干这个吗?也许这是当真?绝对不是当真的.就是这样,为了梦想,自己在哄自己;儿戏!对了,大约是儿戏!"
  街上热得可怕,而且让人感到气闷,拥挤不堪,到处都是石灰浆.脚手架.砖头,尘土,还有那种夏天的特殊臭气.每个无法租一座别墅的彼得堡人都那么熟悉的那种臭气,......所有这一切马上就令人不快地震撼了这个青年人本已不很正常的神经.在城市的这一部分,小酒馆尤其多,从这些小酒馆里冒出的臭气,还有那些尽管是在工作时间,却不断碰到的醉鬼,给这幅街景增加了最后一笔令人厌恶的忧郁色彩.有一瞬间,极端厌恶的神情在这个青年人清秀的面庞上闪了一下.顺便说一声,他生得很美,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一头褐色的头发,比中等身材还高一点,消瘦而身材匀称.但不久他就仿佛陷入沉思,甚至,更确切地说,似乎是想出了神,他向前走去,已经不注意周围的一切,而且也不想注意.他只是偶尔喃喃自语,这是由于他有自言自语的毛病,对这一习惯,现在他已经暗自承认了.这时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思想常常是混乱的,而且他十分虚弱:已经有一天多他差不多没吃什么了.
  他穿得那么差,如果换一个即使是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的人,衣衫如此破烂,白天上街也会感到不好意思.不过这街区就是这样的,在这儿衣著很难让人感到奇怪.这儿靠近干草广场,妓院比比皆是,而且麇集在彼得堡市中心这些大街小巷里的居民,主要是在车间干活的伙计和手工业工匠,因此有时在这儿就是会遇到这样一些人,使这儿的街景显得分外丰富多采,如果碰到一个这样的人就感到惊讶,那反倒而是怪事了.这个年轻人心里已经积聚了那么多愤愤不平的怒火,他蔑视一切,所以尽管他有青年人特有的爱面子心理,有时非常注意细节,但穿着这身破烂儿外出,却从来不觉得不好意思.要是遇见他根本就不愿碰到的某些熟人和从前的同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然而有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不知为什么在这时候坐在一辆大车上从街上经过,车上套着一匹拉车的高头大马,也不知他要往哪里去,那醉鬼从一旁驶过的时候,突然对着他大喊一声:"嗳,你呀,德国做帽子的工人!"那人用手指着他,扯着嗓子大叫,年轻人突然站住,急忙抓住了自己的帽子.这顶高筒圆帽是从齐梅尔曼帽店里买的,不过早已十分破旧,颜色都褪尽了,到处都是破洞和污迹,没有宽帽檐,帽筒歪到了一边,上面折出一个极难看的角来.然而不是羞愧,完全是另一种,甚至是某种类似恐惧的感觉突然向他袭来.
  "我就知道!"他惊恐不安地喃喃说,"我就这么考虑过!这可是最难办的了!真的,不管什么样的蠢事,不管什么不起眼的细节,都有破坏整个计划的可能!是啊,帽子很容易让人记住了......可笑,因此就容易让人记住......我这身破烂儿一定得配一顶制帽,哪怕是一顶煎饼式的旧帽子也成,可不能戴这个难看的怪玩意儿.谁也不戴这样的帽子,一俄里以外就会让人注意到,就会被记着的......主要的是,以后会想起来,瞧,这就是罪证.这儿需要尽可能不惹人注意......细节,重要的是细节!......就是这些细节,总是它们出问题,毁掉一切......"
  他用不着走多远;他甚至清楚,从他那幢房子的大门出来走多少步:整整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幻想得完全出了神的时候,曾经数过.那时他还不相信自己的那些幻想.他所幻想的这些虽说是没有道理,然而却是十分诱人的大胆计划,只是会惹他生气.现在,过了一个月之后,他已经开始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待这一切了,尽管他总是自言自语,嘲笑自己无用和优柔寡断,却不知怎么甚至不由自主地已经习惯于把这"没有道理"的幻想看作一项事业了,虽说他仍是不相信自己.现在他甚至要去为完成自己的这一事业进行探究,然而每走一步,他的激动不安就越来越强烈了.
  他心情紧张神经颤栗地走到一幢很大的大房子前,房子的一面墙对着运河,另一面墙向着×街.这幢大房子分作一套套不大的住宅,里面住满了各行各业的手艺人......裁缝.小瓦匠.厨娘,形形色色的德国人,妓女,小官吏,以及其他行业的人.人们就这么在房子的两道大门和两个院子里匆匆地进进出出.这儿有三个.要么是四个管院子的.那个年轻人没见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立刻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大门,往右一拐,溜上了楼梯,因此他感到极满意.楼梯又暗,又窄,是"后楼梯",但是他对这一切都已经了解,而且察看过了,对这整个环境他都很喜欢:在这样的黑暗中,就连好奇的目光也并不危险."要是这时候我就这么担心,那么说不定什么时候,如果真的要去干那件事的话,又会怎样呢?......"上四楼时,他不由得想.几个当搬运工的退伍士兵挡住了他的路,他们正从一套住宅里往外搬家具.以前他已经晓得,这套住宅里住着一个带家眷的德国人,是个官吏:"这么说,这个德国人现在搬走了,故而四层楼上,这道楼梯和这个楼梯平台上,在一段时间里就只剩下老太婆的住宅里还住着人.这好极了......以备万一......"他又想,于是拉了拉老太婆住房的门铃.门铃响声很低,好像铃不是铜的,而是用白铁做的.这样的楼房中这一种套套不大的屋子里,几乎都是装着这样的门铃.他已经忘记了这小铃铛的响声,现在这很特别的响声突然让他想起了什么,并清清楚楚地想象......他猛地颤抖了一下,这一次神经真是太脆弱了.稍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很小一道缝,住在里面的那个女人带着显见的不信任的神情从门缝里细细打量来人,只能看到她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小眼睛.但看到楼梯平台上有不少人,她就胆壮起来,于是把房门全部打开了.年轻人跨过门坎,走进用隔板隔开的前室,隔板后面是一间很小的厨房.老太婆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疑惑地注视着他.这是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婆,六十来岁,有一双目光锐利.凶恶的小眼睛,一只尖尖的小鼻子,秃着头,没包头巾.她那像鸡腿样细长的脖子上缠着一块法兰绒破围巾,别看天热,肩上还披着一件穿得十分破烂.已经发黄的毛皮女短上衣.老太婆一刻不停地咳嗽,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大概是年轻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了她一眼,早先那种不信任的神情突然又在她眼睛里忽地一闪.
  "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学生,一个月以前来过您这里,"年轻人急忙含含糊糊地说,同时微微鞠躬行礼,因为他想起,应该客气一点.
  "我记得,先生,很清楚地记得,您来过,"老太婆清楚地说,仍然没把自己疑问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那么......又是为这事来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稍有点儿窘地接下来说,并且为老太婆的不信任感到诧异.
  "不过,也许她一向都是这样,而我那一次却没有注意,"他怀着不高兴的心情想.
  老太婆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考虑什么,随后退到一边,指指房间的门,让客人到前间去,并且说:
  "请进,先生."
  年轻人走进了一间不大的房间,墙上糊着黄色的墙纸,屋里摆着天竺葵,窗上挂着细纱窗帘,这时落日的余晖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这么说,那时候,太阳也会如此这样照着!......"这想法仿佛无意中掠过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脑海,于是他匆匆用目光瞧了一下屋里的一切,想尽可能了解并记住屋里的布局.不过屋里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家具都很旧了,都是黄木做的:一张有老大的弯木靠背的沙发,前面摆一张椭圆形的圆桌,窗和门之间的墙上有个带镜子的梳妆台,靠墙放着几把椅子,还有两三幅毫无价值的图画,都装在黄色的画框中,上面画着几个手里拿着小鸟的德国小姐,......这就是全部家具.墙角落里,不大的神像前点着灯.一切都很干净:家具和地板都被擦得铮亮;一切都在闪闪发光."莉扎薇塔做的,"年轻人想.整套住宅里纤尘不染."凶恶的老寡妇家里才会这么干净,"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暗想,并且好奇地瞟了瞟第二间小房间门前的印花布门帘,老太婆的床和一个抽屉柜摆在里面,他还一次也没朝那屋里看过.整套住宅就只有这两间房间.
  "有什么事啊?"老太婆走进屋来,严厉地说,仍旧正对着他站着,这样可以直瞅着他的脸.
  "我拿了一件抵押品来,这就是,您瞧!"说着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块扁平的旧银表.表的背面刻着一个地球仪.表链是钢的.
  "要知道,上次抵押的东西已经过期了.还在前天就超过一个月了."
  "我再给您一个月的利息;请您宽饶一下."
  "先生,宽饶几天,还是这会儿就卖掉您的东西,这都得由我决定."
  "表可以当多少钱,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先生,你尽拿些不值钱的东西来.上次那个戒指给了您两个卢布,可在首饰商那儿,花一个半卢布就能买个新的."
  "请给我四个卢布吧,我一定来赎,是我父亲的,我很快就会有钱了."
  "一个半卢布,利息先付,要是您乐意的话."
  "一个半卢布!"年轻人叫了起来.
  "随您便."老太婆说着把表递还给他.年轻人接过表来,感到那样气忿,已经想要走了;但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想起他再也无处可去,而且他来这儿还有别的目的.
  "拿来吧!"他粗暴地说.
  老太婆伸手到衣袋里去掏钥匙,然后走进门帘后面另一间屋里,只剩下年轻人独个站在房屋中间,好奇地侧耳谛听,暗自猜测.可以听到她打开了抽屉柜."大约是上面的抽屉,"他猜测."这么说,她在右边口袋里装着钥匙......全部串成一串,串在一个钢圈儿上......那儿有一把最大的钥匙,有旁的三倍大,带锯齿,当然不是开抽屉柜的......足见还有一个小匣子,要么是个小箱子......瞧,这真有意思,小箱子都是用这样的钥匙......不过,这一切真卑鄙......"
  老太婆回来了.
  "您瞧,先生:如果一个卢布一个月的利息是十个戈比,所以一个半卢布该收您十五个戈比,先付一个月的利息.上次那两个卢布也照这样计算,该先收您二十戈比.这样,总共是三十五戈比.现在为您这块表,我总共还该给您一卢布十五戈比.这就是,请收下吧."
  "怎么!现在就仅有一卢布十五戈比了!"
  "正是这样."
  年轻人没有争论,接过了钱.他瞧着老太婆,似乎他还想说点儿什么并不急于出去,要么是做点儿什么,但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也许就在这几天里,我还要给您带一样东西来......银的......很精致的......烟盒......只等我从朋友那里取回来......"他不好意思了,于是住了声.
  "好,这事到那时再说吧,先生."
  "再见......您总是一个人在家?妹妹不在吗?"他到前室去的时候,假装随随便便地问.
  "先生,您问她干什么?"
  "啊,没什么,我不过这么问问.您现在确定是......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从屋里出来时已经十分心慌意乱.这不安的心情越发强烈了.下楼时他甚至停下来好几次,仿佛有什么事情使他突然吃了一惊.末了,已经到了街上的时候,他激动地说:
  "噢,天哪!这一切多么令人厌恶!难道,难道我......不!这是无稽之谈,真是荒谬绝伦!"他毅然决然地加上几句."难道我的头脑里会出现这样可怕的想法?我的良心竟能允许我干这档肮脏的事情!主要的是:肮脏,卑鄙,恶劣,恶劣!......而我,整整一个月......"
  但是他不能用言词.感叹来表达自己的激动和不安.还在他刚刚去老太婆那儿的时候就开始使他感到压抑和不安的极端厌恶的心情,现在已经达到这样的程度,而且变得十分明显,以致他不知该躲到哪里去,才能逃避自己的忧愁.他喝醉了似地在人行道上走着,看不着路上的行人,老是会撞到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另一条街上.他向四周环顾,发觉自己站在一家小酒馆旁,要进酒馆,得从人行道顺着楼梯往下,到地下室去.就在此时,恰好从门里走出两个醉醺醺的人来,他们互相搀扶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沿着楼梯爬到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想多久,立刻就下去了.虽然在此以前他从未进过酒馆,但是现在他觉得头昏,加以火烧火燎的干渴正在折磨着他.他想喝点儿冰冷的啤酒,而且他把自己突然感到的虚弱起因于饥饿.他坐到角落里又暗又脏的一张发黏的小桌旁边,要了啤酒,贪婪地喝下了第一杯.立刻一切都消失了,他的思想也清晰了."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他满怀信心地说,"这儿没有什么让我不安的!只不过是身体不舒服,是一种病态!只要一杯啤酒,一小块干面包,......瞧,转眼间就变得坚强起来,思想清楚了,意向也坚定了!呸!这一切是这样的微不足道!......"于是他轻蔑地啐了一口唾沫,高兴起来,仿佛突然摆脱了某种可怕的沉重负担,并且目光友好地察看了一下在座的人.不过就是在这时候,他也隐隐约约预感到,这种一切都向好处想的乐观态度也是一种病态.
  这时小酒馆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继在楼梯上碰到过的那两个醉鬼之后,又有吵吵闹闹的一群人跟着他们走了出去,他们这一伙约摸有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个姑娘,还带了一架手风琴.他们走了以后,变得静悄悄.空荡荡的.剩下的人中有一个已经醉了,不过并不狠,坐在摆着啤酒的桌边,看样子是个小市民;他的同伴是个胖子,身材魁伟,穿一件竖领打褶的细腰短呢上衣,蓄一部花白的大胡子,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坐在长凳上打盹,有时突然似乎半睡半醒,伸开双手,用手指打榧子,他并不从长凳上坐起来,却不时往上动一动上身,而且在胡乱哼着一首什么歌曲,竭力想记起歌词,好像是:
  我和老婆亲亲热热,整整一年;
  整......整一年我和老......婆亲亲......热热......
  要么是突然醒来,又唱道:
  我在波季亚契大街溜达,
  找到了自己从前的婆姨......
  但他的幸福却没人响应;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对这些感情爆发甚至抱有敌意,而且持怀疑态度.那儿还有一个人,看样子好像是个退休的官吏.他面对自己的酒杯,独个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有时喝一口酒,并向四周看看,似乎也有点儿激跃不安.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惯于与人来往,而且正像已经说过的,他老是逃避一切交际应酬,特别是最近一个时期.但现在不知是什么忽然使他能与人接触的念头了.他心里似乎产生了某种新想法,同时感到渴望与人交往.整整一个月独自忍受强烈的忧郁,经受心情忧郁紧张的折磨,他已经感到如此疲倦,因此希望,能在另一个世界里喘一口气,哪怕一分钟也好,随便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成,因此尽管这里肮脏不堪,现在他还是很高兴待在小酒馆里.
  酒馆的老板待在另一间屋里,通常从那儿走下几级台阶,进入这间主要的店堂,而且首先让人看到的总是他那双有红色大翻口.搽了一层油的时髦靴子.他穿一件腰部打褶的长外衣和一件油迹斑驳的黑缎子坎肩,没打领带,满脸上似乎都涂了油,就像给铁锁上抹了油一样.柜台后站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还有个年纪更小的男孩子,有人要酒时,他就给送去.摆着切碎的黄瓜,黑面包干,切成一块块的鱼;所有的都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这里又闷又热,简直让人难受,而且一切都渗透了酒味,似乎这儿的空气,不用五分钟就会把我们熏得醺醺大醉.
  有时会碰到这样一些人,我们和他们甚至素不相识,但不知为什么,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却一下子,刚一见面就引起我们的兴趣.那个坐得远些.好像退职官吏的客人,就正是让拉斯科利尼科夫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以后这年轻人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这第一次印象,甚至认为是预感造成了这一切.他不断地看着那个官吏,当然,这也是因为那人也在一个劲儿地瞅着他,而且看得出来,那人很想开口跟他聊天.对酒馆里其余的包括老板在内的人,那官吏却不知怎地似乎早已经习惯了,甚至感到无聊,而且带有某种傲慢的藐视神情,就像对待社会地位和文化程度都很低的人们那样,觉得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感兴趣的话题.这是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中等身材,体格健壮,鬓有白发,头顶上秃了好大一块,由于经常酗酒,浮肿的黄脸甚至有点儿发绿,稍微肿胀的眼皮底下,是一双细得像两条细缝.然而蛮有精神.微微发红的小眼睛.但他身上有某种很奇特的现象;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甚至仿佛是兴高采烈的神情,......看来,既有理性,又有智慧,......但同时又隐约有着疯狂的迹象.他穿着一件已经完全破败的黑色旧燕尾服,钮扣几乎都掉光了.只有一颗还马马虎虎连在上面,他就是用这颗钮扣把衣服扣上,看来是希望保持体面.黄土布坎肩下是一件皱得不成样子.污迹斑斑的脏胸衣.和所有官员一样,他没留胡子,不过脸已经刮过很长时间了,所以已经开始长出了浓密的.灰蓝色的胡子茬.但是他的行为举止当真具有一种官员们所特有的庄重风度.但是他显得烦躁不安,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有时神情忧郁,把袖子已经磨破的胳膊肘托着头,撑在很脏而且黏搭搭的桌子上,末了,他直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一眼,高声而坚决地说:
  "我的先生,恕我冒昧,能与您攀谈几句吗?因为虽然您衣装并不考究,但凭我的经验却能看出,您是一位受过教育的人,也不常喝酒.我向来尊重受过教育而且真心诚意的人,除此以外,我还是个九等文官呢.马尔梅拉多夫是个九等文官.恕我冒昧,请问您在工作吗?"
  "不,我在求学......"青年人说.他有些惊讶,这有一部分是由于对方说话的语气特别矫揉造作,也由于他竟是那么直截了当地同他说话.尽管不久前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他想与人交往,不管是什么样的交往都好,但当真有人给他这个机会时,才听到第一句话,他就又突然感到厌恶和恼怒了,......对所有与他接触.或想要同他接触的人,通常他都会产生这种厌恶和恼怒的心情.
  "那么说,您是大学生了,或者以前是大学生!"官吏高声说,"我就是这样认为的!经验嘛,先生,屡试不爽的经验了!"并且自我吹嘘地用一根指头按在前额上."以前是大学生,或者搞过学术研究!对不起......"他站起身来,摇晃了一下,拿起自己的酒壶和酒杯,坐到青年人斜对面.他喝醉了,不过仍然善谈,说话也很流利,只是偶尔有的地方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噜里噜嗦.他甚至这样急切地渴望与拉斯科利尼科夫交谈,好似有整整一个月没跟人说过话似的.
  "先生,"他几乎是郑重其事地开始说,"贫穷不是罪恶,这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可是赤贫,先生,赤贫却是罪恶.贫穷的时候,或许您还会保持自己天生感情的高尚气度,然而在赤贫的情况下,无论何时,无论什么人都做不到.为了赤贫,甚至不是把人用棍子赶走,而是拿扫帚把他从人类社会里清除出去,让他受更大的凌辱;而且这是公正的,因为在赤贫的情况下,首先我自己就准备羞辱自己.于是就找到了酒!先生,一个月以前,我太太让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痛揍了一顿,不过我太太和我可不一样!您明白吗?对不起,我还要问您一声,即便出于一般的好奇心:您在涅瓦河上的干草船里睡过吗?"
  "没有,没有睡过,"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就是从那儿来的,已经五个晚上了......"
  他倒了一杯酒,喝干了,于是陷入沉思.真的,他的衣服上,甚至连他的头发里,有些地方还可以看到一根根干草站在上面.很有可能,他已是五天没脱衣服,也没洗脸了.尤其是一双手脏得要命,满手油垢,发红,指甲里沾满黑色的污泥.
  他的话好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虽说是无精打采的注意.柜台后面两个男孩子吃吃地笑起来.老板好像特意从上面的房间里下来,好来听听这个"逗乐的家伙"在说什么.他坐到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懒散地.神气十足地打着呵欠.显然,马尔梅拉多夫早已是这儿大家都熟悉的人了.而且他爱用矫揉造作的语气说话,大概是他习惯通常和酒馆里形形色色素不相识的人谈话的缘故.这种习惯对有些酒鬼已经变成了一种必要,主要是他们当中那些在家里严受管束.经常受到压制的人.因此他们在这伙同样嗜酒如命的人当中,才总是力图为自己表白,仿佛是设法给自己辩解,如果可能的话,甚而试图博得别人的尊敬.
  "逗乐的家伙!"老板高声说."那你干嘛不去工作,干吗不去办公,既然你是个官员?"
  "至于我为什么不去办公吗,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接住话茬说,这话是针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的,好象这是他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去办公吗?难道我自轻自贱.徒然降低自己的身份,自己不会心痛吗?一个月之前,当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动手打我妻子的时候,我喝得醉醺醺地躺在床上,难道我不感到难受吗?对不起,年轻人,您是不是有过......嗯哼......虽是明知毫无希望,可还是不得不开口向人借钱的经历?"
  "有过......毫无希望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事先就知道这绝不会有什么结局.喏,譬如说吧,您早就知道,而且有充分根据,知道这个人,这个心地最善良.对社会最有贡献的公民无论如何也不会借给您钱.因为,请问,他为什么要给呢?不是吗,他知道,这不会还给他.出于同情心吗?可是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这个经常留意各种新思想的人,不久前解释说,在我们这个年代,就连科学也不允许有同情心,在有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就是这样.请问,他为什么要给钱呢?看,您事先就知道,他绝不会借给您,可您还是去了......"
  "那还去干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追问一句.
  "如果没有别人可找,如果再也无处可去了呢!不是吗,得让每个人最少有个什么可以去的地方啊.因为常常有这样的时候,一定得最少有个可以去的地方!我的独生女儿头一次去拉生意的时候,我也去了......(我女儿靠黄色执照......)"他附带加上了一句,与此同时有点儿神色不安地看了看青年人."没什么,先生,没什么!"柜台后面的两个男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板也微笑起来,这时他立刻匆匆忙忙地说,看来神情很安详."没什么!这些人摇头我不会感到不好意思,因为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一切秘密都公开了;而且我不是以蔑视的心理,而是怀着恭顺的心情来对待这一切的.让它去吧!让他们笑吧!说'你们看这个人!,对不起,年轻人:您能不能......可是,不,用一种更加有力.更富于表现力的方式,说得更清楚些:您能不能,您敢不敢现在看着我坚决地说,"您不是猪猡?"
  年轻人什么也没有回答.
  "嗯,"等到屋里随之而来的吃吃的笑声停下来之后,这位演说家又庄重地,这一回甚至是更加尊严地接着说:"嗯,就算我是猪猡吧,可她是一位太太!我也许是个,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的妻子,她受过教育,是位校级军官的女儿.就算,就算我是个下流种吧,她却有一颗高尚的心,受过教育,满怀崇高的感情.然而,......噢,如果她可怜我的话!先生,先生,要知道,每个人至少有个能让人怜悯的地方啊!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是一位宽洪大量的太太,可是她不公正......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她揪我头发的时候,只不过是出于她的可怜心,因为,我反复说,她揪我的头发,我并不难为情,年轻人,"他又听见一阵吃吃的笑声,怀着加倍的自尊承认道,"不过,天哪,如果她哪怕是只有一次......可是,不!不!这一切都是徒然的,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有许多次我所希望的成为现实,已经不止一次怜悯过我了,可是......我就是这么个样儿,我是个天生的畜生!"
  "可不是!"老板打着呵欠说.
  马尔梅拉多夫用拳头斩截地捶了捶桌子.
  "我就是这么个德性!您知道吗,先生,我连她的长袜都拿去卖了,喝光了?不是鞋子,要这样这还多少合乎情理.可是长袜,把她的长袜卖了,喝光了!她的一条山羊毛头巾也让我卖了,喝光了,是人家从前送给她的,是她自己的,而不是我的;可我们住在半间寒冷的房子里,这个冬天她着了凉,咳嗽起来,已经吐血了.我们有三个小孩子,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起早贪黑,擦啊,洗啊,给孩子们洗澡,因为她从小就爱干净,可她的胸部不好,很可能害了痨病,这我也感觉到了.难道我感觉不出来吗?酒喝得越多,越感觉得出来.就是为此我才喝酒的,想在酒中寻找同情和爱情......我喝酒,是因为我想加倍痛苦!"说着,他仿佛绝望地朝桌子垂下了头.
  "年轻人,"他又挺直了腰,接着说,"我看得出,您好像有什么不幸的事情.您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所以立刻就跟您交谈起来.因为,我把自己的生活故事告知您,并不是想在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面前作践自己,因为我不说他们也都知道,我说这些,是为了寻求一个富有同情心和受过教育的人.您听我说,我的妻子在省里一所贵族高等女子学校里受了教育,毕业的时候,省长同其他社会名流都在座,她为他们跳了披巾舞,为此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奖章嘛......奖章让我卖掉换酒喝光了......已经很久了......嗯,......奖状到现在仍放在她的箱子里,不久前她还拿给女房东看过.虽然她跟房东经常争吵,不过还是想在人前炫耀一番,把过去的幸福日子告诉人家,不管他是什么人都成.我并不指责她,我并不责备她,因为这是她记忆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安慰,其余的全都烟消云散了.是啊,是啊;他就是这样一位性格急躁,高傲而又倔强的太太.自己擦洗地板,啃黑面包,可是绝不让人不尊重自己.正是因此她不肯原谅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的无礼行为,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为这打了她以后,她就躺在床上,这与其说是因为挨了打,倒不如说是因为伤了她的心.我娶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她嫁的第一个丈夫是个步兵军官,她爱他,同他离家私奔了.她爱自己的丈夫了,可是他玩上了牌,落得出庭受审,就这么死了.最后他还打她,虽然她不原谅他,这我确实知道,并且有可靠的证据,但是直到现在她还经常眼泪汪汪地想起他来,用他来教训我,而我却为她高兴,我所以满意,是因为,至少在她想象中,她认为自己有一个时期是幸福的......他死了以后,她和三个年龄很小的孩子一块儿留在一个极其偏远的县城里,当时我正好也在那儿,她生活极度贫困,几乎陷于绝境,虽说我见过许许多多各式各样不同寻常的事情,可就连我也无法形容她的处境.亲戚都不认她了.她却高傲得很,高傲得太过分了......而那时,先生,那时候我也成了鳏夫,有个前妻留下的十四岁的女儿,于是我向她求婚了,因为我不忍心看到她受这样的难.一个受过教育.又有教养.出身名门的女人,竟同意下嫁给我,单凭这点您就可以知道,她的苦难是多么无法忍受!可是她嫁给了我!她痛哭流涕,悲痛欲死,......可是嫁给了我!因为走投无路啊.您可知道,您可知道,先生,当一个人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意味着什么吗?不!这一点您还不明白......整整一年,我虔诚.严格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这玩意儿我一下也没动(他伸出一只手指碰了碰那个能装半什托夫的酒壶),因为我有感情.不过就是如此,我也没能赢得她的欢心;而这时候我失业了,也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过错,而是因为人事变动,于是我开始喝酒!......一年半之前,经过长途跋涉和数不尽的灾难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这宏伟瑰丽.用无数纪念碑装饰起来的首都.在这儿我又找到了工作......找到了眼下又丢掉了.您明白吗?这次可是我的错,丢掉了差事,因为我的劣根性暴露了......我们住在半间房屋里,住在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利佩韦赫泽尔那儿,我们靠什么生活,拿什么付房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儿住着很多人,除了我们......简直是所多玛,混乱得很......嗯......是的......就在这时候,我前妻生的女儿长大了,她,我女儿,在那长大成人的这段时间里被继母怎样虐待,这我就不说了.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是宽洪大量,却是一位性情急躁.很容易生气的太太,并且不让别人说话......是啊!唉,这些都没什么值得回忆的!索尼娅没受过教育,这您可以想象得出来.四年前我曾试着教她地理和世界通史;不过我自己懂得的也不多,而且没有适当的教科书,因为仅存的一些书籍......嗯!......唉,这些书现在已经没有了,所以全部教育就这样完了.我们只读到了波斯的居鲁士大帝就结束了.后来,她已经成年以后,看过几本爱情小说,不久以前,通过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还看到一本刘易士的《生理学》,......您知道这本书吗?......她很感兴趣地看完了,甚而至于还给我们念过其中的几个片断:这就是她所受到全部教育.现在我问您,我的先生,我以我自己的名义向您提出一个非正式的问题:照您分析,一个贫穷.然而清白无瑕的姑娘,能靠自己诚实的劳动挣到很多钱吗?......先生,如果她清清白白,又没有特殊能耐,即使双手一刻不停地干活,一天也挣不到十五个戈比!而且五等文官克洛普什托克,伊万.伊万诺维奇,......您听说起过这个人吗?......借口她做的衬衣领子尺寸不对,而且缝歪了,不仅那半打荷兰衬衣的工钱到现在还没付,甚至仗势欺人,跺跺脚,用很难听的话破口大骂,赶走了她.可是这时候几个孩子都在挨饿......这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痛苦地搓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脸上泛出红晕,......害这种病的人总是如此:'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她说,'住在我们这儿,又吃,又喝,还要取暖,,可这里还有什么好喝.好吃的呢,既然孩子们都三天没见到面包皮了!当时我正躺着......唉,有什么好说的呢?我醉醺醺地躺着,听到我的索尼娅说(她性情温顺,说话的声音也是那么柔和......她有一头淡黄色的头发,小脸蛋儿苍白,消瘦),她说,'怎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非得去干那种事情不可吗?,而达里娅.弗兰佐芙娜,这个居心不良的女人,警察局里对她也非常熟悉,她已经通过女房东来过三次了.'有什么呢?,.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嘲笑地回答,'爱护贞节有什么用?嘿,这可真是个宝贝啊!,不过请别责备她,请别责怪她,先生,请别责备她!她说这话是在失去理性的时候,精神已经不正常了,是在感情激动而且有病的情况下,是在听到挨饿的孩子在哭的时候,并且她说这话与其说是真有这个意思,不如说是为了侮辱她......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是这样的性格,只要孩子们一哭,哪怕是因为饿得慌,她也立刻动手打他们.我看到,差不多五点多钟的时候,索涅奇卡起来,包上头巾,披上斗篷,从屋里走了出去,到八点多钟回来了.她一回来,直接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前,默默地把三十个卢布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这么做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有吭,哪怕看她一眼也好,可连看都没看,只是拿了我们那块绿色德拉德达姆呢的大头巾(我们有这么一块公用的头巾,是德拉德达姆呢的),用它盖住头脸,起来,躺到床上,脸冲着墙,只看见瘦小的肩膀和全身一个劲儿地抖个不住......而我,还是像不久以前那样躺着......当时我看到,年轻人,我看见,在这以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是那样一言不语,走到索涅奇卡床前,整整一夜跪在她脚边,吻她的脚,不想起来,后来,她俩抱在一团,就这样睡着了......两人一道......两人一起......而我......却醉醺醺地躺着."
  马尔梅拉多夫沉默了,仿佛他的声音一下子中断了.随后,他忽然匆匆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干,清了清嗓子.
  "从那时候起,我的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接着道,"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由于有些居心不良的人告发,......特别是达里娅.弗兰佐芙娜起了一部分作用,仿佛是为了没对她表示应有的尊敬,......从那时候起,我的女儿,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被逼着领了黄色执照,因此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因为我们的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不愿让她住在这里(可是以前她倒帮过达里娅.弗兰佐芙娜的忙),再说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嗯......正是索尼娅的缘故,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之间才发生了那件不痛快的事.起初是他自己要跟索尼娅来往,这时却突然变得高傲自大了:'怎么,,他说,'我,这么一个有文化的人,竟要同这样一个女人住在一幢房子里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服气,为她争辩......于是就吵了起来......现在索涅奇卡多半是在黄昏来我们这儿,带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力所能及地给送点儿钱来......她住在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的房子里,向他们租了一间住房,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个瘸子,说话发音不清楚,他那一大家子人个个说话都不清楚.连他老婆说话发音也不清楚......他们都住在同一间屋里,我的索尼娅另有一间屋子,是用隔板挡开的......嗯,是啊......是些最穷苦的穷人,话都说不清楚......是啊......不过有一天清早我起来了,把我的破衣烂衫,穿上举起双手向上天祈祷,然后去见伊万.阿凡纳西耶维奇大人.请问您认识伊万.阿凡纳西耶维奇大人吗?......不认识?那么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您怎么不认识!心肠像蜡般的软......上帝面前的蜡;会像蜡一样融化!......听完我的话,他甚至掉下泪来.'唉,,他说,'马尔梅拉多夫,有一次你已然辜负了我的期望......我就再任用你一次吧,这次我来负责,,他这么说,'你可要记着,,他说,'回去吧!,我吻了吻他脚上的灰尘,不过是在想象之中,因为他身为贵族,有治国的新思想.新文化,是不允许当真这么做的;我回到家里,刚一说出,我又被录用,又会领到薪金了,天哪,那时候大家是多高兴啊......"
  马尔梅拉多夫激动得很厉害,又住了声.这时从外头进来一群本来已经喝醉的醉汉,门口响起了一架租来的手摇风琴的声音和一个七岁孩子唱《小小农庄》的颤微微的歌声.酒店热闹起来了.老板和伙计都忙着招待进来的客人.马尔梅拉多夫却不睬那些进来的人,开始接着讲他的故事.看样子他非常虚弱,然而越是醉得厉害,就越爱说话.回忆起不久前顺利获得差事的情况,仿佛使他兴奋起来,连他脸上都发出了光.拉斯科利尼科夫注意听着.
  "我的先生,这是五个星期以前发生的事.不错......她们两个,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和索涅奇卡刚一得知这一消息,天哪,简直就像进了天堂似的.以前我只有挨骂的份儿:像畜生一样躺着吧!现在呢,她们踮着脚尖走路,让孩子们安静下来:'谢苗.扎哈雷奇办公累了,他在睡觉呢,嘘!,上班之前,让我喝咖啡,给我煮凝乳!弄来了真正的乳脂,您听到了吗!我真不懂,她们怎么能积攒下十一个卢布五十戈比?这人钱多,给我置备了一套挺不错的制服,一双靴子,细棉布的胸衣......全是最考究的,还有一套文官制服,所有这一切都是花十一个卢布五十戈比买来的,并且式样都好极了.第一天早上我下班回来,一瞧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做了两道菜,是汤和用洋姜作配料的腌牛肉,这样的菜,在这以前连想都没想过.她什么衣服都没有......也就是没有什么像模像样的衣服,这时却穿戴得她要去作客一样,而且这不是说她穿上了什么新衣服,而是没有衣服她也可以打扮:她梳了头,衣领换了个干净的,戴上了一副袖套,瞧,真像换了一个人,显得既年轻又漂亮.索涅奇卡,我亲爱的女儿,只是拿钱接济我们,她说,现在我暂时不便经常来你们这儿了,除非是在黄昏时分,免得让人看见.您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午饭后我回来睡午觉,您猜怎么回事,瞧,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忍不住了:一星期前刚跟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大闹了一场,这时却请她来喝咖啡了.她们在一起坐了两个钟头,一直在低声说话儿,她说:'谢苗.扎哈雷奇现在又有了差事,能领到薪金了,他去见过大人,大人亲自出来接见,别人都在等他,却拉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打他们面前路过,把他领进办公室去.,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我,当然啦,,人说,'谢苗.扎哈雷奇,记得您的功劳,虽然您有一个轻率的弱点,不过既然您已经答应,而且您不在这儿,我的工作也不顺心,(您听到了,听到了!)那么,我希望,,他说,'现在我能够相信您的诺言.,也就是说,所有这些话,我要告诉您,都是她胡口编造出来的,这倒不是由于轻率,自吹自擂!不,这一切她自己非常相信,她用自己的想象安慰自己,真的!我并不责怪她;这件事我并不责备她!......六天以前,当我把第一次领到的薪俸......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全部拿回去的时候,她叫小宝贝儿.她说:'你真是个小宝贝儿!,而且是只有我们俩在一块的时候,您明白吗?唉,我还是个值得赞颂的人,又算个什么样的丈夫啊?不,她拧了拧我的面颊.'你真是个小宝贝儿!,她说."
  马尔梅拉多夫住了声,想要笑一笑,于是他的下巴突颤抖然动起来.不过他忍住了.这个小酒馆,他那副穷愁潦倒的样子,在干草船上度过的五夜,还有这一什托夫酒,另外对妻子和家庭的这种病态的爱,这一切使得他的听众感到困惑不解.拉斯科利尼科夫全神贯注地听着,但是感到很痛苦.他为到这里来觉得后悔了.
  "先生,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抑制住自己,又提高声音说,"我的先生,也许您和别人一样,也认为这一切都很好笑吧,我只不过拿我家庭生活里这些平常的琐事来打搅您,可对我来说,这并不好笑!因为我都能感觉到这一切......我一生中像在天堂里那样幸福的那一天,还有那天整整一个晚上,我是在心驰神往的幻想中度过的:就是说,我幻想着如何安排好这一切:给孩子们穿上新衣服,让她不再操心,让我的独生女儿逃离不幸的火坑回到家庭环境里来......还有好多,很多......这是可以的吧,先生.唉,我的先生(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像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来,直盯着听他说话的这个人),唉,可就在第二天,就在我刚刚幻想了这些事情之后(也就是说,是在整整五天五夜以前),傍晚,我就用巧妙的欺骗手法,像在夜里偷东西的小偷那样,偷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箱子上的钥匙,拿走了带回家来的薪水中还剩下的那些钱,到底有多少,已经记不得了,就是这样,请您看看我吧,全拿走了!从家里出来已是第五天了,而那里在找我,差事也砸了,我把文官制服放在埃及桥旁的一家小酒馆里,用它换了这套衣服......什么都完了!"
  马尔梅拉多夫拿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前额,咬紧了牙,一只胳膊肘使劲顶在桌子上,闭上了眼.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的脸突然又变了样,故意装出狡黠和厚颜无耻的神情朝拉斯科利尼科夫瞅了一眼,笑了起来,并且说:
  "今天我去过索尼娅那儿,跟她要买酒的钱,醒醒醉酒!嘿,嘿,嘿!"
  "难道说她给了吗?"刚进来的人们那边有人喊了一声,喊过之后,放声哈哈大笑.
  "喏这半什托夫酒就是用她的钱买的,"马尔梅拉多夫只跟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她亲手拿出三十个戈比来,这是她仅有的最后一点儿钱,我亲眼看到的......她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尘世上没有这样的事,而是在那边......他们为人发愁,为人痛哭,可是不责怪他们!不责备,可更让人难过,更让人痛心!......三十个戈比,对了.要晓得,这会儿她自己也需要这些钱,不是吗?您怎么看呢?我亲爱的先生,不是吗?现在她需要保持整洁.要保持这种整洁,这种特殊的整洁,是要花钱的,您懂吗?您明白吗?啊,她也得买化妆用的香膏啦什么的,不买不行啊;还要买上浆的裙子,那种时髦漂亮的皮鞋,这样在必须过水洼的时候,才能把自己的小脚迈出去.这种整洁代表什么,您知道吗,先生,您明白吗?唉,可我,她的亲爹,却把这三十戈比拿去买酒喝了!我正在喝呢!已经喝光了!......嗯,谁会怜惜我这样的人?什么?现在您可怜我吗,先生,还是不可怜呢?你说呀,先生,可怜吗?嘻,嘻,嘻,嘻!"
  他本想倒酒,可是酒已经喝光了.装半什托夫的酒壶已经空了.
  "干什么要可怜你呀?"又来到他们身边的老板喊了一声.
  一阵哄堂大笑,甚至还有骂人的声音.正在听的和并没听的人都在哄笑,叫骂,就这样,大家都只瞧着退职的官吏一个人.
  "可怜!干吗要可怜我呀!"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喊道,情绪十分激昂,朝前伸着一只手站了起来,仿佛他就只等着这些话似的."干吗要可怜呢,你说?是的!我没什么可可怜的!该把我钉到十字架上,钉到十字架上,而不是可怜我!可是,钉死我吧,法官,钉死我吧,钉死以后,再可怜吧!到那时我会自己走到你前头去,去受死刑,因为我不是渴望快乐,而是渴望悲痛和眼泪!......卖酒的,难道你以为,你这半什托夫酒我喝着是甜的?悲痛,我在酒壶底寻找的是悲痛,悲痛和眼泪,我尝到了,也找到了;而可怜我们的,是那个可怜所有的人.了解一切人.而且了解一切的人,他是唯一的,他也是法官.在那一天,他会走来,问:'那个女儿呢,为了凶狠和害肺病的后母,为了别人年幼的孩子,她出卖了自己,那个女儿呢?世界上她的父亲是个很不体面的酒鬼,她不仅不害怕他的兽行,反而可怜他?,并且说:'你来!我已经赦免过你一次了......赦免过你一次了......现在你的好多罪都赦免了,因为你的爱多......,他一定会赦免我的索尼娅,一定会赦免她,我就知道,她一定会被赦免的......不久前我在她那里的时候,这一点我心里就感觉到了!......所有的人他都要审判,并赦免他们,不论是心地善良的,还是凶残的,聪明的,还是温驯的......等到他们审判完了,他就会对我们说:'你们,,他会说,'你们也来吧!喝酒的来吧,懦弱的来吧,无耻的来吧!,于是我们大家都毫不羞愧地走出来.站在那里.于是他就说:'你们都是猪猡!我要他们作兽相,受兽的印记;但你们也来吧!,聪明智慧的和有理智的人全会说:'上帝啊!你为什么接受这些人?,他会说:'聪明智慧的人们,我之所以接受他们,有理智的人们,我之所以接受他们,是因为这些人都不认为自己配得上赢得这样的对待......,于是他把自己的手伸给我们,我们都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一切我们都会懂得的!到那时候我们就一切都明白了......所有的人都会懂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她也一样会明白的......上帝啊,愿你的天国降临!"
  他又坐到长凳上,看上去疲惫不堪,极度虚弱,他谁也不看,忘记了周围的人似的,深深地陷入沉思.他的话使人产生了某些印象;有一会儿鸦雀无声,但不久又听到了和先前一样的笑声和辱骂声:
  "他倒议论了一番呢!"
  "他是胡说八道!"
  "真是个小官僚!"
  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话.
  "咱们走吧,先生,"马尔梅拉多夫突然抬起头,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请您把我送回去......科泽尔的屋子,在院子里.该......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早就想走了;他自己就打算送他回家.马尔梅拉多夫的两条腿与他说话的那股劲头比起来要虚弱得多,他把全身的重量全靠到年轻人身上.只需走两三百步.离家越近,这个酒鬼越惊慌和恐惧.
  "我现在怕的不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忐忑不安.含含糊糊说道,"也不是怕她揪头发.头发算得了什么!......头发不值一提!这是我说的!要是揪头发,那也许倒好过些,我不怕那个......我......怕的是她的眼睛......不错......是眼睛......她脸上的红晕我也害怕......还有......我还怕她的呼吸......得这种病的人是怎样呼吸的你看到过吗......在感情激动的时候?孩子们的哭声我也害怕......因为,要是索尼娅不养活他们......那我真不知道怎么办!真不知道!可挨打我倒不怕......你要知道,先生,这样的殴打不仅不会让我感到难受,反倒会让我好过一些......因为不这么着,我自己就受不了.打还好些.让她打吧,让她出口气吧......这样倒好些......瞧,就是这幢房子,科泽尔的房子.他是个钳工,德国人,蛮有钱......请领我进去!"
  他们从院子里进去,上了四楼.越上去楼梯越暗.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了,虽说在这个时节彼得堡没有真正的黑夜,可是楼道上边还是很暗.
  最上面一道楼梯尽头,有一扇熏黑了的小门.一个蜡烛头照亮了十来步长的一间相当简陋的小屋;从楼梯平台上就能看到整个屋里的情况.到处乱丢着东西,乱糟糟的,孩子们穿的各种破衣服更是如此.后半间房子前挂着一条破床单.大概床就摆在床单后头.屋里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破烂不堪的漆布面的沙发,前面摆着一张厨房里用的旧松木桌子,没上过油漆,上面也没铺任何东西.桌边一个铁烛台上点着一段快要燃尽的脂油蜡烛头.看来马尔梅拉多夫是住在一间单独的房间里,而不是住在半间屋里,只不过他这间房间是条通道.通往里面几间像笼子般的小房间的门半开着,那些小房间是由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的一套住房分隔成的.那里人声嘈杂,喊声尖锐刺耳,人们在哈哈大笑.大概正在打牌和喝茶.有时会从里面飞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话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就认出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是一个瘦得可怕的女人,相当高,身材苗条匀称,一头深褐色头发非常美丽,面颊当真红艳艳的.她双手紧按着胸口,嘴唇干裂,呼吸时快时慢,若断若续,正在自己那间不大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她两眼闪闪发光,好像寒热发作,但目光锐利而又呆板,如脸上闪着将要燃尽的蜡烛头最后的微光轻轻抖动着,烛光中这张神情激动不安.害肺病的脸,使人产生一种痛苦的印象.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她好像只有三十来岁,当真不配马尔梅拉多夫......她既没听到.也没发觉进来的人;大概她正想得出神,所以既听不到,也看不见.屋里又闷又热,可是她没有开窗;从楼梯上飘进一股臭气,但通楼梯的门却没关上;一阵阵犹如波浪一般抽香烟的烟,穿过没关好的房门,从里面屋里冲了进来,她在咳嗽,可是没有把房门掩上.只有五.六岁的.最小的女儿蜷缩着身子,头埋在沙发上,半躺半坐地睡在地板上.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小男孩,浑身发抖,正在墙角落里哭泣,大概他刚挨过打.八.九岁的大女儿个子挺高,瘦骨嶙峋,身上是件千疮百孔的破衬衣,裸露的双肩上披着一件德拉德达姆呢的旧斗篷,大概这件斗篷是两年前给她缝的,因为现在已经到不了她的膝盖了;她正站在墙角落里小弟弟的身边,用自己干瘦得像火柴棒样细长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她大约正在哄他,正对着他悄悄地说着什么,千方百计让他别再哭起来,同时用自己那双老大老大的黑眼睛惊慌地注视着母亲,那双眼睛在她那瘦削.惊恐的小脸上,似乎显得更大了.马尔梅拉多夫没有进屋,就在房门口跪下来,却把拉斯科利尼科夫推到了前面.那女人看到一个陌生人,刹那间清醒过来,心不在焉地在他面前站着,仿佛在猜测:他进来干什么?但她可能立刻就想到,他是要到另外那些房间里去,因为他们的这一间是个通道.想到这一点,她已经不再注意他,就走到通往楼梯平台的门前,想要关上门,这时看到了跪在门坎上的丈夫,突然大叫一声:
  "啊!"她气得发狂,大声叫嚷,"回来了!囚犯!恶棍!......钱呢?你口袋中有什么,让我看看!衣服也不是原来那一套了!你的衣服到哪儿去了?钱呢?说啊!......"
  说着,她冲上来搜他身上.马尔梅拉多夫立即听话而顺从地张开双臂,让她搜他的口袋时更方便些.一戈比也没有发现.
  "钱呢?"她大声嚷嚷."噢,天哪,莫不是他都喝光了吗!箱子里还有整整十二个卢布呢!......"突然她发疯似地揪住他的头发,拖他进屋里.马尔梅拉多夫驯顺地跟在后面跪着往里爬,好让她拖起来省点儿力气.
  "这也让我觉得快乐!我并不感到这是痛苦,而是享—受,先—生,"他大声叫喊,因为头发给揪住了,他全身摇晃,甚至额头在地板上碰了一下.在地板上睡觉的孩子醒了,大哭起来.墙角落里的小男孩忍不住浑身发颤,吓得要命,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声叫喊起来,扑到姐姐怀里.大女儿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全身簌簌发抖,好像一片树叶.
  "全喝光了!全拿去买酒喝了,都喝光了!"可怜的女人绝望地叫着,"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他们都在挨饿,都在挨饿呀!(她搓着双手,指指孩子们).噢,该死的生活!可你们,你们不羞耻吗,"她突然骂拉斯科利尼科夫,"你从酒馆来!你跟他一块喝酒了?你也跟他一道喝过!滚!"
  年轻人一言不发,急忙走了出去.这时通里间的房门突然大敞四开,有几个好奇的人自门里往外张望.伸出一些戴小圆便帽的,头一个个挨着,嘻皮笑脸,有的嘴里叼着香烟,有的含着烟斗.可以看到有些人身穿睡衣,敞着怀,有人穿着夏天穿的内衣,很不成样子,有人手里还拿着牌.给揪着头发的马尔梅拉多夫大声叫喊,说他觉得他这是享乐的时候,他们笑得特别高兴.他们甚至走进屋来;最后听到一声吓人的尖叫:这是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挤到了前头,想用她自己的意志来整顿秩序,这个可怜的女人吓唬,以带侮辱性的命令口吻让她明天就搬走,而这么威胁她已经是第一百次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临走时伸手到衣袋里,随手抓出一把铜币,......这是他在小酒店里把一个卢布换开找回的零钱......轻轻地放到了窗口.后来,已经到了楼梯上,他又改了主意,想要回转去.
  "唉,我这是干了件多傻的蠢事,"他想,"他们这里有索尼娅帮忙呢,但我自己需要钱."但是考虑到把钱拿回来已经不可能了,而且即使能拿回来,他反正也不会去拿,就挥了挥手,往自己的住所走去."索尼娅也要买化妆用的香膏,不是吗,"在街上走着的当儿,他继续想,并且挖苦地冷笑了一声,"要保持这种整洁就得花钱......嗯哼!看来索尼娅今天也未必能弄到钱,不是吗,因为猎珍贵的野兽......开采金矿......同样都担风险......所以,要是我不留些钱,他们明天就要喝西北风了......唉,可怜的索尼娅!但是他们竟能挖出一口多好的矿井!而且在开采!不是吗,是在开采嘛!而且也习惯了.哭过一阵子,也就习惯了.人......是种什么都能习惯的卑鄙的东西!"
  他陷入沉思.
  "唉,我想得如果不对呢,"他突然不由得提高声音说,"如果,总的来说,整个人种,全人类,当真不是卑劣的东西,那么就意味着,其他一切全都是偏见,只不过是心造的恐惧,不存在任何障碍,而那也就理该如此了!......

  
  第二天,已经很迟了,他才醒来,夜里睡得很不安稳,睡眠并没能使他恢复精神.他醒来时火气很大,很容易激动,恶狠狠的,而且用憎恶的眼光看了看自己那间小屋.这是一间很小而且十分简陋的陋室,只有六步长,墙纸已经发黄,落满了灰土,而且都快从墙上掉下来了,小屋非常矮,个子稍高一点儿的人在屋里会觉得提心吊胆,老是觉得,仿佛头就要撞到天花板上.家具配这小屋倒是挺合适的:墙角摆着三把远非完好无损的旧椅子,一张上过漆的桌子,桌上放着几本练习本和几本书;练习本和书上落满灰尘,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人们已经很久没有碰它们了;最后,还有一张笨重的大沙发,几乎占据了一面墙壁和半间屋子,沙发上以前蒙着印花布面,可是现在面子已经破败不堪,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床铺.他经常和衣睡在沙发上,没有床单,把自己上大学时穿的那件已经破旧的大衣盖到身上,床头放了个小枕头,他把所有的内衣,不管是干净的,还是穿脏了的,一块都被他垫在枕头底下,好让枕头显得高一些.沙发前摆着一张小桌.
  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已经到了极致;但是在目前的精神状态下看来,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觉得,这样倒挺惬意.他决定离群索居,就像乌龟缩进了龟甲,就连有责任侍候她的女仆有时朝他屋里看上一眼,一见到她的脸,也会惹得他大动肝火,使他发抖.有一些过分专心致志思考什么问题的偏执狂往往就是这样的.他的女房东已经有两个星期不再给他送饭来了.尽管他没有饭吃,可直到现在他还没动过要去和她交涉一下的念头.女房东的女厨子和唯一的女仆娜斯塔西娅倒有点儿高兴房客的这种心情,于是索性不再来收拾.打扫他的房间了,只是一星期里有时偶然有一次拿起扫帚来打扫一下.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起来吧,还睡什么!"她站在他床前大声叫,"八点多了.我给你送茶来了;要喝茶吗?大概饿瘦了吧?"
  房客睁开眼,发颤了一下,他认出这个人是娜斯塔西娅.
  "茶是房东叫你送来的吗?"他满脸病容,慢慢从沙发上欠起身来.
  "哪会是房东啊!"
  她把自己那把有裂纹的茶壶放到他面前,壶里是已经喝过又兑了水的茶,还放了两小块发黄的砂糖.
  "给,娜斯塔西娅,请你收着,"他摸了摸衣袋(他就这样和衣睡了一夜),掏出一小把铜币,"我想要个小圆面包.再到灌肠店里大致买点儿灌肠,要便宜点儿的."
  "小圆面包我这就给你拿来,你喝点儿菜汤好了,灌肠就别买了?挺好吃的菜汤,昨天的.还在昨天我就给你留下了,可你回来得晚.挺好吃的菜汤."
  菜汤拿来以后,他吃了起来,娜斯塔西娅坐在他身边,谈天开了.她是个乡下来的女人,而且是个多嘴的女人.
  "普拉斯科韦娅.帕夫洛芙娜要把你告到警察局去,"她说.
  他使劲皱起眉头.
  "去警察局?她要作什么?"
  "你不给房钱,也不搬走.她要作什么,这不是很清楚吗?"
  "哼,见鬼,怎么有这么糟糕的事,"他把牙咬得格格地响,嘟嘟囔囔地说,"不,对我而言,现在......可不是时候......她是个傻瓜,"他高声补上一句."我今天就去找她,同她谈谈."
  "傻嘛,她倒是傻,跟我一样,可你呢,你这个聪明人,整天躺着,像个茶口袋,有什么用处?你说,从前教孩子们念书,可现在为什么什么事也不干?"
  "我在做......"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乐意并严肃地说.
  "做什么?"
  "工作......"
  "是什么样的工作?"
  "我在想,"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严肃地回答.
  娜斯塔西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是个爱笑的人,一旦有什么逗她笑的事情时候,她就不出声地笑个不停,一直笑得前仰后合,浑身发颤,一直笑到感到恶心,方才罢休.
  "是不是想出很多钱来了?"她终于可以说出话来了.
  "没有靴子,不能去教孩子们读书.再说,我才瞧不起教书呢."
  "你别往井里吐痰呀."
  "教小孩子,给的钱很少.几个戈比能作什么用处?"他继续不乐意地说,仿佛是在回答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
  "你要一下子就有许多钱吗?"
  他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不错,是想发大财,"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回答.
  "哎哟,你可要慢慢来呀,要不,会吓死人的;这真太可怕了.小圆面包要去买吗,要么不要了?"
  "随便你."
  "啊,我忘了!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有一封给你的信."
  "信!给我的!谁来的?"
  "谁来的,我可不晓得.邮差要了三个戈比,钱是我自己的,你还给我吗?"
  "那么拿来,看在上帝份上,拿来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焦心地大声说,"天哪!"
  不一会儿,信给拿来了.果然是的:是母亲从P省寄来的.他接信的时候,连脸都发白了.他已经很久没接到过信了;但现在还有点儿什么别的心事抓紧了他的心.
  "娜斯塔西娅,你出去吧,看在上帝面上;喏,给你的三个戈比,只不过看在上帝面上,你快点儿出去吧!"
  信在他手里颤抖着;他不想当着她的面把信拆开:他想自个儿看这封信.娜斯塔西娅出去之后,他很快地把信拿到唇边吻了一吻;然后又久久地细细端详信封上地址的笔迹,端详曾经教他读书.写字的母亲那熟悉而又可爱的.细小的斜体字.他不忙着把信拆开;他甚至好像害怕什么似的.后来他拆开了:信很长,很厚,有两洛特重,很小很小的小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大张信纸.

  "我亲爱的罗佳,"母亲写道,"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在信上同你谈心了,因此我很难过,有时夜里想啊,想啊,睡都睡不着.不过你大约不会责怪我这迫不得已的沉默.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是我们的,是我和杜尼娅唯一的亲人,你是我们的一切,是我们的所有希望,我们把一切期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当我知道,你由于无以为生,已经辍学数月,而且教书和其他收入来源都已断绝时,我是多么难受!靠一年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我有什么办法帮你呢?你自己也知道,四个月前寄给你的十五卢布是我以这笔养老金作抵押,从我们那儿的商人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那儿借来的.他是个好心的人,还是你父亲的朋友呢.但是把领养老金的权利让给他以后,我必须等待着还清这笔债务,而直到如今债才还清,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我就什么也不能寄给你了.可是现在,谢天谢地,看来我又能再给你寄点儿钱去了,而且一般地说,现在我们甚至可以夸口说交了好运,而我正急于将这件事告诉你.第一,你是否能料到,亲爱的罗佳,你妹妹和我住在一起已经有一个半月了,而且今后我们将不再被分开.感谢上帝,她所受的折磨已经结束了,不过我要按照顺序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好让你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让你晓得迄今我们一直瞒着你的这件事.两个月前你写信给我,说你听到一些传言,似乎杜尼娅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受到许多粗暴无礼的对待,要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当时我能怎么给你回信呢?如果把实情全都写信告诉你,你大约会把一切都丢开,哪怕步行,也要回到我们这里来,因为你的性格,你的感情,我都十分了解,你是决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受人欺侮的.我自己已经陷入悲观绝望的境地,可是我能做什么呢?当时的真相我也不全了解.主要的困难在于,杜涅奇卡去年到他家去作家庭教师的时候,曾预支过一百卢布,条件是每月从她的薪水里扣除,因此在还清借款之前,不能离职.而她借这笔钱(现在你可以知道一切了,亲爱的罗佳)主要是为了寄给你六十卢布,当时你是那么迫切地需要这笔钱,而去年你已经从我们这儿收到这笔钱了.当时我们欺骗了你,写信说,这是杜涅奇卡从前的积蓄中拿出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现在我把全部实情都告诉你,因为现在一切都突然好转了,而这是按照上帝的旨意,我所以要告诉你全部实情,也是为了让你知道,杜尼娅是多么爱你,她是多么善良.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当初对她的确十分粗暴无礼,同桌用餐时言行常常失礼,还嘲笑她......不过当所有的现在都已结束时,我不想详谈这些令人苦恼的往事,以免白白让你为此感到激动.我简单些说吧,尽管斯维德里盖洛夫夫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和家里所有其他人待她很好,光明正大,可杜涅奇卡还是非常痛苦,尤其是当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由于在军队里长久以来的习惯,处于巴克斯影响之下的时候.但后来如何了呢?你要知道,这个任性胡为的家伙早就对杜尼娅产生了强烈的激情,怀有非分的想法,却用粗暴无礼和蔑视她来掩盖这一切.可能他想到自己的年纪,又是一家之主,作了父亲,还会产生这种轻佻的念头,连自己也感到羞耻,而且害怕了,因此才不由自主地在杜尼娅头上发脾气吧.可也许他是想用自己的粗暴无礼和嘲笑来掩人耳目,隐瞒真情.但是他终于忍不住了,竟敢卑鄙无耻地公然向杜尼娅求婚,答应送给她很多东西,除此以外,还要把一切都抛开,和她一同去另一个村庄,或者还要到国外去.你可以想象得出她的心里多么痛苦!不能立刻辞职,不仅是因为借了债,而且是因为怕可怜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突然产生怀疑,从而引出一场家庭纠纷.而且对杜涅奇卡来说,这也是很丢脸的事;这种事不会不被宣扬出去.这儿还有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原因,因此,六个星期以前,杜尼娅无论怎样也下不了决心离开这家可怕的人家.当然,你了解杜尼娅,你知道她是多么聪明,而且性格多么坚强.杜涅奇卡能忍辱负重,即使在极端窘迫的情况下,她也如此宽洪大量,保持坚定的意志.她甚至没有写信让我知道这些事,以免让我难过,可我们是经常通信的.结局来得很突兀,出乎意料.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无意中偷听到她丈夫在花园里恳求杜尼娅,曲解了他的话,把一切都归咎于杜尼娅,把她看成这一切的根源.于是花园里立刻爆发了一场可怕的争吵: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甚至打了杜尼娅,什么话都不想听,大吵大闹,整整叫嚷了一个钟头,最后吩咐立即把杜尼娅用一辆普通的农民大车送回城里,送到我这里来,把她的所有东西,全部都丢到车上,既没收拾,也没包扎.这时又下起了倾盆大雨.杜尼娅满腹委屈,受尽羞辱,还要坐在一辆无篷大车上同一个庄稼汉一起,整整走了十七俄里路.现在你想想看,接到你两个月前给我的信,我怎么给你写回信,能给你写什么呢?我自己正处在悲观绝望的境地;我不敢告诉你实情,因为你会感到非常痛心,伤心和愤慨,再说你能做什么呢?大概你会毁了自己,而且杜涅奇卡也不让我告诉你;可是在我心里这么难过时,我也不能尽在信里写些不相干的琐事.整整一个月我们这里闹得满城风雨,谣言不胫而走,纷纷议论这件事情,甚至弄到了这种地步,我和杜尼娅都不能到教堂去了,因为人们都向我们投来蔑视的眼光,叽叽喳喳,风言风语,有人甚至在我们面高声议论.所有熟人都躲着我们,甚至不再向我们点头问好,我还确切得知,商店里的一些伙计和某些小公务员想以卑劣的手段侮辱我们,拿柏油抹在我们的大门上,闹得房东也不要我们在那里住了.这一切全是因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挨家挨户散布谣言,责备杜尼娅,败坏她的声誉.我们这儿的人,她个个都认识,这个月里她经常进城,因为她有个多嘴多舌的毛病,心里藏不住一点儿秘密,喜欢谈论自己家里的事,尤其爱向每个人抱怨自己的丈夫,这可是个很糟糕的脾气,所以短短几天里,她就不但把事情闹得传遍全城,而且传遍了全县.我病倒了,杜涅奇卡却比我坚强,可惜你没见着,她是怎样承受着这一切,还要安慰我,鼓励我!她是个天使!但上帝是仁慈的,由于他的善良,我们的苦难到了尽头: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良心发现,后悔了,大概是觉得杜尼娅可怜了吧,他向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提出了足以证明杜涅奇卡无辜的.充分和无可争议的证据,这是一封信,这信是在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在花园里遇到他们之前,杜尼娅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写给他的,而且已经交给了他,写信的目的,是拒绝他所坚持的当面解释和秘密约会,而在杜涅奇卡走后,这封信还留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手里.在这封信里,她满腔忿怒.极其激烈地斥责他,而且恰恰是责备他这样对待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真是卑鄙可耻,提醒他,他是父亲,是个有家室的人,后来还谴责他说,折磨一个本来已经不幸和无力自卫的少女,要使她更加痛苦.不幸,这对他而言,这是多么丑陋.卑鄙.总之,亲爱的罗佳,这封信写得如此光明正大,如此感人,以致我看这封信的时候泣不成声,而且至今我看这信的时候仍不能不流眼泪.另外,仆人们也终于出来作证,为杜尼娅剖白,他们看到的和所了解的,远比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所认为的要多得多,一般说,这种事情都是如此.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大为震惊,而且正如她告诉我们的,她'又一次感到痛不欲生,,然而她已经真正相信杜尼娅是清白的了,第二天,星期天,她坐车直接到大教堂去,满眼含泪跪在圣母像前,祈求圣母给她力量承受这一新的考验,让她能把自己的责任尽到.随后,没去任何人那儿,就从教堂一直来到我们家里,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痛哭流涕,悔恨不已,抱住杜尼娅,请求原谅她.就在那天早晨,她又毫不迟延,径直从我们家出去,访遍城里每家每户,流着眼泪,对杜涅奇卡赞不绝口,用最美的言语为杜涅奇卡恢复名誉.说她清白无辜,她的感情和行为都是高尚的.不仅这样,她还把拿给所有人杜涅奇卡给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亲笔信,读给他们听,甚至让人抄录下来(照我看,这已经不必要了).这样,她一连几天走遍了全城所有人家;因为有些人为了别人有幸先接待她而表示不满,于是次序定了下来,这样一来,每家都已经早就有人等着她,而且人人都知道,哪一天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要在哪里念这封信,每当念信时,就连那些按顺序已经在自己家里和其他熟人家里听过好多次的人,又都跑了来再听一遍.我认为,这样做是多余的,完全是多余的;但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就是这样的性格.至少她已全部恢复了杜涅奇卡的名誉,这件事情全部卑鄙可耻的责任都落到了她丈夫.这个罪魁祸首的身上,让他蒙受了洗刷不掉的耻辱,因此我甚至可怜起他来;对这个狂妄乖戾的人的惩罚已经够严厉了.立刻有好几家人家请杜尼娅去教课,可是她都谢绝了.总之,大家都忽然特别尊敬她.主要的是,所有这一切促成了一个意外的机遇,可以说,由于这一机遇,我们的全部命运现在正在发生变化.你要晓得,亲爱的罗佳,有个未婚的男子向杜尼娅求婚,她已经同意了这件事,这正是我要赶快告诉你的.尽管没同你商量,这件事就已经决定了,不过你大概既不会对我,也不会对妹妹有什么意见,因为你自己也可以看到,我们不可能等待,拖延到得到你的回信后再作决定.再说你不在这里,也不可能准确地全面地考虑.事情是这样的.他,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已是个七等文官,而且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远亲,正是她极力促成的这门婚事.他先是通过她表示有意同我们认识,受到我们殷勤接待,喝了咖啡,第二天他却送来了一封信,信中十分有礼貌地提出求婚,并要求迅速给予最后的答复.他是个能干的人,而且非常忙,现在他正急于到彼得堡去,所以珍视每一分钟时间.当然,起初我们都十分惊讶,因为这一切都太快,而且太出乎意料了.那天我们在一起考虑了整整一天,犹豫不决.他是个殷实可靠.生活富裕的人,同时在两处供职,并且已经有可观的家产.诚然,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他的外貌使人产生好感,还能讨女人喜欢,而且总的说来,他的人十分庄重体面,只不过稍有点儿阴郁,还好像有点高傲自大.但也许只是第一眼看上去如此.对了,我要预先告诉你,亲爱的罗佳,你们不久将在彼得堡见面了,你见到他,假使第一眼看上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你看不惯,可不要感情用事,过于着急地作出判断,而你是有这个脾气的.我说这话是以防万一,尽管我深信,他一定会让你产生良好的印象.再说,除此而外,要了解一个人,需要逐渐地.小心谨慎地观察,才不致犯错误和抱有成见,而以后要改正错误和消除成见却是十分困难的.而彼得.彼特罗维奇,至少根据很多迹象来看,是一位十分可敬的人.第一次登门造访时他就对我们说,他很正派,不过在一些方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赞同'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而且是一切偏见的敌人.他还说了好多好多,因为他似乎有点儿爱虚荣,并且很喜欢让人家听他说话,不过这几乎算不得什么缺点.我当然听不大懂,不过杜尼娅对我解释说,他这个人虽没受过多少教育,可人是聪明的,而且看来心地善良.罗佳,你是了解你妹妹的性格的.她是个性格坚强,深明事理,很有耐心,大度豁达的姑娘,但她也有一颗热情的心,这我是十分知道的.当然,无论就她这方面,还是就他那方面来说,还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爱情,但杜尼娅不但聪明,同时也像天使一样,她把使丈夫获得幸福作为自己的责任,而他也会关心她的幸福,对于后面这一点,我们暂时没有充分的理由表示怀疑,尽管说实在的,事情是办得稍微匆忙了些.况且他很会权衡得失,当然,他自己也会明白,杜涅奇卡同他结婚后生活越是幸福,他自己的幸福也就越加可靠.至于性格上存在某些差异,某些昔日养成的习惯,甚至思想上的某些分歧(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对于这一点,杜涅奇卡自己对我说,她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处理得好,不用担心,许多事情她都可以忍让,条件是,如果今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真诚的,互敬互爱的.譬如说吧,当初我认为态度生硬;不过要知道,这也许正是因为他性情直爽的缘故,一定是这样的.再譬如说,在他求婚已获同意,他第二次来我们家的时候,在谈话中他说,认识杜尼娅以前,他已下定决心要娶一个清白无瑕.然而没有陪嫁的姑娘,而且一定要是一个已经经受过苦难的姑娘;因为,他解释说,丈夫不该接受妻子的任何恩赐.如果妻子把丈夫看作是自己的恩人,那将会好些.我得补充一句,他说这话措词比我写的要委婉和温和些,因为我忘记了他的原话,只记住大意,此外,他说这话绝对不是故意的,而明显是谈得起劲的时候不小心说出,因此以后甚至力图改正自己的话,把话说得委婉一些;不过我还是觉得这话似乎有点儿不客气,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杜尼娅.可是杜尼娅甚至不高兴地对我说,'言词还不是行动,,这当然是正确的.杜涅奇卡在作出决定之前,一夜没睡,她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于是从床上起来,整整一夜在屋里踱来踱去,最后跪到圣像前,热情地祈祷了好久,第二天一清早就对我说,她已经想好了.
  "我已经提到,彼得.彼特罗维奇现在已动身去彼得堡.在那里他有许多重大的大事,他想在彼得堡开办一个律师事务所.他早已在接各类诉讼案件,前几天刚刚打赢了一场重要的民事诉讼的官司.他得到彼得堡去,是因为要在那儿参政院里办一件重要案子.所以,亲爱的罗佳,他对你可能很有益处,甚至在各方面你都能得到帮助,我和杜尼娅已经觉得,你甚至从今天起就可以明确地为自己的未来事业采取某些步骤,并认为自己的命运无疑已经完全确定了.噢,假使这能变成现实,那该多好!这是一件多么有益的事情,这几乎是上帝直接赐予我们的恩惠.杜尼娅一心梦想着这件事.我们已经就此大胆向彼得.彼特罗维奇透露了几句.他话说得较谨慎,说是,当然啦,他不能没有秘书,与其把薪水给予别人,自然不如付给自己的亲戚,只要这位亲戚有能力担任这个职务(你还会没有能力吗!),不过又立即表示怀疑,因为你在大学里上课,这就不会剩下多少时间在他的事务所里办公了.这一次就把话说到这里,可是除此以外,现在杜尼娅别的什么都不想.现在她已经有好几天几乎处于某种狂热状态,已经拟订了一个完整的计划,让你今后能成为彼得.彼特罗维奇法律事务方面的助手,甚至能和他成为合伙人,尤其是因为你本来就在法律系读书.罗佳,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赞同她的所有计划,分享她的所有希望,认为它们都完全可能实现;而且尽管彼得.彼特罗维奇目前闪烁其词,......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杜尼娅却坚信,凭她对自己未来的丈夫施加的良好影响,准能达到目的,对这一点她深信不疑.当然啦,我们都留意别说漏了,以免向彼得.彼特罗维奇透露我们今后幻想中的任何一点内容,主要是不要提到你将成为他的合伙人.他是个正派人,大概会对此十分冷漠,因为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些空想.同样,我和杜尼娅,都还没有向他透露过半个字,谈到我们强烈的希望:资助你读完大学;我们所以不说,是因为,第一,今后这将会是自然而然的,大概不用别人多说,他自己就该提出来帮助你(这件事情,他还会拒绝杜涅奇卡吗),更加可能的是,你自己能成为他事务所里的得力助手,不是以接受恩赐的方式,而是以领取应得的报酬的方式得到这种帮助.杜涅奇卡希望能这样安排,我完全同意她的看法.第二,我们所以不说,是因为你们不久即将见面,我特别希望,在见面的时候能让你和他处于完全平等的位置.当杜尼娅兴高采烈地和他谈论你时,他回答说,无论对什么人,都有心要先亲自进行观察,与他接近,才能作出判断,还说,等他和你认识时,让他自己形成对你的意见吧.你听我说,亲爱的罗佳,我觉得,出于某种考虑(不过绝对不是考虑到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态度,而是出于我个人的某种考虑,甚至可以说,是出于女人.老太婆的的任性想法),......我觉得,也许在他们结婚以后,我最好还是像现在这样生活,而不要同他们一起住.我完全相信,他是那样胸怀宽广,待人温和,一定会自己邀请我,主动提出,叫我不要与女儿分离,如果说至今他还没有说起过,那自然是因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我不会接受他的邀请.我这一生中不只一次注意到,丈母娘往往不太讨女婿欢喜,而我不仅不想成为任何人哪怕是极小的累赘,而且自己也希望享有充分的自由,眼下我至少还能糊住嘴,而且有像你和杜涅奇卡这样的两个孩子.如果可能,我要住到靠近你们两个人的地方,罗佳,我把最让人高兴的消息留到了信的末尾,因为,你要晓得,我亲爱的朋友,在将近三年的离别之后,也许不久我们又将聚会在一起,又能拥抱在一起了!我和杜尼娅去彼得堡,这已经肯定了,到底什么时候走,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会很快,很快,甚至可能在一星期之后.一切都取决于彼得.彼特罗维奇所作的安排,他先去熟悉一下彼得堡的环境,立刻就会通知我们.出于某种考虑,他希望尽可能早日举行婚礼,如果可能,甚至就在目前这个开斋期结婚,如果由于时间紧促,来不及的话,那么一过了圣母升天节斋期,就立刻把事办了.噢,我将多么幸福地把你紧紧搂在胸前,让你紧贴着我的心啊!杜尼娅想到同你见面时的快乐,心情激动,不能自己,有一次开玩笑说,哪怕为这个,她也会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她真是个天使!现在她不附笔给你写什么了,只让我附带写上两句,就说,她有那么多.那么多话要对你说,现在却无法执笔,因为书不尽意,几行字只能使她觉得心烦意乱,完全不能说尽心中的千言万语;她叫我替她紧紧拥抱你,无数次吻你.不过尽管说不定我们不久即将见面,我还是要在近几天内尽可能给你多寄些钱去.现在因为大家知道杜涅奇卡要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所以我的信用也突然提高了,我肯定知道,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现在会信任我,以养老金作抵,甚至肯让我借七十五卢布,那么我就也许能给你寄去二十五或者甚至三十卢布了.本想再多寄点,但我为我们旅途的开支担心;尽管彼得.彼特罗维奇心地这样好,分担了我们一部分赴京的费用,主动提出,让他负责我们托运行李和一只大箱子的费用(设法托那儿的熟人办理),可我们还是得考虑到达彼得堡以后的开销,到了那儿,不能身无分文,至少头几天得有钱用.不过我和杜尼娅已经把一切都精确计算过了,原来路费不用花多少钱.从我们这儿到火车站统共只有九十俄里,为防万一,我们已经和我们认识的一个赶车的庄稼人说好了;在车站,我和杜涅奇卡可以坐三等车走,这样也就十分满意了.所以,也许不止能寄给你二十五卢布,而八成能想法寄去三十卢布.不过,够了;两张信纸全写满了,再也没剩下地方了;我们的事情真是整整一篇故事;是呀,多少事情全都凑到一块儿了!而现在,我亲爱的罗佳,拥抱你,从现在直到见面,妈妈为你祝福,愿上帝保佑你.你要爱杜尼娅,你的妹妹,罗佳;要像她爱你那样爱她,你要懂得,她对你的爱是无限的,她爱你远胜爱自己.她是天使,而你,罗佳,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所有希望,全部期望.只要你幸福,我们就也会幸福.你向上帝祈祷,罗佳,你是不是仍旧相信创世主和我们救世主的仁慈?我总担心,最近时髦的不信教的思想是不是会降临到你的头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为你祈祷.你要记住,亲爱的,还在你的童年,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你时时坐在我膝上含糊不清地念祷词,那时候我们过得是多幸福的生活啊!别了,或者最好说,再见!紧紧拥抱你,无数次地吻你.
  永远爱你的
  普莉赫里娅.拉斯科利尼科娃."
  从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开始看信起,几乎在看信的全部时间里,他一直流着泪;但是当他看完以后,脸色却变得惨白,由于抽搐,脸都扭曲了,一丝痛苦.懊恼和恶狠狠的微笑掠过他的嘴唇.他把头倒在很薄的破枕头上,久久地思索起来.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思想也如波涛一般激烈地翻腾.最后,他感到呆在这像大橱或箱子.墙纸已经发黄的小屋里又闷又热,闷得透不过气来.思想和视线都要求广阔的空间.他一把抓住帽子,走了出去,这一次已经不担心会在楼梯上遇到人;他已经忘了这回事.他穿过B大街,往瓦西利耶夫斯基岛那个方向走去,仿佛急于到那里办什么事,但是走路时习惯地不看道路,而是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甚至说出声来,这使过往的行人觉得十分奇怪.他被许多人当成醉汉.

  
  母亲的信让他痛苦到了极致.但是关于信中最主要.最基本的一点,就是他还在看信的时候,从未怀疑过一分钟.最主要的实质性意见已经在他脑袋里形成,而且全部决定了:"只要我活着,这门亲事就不会实现,让卢任先生见鬼去吧!"
  "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件事,"他自言自语,嘟嘟囔囔地说,同时满意地微笑着,满怀愤恨地预祝自己的决定必能成功."不,妈妈,不,杜尼娅,你们骗不了我!......她们还要为没征求我的意见,没问我同意不同意就作出决定向我道歉呢!可不是吗!她们以为,现在已经不能破坏这门婚事了,可是咱们倒要看看,......能,还是不能!借口是多么冠冕堂皇:'彼得.彼特罗维奇是这么一位大忙人,所以得赶紧结婚,越快越好,.不,杜涅奇卡,我什么都看得出来,也知道你准备跟我讲的那许多话是什么内容;也知道你整夜在屋里踱来踱去,也知道你跪在妈妈卧室里那个喀山圣母像前祈祷什么.嗯......这么说,已经最终决定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你嫁给一个精明肯干.深明事理的人吧,他很有钱(已经拥有一笔资产,这更可靠,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同时在两处供职,而且尊重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妈妈在信上是这么说的),而且'看来心地善良,,杜涅奇卡自己就是这么说的.看来这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了!所以这位杜涅奇卡就要嫁给这个看来了!......真是妙极了!真是妙极了!......
  "......不过,真有意思,为什么妈妈在信上跟我提到'最新一代,呢?只不过为了叙述一个人的性格特征,还是有更深刻的用意:想要迎合我,让我对卢任先生产生好感?噢,她们真不容易!我还很想知道一件事:在那一天和那天夜里,以及以后所有这些日子里,她们两人彼此开诚布公.毫不隐晦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她们之间是不是把所有的话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还是两人都明白,彼此心里想的都一样,所以用不着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也毫无必要说出来.大概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从信上就可以看到:妈妈觉得他说话不客气,只是有点儿,可是天真的妈妈竟告诉了杜尼娅.自己的意见杜尼娅自然生气了,所以'不开心地回答,.可不是吗!如果不用提出天真的问题,事情就已经明明白白,如果已经决定,再不能再讲什么了,那也就不会让任何人生气了.并且她为什么要在信上给我写这样的话:'你要爱杜尼娅,罗佳,而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为了儿子,她同意把女儿牺牲了,她是否因而暗暗受到良心谴责呢.'你是我们的期望,你是我们的一切!,噢,妈妈!......"他满腔愤怒,越来越恨,如果现在他碰到卢任先生,看来他定会杀了他.
  "嗯,这倒是真的,"他随着像旋风样在他脑子里飞转的思绪继续想,"这倒是真的,'要想了解一个人,得逐步和细心地进行观察,;不过显而易见卢任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主要的是,'是个能干的人,而且看来心地善良,:给他托运行李,大箱子的运费由他负担,这可真是非同小可的事!瞧,他怎么会不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呢?而她们两个,未婚妻和岳母,却请一个庄稼汉,坐一辆席篷大车上路(不是吗,我就坐过这样的大车)!没关系!因为就有九十俄里,'在车站,我们坐三等车走也就十分满意了,,这样再走一千俄里.这很有道理,要量力而行嘛;而您呢,卢任先生,您干什么呢?要知道,这是您的未婚妻呀......而且您不可能不晓得,母亲是用自己的养老金作抵押预先借来路费,不是吗?当然啦,你们这是合伙做一笔生意,对双方都有利,股金相等,可见开支也得对半分摊,面包和盐合在一块,烟叶却要各抽各的,谚语就是这么说的.不过精明能干的人在这件事上稍微有点儿欺骗了她们:路费比托运行李的费用贵,说不定根本不要花钱.她们怎么竟看不出这一点来,还是故意不理会呢?因为她们已经觉得满意,心满意足了!也该多少想一想,这还只不过是开了个头,后头还有更厉害的!要知道,这儿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小气,不是极端吝啬,而是他的作风.要知道,这也是将来他婚后的作风,是兆头......然而妈妈为什么要把最后一点点钱花掉?她带多少钱到彼得堡来?只带三个卢布,或者只带两张'一卢布的票子,,就像那个......老太婆所说的......哼!以后她指望靠什么在彼得堡生活?由于某些原因,她不是已经猜到,他们结婚以后她不能与杜尼娅一块住,就连最初一段时间也不能吗?那个可爱的人大约说漏了嘴,让人看出了他的性格,尽管妈妈挥着双手否认这一点,说是:'我自己拒绝接受,.那么她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呢:指望那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还要扣除其中向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借的那笔债吗?她可以编织冬天用的三角头巾,还能缝袖套,可是这会弄坏自己的老眼.再说,编织头巾,一年总共只能赚二十卢布,这我是知道的.这么说,还是得指望卢任先生情感高尚,慷慨大度,说是:'他自己会提出邀请,尽力劝我去住的,.别妄想了!席勒笔下那些好心人总是如此: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总会用孔雀羽毛把人打扮得十分漂亮,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总是只朝好的方面.而不往坏的方面去想;虽然他们也预感到坏的一面,但是无论如何事先对自己不说真话;单单是这么想一想,他们也会感到厌恶;他们挥着双手逃避现实,直到最后一刻,直到那个给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人亲自欺骗了他们.真想知道,卢任先生勋章没有:我敢打赌,他的钮扣眼里有一枚安娜勋章,跟包工头和商人们一块吃饭的时候,他都戴着它,大约在他举行婚礼的时候也会戴上的!不过,叫他见鬼去吧!......
  "......唉,妈妈,就不去说她了,上帝保佑她,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过杜尼娅是怎么回事?杜涅奇卡,亲爱的,要知道,我是知道您的!不是吗,我们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您已经过了十九岁了:你的性格我知道.您看,妈妈在信上写道:'杜涅奇卡能够忍辱负重,.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这一点,两年半以前我就知道了,而且从此以后,两年半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这一点,就是想着这一点:'杜涅奇卡能够忍辱负重,.既然她能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以及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可见她真的能够忍辱负重.而现在她和妈妈都认为,卢任先生也是可以忍受的;这个人提出一套理论,说是最好从穷家娶受了丈夫恩惠的妻子,而且差不多是初次会面的时候就说这样的话,她们竟认为,这样的人也是可以忍受的.嗯,就假定说,他是'说漏了嘴,吧,尽管他深明事理(可也许他根本不是说漏了嘴,而确实是想要尽快说明自己的看法),可是杜尼娅,杜尼娅呢?不是吗,对这个人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她可是要同这个人在一起生活的啊.要知道,她宁可只吃黑面包和喝白开水,忍饥挨饿,也决不会把自己的灵魂出卖,决不会贪图舒坦的生活而出卖精神上的自由;即使是为了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她也决不会出卖自己,更不用说是为卢任先生的缘故了.不,据我所知,杜尼娅不是这样一个人......并且,当然啦,现在她也没变!......还用得着说吗!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为了两百卢布,一辈子在外省各地作家庭教师,东奔西走,也是痛苦的,不过我还是清楚,我妹妹宁愿像一个黑人到种植场去作奴隶,或者像拉脱维亚人那样到波罗的海东部沿岸的德国人那里去干苦力,也决不会有辱自己的尊严,践踏自己的感情,与一个她既不尊重也毫无共同语言的人结合,......仅仅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和他结为终身伴侣!即使卢任先生是用纯金铸成,或是用整块钻石雕成的,她也决不会同意作卢任先生合法的姘妇!现在她为什么同意了呢?这是怎么回事?谜底是什么?事情是明摆着的: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过舒坦的生活,甚至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她绝不会出卖自己,而为了别人,她却出卖了自己!为了一个亲爱的人,为了一个她热爱的人,她就愿意了!这就是事实的实质:为了哥哥,为了母亲,她会出卖自己!什么都肯出卖!噢,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有必要,我们就会把我们的道德感压制住;我们就会把自由.安宁.甚至良心,把一切.一切都拿到旧货市场上去拍卖.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只要我们热爱的这些人能够幸福.不仅这样,我们还编造出一套强词夺理的理由,向耶稣会会员学习,大约这样可以暂时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应该如此,为了良好的目的,当真应该这样行事.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一切都如同白天一般清楚.显而易见,这儿最重要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哼,那还用说吗,可以帮助他获得幸福,供他上大学,使他成为事务所的合伙人,可以使他的一生得到保障;大概以后他会很富有,成为一个体面的.受人尊敬的人,说不准甚至会作为一个享有荣誉的人而终其一生!可是母亲呢?不是吗,这儿所说的是罗佳,她亲爱的罗佳,她的第一个孩子!为了这样的头生子,怎么能不牺牲女儿呢,哪怕是那样一个这么好的女儿!噢,亲爱的.不公正的心哪!而且,当然啦:在这种情况下,就真像索涅奇卡那样的命运,我们大概也不会不愿接受吧!索涅奇卡,索涅奇卡.马尔梅拉多娃,只要世界还存在,索涅奇卡就永不消失!这牺牲,对这样的牺牲,你们俩充分估计过吗?估计过吗?能不能做到?有没有好处?合乎情理吗?杜涅奇卡,您是不是明白,索涅奇卡的命运丝毫也不比与卢任先生在一起生活更加可恶?'这谈不上有什么爱情,,妈妈在信上这样说.如果除了没有爱情,也不可能有尊敬,那会如何呢,如果恰恰相反,已经有的反倒是厌恶.鄙视和极端的反感,那又会如何呢?那么,可见结果又将是不得不'保持整洁,了.是这样吗?您明白吗,您明白吗,您是否明白,这整洁代表着什么?你是不是明白,卢任的整洁与索涅奇卡的整洁是完全一样儿的,说不定更坏,更丑恶,更卑劣,因为您,杜涅奇卡,到底是为了并非必需的舒适生活,而她那儿要考虑的恰恰是饿死的问题!'杜涅奇卡,这整洁的代价是昂贵的,太昂贵了!,嗯,如果以后感到力不从心,您会后悔吗?会有多少悲痛,多少忧愁,多少诅咒,瞒着大家,人背着人们流多少眼泪,因为您可不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是吗?到那时母亲会如何呢?要知道,现在她已经感到不安,感到痛苦了;到那时,当她把一切都看清了的时候,又会怎样呢?而我又会怎样呢?......关于我,您究竟考虑了什么?我不要您的牺牲,杜涅奇卡,我不要,妈妈!只要我活着,就决不让发生这样的事,决不会有,决不会有!我不要这样!"
  他突然清醒过来,站住了.
  "决不让发生!为了不让这样的事发生,你要做什么呢?制止吗?可你有什么权利?为了获得这样的权利,从你这方面来说,你能向她们作出什么承诺呢?等你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把自己的整个命运和前途都献给她们吗?这一种的话很多,可这还是个未知数,而现在怎么办呢?要知道,得现在立刻就做点儿什么,这一点你明白吗?可现在你在干什么呢?你在夺走她们的最后一点点钱.要知道,她们的钱是拿一百卢布养老金,以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的工资作抵押借来的!你,这个未来的百万富翁,主宰她们命运的宙斯,你有什么办法保护她们,让她们不被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和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的剥削呢?十年以后吗?可在这十年里,母亲会因为编织三角头巾熬瞎双眼,或许,光是哭也会把眼哭瞎的;由于省吃俭用,她会日渐憔悴,而妹妹呢?唉,你来想想看吧,十年以后,或者在这十年里,妹妹会如何呢?你猜到了吗?"
  他就这样用这些问题折磨自己,嘲笑自己,甚至是非常愉快地这样做.其实,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新提出来的,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早已让他感到痛苦的老问题,很久以前的老问题了.这些问题早就在折磨他的心灵,他为此痛苦到了极致.所有现在的这些烦恼早已在他心灵里产生了,后来逐渐增强,日积月累,最近更发展成熟,形成一个可怕.怪诞.不切实际的问题,以这个问题的形式凝聚了起来,他的心灵和头脑,开始被这个问题折磨着到解决.现在母亲的信好似一声霹雳,突然击毁了他.显然,现在应该做的不是消极地发愁,难过,仅限于谈论问题无法解决,而一定得行动起来,立即行动起来,越快越好,无论如何得作出决定,随便什么决定都行,或者......
  "要不,就完全放弃生活!"他突然发疯似地大喊起来,"顺从地听天由命,一劳永逸,放弃行动.生活和爱的一切权利,扼杀自己心中的所有!"
  "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先生,已经无处可去意味着什么?"他突然想起马尔梅拉多夫昨天提出的问题,"因为得让每个人至少能有个可以去的地儿......"
  他突然打了个哆嗦:有一个念头,这念头也是昨天的,现在又掠过他的脑海.但是他颤抖并不是因为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掠过.因为他知道,他预感到它必定会"掠过",而且已经在等着它了;这个念头也不完全是昨天才有的.但区别在于,一个月前,甚至昨天,它还只是个幻想,而现在......现在它突然已经不是以幻想的形式,而是以一种可怕的,他完全不认识的新形式出现了,他自己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头被不知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他两眼一阵发黑.
  他急忙向四周看了看,在找寻什么东西.他想要坐下,在寻找长椅子;当时他正在K林荫道上走着.前面有一条长椅,离他大约有一百来步远.他尽可能走得快一些;但是路上遇到一桩意外的事,有几分钟,这件事改变了他的注意力.
  他找到长椅的时候,发觉他前面二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但开始他并没注意她,就如在此以前他从未注意在他面前一闪而过的一切东西一样.譬如说,这样的情况已经有许多次了:他回家去的时候,走过的路根本不记得,他已经习惯像这样走路了.但这个行路的女人身上不知有什么让人觉得稀奇,而且第一眼就惹人注目,因此他的注意力渐渐给吸引到她的身上,......起初是无意识地,甚至好像有点儿遗憾似的,最后他却越来越注意她.他突然想要弄清,这个女人身上到底是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第一,她大约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天这么热,她出来却既不戴帽子,也不打伞,也没戴手套,并且好笑地挥舞着双手.她穿一件用一种轻柔的丝织品衣料("绸子")做的连衫裙,可是不知为什么穿得也很奇特,扣子都没好好扣上,后面腰部底下,就在裙子的最上部,有一条裂口;有一大块耷拉下来,晃来晃去.一块很小的三角头巾搭在她裸露的脖子上,但不知怎的歪到了一边.除此以外,那姑娘走路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甚至摇摇晃晃,这终于吸引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就在长椅旁边,他和这姑娘遇到了一起,但是一走到长椅前,她突然一下子倒在长椅的一头,把头一仰,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看样子是非常疲倦.他仔细看了看她,立刻猜到,她已经完全喝醉了.这景象让人看了感到奇怪,而且不合情理.他甚至想,是不是他弄错了.他面前是一张非常年轻的小脸,约摸十六岁,甚至可能只有十五岁,......一张小小的,相当漂亮的脸,淡黄色的头发,但是满脸通红,而且好像有点儿浮肿.看来这姑娘神智已经不很清楚;她把一条腿放到另一条腿上,而且裸露得太多了,根据一切迹象来看,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街上.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坐下,又不想走开,而是犹豫不决地站在她的面前.这条林荫道上总是空无一人,现在,下午一点多钟,天又那么热,街上几乎没什么.然而有一位先生就在旁边十四.五步远的地方,在林荫道边上站住了,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正怀着某种目的,很想也到这个姑娘身边来.大概他也是从老远就看到她,跟踪而来,可是被拉斯科利尼科夫妨碍到了.他不时向拉斯科利尼科夫投来凶恶的目光,不过又极力不想让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并且急不可耐地等着这个让他讨厌的.衣衫破烂的家伙走开,自己再走过去.事情是很清楚的.这位先生三十来岁,身体健壮,肥胖,脸色红润,粉红色的嘴唇,留着两把小胡子,衣着考究入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勃然大怒;他突然想要设法羞辱一下这个肥胖的花花公子.于是他暂时丢下这个姑娘,走到那位先生跟前.
  "嗳,是您呀,斯维德里盖洛夫!您怎么会在这儿?"他高声喊,同时捏紧拳头,狞笑着,由于愤怒,弄得嘴唇上沾满了唾沫.
  "这是怎么回事?"那位先生皱住眉头,一脸傲慢而惊诧的神情,严厉地问.
  "您给我滚开,就是这么回事!"
  "你怎么敢,骗子!......"
  他挥舞着皮鞭.拉斯科利尼科夫捏着拳头朝他扑了过去,甚至没考虑到,这个身体健壮的先生能对付两个像他这样的人.但就在此时被人从后面牢牢抓住了,一个警察站到了他们两人中间.
  "够了,先生们,不准在公共场所斗殴.你们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他看清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的衣服破败不堪,严厉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细瞧了瞧他.这是一张看上去威武雄壮的.士兵的脸,上面有两撇灰白色的小胡子,一脸络腮胡须,眼神好像很精明的样子.
  "我正要找您,"他一把把警察的手抓住,高声道."我以前是大学生,拉斯科利尼科夫......这一点您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对那个先生说,"请您过来,我要让您看看......"
  说着,他抓住警察的手,拉他到长椅跟前.
  "喏,请看,她已经完全喝醉了,刚才在林荫道上走.谁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不像是干这一行的.最有可能是在什么地方给人灌醉了,诱骗了......是头一次......您懂吗?而且就这样把她撵到街上来了.请看,她的连衣裙给撕成了什么样子,请看,衣服是怎么穿着的:是别人给她穿上的,而不是她自己,而且给她穿衣服的不会是给人穿衣服的手,是男人的手.这很明显.啊,现在请您再往这边看看:刚刚我想跟他打架的这个花花公子,我并不认识,我是头一次见到他;但是他也是刚刚在路上看见她的,她喝醉了,无法控制自己,现在他很想到她边上来,把她弄到手,......因为她正处于这样的状态,......带到什么地方去......大概就是这样;请您相信,我的判断一定没有错.我亲眼看到,他在注意观察她,跟踪她,只不过我碍他的事,现在他正等着让我滚.瞧,现在他稍走开了一点,站在那儿,好像是在卷烟卷儿......我们怎样才能制止他,不让他的阴谋得逞?我们怎样送她回去,......请您想想办法吧!"
  警察立即明白了,并且思索起来.那个胖先生的意图当然不难了解,只剩下这个小姑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警察弯下腰,凑得更近一些,仔细看着她,他的脸上露出真心实意怜悯她的神情.
  "唉,多可怜哪!"他摇摇头,说,"还完全像个孩子.让人骗了,准是这么一回事.喂,小姐,"他开始呼唤她,"请问您家在哪儿?"姑娘睁开疲惫而无精打采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了看问她的人,挥了挥手.
  "喂,"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喏(他在衣袋里掏了掏,掏出二十个戈比;袋里还有钱),给,请您叫辆马车,吩咐车夫按地址送她回去.不过我们还得把她的地址问清!"
  "小姐,小姐?"警察收下钱,又来叫她,"我这就给您叫一辆马车,亲自送您回去.请告诉我,把您送到哪儿哪儿呀?啊?请问您家住在哪里?"
  "走开!......缠得人烦死了!"小姑娘含混不清地说,又挥了挥手.
  "哎哟,哎哟,这多不好;唉,多丢人哪,小姐,多丢人哪!"他又摇摇头,脸上有点儿嘲讽,又有点儿惋惜和气愤的表情."这可真是件难办的事!"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说着又从头到脚把他匆匆打量了一遍.大概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穿得这么破烂的衣服,却要给人钱!
  "您看到她的时候,离这儿远吗?"警察问他.
  "我告诉您:她在我前面走,摇摇晃晃地,就在这儿林荫道上.一走到长椅这儿,立刻就倒到椅子上了."
  "唉,上帝呀,现在世上多少可耻的事发生了啊!这么年轻,可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让人骗了,就是这么回事!瞧,她的连衫裙也破了......唉,现在怎么尽出些道德败坏的事!......好像还是名门出身呢,不过也许是穷人家的......现在这样的事多着呢.看样子娇滴滴的,像是个小姐,"他又去弯下腰看她.
  大概他也有这样的女儿......"像个小姐,而且娇滴滴的",行为斯文,追逐时髦,衣著入时......
  "主要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关心地说,"她可别落到这个坏蛋手里!还不知他会怎样糟塌她呢!一眼就可以看到,他想要干什么;瞧这个坏蛋,他还不走开!"
  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说,还用手直指着他.那人听了,又要发怒,可是改了主意,只用蔑视的目光瞧了他一眼.随后那人慢慢地再走开十来步,又站住了.
  "不让她落到他手里,这我倒能帮忙,"警察若有所思地回答."只要她说出,送她到哪里去,不然......小姐,小姐!"他又弯下了腰.
  她突然全部睁开眼,仔细看了看,仿佛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从长椅子上站起来,往她来的那个方向走回去.
  "呸,这些不要脸的家伙,纠缠不休!"她又挥挥手说.她走得很快,但依然摇晃得很厉害.花花公子也跟着她走了.不过是在另一条林荫道上,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请别担心,我不会让她落到他手里的,"小胡子坚定地说,于是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唉,如今怎么尽出些道德败坏的事!"他高声叹息着重复说.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好象让什么给整了一下似的;刹时间心里感到十分难过.
  "喂,请听我说!"他追着小胡子大声喊.
  小胡子把头回过来.
  "您别管了!关您什么事?您别管了!让他去关心她吧(他指指那个花花公子).关您什么事?"
  警察不理解他的意思,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笑起来.
  "嘿!"警察挥挥手说,于是跟在花花公子和那个小姑娘后面走了,大约他要么是把拉斯科利尼科夫当成了疯子,要么是把他看得比疯子还糟.
  "把我的二十戈比带走了,"只剩下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个人,这时他气忿地想."哼,让他也去跟那个人要几个钱,允许那人把姑娘带走,事情就这么结了,算了......我干吗要卷进来,帮什么忙呢!用得着我来帮忙吗?我有什么帮忙的权利?让他们互相把对方活活吃掉得了,......与我什么相干?我哪有权利把这二十戈比送给别人.难道这钱是我的吗?"
  他虽然说了这些奇怪的话,却感到心情非常沉重.他重新坐在空空的长椅子上.他的思绪纷乱,心不在焉......这时他根本什么也不能思考了.他倒希望完全失去知觉,忘掉一切,然后一觉醒来,让这些重新开始......
  "可怜的小姑娘!"他往已经没有人坐着的长椅子的一头看了一眼,说."她会清醒过来,痛哭一场,以后母亲会知道......先把她打一顿,后来又用鞭子抽她,痛苦,羞辱,说不定会把她赶出去......即使不把她赶出去,那些达里娅.弗兰佐芙娜之类的人也会得到消息,于是我们这个小姑娘就要东奔西走......以后不久就会进医院(那些住在十分清白的母亲家里,瞒着她们私下里悄悄干不正当勾当的姑娘总是这样),那么以后呢......以后不得不进医院......喝酒......小酒馆......又是医院......两三年后就成了残废,从出生以来,她统共只活了十九年,或者十七年......难道我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姑娘吗?她们是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的?可是,瞧,她们都沦落到了这地步......呸!管她们呢!据说,就应该如此.据说,每年都能有这么百分之几去......去某个地方......去见鬼,想必是为了其余的人保持纯洁,不受妨害.百分之几!真是,他们的这些话怪好听的:这些话那么令人高兴,合乎科学.说是只有百分之几,因此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用另一个词儿,那么......也许会更让人感到不安......万一这白分之几里有杜涅奇卡呢!......不是落到这个百分之几,就是落入那个百分之几呢?......"
  "不过我这是去哪儿呀?"他忽然想."奇怪.我出来是有个什么目的的,不是吗.一看完信,我就出来了......我是要去瓦西利耶夫斯基岛,去找拉祖米欣,我要去哪儿,现在......想起来了.不过,有什么事吗?去找拉祖米欣的想法为什么恰恰是现在忽然闯进了我的脑子?这真奇怪."
  他对自己的行动感到诧异.拉祖米欣是他以前大学里的同学.奇怪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大学里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不与大家来往,不去找任何人,也不愿意让别人来找他.不过不久大家也就不理睬他了.他既不参与同学们的聚会,也不参加别人的议论,也不参加娱乐活动,什么也不参加.他只是用功读书,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大家都为此尊敬他,可是并不为此喜欢他.他很穷,有点儿目空一切,高傲自大,不爱交际;好像心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他的有些同学觉得,他傲慢地把他们.把他们大家都看作小孩子,好像无论就文化程度.学识和信念来说,他都超过他们大家,他认为,他们的信念和兴趣都是低级的.
  不知为什么,他和拉祖米欣倒是情投意合,其实也说不上情投意合,而是比较和拉祖米欣接近,也较为坦率.不过,和拉祖米欣的关系也不可能不是这样.这是一个异常快活和善于交际的小伙子,善良得近乎憨厚.不过在这憨厚的外表内却暗藏着思想的深刻和自尊.他最要好的同学都知道这一点,大家都喜欢他.他很聪明,虽然有时当真有点儿单纯而轻信.他的外貌很富有表情......身材高大,瘦瘦的,他总是把脸刮得不大干净,一头黑发.偶尔他也胡闹,是个出名的大力士.有一天晚上,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拳头打倒了一个两俄尺十二俄寸高的警察.他酒量很大,可以喝个没完,但也能控制住一口不喝;有时他调皮起来甚至能达到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但也能一本正经,毫不调皮.拉祖米欣还有一个引人注意的特点,任何失败都永远也不会使他感到不安,也似乎不为任何恶劣的处境感到气馁.他可以哪怕是住在房顶上,也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饥寒.他很穷,而且是靠自己维持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这样来挣点儿钱.他有数不尽的财源,当然是凭工作赚的.有一年,整整一冬他屋里根本没有生炉子,并且断言,这样甚至更为愉快,因为屋里越冷,睡得就更香甜.目前他也不得不暂时中断学业,离开大学,但辍学不会太久,他正竭尽全力设法赚钱,好继续求学.拉斯科利尼科夫已有将近四个月没去他那儿了,拉祖米欣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有一次,大约两个月以前,他们曾在街上不期而遇,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并不搭理他,甚至走到马路对面去,以免让他看见.拉祖米欣虽然看到了他,可是从一旁走了过去,也不愿意打搅朋友.

  
  "真的,不久以前我还曾想通过祖米欣找点儿活干,请他或者让我去教书,或者随便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起来了,"不过现在他能用什么办法帮助我呢?即使他能给我找到教书的工作,即使他把自己最后的几个戈比也分给我一些,假如他手头有钱的话,那么我甚至可以买双靴子,把衣服弄得像样一些,好去教课......嗯......哼,但是以后呢?几个戈比,能派什么用场?难道现在我只是需要弄几个钱来用吗?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真好笑......"
  他怎么要去找拉祖米欣,现在这个问题把他搅得心神不宁,甚至比他原来所想象的还要让他心烦意乱;他焦急地在这一好像最平常的行动中寻找某种预兆不祥的含意.
  "怎么,莫非我想仅仅靠拉祖米欣来解决所有的问题,让拉祖米欣为一切困难找到出路吗?"他惊讶地自问.
  他苦苦思索,还揉揉自己的前额,真是怪事,经过很久时间深思熟虑之后,不知怎的,仿佛无意之中,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他突然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
  "嗯......去找拉祖米欣,"他忽然完全平静地说,仿佛已经作出最后决定,"我要去找拉祖米欣,这当然......但是......不是现在......我得去......要在那件事以后第二天再去,在那件事已经办完的,一切都走上新轨道的时候再去......"
  他忽然清醒过来.
  "在那件事以后,"他霍地从长椅子上站起来,大声说,"但难道那件事有发生的可能吗?莫非真的会发生吗?"
  他离开长椅子走了,几乎是跑着离开的;他想回转去,回家去,但他忽然十分厌恶回家去:这一切正是在那间,在那半间小屋里,在这个可怕的大橱里酝酿成熟的,酝酿成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于是他信步朝前走去.
  他那神经质的颤栗变成了热病发作的战栗;他甚至一阵阵地发冷;天这么热,他却觉得冷.由于内心的某种需要,他几乎无意识地.仿佛想努力注视迎面遇到的一切,好像是竭力寻找什么能分散注意力的东西,但是他几乎做不到这一点,不断陷入沉思.每当他浑身颤栗,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的时候,立刻就忘记了刚刚在想着什么,甚至忘记了他刚刚走过的路.就这样,他把瓦西利耶夫斯基岛逛了个遍,到了小涅瓦河边,过了桥,转弯往群岛走去.起初,绿荫和凉爽的空气使他疲倦的双眼,他那双看惯城市里的灰尘.石灰.相互挤压的高大房屋的眼睛,倦意顿失,感到十分舒适.这儿既让人没有闷热,也没有刺鼻的恶臭,也没有小酒巴.但不久这些新鲜.愉快的感觉又变成了痛苦和惹人发怒的感觉.有时他在掩映在绿荫丛中的别墅前站住,朝篱笆里面张望,远远看到,阳台和露台上有几个盛装的妇女,几个孩子正在花园里奔跑.但特别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些鲜花;他看花总是看得最久.他也曾遇到过一些四轮马车,男女骑手;他用好奇的目光目送着他们,在他们从视野中消失之前,就把他们给忘了.有一次他停下来,数了数自己的钱;发现好像还有三十个戈比."二十戈比给了警察,三戈比还给了娜斯塔西娅,那是她为那封信代付的钱............这么说,昨天放在马尔梅拉多夫家里四十七戈比,要不是五十戈比,"他想,不知为什么这样算计着,但是不一会儿,甚至又忘了,他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是为了什么.路过一家像是小饭馆的饮食店时,他想起了钱,同时想吃点什么.他走进小饭馆,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个不知是什么馅的馅饼.又到了路上,他才把馅饼吃完.他很久没喝伏特加了,尽管现在他只喝了一杯,但酒劲立刻就冲上来了.他的腿忽然沉重起来,他有睡觉的强烈欲望.他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但是已经走到了彼特罗夫斯基岛,他却感到疲惫不堪,于是停住了,离开道路,走进灌木丛,睡到草地上,立刻进入梦乡.
  一个处于病态中的人作梦,梦境往往异常清晰.鲜明,并且像极了真事.有时有非常可怕的情景出现,但同时梦境和梦的全过程却是那么真实可信,并且有一些那样巧妙.出人意料.但是与整个梦境又极其艺术地协调一致的细节,就连作梦者本人醒着的时候也想不出这样的情节,哪怕他有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样的才华.这样的梦,这种病态的梦,总是让人长时间不能忘却,并且对那个病态的.已经十分紧张兴奋的人体产生强烈的印象.
  拉斯科利尼科夫作了个可怕的梦.他在梦里看见了自己的童年,还是在他们那个小城中.他只有六.七岁,在一个节日的傍晚,他和他的父亲一起在城外散步.天阴沉沉的,是闷热的一天,那地方和他记忆里保存的印象一模一样:他记忆中的印象甚至还没现在他在梦中看到的景象清晰.小城宛如置于掌中,四周十分空旷,连一棵柳树也没有;遥远的远方,天边黑压压的,有一片小树林.离城边最后一片菜园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家酒巴,一家大酒巴,每当他和父亲出城散步,路过这家酒巴的时候,它总是会使他产生极不愉快的印象,甚至让他感到害怕.那里总是有那么一大群人,狂呼大叫,哈哈大笑,高声谩骂,声音嘶哑地唱歌,根本唱不成调,还经常有打架的事发生;常常有一些醉鬼和面貌很可怕的人在酒巴周围闲逛......一碰到他们,他就紧紧偎依在父亲身上,浑身发抖.有条路挨着酒馆,一条乡村土路,总是尘土飞扬,而且路上的尘土总是那么黑.土路曲折蜿蜒,在三百步开外的地方,从右边绕过城市的墓地.墓地中间有一座绿色圆顶的石头教堂,每年有一两次,他要跟父母一起去教堂作弥撒,追荐已去世很久.他从未谋面的祖母.去作弥撒时,他们总是带着一盘蜜饭,饭用一个白盘子盛着,再包上餐巾,蜜饭像糖一样甜,是用大米做的,还把葡萄干放在饭上,做成个十字架的形状.他喜欢这座教堂和教堂中那些古老的圣像,圣像大部分都没有金属衣饰,他也很喜欢那个脑袋颤颤巍巍的老神甫.祖母的坟上盖着石板,祖母坟旁还有座小坟,那里面是他的小弟弟,小弟弟生下来六个月就死了,他也根本不知道他,记不得了:可是大家都对他讲,他有个小弟弟,每次他来墓地,都要按照宗教仪式,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座小坟画十字,向它鞠躬行礼,还要吻吻它.他梦见:他和父亲沿那条路走去墓地,从那家酒巴旁边经过;他拉着父亲的手,恐惧地回头望望酒巴.一个特殊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一次这儿像是在举办游园会,里面是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城市妇女,乡下女人,她们的丈夫,还有形形色色偶然聚集在这里的人.大家都喝醉了,大家都在唱歌,酒巴的台阶旁停着一辆大车,不过是那辆车很奇怪.这是一辆通常套着拉车的高头大马的大车,这种大车通经是用来运送货物和酒桶的.他总是很喜欢看这些拉车的高头大马,它们的鬃毛很长,腿很粗,迈着匀称的步子,走起来不慌不忙,拉着堆积如山的货物,它们却一点儿也不吃力,好像拉着车反倒比不拉车还轻松.可是现在,真是怪事,这么大的一辆大车上套着的却是一匹庄稼人养的.又瘦又小.黄毛黑鬃的驽马,他经常看到,像这样的马有时拚命用力拉着满载木柴或干草的的大车,尤其是当大车陷进泥泞或车辙里的时候,庄稼人总是用鞭子狠狠地抽它,打得那么痛,有时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甚至还打到它的眼睛上,他那么同情.那么怜悯地看着这可怕的景象,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时妈妈总是拉着他离开小窗子.但是忽然人声嘈杂,吵吵嚷嚷:从酒巴里出来一些喝得酩酊大醉.身材高大的庄稼汉,他们穿着红色和蓝色的衬衫,披着厚呢上衣,大声叫着,唱着歌,还弹着三弦琴."坐上去,大家都坐上去!"有一个人叫喊着,他还年轻,脖子那么粗,一张红通通的胖脸,红得像胡萝卜,"我把你们大家送回去,上车吧!"但是立刻爆发了一阵哄笑和惊叫声:
  "像这样一匹不中用的马会拉得动!"
  "米科尔卡,用这么匹小母马拉这么大一辆车!"
  "这匹黄毛黑鬃马准能活二十年,弟兄们!"
  "坐上来吧,我送大家回家!"米科尔卡又高声叫嚷起来,说着头一个跳上大车,把僵绳拉起来,站在大车的前部."那匹枣红马不久以前让马特维牵走了,"他在车上叫喊,"可这匹母马,弟兄们,只是让我伤心:真想打死它,白吃粮食.我说,坐上来吧!我要让它快跑!它会跑得飞快!"说着他扬起鞭子,满心欢喜地准备鞭打那匹黄毛黑鬃马.
  "嘿,上车吧,干吗不上啊!"有人在人群中哈哈大笑起来."听到了吗,它会飞跑呢!"
  "它大概有十年没跑了吧."
  "它跳起来了!"
  "别可怜它,弟兄们,每人准备好一根鞭子!"
  "对呀!打它!"
  大家哈哈大笑着,说着俏皮话,全部爬上米科尔卡的大车.有五六十,还可以再坐几个.一个面色红润的胖女人也拉到了车上.她穿一身红布衣裳,戴一顶饰有小玻璃珠的双角帽子,脚上穿一双厚靴子,嘴里嗑着核桃,不时嘻嘻地笑着.四周人群也在嘻笑着,而且说实在的,让人怎么能不笑呢:这么瘦的一匹母马,拉着这么重的一辆大车,还要飞跑!车上有两个小伙子立刻一人拿了一条鞭子,好帮着米科尔卡赶车.只听一声大喊:"驾!"小母马拼命用力拉动了大车,可是不仅不能飞跑,就连迈步都几乎迈不开,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被雨点般落到它身上的三条鞭子抽得四条腿直打弯.大车上和人群中的笑声更大了,可是米科尔卡发起火来,怒气冲冲地鞭打母马,不停地把鞭子抽下去,越来越快,好像他当真认为,这匹马准会飞也似地奔跑.
  "我也上去了,弟兄们!"人群中有个也想上去寻开心的小伙子大声喊到.
  "上来吧!大家都坐上来!"米科尔卡高声叫嚷,"大家都上来,它也拉得动.我打死它!"他一鞭又一鞭,起劲地打着,好象不知要拿什么打它才觉得解气.
  "爸爸,爸爸,"拉斯科利尼科夫对父亲叫喊到,"爸爸,他们干什么呀!爸爸,他们在打可怜的马!"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说,"是些醉鬼,在胡闹,他们全是傻瓜.咱们别看了,走吧!"说着想要领他走开,可是他却挣脱了父亲的手,无法控制自己,向那匹马跑去.但是可怜的马已经快不行了.它气喘吁吁,站住,又猛一拉,几乎倒下了.
  "往死里打!"米科尔卡叫嚷着,"非打不可.我打死它!"
  "难道你疯了吗,恶魔!"人群中有个老头儿大声喊到.
  "哪儿见过这样的事,让这么瘦的小马拉这么重的车,"另一个补上一句说.
  "它会累死的!"第三个高声叫嚷着.
  "别多管闲事!马是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再上来几个吧!大家都上车!我一定要叫它飞跑!......"
  忽然爆发了一阵连续不断的笑声,压倒了一切:小母马不能忍受了越抽越快的鞭打,无能为力地尥起蹶子来了.就连那个老头儿也开始笑起来.真的:这么一匹瘦弱的母马还会尥蹶子!
  人群中又有两个小伙子一人拿了一根鞭子,跑到那马跟前,在两边抽它.他们各人从自己那一边跑过去.
  "抽它的脸,抽它的眼,对准了抽眼睛!"米科尔卡叫喊着.
  "唱起来吧,弟兄们!"有人在大车上喊,车上的人全都随声附和.唱起一首豪放欢快的歌,铃鼓叮叮地响,唱叠句的时候,有人在吹着口哨,那个女人嗑着核桃,在嘿嘿地笑.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匹马旁边奔跑着,他跑到前面去,看到人们怎样抽打它的眼睛,照准它的眼睛猛抽!他哭了.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泪水不停地留下来.打马的人中有一个用鞭子碰到了他的脸,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难过极了,大声叫喊着,向那个摇着头谴责这一切的.须发苍白的老头儿跑去.一个女人拉住了他的手,想要领他走开,但是他挣脱出来,又向马跑去.那马已经作了最后的努力,不过又尥起蹶子来了.
  "你见鬼去吧!"米科尔卡狂怒地叫喊着.他丢掉鞭子,弯下腰,从大车底部拖出一根又长又粗的辕木,用两只手抓住它的一头,用力在那匹黄毛黑鬃马的头上挥舞着.
  "它会被打死的!"周围的人大声喊到.
  "会打死它的!"
  "是我的马!"米科尔卡叫喊,说着抡起辕木又沉重地打了下去.
  "揍它,揍它!干吗不打它了!"人群中许多声音在喊.
  米科尔卡又抡起辕木,又使劲打了一下,打在那匹倒楣的驽马的背上.马的屁股坐下去了,但是它又跳起来,猛力一拉,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拼命想拉动大车;但四面八方六条鞭子一齐打向他,那根辕木又高高举起,第三次落到它的背上,然后是第四次,有节奏地用力猛打下来,因为不能一下就把它打死,米科尔卡气得发了狂.
  "死得不痛快!"周围一片喊叫声.
  "这就要倒下去了,准没错儿,弟兄们,它这就要完蛋了!"人群中一个爱看热闹的高声道.
  "干吗不给它一斧子!一斧子准能把它的性命结果了,"第三个大声喊.
  "哼,别指手画脚了!闪开!"米科尔卡发疯似地大喊一声,丢掉辕木,朝大车弯下腰去,抽出一根铁棒来."当心!"他大喊一声,使出全身力气,抡起铁棒,猛地打向那匹可怜的马.一棒打下去,只听到喀嚓一声响;母马摇摇晃晃,倒下去了.本来它还想再用力拉车,可铁棒又猛打到它的背上,于是它倒在地上,仿佛一下子它的四条腿全被砍断了.
  "打死它!"米科尔卡大声喊,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从大车上跳了下来.几个也是满脸通红.喝得醉醺醺的小伙子也抓起鞭子.棍棒.辕木,朝那匹奄奄一息的母马跑去.米科尔卡站到一边,抡起铁棒狠狠地敲它的背脊.马伸着脑袋,痛苦地长长吁了一口气,慢慢断了气.
  "要打死它了!"人群中许多人喊到.
  "谁叫它不跑!"
  "是我的马!"米科尔卡手持铁棒,两眼充血,高声大喊着.他站在那儿,仿佛为了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打而感到遗憾.
  "唉,这么说来,你当真是疯了!"人群中已经有许多声音在大声叫喊.
  但可怜的孩子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他高声叫喊着,从人丛中挤进去,冲到那匹黄毛黑鬃马前,抱住鲜血淋漓.已经死了的马脸,吻它,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唇......随后他一下子跳起来,发疯似地攥着两只小拳头朝米科尔卡扑了过去.就在这一瞬间,已经追了他好久的父亲一把抓住了他,终于把他从人群里拉了出去.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对他说,"咱们回去吧!"
  "爸爸!他们为什么......要打死那可怜的马......为什么打死它!"他抽抽搭搭地说,但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话变成了叫喊,从他那憋得难受的胸膛里冲了出来.
  "是那些醉鬼,他们在胡闹,这和我们无关,咱们走吧!"父亲说.他双手抱住父亲,但是他的胸部感到气闷,憋得难受.他想喘一口气,大喊一声,于是他醒了.
  他醒来时全身是汗,汗水把头发浸得湿淋淋的,他气喘吁吁,恐惧地欠起身来.
  "谢天谢地,这只不过是一个梦,"他说着坐到树下,深深地喘了口气."不过这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发烧了:作了这么一个岂有此理的梦!"
  他全身好像散了架;心烦意乱,郁郁不乐.他把胳膊肘放到膝盖上,用双手托住自己的头.
  "天哪!"他忽然大喊一声,"难道,难道我真的会拿起斧头,照准脑袋砍下去,把她的头盖骨破碎......会在一摊黏搭搭.热呼呼的鲜血上滑得站不住脚,会去撬锁,偷窃,吓得发抖吗;难道我会浑身溅满鲜血,去躲藏起来......还拿着斧头......上帝啊,会是这样吗?"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抖得像一片树叶.
  "我这是怎么了!"他继续想,更往下低下头,好像十分惊讶,"因为我知道,我可受不了这个,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在折磨自己呢?要知道,还在昨天,昨天,当我去进行这次......试探的时候,要知道,昨天我就完全明白了,我受不了......那现在我为什么还要想它呢?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犹豫不决呢?不是吗,还在昨天,下楼梯的时候,我曾说过,这是肮脏的,卑污的,恶劣的,恶劣的......要知道,清醒的时候,就是想想这种事,我就感到恶心,感到恐惧......"
  "不,我决受不了,决受不了!即使,即使所有这些计算都毫无疑问,即使这个月以来所决定的一切都像白昼一般清楚,像算术一样准确.上帝啊!要知道,反正我还是决定不下来!要知道,我准受不了,准受不了的!......为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
  他站起来,惊异地环顾四周,好像他连他来到这里也感到惊讶,于是他走上了T桥.他面色苍白,两眼发光,四肢疲惫无力,可是他忽然感到呼吸好像轻松了些.他觉得已经把压在他身上这么久的可怕的重担丢了,他心里忽然感到轻松.宁静."上帝啊!"他祷告说,"请把我的路指给我吧,我要放弃这该死的......我的梦想!"
  过桥时他心情平静.悠然自得地望着涅瓦河,看着鲜红的落日鲜红的晚霞撒在空中.别看他很虚弱,但他甚至没感到疲倦.好像一个月来一直在他心里化脓的那个脓疮突然破了.自由!自由!现在这些妖术,魔法,诱惑和魔力不再烦他,现在他完全自由了!
  后来,每当他想起这时的情况,每当他一分钟一分钟.一点一点地回忆起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的时候,有一个情况总是让他感到吃惊,甚至惊讶到了迷信的程度,尽管实际上这情况并不十分特殊,但后来他却老是觉得,仿佛这是他命中注定的.这就是:无论如何他也弄不懂,而且无法解释,他已经很累了,疲惫不堪,对他来说,最好是走一条最近的直路回家,但是为什么他却要穿过干草广场回去,而去干草广场完全是多此一举的.绕的弯不算大,但显然没有必要.当然啦,他回家时记不得自己所走的路,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几十次了.可是,为什么呢?他常常问,那次在干草广场上(他甚至用不着经过那里)的相遇,那次对他来说如此重要.如此具有决定意义.同时又是那样纯属偶然的相遇,为什么不早不迟,恰恰是现在,在他一生中的那个时刻.那一分钟发生?而且正好他当时刚好正处于那种心情.那种情况之下的时候?而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它,那次相遇才会对他一生的命运产生最具有决定意义.举足轻重的影响.好像那次相遇是故意在那儿等着他似的!
  他经过干草广场时,时间大约九点.所有摆摊的.顶着托盘的小贩,还有在大小铺子里做生意的商贩,全都关上店门,或者收拾起自己的货物,和他们的顾客一样,各自回家了.开设在底层的那些饭馆附近,还有属于干草广场上一幢幢房子的那些又脏又臭的院子中,特别是那些小酒巴旁边,聚集着许多形形色色.各行各业的手艺人和衣衫褴褛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毫无目的出来闲逛的时候,多半比较要来这儿,也喜欢到附近几条胡同里去.在这些地方时,他的破衣服不会招来任何人高傲蔑视的目光,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而不会惹恼别人.在K胡同口一个角落里,一个市民和一个女人,他的妻子,摆着两张桌子在做生意,卖些线.带子.印花布头巾,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们也打算回家了,可是由于和一个走过来的熟人闲聊,所以就耽搁了一会儿.这是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大家一般,就叫她莉扎薇塔,就是那个十四等文官的太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妹妹,昨天拉斯科利尼科夫才去过老太婆那儿,用一块表作抵押跟她借钱......而且试探过她......他早已了解这个莉扎薇塔的各种情况;就连她,也有点儿认识他.这是个高个子.迟钝.胆小.性情温和的老姑娘,差不多是个白痴,三十五岁,完全是她姐姐的奴隶,给她姐姐整天整夜干活,在姐姐面前会吓得浑身发抖,甚至常挨姐姐的打.她拿着个包袱,若有所思地站在那个小市民和他老婆跟前,留心听他们讲话.那两个正向她特别热心地解释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忽然看到她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十分惊讶的感觉,一下子支配了他,尽管遇到她并没有任何可以惊讶的地方.
  "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您完全可以自己下决定,"小市民高声说."您明儿个来,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的."
  "明儿个?"莉扎薇塔拖长声音.若有所思地说,一时决定不了.
  "唉,准是那个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吓唬您了!"商贩的妻子,一个机智果断的女人,像爆豆似不停地说."我看您完全像个小孩子.她又不是您亲姐姐,跟您又不是一个妈,可您样样听她的."
  "是嘛,这一次您跟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什么也别讲,"丈夫打断了她的话,"我给您出个主意,不用她同意,您就来我们这儿.这是件好事儿.以后您姐姐也会明白的."
  "那您来吗?"
  "六点多钟,明天;他们也会来的;您自己拿主意好了."
  "我们将要生上茶炊,请你们喝茶呢,"妻子补上一句.
  "好吧,我来,"莉扎薇塔说,但一直还在犹豫着,说罢慢慢地走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这时已走过去了,再也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他轻轻地.悄悄地走了过去,竭力去听清他们说的每句话.他最初感到的惊讶渐渐变成了恐惧,好像有一股冷气掠过他的背脊.他得知,忽然意想不到地,完全出乎意外地得知,明天,晚上七点整,莉扎薇塔,老太婆的妹妹,也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唯一的一个人,不在家,显然晚上七点整只有老太婆一人待在家里.
  离他的住所只剩几步路了.他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走进自己屋里.他什么也没考虑,而且也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但是他突然从全身心感觉到,他再也无法自由的思考,再也没有意志,一切忽然都最后决定了.
  当然啦,他心中有个计划,即使他曾整年整年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也不可能期望会有比目前忽然出现的机会更好,能更顺利地实现这一计划的机会了.无论如何,很难在头天晚上确切得知,而且尽可能了解得准确无误,尽可能少冒风险,不必一再冒险去打听和调查,就能确知,明天,某时某刻,将受到谋害只有独自一人在家里.

  
  后来拉斯科利尼科夫有机会得知,那个小市民和他老婆究竟是为了什么叫莉扎薇塔上他们那儿去.是很平常的事儿,并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有一家外地来的人家,家境败落,要卖掉旧东西.衣服等等,全都是女人用的.因为在市场上卖不合算,所以要找个代卖东西的女小贩,而莉扎薇塔恰好就是干这一行的:她帮人卖东西,拿点儿佣金,走东家串西家地跑生意,而且经验丰富,因为她为人诚实,从不讨价还价:她说个什么价,就照这个价钱成交.一般来说,她不多话,而且就像已经说过的,她又挺和气,胆子也小所以......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变得迷信起来.很久以后,那迷信的痕迹几乎不可磨灭.后来他总是倾向于认为,在整个这件事情上,似乎有某种奇怪和神秘的东西,好像有某些特殊的影响和巧合.那还是去年冬天的事,他认识的一个大学生波科列夫要去哈尔科夫时,有一次在谈话中把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地址告诉了他,以备他如有急需,要去抵押什么东西.他很久都没有去找她,因为他在教课,生活还勉强能够过得去.一个半月以前他忽然想起了这个地址;他有两样东西可以拿去抵押:父亲的一块旧银表和一枚镶着三颗红宝石的小金戒指,这是妹妹在临别时送给他作纪念的.他决定拿戒指去;找到老太婆以后,尽管还不了解她为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从第一眼看上去,就无法克服的厌恶她,从她那里拿了两张"一卢布的票子",顺路去一家小饭馆吃东西.他要了一杯茶,坐下来,陷入沉思.就像小鸡要破壳而出那样,他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想法使他非常.非常感兴趣.
  紧挨着他,另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年轻军官,他完全本不认识这个大学生,也不记得以前见过他没有.大学生和军官打了一盘台球,然后坐下来喝茶.突然他听到大学生和军官谈起那个放高利贷的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说她是个十四等文官的太太,还把她的地址告诉了他.就凭这一点就让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有点儿奇怪了:他刚刚从她那儿来,正好这里听到有人谈论她.当然,这是巧合,然而这时他正无法摆脱一个极不寻常的印象,而这里恰好有人好像是在讨好他:那个大学生突然把这个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各方面的详细情况都告诉他的朋友了.
  "她这个人挺管用,"他说,"总是能从她那儿弄到钱.她很有钱,就跟犹太人一样,可以一下子借给人五千卢布,不过,就是只值一卢布的抵押品,她也从不嫌弃.我们有很多人去过她那儿.但是她是个坏透了的缺德鬼......"
  于是他开始叙述,她是多么狠心,反复无常,哪怕抵押品只过期一天,只要抵押品过期一天,这件东西就算完了.她借给的钱只有抵押品价值的四分之一,却要收取百分之五.甚而百分之七的月息,等等.大学生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还告诉那个军官,除此之外,老太婆有个妹妹,叫莉扎薇塔,这个矮小可恶的老太婆经常打她,完全拿她当奴隶使,当她是个小孩子,可是莉扎薇塔至少也有两俄尺八俄寸高......
  "不是吗,这也是十分罕见的事情啊!"大学生高声说提高声调说,并且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又谈起莉扎薇塔来了.当谈论她的时候,大学生特别高兴,而且一直在笑,那军官听得很有兴趣,还请求大学生让这个莉扎薇塔到他那里去,给他补内衣.拉斯科利尼科夫连一句话也没听漏,一下子就知道了所有的事:莉扎薇塔是妹妹,且是老太婆的异母妹妹,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她白天夜里都替姐姐干活,在家里既是厨娘,又是洗衣妇,除此之外,还做针钱活儿拿出去卖,甚至去给人家擦地板,把挣来的钱全都交给姐姐.不经老太婆许可,她不敢自作主张接受任何订做的东西或替人家干活.老太婆已经立下遗嘱,莉扎薇塔自己也知道,按照遗嘱,除了些动产.椅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她连一个钱也得不到;她所有的钱都指定捐献给H省的一座修道院,作为永久追荐她亡魂的经费.莉扎薇塔是个普通市民,而不是官太太,她还没嫁出去,长得非常不好看,身体的各部分都不相称,个子高得出奇,一双很长的外八字脚,总是穿一双破羊皮鞋,可是挺爱干净.使大学生感到惊奇和好笑的,主要是莉扎薇塔常常怀孕这件事......
  "你不是说她是个丑八怪吗?"军官问.
  "不错,她皮肤黑极了,真像是个男扮女装的士兵,但是,你要知道,她可根本不是丑八怪.她的脸和眼睛那么善良.甚至是非常善良.证据就是......很多人都喜欢她.她那么安详,温顺,唯命是从,很随和,同意一切事,她笑起来甚至还很好看呢."
  "这么说你也喜欢上她了,不是吗?"军官笑了起来.
  "由于她怪.不,我要告诉你.我真想把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杀了,抢走她的钱,请你相信,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良心的谴责",大学生激动地又加上了一句.
  军官又大笑起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却不由得颤栗了一下.真是奇怪!
  "对不起,我要向你提一个严肃的问题,"大学生激动起来."当然,方才我是开玩笑,不过你看:一方面她是个毫无用处.毫无价值.愚蠢凶恶而且有病的老太婆,谁也不需要她,正好相反,她对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活着,而且要不了多久,老太婆自己就会死掉.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吗?"
  "嗯,我明白,"军官注视着情绪激动的大学生,回答说.
  "那您让我说下去.另一方面,一些年轻的新生力量,由于得不到帮助,导致陷入绝境,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到处都有!千百件好事和创举,可以用注定要让修道院白白拿去的.老太婆的那些钱来兴办,并让它们得到改善!成千上万的人或许能走上正路;几十个家庭也许会免于贫困.离散.死亡.堕落,不至于送进性病医院,......而这一切都可以用她的钱来办的.杀死她,拿走她的钱,为的是日后把这些全用在献身于为全人类服务.为大众谋福利的事业上:做千万件好事,能不能赎一桩微不足道的小罪,使罪行得到赦免,你认为呢?牺牲一个人的性命,成千上万人的人就可以得救,不至受苦受难,不至妻离子散.用一个人的死换来百人的生......这不就是数学吗!还有,以公共利益来衡量,这个害肺病的.愚蠢凶恶的老太婆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者蟑螂罢了,而且还不如它们,因为老太婆活着是没有好处的.她吸别人的血,她吃人:前两天她还满怀仇恨地咬了莉扎薇塔的手指头:差点儿被咬断了!"
  "当然啦,她不配活着,"军官说,"但是,要知道,这是老天爷决定的."
  "唉,老兄,要知道,天意也可以改正,可以引导,否则就会陷入偏见.不然的话,那就不会产生伟人.大家都说:'责任,良心,,我绝不反对责任和良心,不过,我们是怎样去理解责任和良心呢?别忙,你听着,我再向你提一个问题!"
  "不,你先别忙;我向你提个问题.你听着!"
  "好,提吧!"
  "嗯,现在你大发议论,夸夸其谈,那你告诉我:你会自己动手去杀死这个老太婆吗,还是不会呢?"
  "当然不会!我热爱正义......但这不是我做的事......"
  "可照我看,既然你自己下不了决心,那么就谈不上什么正义!走,咱们再去打盘台球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情异常激动.显然,这些话全都是最普通和最常听到的,他已经听到过不止一次了,只不过是用另外的形式表达出来,谈的也是另外一些话题,全是青年的议论和想法.但为什么恰恰在现在,他自己头脑里刚刚产生了......和这完全一模一样的想法,他就恰好听到了这样的谈话和这样的想法?而且为什么恰巧是在这个时候,他刚从老太婆那儿出来,刚刚产生了这个想法,恰好就听到了关于这个老太婆的谈话?......他总觉得,这是种奇怪的巧合.在事情的继续发展中,小饭馆里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竟对他产生了极不寻常的影响:好像这儿真的有什么定数和上天的指示似的......
  从干草广场回来以后,他急忙往沙发上一坐,动也不动地坐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时天已经黑了;他没有蜡烛,而且他根本就没产生点蜡烛的想法.他始终想不起来:那时候他想过什么没有?最后,他感觉到不久前发作过的热病又发作了,在打冷战,于是怀着喜悦的心情想,可以在沙发上躺下了.不久强烈的睡意袭来,沉重的向铅一样,压到了他的身上.
  他睡的时间异常长,而且没有作梦.第二天早晨十点钟走进屋里来的娜斯塔西娅好不容易才叫醒了他.她给他送来了茶和面包.茶又是喝过后兑了水,冲淡了的;而且又是盛在她自己的茶壶里.
  "瞧你睡得这么熟!"她气呼呼地叫嚷着,"你老是睡!"
  他努力欠起身来.他头痛;他本来已经站起来了,在他这间小屋里转了个身,又一头倒到沙发上.
  "又睡!"娜斯塔西娅大声喊,"难道你病了吗?"
  他什么也没有说.
  "要喝茶吗?"
  "以后再喝吧,"他又合上眼,翻身对着墙壁,努力说出一句话来.娜斯塔西娅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
  "也许真的是病了,"她说,于是转身出去了.
  下午两点她又进来了,端来了汤.他还像不久前那样躺着.茶放在那儿,根本没有动过.娜斯塔西娅甚至怪他,恼怒地推他.
  "干吗老是睡!"她厌恶地瞅着他,高声叫喊道.他欠起身,坐起来,可是什么也没对她说,眼睛往地下看着.
  "是不是病了?"娜斯塔西娅问,她又没得到回答.
  "你哪怕出去走走也好哇,"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即使去吹吹风也好.要吃点儿什么吗?"
  "以后再吃,"他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说着挥了挥手.
  她又站了一会儿,用同情的眼光瞅了瞅他,出去了.
  过了几分钟,他方抬起眼来,好长时间看着茶和汤.然后拿起面包,拿起汤匙,开始喝汤.
  他吃了不多一点儿,没有胃口,只吃了三.四汤匙,好像是无意识地吃进去的.头痛稍减轻了些.吃过午饭后,他又伸直身子躺到沙发上,可是已经睡不着了,而是脸朝下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地趴在沙发上.各种各样的幻想,开始他头脑里出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他最经常梦想的是,他在非洲的某个地方,在埃及,在一片绿洲上.商队在休息,骆驼都安静地躺着;四周棕榈环绕;大家正在用餐.他却一直在喝水,独自从小溪里舀水喝,小溪就从身旁潺潺地流过.那么凉爽,不可思议.奇妙无比.清凉的淡蓝色溪水流过五彩斑斓的石头,流过多么干净.金光闪闪的细沙......忽然他清清楚楚听到了的钟声.他颤栗了一下,清醒过来,微微抬起头朝窗子望了望,揣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突然他完全清醒了,一下子跳起来,就像是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揪了下来.他踮着脚尖走到门前,把门轻轻地打开一条缝,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他的心在狂跳,跳得可怕.但楼梯上静悄悄的,仿佛大家都已经睡了......他觉得奇怪和不可思议:他竟能从昨天起一直就这么迷迷糊糊睡到现在,还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准备好......而这时候大概已经打过六点了......睡意和昏昏沉沉的感觉已经消失,代替它们忽然控制了他的,是一阵异常狂热.又有些惊慌失措的忙乱.不过没多少要准备的事情.他集中注意力,尽量把一切都考虑到,什么也不要忘记;而心却一直在狂跳,跳得这么厉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第一,得做个环扣,把它缝到大衣上,......这只要一分钟就足够了.他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了摸,从胡乱塞在枕头下的几件内衣中摸到一件已经破旧不堪.没有洗过的衬衫.他从这件破衬衫上撕下一条一俄寸宽.八俄寸长的破布,再把这条破布对折起来,把他身上那件宽大.结实.用一种厚布做成的夏季大衣脱下来(他的唯一一件外衣),动手把布条的两端缝在大衣里子的左腋下面.缝的时候,他两手发抖,但还是尽力克制住,缝上以后,他又把大衣穿上,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是他早就准备好了针和线,用纸包着,放在小桌子上.至于那个环扣,是他自己很巧妙的发明:环扣是用来挂斧头的.拿着斧头在街上走当然不行.假如把斧头藏在大衣底下,还得用手扶着它,那就会让人看出来.现在有了环扣,只要把斧头挂进环扣里,斧头就会稳稳地挂在里面,挂在腋下.把一只手伸进大衣侧面的衣袋中,就能扶着斧柄,不让它晃来晃去;因为大衣很宽大,真像条口袋,所以从外面看不出他隔着衣袋用手扶着什么.这个环扣也是他在两星期前就想好了的.
  把环扣缝好后,他把几只手指伸进他的"土耳其式"沙发与地板之间的窄缝里,在靠左边的角落上摸索了一阵,掏出早已准备好.藏在那里的那件抵押品.不过这不是什么抵押品,只不过是一块刨光了的小木板,大小和厚薄都和银烟盒差不多.这块小木板是他一次出去散步时,在一个院子里偶然拾到的,那个院子的厢房里不知有个什么作坊.后来他又给这块小木板加上了一片光滑的薄铁片,......大概是从什么东西上拆下来的,......也是那时候在街上拾来的.他把小木板和铁片叠放在一起,铁片比木板小些,他用线十字交叉把它们牢牢地捆在一起;然后用一张干净的白纸把它们整整齐齐.十分考究地包上,再扎起来,扎得很难解开.是为了在老太婆解结的时候分散她的注意力,这样就可以利用这一短暂的时间了.加上铁片,是为了增加重量,让老太婆至少在头一分钟不至于猜到,这"玩意儿"是木头的.他把这一切都暂时藏在他的沙发底下.他刚把抵押品拿出来,忽然院子里什么地方有人大声喊:
  "六点早就过了!"
  "早就过了!我的天哪!"
  他冲到门口,仔细听着动静,一把抓起帽子,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爬下一共有十三级的楼梯.现在他必须去做的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从厨房里偷一把斧头.干这件事得用斧头,这是他早已决定了的.他还有一把花园里修枝用的折刀;但是折刀不能干这种事情,尤其不能指望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因此最后他决定要用斧头.顺便指出,在这件事情上,他已经作出的一切最终决定都有一个特点.这些决定都有这么一个特性:越是已经最终确定下来的决定,在他看来就越觉得它们荒谬,不合理.虽然他一直在进行痛苦的内心斗争,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却始终不能确信可以实现自己的计划.
  即使他的确已经把一切,甚至最后一个细节,都详细研究过,而且作出了最后决定,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但现在似乎他还是会把这件事像放弃一件荒谬.骇人听闻.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一样,这一计划.而实际上尚未解决的难题和疑问还多得不计其数.至于上哪儿去弄斧头,这件不足道的小事却丝毫也不让他担心,因为这容易极了.是这么回事:娜斯塔西娅经常不在家,特别是晚上,她要么去邻居家串门,要么上小铺里去买东西,厨房门却总是开着.就是为此,女房东常跟她吵架.到时候只要悄悄溜进厨房,拿了斧头,然后,再过一个钟头(等一切都已经办完以后),再溜进去,放还原处就行了.不过还是有些疑问:就假如说,过一个钟头他就回来,把斧头放回去吧,可要是万一娜斯塔西娅忽然回来了呢.当然啦,得从门旁走过去,等她再出去.可是万一这时候她发现斧头不见了,动手寻找,大声叫嚷起来呢,......那可就要引起怀疑,或者至少也会让人猜疑.
  不过这还都是些他还没开始考虑.也没时间考虑的小事.他考虑的是主要问题,至于那些小事,留待以后,等他自己对一切都已深信不疑的时候再说.但相信一切事,这似乎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至少他自己觉得是这样.例如,他无论怎样也不能设想,有朝一日他会结束考虑,站起来,真的上那里去......就连不久前他试探(也就是为了最后察看那个地方而作的访问),他只不过是去试探一下而已,而远不是当真的,而是这样:"让我",他这样对自己说,"让我去试试吧,干吗只是幻想呢!"......可是他立刻受不了了,十分痛恨自己,唾弃这一切,并逃之夭夭.然而,从道德观点来看,是否允许做这样的事,就这方面的问题所作的一切分析却已经结束了:诡辩犹如一把锋利的剃刀,论据丝毫不容反驳,他自己已没有有意识的反对意见了.但是虽然如此,他还是简直不相信自己,并执拗地.盲目地试探着从各方面寻找反驳的理由,好像有人强迫他.诱使他去这么做.最后一天这么突然地到了,一切好像一下子都决定了,这一天几乎完全是在机械地影响他:好像有人拉住他的手,无法抗拒地.盲目地.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对地拉着他跟随着自己.就像车轮轧住了他衣服的一角,连他也给拖到火车底下去了.
  最初,......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他对一个问题很感兴趣:为什么几乎一切罪行都这么容易被发觉和败露,而且几乎所有罪犯都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他慢慢得出各种各样很有意思的结论,他认为,最主要的原因与其说在于掩盖罪行,实际上这根本不可能,不如说在于犯罪者本人;罪犯本人,而且几乎是每一个罪犯,在犯罪的那一瞬间都会意志衰退,丧失理智,恰恰相反,正是在最需要理智和谨慎的那一瞬间,幼稚和罕见的轻率却偏偏把意志和理智取代了.根据他的这一信念,可以得出结论:这种一时糊涂和意志衰退犹如疾病一样控制着人,渐渐发展,到犯罪的不久前达到顶点;在犯罪的那一瞬间以及此后若干时间内,仍然保持着这种不变的状态,至于这会持续多久,就要看各人的情况了;以后也会像各种疾病一样消失.问题是:是疾病产生犯罪呢,还是因为犯罪本身的特殊性质,总是伴随着某种类似疾病的现象?他还未感觉到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
  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后,他认为,他本人,在他这件事情上,这一类病态心理变化不可能发生,在实行这一项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时,他绝不会失去理智和意志,而这仅仅是因为,他所筹划的......"不是犯罪"......我们就略而不谈了吧,使他得以作出最终决定的整个过程;既使不谈这些,我们也已经扯得太远了......我们只补充一点,这件事情中的那些实际的.纯粹技术性的困难,在他的头脑里起的作用是最次要的."只要对这些困难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坚强意志,到时候,到必须了解一切细节,了解事情的一切微妙之处时,一切困难都会克服的......"但事情并未开始.他一直完全不相信自己的最后决定,而当时候到了,却一切都不是那么一回事,似乎不知怎的那么突然,甚至几乎是出乎意料.
  他还没下完楼梯的时候,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意外就使他束手无策,不知所措了.他走到和往常一样总是开着的.女房东的厨房门前,小心翼翼地往厨房里瞟了一眼,想事先看清:娜斯塔西娅不在的时候,女房东本人在那儿吗?如果她不在厨房里,那么她的房门是不是关好了?以免他进去拿斧头的时候,她从自己屋里朝外张望,正好看见.但是当他突然看到,这一次娜斯塔西娅不但在家,在厨房里,而且还在干活,正从篮子里拿出几件内衣,分别把它们晾到绳子上去,这时他会感到多么惊讶!她一看到他,就立刻停住不晾衣服了,回过头来望着他,一直到他走了过去.他转眼望着别处,走了过去,装作没看见什么.但事情已经完了,因为没有斧子了!他受到了一次可怕的打击.
  "我凭什么,"走到大门口时,他想,"我凭什么断定这个时候她一定出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想当然的作出这样的判断?"他仿佛吃了一次败仗,甚至感到伤了他的自尊心.由于愤怒,他想嘲笑自己......他心中隐隐约约升起一股兽性的怒火.
  在大门口他犹豫不决地站住了,他不愿为了作作样子,就这样到街上去散步;回去吧......他就更不愿意了."而且失去了一个多好的机会啊!"他含糊不清地说,满无目的地站在大门口,正对着管院子的人那间阴暗的小屋,小屋的门也在敞着.他忽然颤栗了一下.离他两步远的管院子的人的小屋中,一条长凳底下,靠右边有个什么东西亮闪闪的,闯入他的眼帘......他向四面张望了一下,一个人也没有.他踮着脚尖走到管院子的人住房门前,下了两级台阶,轻声喊了一声管院子的."果然,不在家!不过,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就在院子里,因为房门大开着."他快速奔向斧头(这是一把斧头),把放在两块劈柴之间的斧头从长凳子底下拖了出来;他没出屋,就在那儿把斧头挂到环扣上,双手插进衣袋里,然后走出管院子的人的小屋;谁也没有发觉!"理智不管用,魔鬼来帮忙!"他古怪地冷笑着想.他为发现这一机会,得到了极大的鼓舞.
  他在路上慢慢地走着,神情庄重,不慌不忙,以免引起怀疑.他很少看过路的行人,甚至竭力完全不去看他们的脸,尽可能不让人注意他.这时他想起了他那顶帽子."我的天哪!前天我就有钱了,却是没能换一顶制帽!"他从心里咒骂自己.
  他偶然望了一眼一家小铺里面,看到壁上的挂钟已经七点过十分了.得赶快走,可同时还得绕个弯儿:从另一边绕到那幢房子那边去......
  从前他偶然想象这一切的时候,有时他想,他会很害怕.但现在他并不感到怎样,甚至根本不觉得害怕.此时此刻,他感兴趣的甚至是一些不相干的想法,不过感兴趣的时间都不长.路过尤苏波夫花园时,他想起建造高大喷泉的计划,甚至非常感兴趣地想着,他还想到,这些喷泉会使所有广场上的空气变得十分清新.渐渐地他产生了这样的信念:如果把夏季花园扩大到马尔索广场,甚至和米哈依洛夫宫周围的花园连成一片,那么这将是一件十分美好.极其有益的好事.这时他忽然对这样一种现象发生了兴趣:为什么恰恰是在所有大城市里,人们并不是由于需要,但不知为什么却偏偏喜欢呆在城市里那些既无花园,又无喷泉,又脏又臭,堆满各种垃圾的地区?这时他想起自己在干草广场上散步的情景,刹时间清醒起来."胡思乱想,"他想,"不,最好别想了!"
  "大概那些给押赴刑场的人就是像这样恋恋不舍地想着路上碰到的一切东西吧,"他突然有这么个想法,不过仅仅是一闪而过,就像闪电一样;他自己赶快熄灭了这个想法的火花......不过,已经不远了,瞧,就是这幢房子,就是这道大门.钟不知在什么地方地一声响."怎么,莫非已经七点半了吗?不可能,可能这钟快了!"
  他运气不错,顺利地进了大门.不仅如此,甚至好像老天帮忙似的,就在这一瞬间,刚刚有一辆装干草的大车从他前面驶进了大门,他从门口进去的这段时间,大车完全遮住了他,大车刚从大门驶进院子,在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从右边溜了进去.可以听到,有好几个人的声音在大车的另一边叫喊.争吵,可是谁也没有发觉他,迎面也没遇到任何人.冲着这个正方形大院子的许多窗户这时候全都开着,不过他没抬头......没有力气抬头.去老太婆那儿的楼梯离得不远,一进大门拐到右手就是.而他已经到了楼梯上......
  他松了口气,用一只手按住怦怦狂跳不已的心,马上摸了摸那把斧头,再一次把它扶正,然后小心翼翼.悄悄地上楼,不时地侧耳倾听.不过那时候楼梯上也一个人也没有;所有房门都关着;没遇到任何人.不错,二楼一套空房子的房门大开着,有几个油漆工在里面干活,不过他们也没看他.他停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继续往上走."当然啦,这些人最好不在这儿,不过......上面还有两层楼呢."
  啊,这就是四楼了,房门就在这儿,这就是对面那套房子了;那套房子是空着的.三楼上,老太婆住房底下的那套房子,从一切迹象来看,也是空着的:用小钉钉在门上的名片取下来了......搬走了!......他一时呼吸不顺.在一瞬间一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是不是回去呢?"可是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却侧耳倾听老太婆住房中的动静:死一般的寂静.随后他又仔细听听楼梯底下有没有什么动静,仔细地听了很久......然后,最后一次朝四下里望了望,悄悄走到门前,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又再一次摸摸挂在环扣上的斧头."我脸色是不是发白......白得很厉害吗?"他不由得想,"我是不是显得激动不安?她很多疑......要再等一下吗......等心不跳了?......"
  但心跳没有停止.正好相反,好像故意为难似的,跳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他忍不住了,慢慢把手伸向门铃,拉了拉铃.过了半分钟,又拉了拉门铃,门铃声更响了.
  没有反应.可别胡乱拉铃,且他这样做也不合适.老太婆当然在家,不过她疑心重重,而且就只有她独自一个人.她的习惯他多少有点儿了解......于是再一次把耳朵紧贴在门上.是他的听觉如此敏锐呢(一般说这是难以设想的),还是当真可以听清里面的声音,不过他忽然听到了仿佛是手摸到门锁把手上的小心翼翼的轻微响声,还听到了仿佛是衣服碰到门上的籁籁的响声.有人不动声色地站在门锁前,也像他在外面这样,躲在里面侧耳谛听,而且好像也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他故意稍微动了动,把声调稍微提高一点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以免让人看出他在躲躲藏藏;然后又第三次拉了拉门铃,不过拉得很轻,大模大样地,让人听不出有任何急不可待的情绪.后来回想起这一切,清晰地.鲜明地回忆起这一切时,他已把这一分钟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他不能理解,他打哪儿来的这么多花招,何况他的头脑这时已失去思考能力,连自己的身躯他也几乎感觉不到了......又过了一会儿,响起了开门钩的声音.

  
  像那次一样,房门开了很窄的一条缝,又是两道锐利的和不信任的目光从黑暗中注视着他.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发慌了,他犯了一个严重错误.
  他担心,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老太婆会觉得害怕,而且也不指望他的这副样子能消除她的疑心,于是他一把抓住房门,朝自己这边猛一拉,以免老太婆突然又想把门关上.看到这一情况,她没有把门拉回去,但是也没放开门锁上的把手,这样一来,他差点儿把她连门一道拉到楼梯上来.看到她拦在门口.不放他进去,他径直朝她走了过去,她恐慌地往旁边一闪,想要说什么,可是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瞪大了双眼直瞅着他.
  "您好,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他尽可能装得随随便便地说,可是他的声音不听使唤,猝然中断了,而且颤抖起来,"我给您......带来一样东西......嗯,最好咱们还是到这儿来......到亮处来......"说着,他丢下她,不待邀请,径直走进屋里.老太婆跟在他后面跑进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上帝啊!您想干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
  "得了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您的熟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瞧,给你拿来了抵押品,前两天说过要拿来的......"说着,他把抵押品递给她.
  老太婆瞅了瞅那件抵押品,可立刻又用双眼盯着这个不速之客的眼睛.她十分留心.恶狠狠地.怀疑地瞅着他.约摸过了一分钟光景;他甚至仿佛觉得,她眼里有类似嘲笑的神情,好像她已经什么都猜到了.他感到惊慌失措,几乎开始感到可怕,可怕到了这种程度,似乎要她再这样一言不发地瞅着他,再瞅上半分钟,他就会从这儿逃走了.
  "喂,您干吗这样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似的?"他突然恶狠狠地说."想要,就拿去,不想要,我就去找别人,我没空."
  他本不想说这些话,可是这些话却忽然脱口而出.
  老太婆很快镇静下来了,看来,客人的坚决语调使她受到了鼓舞.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爷,这么突然......这是什么东西啊?"她瞅着那件抵押品,问.
  "银烟盒.上次我不是说了吗."
  她伸出手来.
  "但您脸色怎么这么白?手也在发抖!吓了一跳,是吗,先生?"
  "寒热病发作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不由自主地脸色发白当然也没有吃的了,"他补上一句,勉强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又没有力气了.但是这回答似乎合情合理;老太婆才把抵押品接了过去.
  "这是什么啊?"她问,手里掂量着那件抵押品,再一次盯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细看了看.
  "这东西......烟盒......是银子的......您瞧瞧吧."
  "可是,好像不是银的......咦,捆起来了."
  她竭尽全力想解开捆在上面的细绳,转身面对窗户,冲着亮光(别看天气闷热,她的窗子全都关着),有几秒钟背对着他站着,完全不管他了.他解开大衣,从环扣上取下斧头,但是还没有完全拿出来,只是用右手在衣服里面轻轻握着它.他的手非常虚弱;他自己感觉到,每一瞬间手都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僵硬了.他害怕会放开手,把斧头掉下去......忽然他好像头晕起来.
  "哼,他这是捆的件什么东西啊!"老太婆恼怒地喊了一声,朝他这边动了动.
  再不能错过这一刹那了.他把斧头完全拿了出来,双手抡起斧头,几乎是不知不觉,几乎毫不费力,几乎又是不由自主地用斧背击到她的头上.这时他似乎根本没有力气.可是他刚把斧头打下去,身上立刻有了力气.
  和往常一样,老太婆头上没有包头巾.她那稀疏.斑白.象往常一样厚厚搽了一层油的浅色头发,编成了一条老鼠尾巴似的细辫子,盘在头上,后脑勺上翘着一把角质的破梳子.一斧下去,正击在她的头顶上,这也是因为她个子矮小,才使他正好击中了头顶.她叫喊了一声,但声音十分微弱,忽然全身缩下去坐到了地板上,不过还是举起双手想要保护自己的脑袋.她一只手里还拿着那件"抵押品".这时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又击了一下,两下,一直是用斧背,而且都打在头顶上.血恰似从翻倒的杯子里迸涌出来,她的身子仰面倒了下去.他往后退去,让她完全倒下,并且立刻俯下身子,看她的脸;她已经死了,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好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由于抽搐,前额和脸都皱起来了,变得十分难看.
  他把斧头放到地板上.死者的旁边,马上伸手去摸她的衣袋,竭力不让还在流淌的血沾到手上......他摸的就是上次她从里面掏出钥匙来的右边的口袋.他头脑此时完全清醒,神智不清和头晕已经消失,只有手一直还在发抖.他后来回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时他甚至非常细心,十分谨慎,一直竭力不让身上沾上一丝血迹......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所有钥匙都像上次那样串作一串,串在一个小钢圈儿上.他马上拿着钥匙跑进卧室.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屋中一边有个供着圣像的.老大的神龛.另一边靠墙摆着一张大床,很干净,上面有一床棉被,被面是用零碎绸缎拼接起来的.第三面墙边放着一个抽屉柜.怪事:他刚把钥匙插到抽屉柜的锁孔上,刚刚听到钥匙的响声,忽然感到全身一阵痉挛.他忽然又想扔下一切,离开这里.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要走已经迟了.他甚至嘲笑自己了,突然又一个让人惊慌不安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他忽然好像觉得,老太婆可能还活着,还可能苏醒过来.他丢下钥匙和抽屉柜,跑回尸体那里,拿起斧头,又一次对准老太婆抡起斧子,可是没有打下去.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他弯下腰,又在近处仔细看了看她,他清清楚楚看到,颅骨被打碎了,甚至稍稍歪到了一边.他本想用手指摸一摸,但马上把手缩了回来,就是不摸也看得出来.这时血已经流了一大摊.忽然他发现,她脖子上有一根细线带,他拉了拉它,但线带很结实,拉不断,而且让血给弄湿了.他试着想从她怀里把它拉出来,但不知有什么东西碍事,把它给挡住了.他急不可待地又抡起斧头,本想从上边,就在这儿,在尸体上砍断那根细带,可是没敢这么做.他忙乱了两分钟光景,两手和斧头都沾上了鲜血,好不容易才割断那根细带,没让斧头碰到尸体,把线带拉了出来;他没有弄错......这是钱袋.线带上挂着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做的,一个是铜的,除了两个十字架,还有一个小珐琅圣像;和这些东西一起,还挂着一个油渍斑斑.不大的麂皮钱袋,钱袋上还有个小钢圈儿和小圆环.钱袋装得满满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细看,就把它塞进了衣袋,把两个十字架却丢到了老太婆的胸膛上,这一次还拿了斧头,而后跑回卧室.
  他很着急,抓起那些钥匙,又慌张起来.可是不知怎的总是不顺利:钥匙都插不进锁孔.倒不是因为他的手抖得厉害,但他总是弄错:比如,他明明看出,不是这把钥匙,插不进去,可还是往里插.他忽然想起,也猜出,这把和其他几把小钥匙挂在一起的.带锯齿的大钥匙绝对不是开抽屉柜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开一个什么小箱子的,或许所有财物都藏在这个小箱子里.他丢开抽屉柜,立即爬到床底下.因为他知道,老太婆们经常都是把小箱子放在床底下的.果然不错:那里有个相当大的箱子,一俄尺多长,箱盖是拱形的,蒙着红色的精制山羊皮,上面还钉着些小钢钉.那把带锯齿的钥匙正好合适,他把箱子打开了.最上面是一条白被单,被单底下是一件兔皮小袄,上面蒙着红色的法国图尔绸;皮袄下面是一件绸连衫裙,再下面是一条披巾,再往底下好像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旧衣服.他首先在那块红色法国图尔绸上擦干净自己那双沾满血污的手."这是红的,在红色的东西上,血看不大出来",他这样考虑,但是忽然醒悟过来:"上帝啊!我疯了吗?"他惊恐地想.
  但是他刚翻了翻这堆破旧衣服,忽然从皮袄底下滑出一块金表来.他赶紧把这堆东西全都翻了一遍.真的,在那些破旧衣服里混杂着一些金首饰......可能都是些抵押品,有会来被赎回的,也有不会来赎的,......镯子,表链,耳环,佩针,还有些其它的东西.有的装在小盒子里,有一些只不过用报纸包着,不过包得整整齐齐,而且包了两层纸,看来十分珍惜,还用带子捆着.他毫不迟延,立即把这些东西塞满裤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选,也没有把那些小包和小盒子打开看看......东西这么多,他没来得及拿......
  忽然他好像听到老太婆所在的那间屋里有人走动的声音,他住了手,像死人样一动不动.但是接下去又毫无动静,这么说,应该是他的幻觉.但忽然清清楚楚传来一声轻微的叫喊,或者好像是有人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呻吟,随即又住了声.再后来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约摸有一两分钟寂静无声.他蹲在箱子旁边,等待着,大气也不敢出,但是他突然跳起来,拿了斧头,跑出了卧室.
  莉扎薇塔站在房屋中间,双手抱着个大包袱,呆呆地看着被人杀害的姐姐,脸色苍白得跟麻布一般,似乎连叫喊的力气都没了.看到他跑出来,她像片树叶样浑身打战,轻轻颤抖,脸上一阵痉挛.她微微抬起一只手,张开了嘴,可仍然没有叫喊,而是慢慢地后退着躲开他,退到墙角落里,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可是始终没有叫喊,好像由于气不足,喊不出来.他拿着斧头向她扑了过去,她的嘴唇抽搐,扭歪了,样子那么悲哀,就像很小的孩子叫什么给吓着了,直盯着让他们感到害怕的那个东西,想大声叫喊时一样.这个可怜的莉扎薇塔老实到了这种程度,甚至没有抬起手来保护着自己的脸,虽说在这种时候,这是最必须.也是最自然的动作,因为斧头正对准她的脸高高举了起来.她只是稍稍抬起空着的左手,依然离脸还很远,慢慢地向他伸过去,好像是要推开他.斧刃正劈在她的颅骨上,立刻把前额的上半部,几乎是头顶,都劈作两半.她一下子倒了下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完全惊慌失措了,拿起她的包袱,可又把它扔掉,往前室跑去.
  他越来越害怕了,尤其是在完全出乎意外地第二次杀人以后.他想尽快逃离这儿.假如那时候他能较为理智地想象和思考;如果他哪怕还能考虑到自己处境的困难;考虑到他已毫无出路;考虑到他是多么不像话,多么荒唐;同时能够理解,要想从这儿逃走,逃回家去,他还得克服多少困难,还得再干多少罪恶勾当,那么很有可能,他会扔掉一切,立即前去自首,这甚至不是因为对自己感到害怕,而仅仅是由于对他所干的事感到恐怖和厌恶.他心中的厌恶情绪特别强烈,并且时刻都在增长.现在他无论怎么也不会再回到那个箱子跟前去,甚至再也不会进那两个房间了.
  可是渐渐地他有点儿心不在焉了,仿佛陷入沉思:有时他似乎忘却了一切,或者不如说,忘记了主要的事情,却牢牢记住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朝厨房里望了望,看到长凳子上放着个水桶,桶里有半桶水,于是想起来,应该洗净自己的手和斧子.他的双手都沾满了鲜血,黏糊糊的.他把斧刃放进水里,拿起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小块肥皂,就在桶里洗起手来.洗净了手,他把斧头也拿出来,洗净沾在铁上的鲜血,然后花了,可能有三分钟的样子,洗净木头上沾上了血的地方,甚至试着用肥皂来洗掉上面的血迹.然后,就站在那儿,拿晾在厨房里绳上的一件内衣把这一切全都擦干,随后又在窗前把斧头细心地检查了一遍,检查了很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不过斧柄还是潮的.他细心地把斧头套在大衣里面的环扣里.然后,在厨房里暗淡的光线下尽可能仔细检查了一下大衣.长裤和靴子.从外表上看,第一眼看上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只不过靴子上有几点污迹.他把一块抹布浸湿,擦净了靴子.但是他知道,他检查得不够仔细,说不定还有什么地方他没发现的.很显眼的痕迹.他站在房屋当中陷入沉思.他心中产生了一个痛苦的.模模糊糊的想法,......这想法就是:他已疯了.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既无法思考,也无力保护自己,而且也许根本就不该做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我的天哪!应该逃跑,逃跑!"他喃喃自语,于是往前室跑去.但这儿却有一桩惊恐的事等待着他,这样惊恐的事,当然啦,他还从未经受过.
  他站在那儿,看着,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外面的门,从前室通往楼梯的门,外面的房门,也就是不久前他拉门铃.从那里进来的那道房门开着,甚至开了整整有一个手掌那么宽的一道缝: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既没锁上,也没扣上门钩!老太婆在他进去以后没有把门锁上,可能是由于谨慎.可是天哪!后来他不是看到莉扎薇塔进来了吗!他怎么可能,怎么能没想到,她总得从什么地方进来呀!总不会是穿墙进来的吧.
  他冲到门前,把门给扣上了.
  "不对不对,又做错了!该走了,该走了......"
  他开开门钩,拉开房门,听听楼梯上有没有动静.
  他留神听了很久.下边不知哪里,大概是大门口,有两个人的声音在高声刺耳地叫喊,争吵,对骂."他们在干什么?......"他耐心等待着.终于一下子全都静了下来,叫喊声忽然停了,人也散了.他已经想要出去了,但是突然下面一层楼上,通楼梯的房门砰地一声开开了,有人哼着不知是什么曲调,往楼下走去."他们怎么老是这么吵闹!"这想法在他头脑里忽然一闪.他又掩上房门,等着.终于一切全都静下来,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已经往楼梯上迈了一步,可突然又传来不知是什么人的.新出现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像是刚刚上楼,可是他记得清清楚楚,刚一听到响声,不知为什么他就怀疑,一定是来这儿,到四楼来找老太婆的.为什么呢?是不是脚步声那么特别,那么值得注意呢?脚步声沉重.均匀.从容不迫.听!他已经走完第一层的楼梯,又在往上走.听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楚了!可以听到上来的那个人很吃力的喘息声.听,已经上第三层了......往这儿来了!他忽然觉得好像全身都僵硬了,这就跟在梦中一样,梦见有人追他,已经离得很近了,想要杀死他,但他仿佛在原地扎了根,连手都不能动弹了.
  最后,当这个客人已经开始上四楼时,他才突然打了个哆嗦,还是及时但迅速.机警地从穿堂溜进屋里,随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抓起门钩,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把它插进铁环.本能帮助了他.扣上门以后,他立刻屏住呼吸,躲在了房门后面.那个不速之客已经来到门前.现在他们两个是面对面站着,就像不久前他和老太婆隔着房门面对面站着一样,他正侧耳倾听.
  客人很吃力地喘了好几口气."这个人可能是个大胖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手里紧握着斧头.真的,好像这一切都是在作梦.客人拉住门铃,用力拉了拉.
  白铁门铃刚一响,他就突然觉得,房间里有人在动.有几秒钟他甚至认真仔细听了听.陌生人又拉了一次门铃,又等了等,突然急不可待地使出全身的力气猛拉房门上的把手.拉斯科利尼科夫惊恐地瞅着在铁环里跳动的门钩,隐隐怀着恐惧心情等待着,眼看门钩就要脱出来了.真的,这应该是可能的:拉得那么猛.他本想用手按住门钩的,可是那个人会猜到的.他的头好像又眩晕起来."我这就要昏倒了!"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忽然一闪,可是陌生人说话了,于是他立刻惊醒过来.
  "她们在里面做什么,是睡大觉呢,还是有人把她们掐死了?该死的!"他好像从大桶里吼叫."嗳,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老巫婆!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没法形容的美人儿!请开门!嘿,该死的,她们在睡觉,还是怎么的了?"
  他暴跳如雷,又使出最大的力气一连拉了十次门铃.不用说这是个对这家人颇有权势.和她们关系亲密的人.
  就在这时候,忽然从楼梯上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然而是小步行走的脚步声.又有人走过来了.开始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听清.
  "莫非一个人也不在家?"那个走过来的人声音响亮而愉快地对第一个来访者说道,后者一直还在拉铃."您好!科赫!"
  "听声音可能是个很年轻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鬼知道她们,门上的锁差点儿没给弄断了,"科赫回答."可请问您是怎么认得我的?"
  "啊,是这么回事!前天,在'加姆布里乌斯,我一下赢了您三盘台球."
  "啊......啊......啊......"
  "这么说她们不在家吗?奇怪.不过,真糟糕.老太婆可能上哪儿去呢?我有事."
  "我也有事呀,老兄!"
  "唉,怎么办呢?看来,只好回去了.唉......!我本想弄点儿钱呢,"年轻人大声嚷道.
  "当然只好回去,可是她为什么约我来呢?老巫婆自个儿约我这个时候来的.要知道,我是绕了个弯儿特意赶来的.可是见鬼,我真不明白,她上哪儿闲逛去了呢?老巫婆一年到头坐在家里,有病,腿痛,可是这会儿却忽然散步去了!"
  "去问问管院子的吗?"
  "问什么?"
  "她到底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呀?"
  "嗯哼......见鬼......问......可要知道,她哪儿也不去......"他又拉了拉门锁上的把手."见鬼,毫无办法,走吧!"
  "等等!"年轻人忽然叫喊起来,"您瞧:看到了吗,拉门的时候,门动了动?"
  "那又怎么样呢?"
  "可见门没有上锁,而是销着,也就是用门钩扣着的!听到门钩响了吗?"
  "那又怎么样呢?"
  "唉,您怎么还不明白呢?这就是说,她们两人当中肯定有人在家.要是她们都出去了,就会用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而不会从里面把门扣上.可现在,......您听到了,门钩在嗒嗒地响呢?要从里面把门扣上,得有人在家才行,明白了吗?由此可见她们在家,可就是不开门!"
  "哦!真的!"感到惊讶的科赫高声叫嚷起来了."那么她们在里面干什么?"于是他又发疯似地拉起门来.
  "等等!"那个年轻人又喊叫起来,"您别拉了!这事有点儿不对头......您不是已经拉过铃,拉过门了吗......但她们就是不开.这么说,要么就是她们俩都昏迷不醒,要么就是......"
  "什么?"
  "这么办吧:咱们去叫管院子的,让他来叫醒她们."
  "是个办法!"两人一起往楼下走去.
  "等一等!请您留在这儿,我跑下去叫管院子的."
  "干吗留下?"
  "这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
  "要知道,我打算当法院侦查员的!显然,显—而—易—见,这事情有点儿不对头!"年轻人着急地叫嚷着,跑下去了.
  科赫留了下来,又轻轻拉了拉门铃,铃地响了一声;随后他象是在反复思考,细心察看,轻轻转动门把手,往外一拉,然后放开,他好像想再一次证实,门只是用门钩扣着.然后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往锁孔里瞅.可是钥匙从里面插在锁孔里,他什么也看不见.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门边,紧紧攥着斧头.他仿佛在发高烧.他甚至作好了准备,他们一进来,就和他们搏斗.当他们敲门和商议的时候,有好几次他忽然起了这样的念头:从门后对他们大声叫喊,一下子把一切全都结束;有时他想和他们对骂,戏弄他们,直到最后把门打开."但愿快一点儿!"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但是他,见鬼......"
  时间在流逝着,一分钟,又一分钟......一个人也没来.科赫动了动.
  "真是见鬼!......"他忽然喊了一声,不耐烦地离开了自己的岗位,也匆匆下楼去了,只听见靴子在楼梯上橐橐地响.脚步声沉寂了.
  "上帝啊,我怎么办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取下门钩,把门打开一条缝,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忽然,他毫不犹豫地,走了出来,随手掩上房门,他尽可能把它关紧一些,然后下楼去了.
  他已经下了三道楼梯,下面忽然传来一阵很厉害的喧闹声,......躲到哪儿去呢!无处可以藏身.他本已往回跑,想要回到房间里去.
  "哎,妖怪,魔鬼!抓住他!"
  有人高声叫喊着,不知从哪套房子里冲出来,不是跑下去,而像是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同时还扯着嗓子大叫:
  "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叫鬼把你抓......了......去!"
  喊声结束时变成了尖叫;最后的尾音已经是从院子里传来的了;一切复归于寂静.可就在这一瞬间,有好几个人急速地高声说着话,闹嚷嚷地上楼来了.共有三.四个人.他听出了那个年轻人的声音."是他们!"
  他彻底绝望了,一直迎着他们走去:豁出去了!他们拦住他,那就全完了;让他走,也完了,他们准会记住他.他们已经快要碰到一起了,在他们之间总共只剩了一道楼梯,......可是忽然出现了救星!离他只有几级楼梯,右边有一套空房子,房门大开四开,就是二楼上有一些工人在里面油漆房间的那套房子.可这会儿,就像老天帮忙似的,工人都出去了.可能刚才正是他们那样高声叫喊着跑了出去.地板刚刚漆过,房屋中间放着一个小桶和一个小罐,里面盛着油漆和一把刷子.转瞬间他就溜进开着的门内,躲在墙后边,而且躲得正是时候:他们已经站在楼梯平台上了.接着他们拐弯往上走去,高声谈论着,从门前经过,上四楼去了.他等了一下,踮着脚尖走出房门,逃下楼去.
  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大门口也没有人.他匆忙穿过门洞,往左一拐,来到了街上.
  他十分清楚,清清楚楚地知道,此时他们已经在那套房子里了,看到房门没扣,他们会感到十分惊讶,可房门刚刚还是扣着的,他们已经在看尸体了,而且要不多久就会猜到,而且完全明白,刚刚凶手就在这儿,他不知躲到哪里,从他们身边溜走,逃跑了;可能他们还会猜到,他们上楼的时候,他是躲在那套空房子里面.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加快脚步走得太快,尽管到第一个拐弯处已经只剩下百来步远了."要不要溜进哪个门洞里,在那些不熟悉的楼梯上等一会儿?不,真要命!是不是把斧头扔掉呢?要不要叫辆马车呢!糟糕,真糟糕!"
  终于看到一条胡同;他半死不活地转弯进了胡同;这时他已经有一半得救了,他完全明白这一点:在这儿嫌疑会小一些,况且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很,他会像一粒沙一样消失在人群之中.但是所有这些折磨已经使他疲惫不堪,他只是勉强还在行走着.他汗如雨下,脖子全都湿了."看,他喝醉了!"当他走到运河边时,有人冲着他喊了一声.
  他现在有点儿精神恍惚,越往前走,越发控制不住自己了.可是他记得,当他走到运河边的时候,忽然吃了一惊,因为这儿人少,更容易惹人注意,于是想转回小胡同去.尽管他几乎要跌倒了,可还是绕了个弯,从另一个方向完全不同的走回家去了.
  他走进自己住房的大门时,神智已不十分清醒;至少到已经上了楼梯,这才想起那把斧头来.可是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必须完成:把斧子放回去,并且要尽可能不被发觉.当然,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或许他根本不是把斧头放回原处,而是把它扔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哪怕是以后这么做,也要比现在放回去好得多.
  但一切都很顺利.管院子的人住的小屋门掩着,不过没有锁上,可见管院子的人多半在家.可是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所以他甚至连想也没想,就径直走近管院子的人的住房,推开了门.如果管院子的人问他:"有什么事?"说不定他会把斧子直接交给他.可是管院子的人偏偏又没在家,他立既把斧子放回长凳底下原来的地方;甚至仍然用劈柴把它遮住.以后,直到他回到自己屋子里,连一个人,连一个人影也没碰到;女房东的门关着.走进自己屋里,他立刻和衣倒在长沙发上,他没睡,但是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假如当时有人走进他屋里来,他准会立刻跳起来,大声叫喊.一些杂乱无章的思想片断飞也似掠过他的脑海,可是他一点儿也弄不懂自己在想什么,甚至尽管想努力集中思想,却怎么也不能使思想停留在某一点上......

  第 二 章

  
  他就这样躺了很久.有时他似乎醒了,发觉早已是夜里了,但是他根本不想起来.最后他发觉,天已经明亮起来.他仰面躺在沙发上,由于不久前昏迷不醒,此时仍在呆呆地出神.一阵阵可怕而绝望的哀号从街上传到了他的耳中,听起来十分刺耳,不过每天夜里两点多钟他都听到自己窗下有这样的号哭声.现在正是这号哭声吵醒了他."啊!那些醉鬼已经从小酒巴里出来了,"他想,"两点多了,"想到这里,他忽然一跃而起,仿佛有人把他从沙发上猛一下子拉了起来."怎么,已经两点多了!"他坐到沙发上,这时他想起了一切!忽然,一切都想起来了!
  最初一瞬间,他想,他准会发疯.一阵可怕的寒颤传遍了他的全身.不过寒颤是由于发烧,他还在睡着的时候,身上就已经开始发烧了.可现在突然一阵发冷,冷得牙齿捉对儿厮打,浑身猛烈地颤抖起来.他打开房门,听听外面有什么动静:整幢房子里全都进入了梦乡.他惊奇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环顾屋内的一切,他不明白:昨天他进来以后怎么能不扣上门钩,不但没脱衣服,连帽子也戴着,就倒到沙发上了呢?帽子掉了,滚到了枕头旁边的地板上."假如有人进来过,他会怎么想呢?认为我喝醉了,不过......"他窜到窗前.天已经相当亮了,他赶快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把自己身上的一切全都仔细检查了一遍,还仔细地察看了大衣: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不过这样看还不行:他打着寒颤,动手脱下所有衣服,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他把衣服都翻过来,连一根线.一块布也不放过,可是他还不相信自己,反复检查了三遍.仍然什么也没发现,看来没留下任何痕迹;只有在裤腿角上磨破了的地方耷拉着的毛边上留有几块很浓的.已经凝结起来的血.他拿起一把大折刀,把毛边割了下来.好像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忽然他想起来了,他从老太婆身上和箱子里拿来的钱袋和那些东西,到现在还都分别装在他的几个口袋里!到现在他还没有想到要把它们拿出来,藏起来!就连现在,他察看衣服的时候,竟还没有想到它们!这是怎么搞的?他立既急急忙忙把它们全都掏出来,丢在桌子上.他把这些东西全都拿了出来,连口袋都翻过来看了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留在里面了,然后把这堆东西都拿到墙角落.那个角落的,墙脚下有个地方从墙上脱落下来的墙纸给撕掉了,他立既动手把这些东西塞进那儿的一个窟窿里,塞到墙纸下面,"塞进去了!所有东西都看不见了,钱袋也藏起来了!"他高兴地想,欠起身来,神情木然地望着那个角落,望着那个塞得凸起来的窟窿.忽然他惊恐地全身颤栗了一下:"我的天哪,"他绝望地喃喃地说:"我怎么啦?难道这就叫藏起来了吗?难道就是这样藏的吗?"
  不错,他本不打算拿东西;他想只拿钱,因此没有事先准备好藏东西的地方."不过现在,现在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呢?"他想,"难道就是这样藏东西?我真是失去理智了!"他疲惫不堪地坐到长沙发上,立刻,一阵让人无法想像的寒颤又使他浑身颤抖起来.他无意识地把放在旁边椅子上他上大学时穿的一件冬大衣拉了过来,大衣是暖和的,只不过现在已经差不多全都破了,他把大衣盖在身上,睡梦立刻袭来,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又说起胡话来.
  没过五分钟,他又一跃而起,立刻又发狂似地又扑向自己那件夏季大衣."我怎么能又睡着了,还什么都没做呢!真的,真的!连腋下的那个环扣到现在还没拆下来呢!忘了,这样的事都忘了!这样一件罪证!"他把环扣扯了下来,赶快把它撕碎,塞到枕头底下那堆内衣里."撕碎的粗麻布片无论如何也不会引起怀疑的.好像是这样,好像是这样!"他站在房屋中间一再重复地说,并且集中注意力,又开始细心地察看四周,地板,到处都仔细看看,看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东西.由于过分紧张,他感到十分痛苦.他深信自己已经丧失了一切能力,连记忆,连简单的思考能力都已丧失殆尽,这想法在折磨他,使他无法忍受."怎么,莫非已经开始了,莫非惩罚已经到来了?就是的,就是的,就是如此!"真的,他从裤子上割下来的一条条毛边就这样乱扔在房屋中间的地板上,有人一进来就会看见的!"唉,我这是怎么了?"他又高声叫嚷,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这时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说不定他的所有衣服上都沾满了鲜血,也许有许多血迹,只不过他没看见,没有发觉,因为他的思考力已经衰退了,思想不能集中......丧失了理智......他忽然想起,钱袋上也有血迹."哎呀!这么说,口袋里面想必也有血迹了,因为钱袋上的血还没干呀,我就把它塞进了口袋里了!"他立刻把口袋翻过来......果然不错......口袋的里子上血迹斑斑点点!"既然我自己忽然想了起来,想到了这一点!可见我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可见我还有思考力和记忆力,"他得意洋洋地想,高兴地深深呼了口气,"不过是因为发烧,身体虚弱,瞬息间处于谵妄状态,"于是他把左面裤袋上的衬里全都撕了下来.这时阳光正好照到了他左脚的靴子上:从破靴了里露出的袜子上好像也有血迹.他甩掉靴子:"真的是血迹!袜子尖上全让血浸透了";可能当时他不小心踩到了那滩血上......"不过现在该怎么办?这只袜子,那些毛边,还有口袋衬里,都藏到哪里去呢?"
  他把这些东西归拢到一起,抓在手里,站在房子中间."扔到炉子里去吗?可是首先就会搜查炉子.烧掉吗?可是用什么来烧呢?连火柴都没有了.不,最好是到什么地方去,把这些东西全都扔掉."对了!最好扔掉!"他反复地说,又坐到长沙发上,"而且马上就去,毫不迟疑,立刻就走!......"可是他非但没走,他的头却又倒到了枕头上,一阵难以忍受的寒颤又使他一动也不能动了.他又把那件大衣拉到自己身上.很长时间,一连好几个钟头,他好像一直还在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想:"对,马上,随便去哪里,把这些东西全都扔掉,别再看到它们,快,快点儿!"有好几次他试图挣扎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可是已经站不起来了.把他彻底惊醒的是一阵猛烈的敲门声.
  "喂,开门呀,你还活着没有?一直在睡!"娜斯塔西娅用拳头敲着门,大声叫喊道,"整天整天地睡,像狗一样!就是条狗!开门呀,还是不开呢!都十点多了."
  "或许,不在家!"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啊!这是管院子的人的声音......他来干什么?"
  他一跃而起,坐在沙发上.心跳得厉害,甚至觉得心痛.
  "那门钩是谁扣上的?"娜斯塔西娅反驳说,"看,锁起来了呢!怎么,怕把他偷走吗?开门,聪明人,醒醒吧!"
  "他们要干什么?管院子的干吗要来呢?一切都清楚了.是拒捕,还是开门?完了......"
  他欠起身来,弯腰向前,拿掉了门钩.
  他这间小屋整个儿就只有这么大,不用从床上起来,就可以拿掉门钩的.
  不错:门口站着管院子的和娜斯塔西娅.
  娜斯塔西娅有点儿奇怪地打量了他一下.他带着挑衅和绝望的神情朝管院子的瞧了一眼.管院子的默默地递给他一张用深绿色火漆封住的.对折着的灰纸.
  "通知,办公室送来的,"他一边把那张纸递过去,一边说.
  "什么办公室?......"
  "就是说,叫你去警察局.去办公室,谁都知道,是什么办公室."
  "去警察局!......去干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呢.要你去,你就得去."他仔细地看了看他,又往四下里望望,转身走了出去.
  "你好像病得很厉害?"娜斯塔西娅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说.有一瞬间,管院子的也回过头来."从昨儿个起你就在发烧."她加上一句.
  他没回答,手里拿着那张纸,没有拆开它看.
  "那你就别起来了,"娜斯塔西娅可怜起他来,看到他从沙发上把脚伸下来了,于是接下去说."病了,就别去.又不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呢?"
  他一看:右手里拿着割下来的几条毛边,一只袜子,还有几块从口袋上撕下来的衬里.他就这样拿着它们睡着了.后来他想了一阵,想起来了,原来他发烧时半睡半醒,把这些东西紧紧攥在手里,就这样又睡着了.
  "瞧,他弄来了些什么破烂儿,攥着它们睡觉,还好像攥着什么宝贝儿似的......"娜斯塔西娅病态地.神经质地大笑起来.他立既把这些东西塞到大衣底下,并且拿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虽然那时候他不大可能完全有条有理地进行思考,可是他觉得,假如来逮捕他,是不会像这样对待他的."可是......警察局?"
  "喝茶吗?要,还是不要?我给你拿来.茶还有呢......"
  "不要......我要出去,我这就出去,"他站起来,含糊不清地说着.
  "去吧,恐怕你连楼梯都下不去呢?"
  "我要出去......"
  "随你的便."
  她跟在管院子的人后面走了.他立既冲到亮处,仔细察看袜子和毛边:"有血迹,不过不十分明显.血迹都弄脏了,有些被蹭掉了,而且已经褪了色.事先不知道的人什么也看不出来.那么娜斯塔西娅从远处什么也不会发现,谢天谢地!"于是他心惊胆战地拆开通知书,看了起来;他看了很久,终于明白了.这是警察分局送来的一张普通的通知书,叫他今天九点半到分局局长办公室去.
  "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呢?就我本身而言,我和警察局从来不发生任何关系的!而且为什么恰好是今天?"他痛苦而困惑不解地思索着."上帝啊,但愿快点儿吧!"他本想跪下来祈祷,但是连他自己也笑了起来......不是笑祈祷,而是笑自己.他急忙穿上衣服."完蛋就完蛋吧,反正都一样!把袜子也穿上!"他突然想,"踩在尘土里会弄得更脏,血迹就看不出来了."可是他刚刚穿上,立刻又怀着厌恶和恐惧的心情猛地一下子把它拉了下来.脱下来了,但是一想到没有别的袜子,又拿过来穿上,而且又大笑起来."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一切都是相对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形式而已,"他匆匆地想着,并没完全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可是他浑身都在发抖,"瞧,这不是穿上了!结果还是穿上了!"然而笑立刻变成了悲观绝望."不,我受不了......"他不由得想.他的腿正在发抖."由于恐惧,"他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由于发烧,头又痛又晕."这是耍花招!这是他们想耍个花招引诱我,忽然迫使我中他们的圈套",他走到楼梯上,还在继续暗自思忖."糟糕的是,我几乎是在呓语......我或许说漏嘴,说出些蠢话来......"
  在楼梯上他想起,所有东西还都藏在墙纸后面的窟窿里,"可能是故意要等他不在家里的时候来这儿搜查."想起这件事来,他站住了.可是悲观绝望和对死亡的犬儒主义态度......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忽然控制了他,因此他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去.
  "不过但愿会快一点儿!......"
  街上又热得让人无法忍受;这些天里哪怕能下一滴雨也好哇.又是灰尘,砖头,石灰,又是小铺和小酒巴里冒出的臭气,又是随时都会碰到的醉鬼,还有芬兰小贩和几乎快散架的破旧出租马车.太阳明晃晃地照射到他的眼睛上,照得他头昏目眩......一个正在发烧的人在阳光强烈的日子里忽然来到街上,通常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走到昨天去过的那条街道的转弯处,他怀着痛苦而又十分担心的心情望了望它,望了望那幢房子......立即就把目光挪开了.
  "假如问我,说不定我就会说出来",他走近办公室时,心里想.
  办公室离他住的地方大概有四分之一俄里.办公室刚刚搬进这幢新房子四楼上的一套新住房里.那套旧房子,他曾经去过一次,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走进大门,他看到右边有一道楼梯,有个好像庄稼汉模样的人,手拿户口簿,正从楼梯上下来:"这么说,是个管院子的了;这么说,这儿就是办公室了,"他猜想是这样,因此就上楼了.他不想问人,什么也不想问.
  "我进去,跪下,把什么都说出来......"走上四层楼时,他这样想着.
  楼梯又窄又陡,上面尽是污水.四层楼上所有住房的厨房都冲着这道楼梯大开着门,几乎整天都这么开着,因此极其闷热.腋下挟着户口簿的管院子的人.警察局里送信的信差.以及有事上警察局来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有的上来,有的下去.办公室的门也大开着.他走了进去,在前室里站住了.有好些庄稼汉模样的人都站在这儿等着.这里也闷热得让人简直无法忍受,除此之外,这些新油漆过的房间里用带臭味的干性油调和的油漆还没完全干透,那股新油漆味直冲鼻子,让人感到恶心,稍等了一会儿,他考虑,还得再往前走走,到前面一间屋里去.所有房间都又小又矮.强烈的急不可待的心情促使他越来越往前走.谁也没注意他.第二间房间里有几个司书正在抄写,他们穿的衣服也许只比他的衣服稍好一些,看样子都是些古里古怪的人,他去找其中的一个.
  "你有什么事吗?"
  他把办公室送去的通知书拿给他看了看.
  "您是大学生?"那人看完通知书,问.
  "对,以前是大学生."
  司书把他打量了一下,不过毫无好奇的样子.这是个头发特别蓬乱的人,看他的眼情,仿佛他有个固定不变的想法.
  "从这儿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因为对他来说,什么都一样,"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往那边去,找办事员去,"司书说,用手指往前指了指最后那个房间.
  他走进这间屋子(按顺序是第四间),房间狭小,里面挤满了人......这些人都比那些房间里的人穿得稍微干净些.来访者中有两位女士.一个服丧,穿得差一些,坐在办事员对面,正在听他口授,写着什么.另一位太太很胖,脸色红得发紫,脸上还有些斑点,是一个惹人注意的女人,她衣着十分华丽,胸前佩戴着茶碟那么大的一枚胸针,站在一旁等着.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通知书递给办事员.他匆匆看了一眼,说:"请等一等,"于是继续又为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口授.
  他较为畅快地舒了口气."大约不是那件事!"他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为不久前自己的那些胡思乱想感到惭愧,竭力鼓足勇气,镇定下来.
  "只要说一句蠢话,只要稍有点儿不小心,我就可能会出卖自己!嗯哼......可惜这儿空气不很流通,"他又补上一句,"闷得慌......头晕得厉害......神智也......"
  他感到心烦意乱,思绪混乱极了.他害怕不能控制自己.他竭力想用什么别的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随便想点儿什么别的.完全不相干的事,但是他做不到.不过,那个办事员却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他总想根据办事员脸上的神情猜出什么来,弄清找他到底有什么事.这是个很年轻的人,二十一.二岁,生着一张黝黑的.机警善变的脸,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一点,衣著入时,像个纨绔子弟,头发在后脑勺上平分,梳得整整齐齐,厚厚地搽了一层油,那些用刷子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皙的手指上戴着好几枚戒指,有镶宝石的,也有不镶宝石的,坎肩上挂着金链,他甚至还和来这儿的一个外国人说了两句法语,说得还算可以.
  "露意扎.伊万诺芙娜,您坐下啊,"他对那个衣着华丽.脸色红得发紫的太太说,她一直站着,好像不敢自己坐下,虽然在她身旁就有把椅子.
  "Ich danke!"她说,于是轻轻地坐下了,身上的绸衣发出一阵的唰唰响声.她那件饰有白色花边的浅蓝色连衫裙,像个大气球样在椅子周围扩散开来,几乎占据了半间屋子.散发出一股香水味.不过那位太太明显感到不好意思了,因为她占了半个房间,身上还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味,虽然她羞答答地.同时又涎皮赖脸地微笑着,可是明显地感到局促和不安.
  那位服丧的太太终于办完手续,站了起来.忽然,随着一阵橐橐的脚步声,雄赳赳地走进一个军官来,他走路的姿态很特别,不知怎的,每走一步,肩膀就扭动一下,进来后,他把缀有帽徽的制帽往桌子上一扔,随即坐到了扶手椅上.那位胖太太一看到他,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脸上带着特别高兴的神情向他行了个屈膝礼,可是军官一点儿也不注意她,她却已经不敢当着他的面再坐下去了.他就是分局的副局长,两撇浅红褐色的小胡子平平地伸往左右两边,五官小得出奇,但是除了有点儿傲慢无礼,脸上并没什么特殊表情.他有点儿怒气冲冲地斜着眼睛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他穿的那身衣服实在是太破太脏了,而且虽然他的样子让人瞧不起,他的神情气派却与他的衣着并不相称.拉斯科利尼科夫由于不够谨慎,竟毫不客气地直瞅着那个军官,而且瞅的时间太久了,后者甚至觉得是受了侮辱.
  "你有什么事?"他大喊一声,这样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他那闪电似的目光下竟然不会惊慌失措,这使他感到非常惊讶.
  "是你们叫我来的......有通知书......"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随便地回答.
  "这是件追索欠款的案件,向这个大学生,"办事员放下手头的公文,慌忙说."这就办!"他把一个本子扔给拉斯科利尼科夫,把一个地方指给他看,"您看看吧!"
  "欠款?什么欠款?"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不过......看来好像不是那件事!"他由于喜悦而颤栗了.他忽然感到心里说不出的轻松,轻松极了.简直是如释重负.
  "先生,通知是让您几点钟来的?"中尉大声叫喊,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受了侮辱,"让您九点来,但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
  "一刻钟前才把通知书交给我,"拉斯科利尼科夫扭过头来,高声回答,他也忽然出乎自己意外地大发脾气,甚至对此感到有点儿满意."而且我有病,发着烧还来了,这还不够吗?"
  "请不要大声嚷!"
  "我并没大声嚷,而是平心静气地说话.您却对我大喊大叫,可我是个大学生,不允许别人对我高声叫嚷."
  副局长气得暴跳如雷,最初那一刹甚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从他嘴里只是飞出一些唾沫,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请您住......口!您是在政府机关里.不要出......出......言不逊,先生!"
  "您也是在政府机关里,"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大喊,"您不但大喊大叫,而且还在抽烟,可见您不尊重我们大家."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完这些,心里感到有说不出来的快乐.
  办事员面带微笑瞅着他们两个.脾气暴躁的中尉显然无言以对.
  "这不关您的事!"最后他高声叫嚷,声音高得有点儿不太自然,"现在请提出向您要求的书面答复.让他看看,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有告您的状子!您不还钱!看,好一头雄鹰,好神气啊!"
  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不再听了,急忙一把抓过诉状,赶紧寻找谜底.他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还是没看懂.
  "这是什么?"他忙问那个办事员.
  "这是凭借据向您追索欠款,您必须或者付清全部欠款,连同诉讼费.逾期不还的罚款以及其他费用,或者提出书面答复,说明什么时候可以还清欠款,同时承担义务:在债务没还清之前不离开首都,同时也不得变卖和隐藏自己的财产.债权人却可以变卖您的财产,并依法控告您."
  "可我......没欠任何人的钱啊!"
  "这可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收到一张逾期未还并且拒付的.一百十五卢布的借据,要求追索这笔欠款,这张借据是您于九个月前交给八等文官的太太.扎尔尼岑娜寡妇的,后来又从扎尔尼岑娜寡妇手里转让给了七等文官切巴罗夫,我们正是为了这件事请您来作答复的."
  "她不就是我的女房东吗?"
  "是女房东,又怎么呢?"
  办事员面带同情和宽容的微笑看着他,同时又有点儿洋洋得意的样子,好像是在看着一个涉世未深,刚刚经受锻炼的雏儿,问:"现在你自我感觉如何呢?"但是现在什么借据啦,什么追索欠款啦,这些与他有什么相干,关他什么事呢!现在这也值得担心,甚至值得注意吗?他站在那儿,在看,在听,在回答,甚至自己提出问题,但是他做这一切都是完全无意识地.保全自己,获得了胜利,摆脱了千钧一发的危险而得救......这就是他此时此刻的感觉,他以全身心感觉到了这一胜利,既用不着有什么预见,也不必作什么分析,更无须对未来进行猜测,也无须寻找什么谜底,不再怀疑什么,再没有任何问题.这是充满欢乐的时刻,这欢乐是直觉的,纯属动物本能的欢乐.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件犹如电闪雷鸣的事情.那个因为有人胆敢不尊敬他而感到震惊的中尉,余怒未消,气得面红耳赤,很显然,他极力想维护自己受到伤害的尊严,竟对那个倒楣的"胖太太"破口大骂,而她,从他一进来,就面带极其愚蠢的微笑,一直在瞧着他.
  "你这个不三不四的下流货!"他忽然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已经出去了),"昨天夜里你那里出了什么事?啊?又是丢人现眼的丑事,吵吵闹闹,都闹到大街上去了.又是打架.酗酒.想进感化院吗?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我不是已经警告过你十次了吗?,第十一次我可决不宽恕!可你又,又,你这个不可救药的下流货!"
  拉斯科利尼科夫吃惊地看着这个让人这么无礼痛骂的胖太太,连他手里的纸也掉了,然而不久他就猜到了其中的奥妙,对这件事甚至感到太满意了.他高兴地听着,甚至想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他的全部神经仿佛都在跳动.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办事员不安地说,但是他马上住了口,想等待时机,因为根据他的经验,要想制止这个大发雷霆的中尉,只能用强制的办法.
  至于那个胖太太,起初她倒是被雷电交加似的大骂吓得簌簌发抖,可是,怪事:对她骂得越多越凶,她的神情却变得越来越亲切,她对那个可怕的中尉也笑得越来越迷人了.她开始迈着小碎步在原地转动着,不停地行屈膝礼,急不可待地等待允许她插嘴的机会,而且终于等到了.
  "我那儿没有什么吵闹,也没打架,中尉先生,"她突然很快地说个不停,好似许多豌豆撒落在地上,尽管俄语说得还流利,可是带着很重的德国口音,"什么,什么丢人的丑事也没有,他们来的时候都已经喝醉了,我把这事全都告诉您,中尉先生,我没有错......我的家是高尚的,中尉先生,对人的态度也是高尚的.中尉先生,我总是,我自己总是不希望发生任何吵闹打架的事.可他们来的时候就完全喝醉了,后来又要了三瓶,后来有一个抬起脚来,用脚弹钢琴,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这太不像话了.他把钢琴加茨弄坏了,这完全,完全没有风度.我说.可是他却抓起一个酒瓶,用酒瓶从背后打人,逢人就打.我赶紧去叫管院子的来.卡尔来了,他抓住卡尔,打他的眼睛,把亨利埃特的眼睛也打了,还打了我五记耳光.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这太不礼貌了,中尉先生,我就叫喊起来.他打开朝着运河的窗户,对着窗户像头小猪一样尖叫,这真丢人哪.怎么能对着窗户,冲着街上像头小猪一样尖叫呢?呸......呸......呸!卡尔从背后抓住他的燕尾服,把他从窗口拉开了,这时,这倒是真的,中尉先生,把他的泽因.罗克撕破了.于是他大喊大叫,说曼.穆斯赔他十五卢布.中尉先生,我自己给了他五个卢布,赔他的泽因.罗克.这是个不高尚的客人,中尉先生,总是惹事生非!他说,我要盖德留克特长篇讽刺文章骂您,因为我在所有报纸上都能写文章骂您."
  "这么说,他是个作家了?"
  "不错,中尉先生,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中尉先生,这是个多么不高尚的客人啊......"
  "嗳......嗳......嗳!够了!我已经跟你说过,说过,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办事员又意味深长地说.中尉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办事员轻轻点了点头.
  "......对你说过,最尊敬的拉维扎.伊万诺芙娜,我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可是最后一次,"中尉接着说."如果在你那里,在你那个高尚的家庭里如果再发生一次吵闹打架的事,我就要,用一种高雅的说法,追究你本人的责任.听到了吗?这么说,那个文学家,或者说那个作家,因为后襟被撕破了,在'高尚的家庭里,拿走了五个卢布,对吗?哼,去他妈的,这些作家!"他向拉斯科利尼科夫投来轻蔑的一瞥."前天在一家小饭馆里也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吃了饭,不想给钱.'我,,他说,'为此我要写篇文章讽刺你们,.上星期轮船上也曾有这么一个,用最下流的话骂一个五等文官的受人尊敬的眷属,骂他的夫人和女儿.前两天还有一个被人从糖果点心店里给轰了出去.瞧,作家,文学家,大学生,还有什么喉舌......他们这号人都是些什么德性!呸!你回去吧!我会亲自去你那里看看......到那时你可得当心!听到了吗!"
  露意扎.伊万诺芙娜急忙殷勤地对着四面八方行屈膝礼,边行礼,边后退,一直退到门口;可是在门口,她的屁股撞上了一个仪表堂堂的警官,他面部神情坦率,开朗,充满朝气,留着十分漂亮.浓密的淡黄色络腮胡子,这便是分局局长尼科季姆.福米奇.露意扎.伊万诺芙娜连忙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膝盖几乎碰到了地板上,然后迈着小碎步,仿佛跳跃着跑出了办公室.
  "又是雷声隆隆,雷电交加,又刮起了旋风,飓风!"尼科季姆.福米奇亲切而友好地对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又大动肝火,大发雷霆了!还在楼梯上我就听见了."
  "对,怎么呢!"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以高贵的气度漫不经心地说(他甚至不是说怎么呢,不知怎的,说成了:'是啊—咋么......呢!,),一边说,一边拿着些公文向另一张桌子走去,他每走一步都神气活现地扭动着肩膀,迈哪边的脚,肩膀就往哪边歪,"瞧,请看,作家先生,也就是大学生,也就是说,从前是大学生,不肯还钱,立了借据,也不搬走,人家不断地控告他,他却对我当着他的面抽烟表示不满!自己的行为下—流—卑鄙,可是瞧,请您瞧瞧他吧:他现在他这副模样儿多讨人喜欢!"
  "贫穷不是罪恶,朋友,这又有什么呢!大家都知道,他脾气暴躁,受不了别人的气.大约他让您受了什么委屈,您忍不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客气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过脸去,继续说,"不过这就是您不对了:我告诉您,他是个极—其—高尚的人,不过是脾气暴躁,是个火药桶!冒起火来,发一通脾气,脾气发完了......也就没事了!全都过去了!归根到底,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在团里时大家给他取了个绰号,管他叫:'火药桶中尉,......"
  "而且是个多好的—团—长啊!"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高声说,局长的话满足了他的自尊心,使他感到愉快,十分满意,只不过他仍然一直在生气.
  拉斯科利尼科夫忽然想对他们大家说几句让人非常愉快的话.
  "得了吧,大尉,"他突然对着尼科季姆.福米奇毫不拘束地说,"请您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不尊重他的地方,我甚至打算请求他的原谅.我是个有病的穷大学生,贫穷压垮(他就是这么说的:'压垮,)了我.我以前是大学生,现在我就连生活都无法维持,不过我会得到钱的......×省有我的母亲和妹妹......她们会给我寄钱来的,我......一定会把钱还清.我的房东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不过因为我丢掉了教书的工作,三个多月没有缴房租,她气坏了,连午饭也不给我送来了......而且我完全弄不明白,这是张什么借据!现在她就凭这张借据向我讨债?可是我怎么还她呢,请您想想看吧!......"
  "这可不是我们的事......"办事员又插嘴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不过也请你允许我来解释一下,"拉斯科利尼科夫又接住话茬说,不是对着办事员,而是一直对着尼科季姆.福米奇,不过也竭力试图对着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虽然后者固执地装出一副在翻寻公文的样子,而且轻蔑地不理睬他,"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我住在她那儿快三年了,从外省一来到这里就住在她那儿,早先......早先......不过,为什么我不承认呢,一开始我就答应过,要娶她的女儿,只是口头上答应的,并没有约束力......这是个小姑娘......不过,我甚至也喜欢她......虽说我并不爱她......总而言之,年轻嘛,也就是,我是想说,当时女房东肯让我赊帐,并且让我赊了不少帐,在某种程度上我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我很轻率......"
  "先生,我根本没要求您谈这些隐私,再说也没有时间,"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粗暴地.得意洋洋地打断了他,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性急地不让他再说下去,虽然他自己突然感到说话十分吃力.
  "对不起,请允许我,或多或少,把话说完......是怎么回事......我也......虽然,说这些是多余的,我同意您的意见......但是一年前这个姑娘害伤寒死了,我仍然是那儿的房客,而女房东自从搬进现在这套住房,就对我说......并且是很友好地说,......她完全相信我......不过我是否愿意给她立一张一百十五卢布的借据呢?她认为我一共欠了她这么多钱.请等一等:她正是这么说的,说是只要我给她立这么一张借据,她就又会赊帐给我,赊多少都可以,并且任何时候,无论什么时候她也......这是她亲口说的......不会利用这张借据,直到我自己还清欠她的钱......可是瞧,正当我丢掉了教书的工作,没有饭吃的时候,她却来告状讨债了......现在叫我说什么呢?"
  "这都是些令人感动的细节,先生,可是这与我们毫不相干,"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您必须作出书面的答复和保证,至于您怎么恋爱以及所有这些悲剧性的故事,跟我们毫无关系."
  "唉,你真是......残酷无情......"尼科季姆.福米奇含糊不清地说,说着就坐到桌边,也开始签署公文.不知怎的他感到惭愧了.
  "请写吧."办事员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写什么?"他不知怎的特别粗暴地问道.
  "我说,您写."
  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在他作了这番自白之后,办事员反而对他更不客气,更瞧不起他了......不过真是怪事......他自己忽然对别人的意见,不管是谁的意见,都毫不在乎了,而这一转变不知怎的是在一刹那.在一分钟内发生的.假如他肯稍微想一想的话,他当然会感到奇怪:一分钟前他怎么能和他们那样说话,甚至非要用自己的感情去打动他们?而且打哪儿来的这些感情呢?恰恰相反,如果这会儿这屋里忽然坐满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是这两位局长大人,看来他也找不到一句知心的话和他们谈心,他的心已经麻木到了何种程度?他心里忽然出现了一种悲观情绪,而这是由于痛苦的极端的孤独以及与世隔绝的结果,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是因为他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面前倾诉衷肠;也不是因为中尉洋洋得意,赢得了对他的胜利;更不是这些卑鄙的行为使他心里突然这么难过.噢,他自己的卑鄙行为.这些傲慢和自尊.以及中尉.德国女人.讨债.办公室,以及其他等等,现在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哪怕此时向他宣判,要把他活活烧死,他也毫不在意,甚至未必就会留心听完对他的判决.他心里发生了某种对他来说完全陌生地.突如其来地.从未有过的新变化.倒不是说他已经理解了,而且他却清清楚楚感觉到,以全身心感觉到,他不仅不能像不久前那样感情用事,而且也不会再以任何方式向警察分局里的这些人申诉了,即使这全都是他的亲兄弟姐妹,而不是什么中尉警官.甚至无论他的生活情况怎样,他也无须再向他们吐露自己内心的感情.在这一分钟之前,他还从未体验过类似的奇怪而可怕的感觉.而且让人最痛苦的是,这与其说是认识或理解,不如说仅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直觉,在此之前他生活中体验过的一切感觉中最痛苦的一种感觉.
  办事员开始向他口授此类案件经常书面答复的格式,就是:我无力偿还欠款,答应将于某日(随便什么时候)归还,不会离开本市,也不会变卖财产或将财产赠予他人,等等.
  "啊,您不能写了,笔都快从您手里掉下来了,"办事员好奇地打量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您有病?"
  "对......头晕......请您说下去!"
  "完了.请签字."
  办事员拿走书面答复,办别人的事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笔还给别人,但是没有站起来,走出去,却把两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双手紧紧抱住了头.好象有人在往他头顶上钉着钉子.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立刻站起来,到尼科季姆.福米奇跟前去,把昨天的事全都告诉他,甚至最后一个细节都不遗漏,然后和他一起去自己的住处,把藏在墙角落那个窟窿里的东西指给他看.这个想法是如此强烈,他已经站起来了,打算要去这么做了."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哪怕再考虑一分钟呢?"这样的想法突然掠过他的脑海."不,最好别考虑,从肩上卸下这副重担吧!"但是他忽然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正在激动地和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话,这样的一些话飞到了他的耳边:
  "这不可能,两人都要释放.第一,一切都自相矛盾.您想想看,假如这是他们干的呢,他们干吗要去叫管院子的?自己告发自己吗?还是想耍花招呢?不,那可就太狡猾了!还有,大学生佩斯特里亚科夫刚才进去的那个时候,两个管院子的和一个妇女都在大门口看到了他:他和三个朋友一道走着,直到到了大门口才和他们分手,还当着朋友们的面向管院子的打听过住址.他要是怀着这样的图谋前来,会打听她的住址吗?而科赫,去老太婆那里以前,他在底下一个银匠那儿坐了半个钟头,八点差一刻才从他那儿上楼去找老太婆的.现在请您想想看......"
  "不过,请问,他们怎么会这么自相矛盾呢:他们肯定地说,他们敲过门,门是扣着的,但是三分钟以后,和管院子的一道上去,却发现门是开着的了?"
  "问题就在这里了:凶手肯定是把门钩扣上,坐在里面;要不是科赫干了件蠢事,也去找管院子的,一定会当场抓住凶手.而他正是在这个当口下楼,设法从他们身边溜走的.科赫用双手画着十字,说:'我要是留在那里的话,他准会冲出来,用斧子把我也砍死,.他要去作俄罗斯式的祈祷呢,嘿—嘿!......"
  "谁都没看见凶手吗?"
  "哪里看得见呢?那幢房子简直就像诺亚方舟."坐在自己座位上留神听着的办事员插了一句.
  "事情是十分清楚的,事情是十分清楚的!"尼科季姆.福米奇激动地反复说.
  "不,事情很不清楚."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像作结论似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自己的帽子,往门口走去,但是他没能走到门口......
  当他清醒过来时,看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有个人从右边扶着他,左边站着另一个人,这人拿着一个黄色玻璃杯,杯里盛满黄色的水,尼科季姆.福米奇站在他面前,凝神注视着他.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您怎么了,病了吗?"尼科季姆.福米奇语气相当生硬地问.
  "他签名的时候,几乎连笔都握不住了,"办事员说着坐到自己位子上,又去看公文.
  "您早就病了吗?"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从自己座位上大声问,他方才在翻阅公文.病人晕倒的时候,他当然也来观看过,不过等病人清醒过来之后,他就立既走开了.
  "从昨天起......"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回答说.
  "昨天您出来过吗?"
  "出来过."
  "已经病了?"
  "病了."
  "你几点钟出来的?"
  "晚上七点多."
  "去了哪里呢,请问?"
  "上街."
  "简短,明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时语气生硬,说话简短,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目光注视下,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黑眼睛并没有低垂下去.
  "他几乎都站不住了,可你......"尼科季姆.福米奇问.
  "没—关—系!"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不知怎的用了一种很特殊的语气说.尼科季姆.福米奇本想再补上几句,可是他望了望也在凝视着他的办事员,就没再说什么.突然大家都不说话了.真怪.
  "嗯,好吧,"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结束了谈话,"我们不留您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出去了.但他还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一出来,屋里突然立刻热烈地谈论起来,其中听得最清楚的是尼科季姆.福米奇发问的声音......在街上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搜查,搜查,他们马上就要去搜查了!"他匆匆赶回家去,暗自反复思索,"这些强盗!怀疑我了!"不久前的恐惧又控制了他,从头到脚控制了他的全身.

  二
  "要是已经搜查过了,那该如何是好呢?要是刚好在家里碰到他们去搜查,又该怎么办呢?"
  不过,这就是他的房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个人也没有,谁也没来察看过.连娜斯塔西娅也没有碰过他的东西.可是,上帝啊!不久前他怎么能够把这些东西藏在这个窟窿里?
  他赶紧跑到墙角落里,把手伸到墙纸后面,把东西全都掏出来,装到衣袋里.原来一共有八件东西:两个小盒子,装的是耳环或这一类的东西......他没细看;还有四个精制山羊皮的小匣子,一条链子,就这么用报纸包着.还有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大约是勋章......
  他把这些东西分别装进大衣口袋和裤子上仍然保留着的右边那个口袋里,尽可能装得不惹人注意.和着那些东西他也拿了那个钱袋.然后从屋里出去了,这一次甚至让房门完全开着.
  他走得很快,脚步坚定,尽管感觉到全身疲乏无力,但神智是清醒的.他担心有人追赶,担心再过半个钟头或一刻钟,可能就会发出监视他的指示,所以无论如何得在此以前消灭一切痕迹.趁这时多少还有点儿力气,还能思考的时候,得赶快把事情办完......去哪里呢?
  这已经早就决定了:"把所有东西都扔到运河里去,不留下任何痕迹,那么事情就全完了."昨天晚上,还在梦呓中的时候,他就这样决定了.他记得,当时有好几次他竭力想要起来,跑出去:"快,赶快,把所有东西都统统扔掉".但要扔掉,原来是很困难的.
  他在叶卡捷琳娜运河堤岸上徘徊了已经约摸半个钟头了,可能还不止半个钟头,有好几次他仔细看看所碰到的岸边斜坡.可是要实现自己的意图,却是连想也不要去想:要么是有木筏停靠在岸边,且还有些女人在木筏上洗衣服;要么是停靠着一些小船,到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而且从堤岸上,从四面八方,到处都可以看到,注意到:有一个人故意下去,站下来,把什么东西都扔到水里,这是很可疑的.万一小匣子不沉下去,却在水面上漂流呢?当然是这样.就是不扔东西,大家都已经这样瞅着他了,碰到的人都要仔细打量他,仿佛他们就只注意他一个人似的."为什么会这样呢,还是,也可能是我自己觉得如此吧,"他这样想.
  最后,他突然想到,去涅瓦河边是不是会好些呢?那里人少些,也不大惹人注意,无论如何比较合适,而主要是离这儿远一些.他忽然觉得奇怪:他怎么能满腹忧虑,提心吊胆,在这危险的地方徘徊了整整半个钟头,而不能早点儿想出这个主意来?为干一件冒冒失失的事情浪费了整整半个钟头,这都是因为这一轻率的决定是在梦中,在谵妄状态中作出来的!他变得太心不在焉和健忘了,他知道这一点.毫无疑问,得赶快去!
  他沿着B大街往涅瓦河走去;可是在路上突然又有一个想法进入他的脑海:"干吗要去涅瓦河?干吗要扔到水里呢?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就是去群岛也可以,在那儿的随便什么地方,找个偏僻的去处,在森林里,把这些东西都埋在一棵树底下,或者灌木丛下,而且记住这棵树,这样是不是更好呢?"尽管他感觉到,这时候他不能明确.合理地把一切都考虑得十分周到,可是他觉得这个想法准错不了.
  可是命中注定他不会到达群岛,发生的却是另一回事:他从B大街走到广场,突然看到左首有一个院子的入口,院子四周的围墙上根本没有门窗.一进大门,毗邻一幢四层楼房的一道没有粉刷过.也没有门窗的墙壁,从右面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很深的地方.左面,也是一进大门,与那道没有门窗的围墙平行,还有一道板墙,深入院子大约二十来步,然后又折往左边.这是一个荒凉.僻静.和外部隔绝的地方,里面堆着些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材料.再往里看,院子深处,板墙后露出一座熏黑了的.低矮难看的建筑物的一角,显然是个什么作坊的一部分.这儿可能是个什么作坊,制造马车的,或者是五金制品装配场,或者是什么其他这一类的作坊.到处,几乎从一进大门,到处都是大量黑煤灰."哈哈,这真是个扔东西的好地方,扔下就走!"他不由得想.他发现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走进大门,正好看到,紧靠大门口,板墙边有一条斜沟(在有许多工厂工人.劳动组合的工匠.马车夫等的这种房子里,经常有这样的斜沟),斜沟上方,就在板墙上,用粉笔写着一句几乎在这种场合常见的俏皮话:"次(此)处金(禁)止站立".所以,这真是好极了,来这儿站一会儿,是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在这儿把这些东西随便扔到垃圾堆里,马上就走!"
  他又朝四下里看了看,已经把手伸进口袋里,忽然在外面那道围墙旁边,大门和斜沟之间一俄尺宽的那块空地上,发现了一块没有经过加工的大石头,大约有一普特半重,紧靠着临街的石墙.墙外就是大街,人行道,可以清楚听到行人匆匆行走的脚步声,这里总是有不少行人;但是大门外谁也看不到他,除非有人从街上进来,不过这是很可能的,所以得赶快行动.
  他弯下腰,双手紧紧抱住石头上端,使出浑身力气把石头翻转过来.石头底下形成了一个不大的坑:他立既掏出口袋里的东西,全都扔进这个坑里.钱袋丢在了最上边,而坑里还有空余的地方.然后他又抱住石头,只一滚,就把它滚回了原来那个方向,刚好落回原处,只不过稍稍高出了一点儿罢了.不过他扒了些泥土堆到石头边上,又用脚把边上踩实.于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他走出来,往广场上走去.有一瞬间他心中又充满了几乎无法抑制的十分强烈的喜悦感,就跟不久前在警察局里的情况一样."罪证消失了!有谁,有谁会想到来搜查这块石头底下呢?或许从盖房子的时候起,这块石头就放在这儿了,而且还要在这儿放上许多年.即使被人找到,谁能想到我呢?一切都结束了!罪证没有了!"因此他笑了起来.是的,后来他记起,他笑了,这笑是神经质的,而不是拖长声音的哈哈大笑,而是无声的笑,不过笑的时间很长,穿过广场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笑.但是当他来到K林荫大道,就是前天遇到那个姑娘的地方,他的笑忽然停止了.另外一些想法钻进了他的脑子.他忽然觉得,现在他怕打那条长椅子旁边走过,那里让他十分反感.而那天,那个姑娘走了以后,他曾经坐在那条长椅子上东想西想,想了很久,他也害怕再碰到那个小胡子,那会使他心情更加沉重,当时他曾把二十戈比交给了小胡子:"叫他见鬼去吧!"
  他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恼火地望着四周.现在他的全部思想都围绕着一个主要问题在旋转......他自己也感觉到,这当真是个主要问题.而现在,正是现在,他正独自面对这一主要问题,......而且这甚至是这两个月来的第一次.
  "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愤恨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愤怒之下,他想,"好,开始了,那就开始吧,让它见鬼去,让新的生活见鬼去吧!上帝啊,我是多么愚蠢!......今天我说了多少谎,干了多少件卑鄙的事情!不久前我曾是多么卑鄙地讨好这个最可恶的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和他一道演戏啊!不过,这也是胡说八道!我才瞧不起他们,瞧不起他们大家,也真为我讨好他们和演戏感到可耻!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忽然站住了;一个完全出乎意外又异常简单的新问题一下子把他弄糊涂了,而且开始在痛苦地折磨着他:
  "假如做这一切当真是有意识的,而不是一时糊涂,假如你当真有明确和坚定不移的目的,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连看都没看那个钱袋,也不知道你弄到了多少钱,不知道你为什么忍受这些痛苦,为什么有意识地去干这样卑鄙.丑恶和下流的事情呢?不是吗,你想立刻把它,把钱袋,连同那些东西一起丢到水里去,而你看也没看那是些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的,是这样的.一切的确如此.不过,这些以前他也知道,对他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新问题.昨天晚上决定把一切都扔到水里去的时候,他是毫不犹豫.毫不怀疑地作出决定的,好像这是理所当然,仿佛不可能不是这样......不错,这一切他都知道,这一切他都记得.而且几乎是在昨天,他蹲在那个箱子旁边,从里面拿出一个个小匣子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这就已经决定了......
  不正是这样的吗!......
  "这是因为我病得很重,"最后他忧郁地断定,"我自寻苦恼,自己在折磨自己,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昨天,前天,在所有这些时间里我一直在折磨自己......等我恢复健康......就不会再折磨自己了......可是我是完全不能恢复健康的了,怎么办呢?上帝啊!这一切让我多么厌烦啊!......"他毫不停顿地走着.他很想设法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该采取什么办法呢?一种无法克服的前所未有的感觉控制了他,而这感觉几乎一分钟比一分钟强烈:这是对所遇到的一切.对周围一切事物极端厌恶的一种感觉,几乎是肉体上感觉得到的一种厌恶,而且这感觉是顽强的,充满了愤恨和憎恶的.所有遇到的人,他都觉得是丑恶的,他们的脸,他们走路的姿态,一举一动,他都觉得恶心.他简直想往别人的脸上啐口唾沫.似乎,如果有人跟他说话,无论是谁,他都会咬他一口......
  当他走到小涅瓦河堤岸上的时候,他忽然在瓦西利耶夫斯基岛一座桥旁站住了."瞧,他就住在这儿,住在这所房子里."他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自己走到拉祖米欣这儿来了!又像那时候,那一次一样......不过这倒很有意思,是我主动来的呢,还是无意中走到了这里呢?反正一样;前天......我说过......等干完那件事以后,第二天再来,有什么呢,这不是来了吗!不过我现在也不能去......"
  他上五楼去找拉祖米欣.
  拉祖米欣在家,在他那间小屋中,这时他正在工作,在写什么,却亲自来给他开了门.他们有三个多月没见面了.拉祖米欣穿着一件已经破烂不堪的睡衣,赤脚穿着便鞋,头发乱蓬蓬的,脸没刮过,也没洗过.他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怎么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进来的同学,叫喊起来;接着沉默了一会儿.
  "莫非情况有这么糟吗?老兄,论穿戴,往常你可是比我们大家都强啊,"他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身褴褛的衣服,又加上一句."你坐啊,可能累了吧!"当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倒在比他自己的沙发更差的漆布面土耳其式沙发上的时候,拉祖米欣忽然看出,他的客人有病.
  "您病得十分严重,您知道吗?"他要摸他的脉搏;拉斯科利尼科夫却把手挣开了.
  "用不着......"他说,"我来......是这么回事:教书的工作,我已经没有了......我想要......不过,我完全不需要教课......"
  "你知道吗?你是在说胡话!"凝神细心观察他的拉祖米欣说.
  "不,我不是说胡话......"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上楼来找拉祖米欣时,并没有想到必然要面对面地会见拉祖米欣.现在,已经是根据自己的经验,他刹时间想到,目前他最不愿意面对面地会见世界上的任何人.他满腔的怒火突然爆发.一跨进拉祖米欣家的门坎,由于痛恨自己,他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再见!"他忽然说,于是往门口走去.
  "喂,你等一等,等一等呀,怪人!"
  "用不着!......"拉斯科利尼科夫重复着说,又把手挣开了.
  "那么干吗要来呢!你发傻了还是怎么的?......几乎让人感到难堪.这样子我不放你走!"
  "好,那么你听着:我来找你,是因为除了你,我不认识别的能帮助我的人......帮助我开始......因为你比他们的心肠都好,也就是说比他们都聪明,能够全面地考虑......可现在我看到,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听到了吗,完全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和同情......我自己......自个儿......好,够了!别管我!"
  "不过请稍微等一等,扫烟囱的工人!你完全是个疯子!我的意见是,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要明白,我也不教书了,而且教书我也根本看不上.不过旧货市场上有个书商,姓赫鲁维莫夫,就某一方面来说,给他干,也等于教课.现在我可不愿意放弃这个工作,去换取给五个富商当家庭教师的工作.他经营出版业,出版自然科学书籍,......很有销路!单单仅是书名就很值钱!你总是说我傻,真的,老兄,还有比我更傻的呢!现在他也正在赶浪头,迎合社会思潮;他自己却是一点儿也不懂,我呢,当然鼓励他.这儿有两印张德文原作,照我看,这是极其愚蠢的招摇撞骗的玩意儿:总而言之,讨论是不是应该把女人看作人?当然啦,郑重其事地证明了,女人是人.赫鲁维莫夫打算出版这本有关妇女问题的著作;我正在翻译:他要把这两印张半排成六印张,再加上半页印得十分豪华漂亮的书名,每本卖半个卢布.准能卖出去!给我的稿酬是一印张六个卢布,所以一共可以拿到十五卢布,我已经预支了六个卢布.搞完这一本,我们还将着手译一部关于鲸的书,然后又要从《Confessions》的第二部里摘译一些无聊的废话;有人告诉赫鲁维莫夫,好像就某方面来说,卢梭也是拉季舍夫一类的人物.我当然不反对了,管它的呢!喂,你愿意译《女人是不是人》的第二印张吗?如果愿意的话,现在就把原文拿去,笔和纸也都拿去,......这都是免费供给的......再拿三个卢布去;因为我预支的是全部译稿,第一印张和第二印张的稿费,所以这三个卢布是应该归你.你译完以后,还可以再拿三个卢布.还有,请你别把这看作是我对你的帮助.正好相反,你一进来,我就在盘算,你能在哪些方面给我帮个忙了.第一,我对正字法不太了解,第二,有时我的德文简直不行,所以,我哪里是翻译啊,多半是自己写作,也许可以聊以自慰的是,这样会更好些.唉,谁知道呢,说不定这样不是更好,反而是更糟......你干不干?"
  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地拿了几页德文论文,拿了三个卢布,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拉祖米欣非常惊讶地目送着他.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来到了第一条街道上了,却忽然转身回去,又上楼去找拉祖米欣,把那几页德文原著和三个卢布都放到桌子上,又是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回走.
  "你是发酒疯,还是怎么的了!"最终大发脾气的拉祖米欣高声叫喊起来."你干吗要演滑稽戏!连我都让你给搞糊涂了......见鬼,你干吗要回来?"
  "翻译......是我不需要......"拉斯科利尼科夫在下楼梯的时候,含糊不清地说.
  "那么你需要什么呢?"拉祖米欣从楼上大声嚷道.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默默地往下走.
  "喂,你!你现在住在哪里?"
  没有回答.
  "哼,那么你见—鬼去吧!......"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到了街上.在尼古拉耶夫斯基桥上,由于遇到了一件对他来说极不愉快的事,他又一次完全清醒了过来.一辆马车上的车夫在他背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因为他险些儿没被马给踩死,虽然车夫对他叫喊了三.四次,可他根本没听见.这一鞭子打得他冒起火来,赶快跳到了栏杆边(不知为什么他在桥当中走,而那里是车行道,人不能在那里走的),气得把牙齿咬得喀喀作响.当然啦,周围爆发了一阵哄笑声.
  "该打!"
  "是个骗子."
  "显然是假装喝醉了,故意要往车轮底下钻;却要你对他负责."
  "他们就是干这一行的,老兄,他们就是干这一行的......"
  可是就在这时,就在他站在栏杆边,一直还在茫然而又愤怒地目送着渐渐远去的四轮马车,揉着背部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往他手里塞钱.他一看,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太太,包着头巾,穿一双山羊皮皮鞋,还有一个戴着帽子.打着绿伞的姑娘和她在一起,可能是她女儿吧."看在耶稣份上,收下吧,先生."他接过了钱,她们从一旁走过去了.这是一枚二十戈比的钱币.看他的衣服和他的样子,她们很有可能把他当成乞丐了,当成了经常在街上讨钱的叫化子,而他得到这二十戈比,大约是多亏了挨的那一鞭子,正是这一鞭子使她们产生了恻隐之心.
  他把这二十戈比攥在手里,走了十来步,转过脸去对着涅瓦河,面对皇宫那个方向.空中没有一丝云影,河水几乎是蔚蓝的,在涅瓦河里,这是特别少见的.大教堂的圆顶光彩四射,不管站在哪里看它,都不会从桥上离钟楼二十来步远的这儿看得这样清楚,透过纯净的空气,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圆顶上的种种装饰.鞭打的疼痛消失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忘记了挨打的事;一个令人不安.还不十分明确的想法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力.他站在那儿,好长时间凝神远眺;这地方他十分熟悉.以前他去大学上课的时候,常常......多半是在回家的时候,......也许有百来次,他停下来,正是站在这个地方,凝神注视着这辉煌壮丽的景色,而且几乎每次都为一种模模糊糊的.他无法解释的印象而感到惊讶.这壮丽的景色仿佛寒气逼人,总是会使他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凄凉感觉;对他来说,这华丽的画面寂静.荒凉,更令人心情颓丧......每次他都对自己这种忧郁和难以解释的印象觉得奇怪,因为他不相信自己能作出满意的解释,于是就把解开这不解之谜的任务推迟到未来.现在他突然清清楚楚想起了自己从前的这些问题和困惑,并且觉得,现在他想起这些来并不是偶然的.现在他恰好站在从前站着的那个地方,好像当真认为现在可以像从前一样考虑那些同样的问题,对以前,......还完全是不久前感兴趣的那些论题和画面同样很感兴趣,单是这一点就让他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议了.他甚至几乎觉得有点儿好笑,但同时又感到压抑,压得胸部都觉得疼痛.他仿佛觉得,这全部过去,这些以前的想法,以前的任务,以前的印象,还有这全部景色,以及他自己,一切的一切......全都在下面,在他脚下隐约可见的,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好像他已离地飞升,不知往什么地方飞去,一切都从他眼中消失了......他用手做了个不由自主的动作,忽然感觉到了拳头里攥着的那枚二十戈比的硬币.他松开手,凝神看了看那枚钱币,一挥手把它扔进了水里;然后转身回家.他觉得,这时他好像是用剪刀把自己与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都剪断了.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时分,这么说来,他一共走了六个钟头.他是从哪里回来,又是怎样回来的,这些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脱掉衣服,像一匹给赶得筋疲力尽的马,浑身发抖,躺到沙发上,拉过大衣盖在身上,立刻就昏昏沉沉进入梦乡......
  天色已经完全昏暗时,他被一阵可怕的叫喊声惊醒了.天哪,这喊声多么吓人!这样的号哭和哀号,这样的咬牙切齿.眼泪.毒打和咒骂,这些极不正常的声音,他还从未听过,从未见过.他不能想象会有这样残暴的行为和这样的狂怒.他惊恐地欠起身来,坐到自己床上,一直呆呆地一动不动,痛苦万分.可打架.号哭和咒骂却越来越凶了.使他极为惊讶的是,他突然听出了女房东的声音.她哀号.尖叫,数数落落地边哭边嚷,匆忙而又急促地述说着,致使无法听清,女房东在哀求什么,......显然是哀求人家别再打她,因为有人正在楼梯上毫不留情地毒打她.由于愤恨和气得发狂,打人的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可怕,已经只听到嘶哑的叫喊,但是打人的人还是在说什么,说得也很快,听不清楚,急急匆匆,上气不接下气.忽然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片树叶样簌簌发抖了:他听出了这个声音;这是他的声音.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在这里,而且在打女房东!他用脚踢她,把她的头用力的往楼梯上撞,......这是很显然的,从响声,从哭声,从殴打的声音上都可以听得出来!可这是怎么回事,天翻地覆了吗?可以听到,每层楼.每道楼梯上都挤满了人,听到人们的说话声,惊呼声,许多人爬上楼来,敲门,砰砰啪啪的开门关门声,大家全都跑到一起来了."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怎么可能呢!"他反复说,并且认真地想,他定是完全疯了.可是,不,他听得太清楚了!......这么说,既然如此,他们马上就要到他这儿来了,"因为......没错儿,准是为了那桩事......由于昨天的......上帝啊!"他想扣上门钩,可是手抬不起来......再说,也没有用!恐惧像冰一样包围了他的心,使他异常痛苦,仿佛把他给冻僵了......不过,这阵持续了足有十来分钟的吵闹声终于渐渐的平静下来了.女房东还在呻吟,还在哼,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一直还在吓唬她,骂她......不过,好似他也终于安静下来了;喏,已经听不到声音了;"莫非他走了吗!上帝啊!"是的,女房东也走了,她一直还在呻吟,还在哭......听,她的房门也砰地一声给关上了......人群也散了,下楼回各人的房间里去了,......他们叹息着,争论着,互相呼唤着,有时提高声音,像是在叫喊,有时压低声音,像是窃窃私语.想必有很多人;几乎整幢房子里的人都跑来了."不过,天哪,难道这是可能的吗!而且为什么,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浑身瘫软无力地倒到沙发上,但是已经不能合眼了;他十分痛苦地躺了约摸半个钟头,感到非常恐惧,简直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和恐惧,以前他还从未经受过.突然一道亮光照亮了他的小屋:娜斯塔西娅拿着一只蜡烛.端着一盘汤走了进来.她仔细看了看他,看清他没有睡觉,于是就把蜡烛放到桌子上,把拿来的东西一一摆了出来:面包.盐.盘子.调羹.
  "你可能从昨儿个就没吃东西了.在外面转悠了整整一天,人却在发烧."
  "娜斯塔西娅......为什么要打女房东呢?"
  她留心瞧了瞧他.
  "谁打女房东了?"
  "刚才............半个钟头以前,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警察分局的副局长,在楼梯上......他为什么要这样毒打她?还有......他来干什么?......"
  娜斯塔西娅一声不响,皱起眉头,细细打量着他,这样看了很久.这样细细打量他,使他感觉很不愉快,甚至感到害怕.
  "娜斯塔西娅,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最后,他声音微弱地.怯生生地说.
  "这是血,"她终于轻轻地回答,仿佛是自言自语.
  "血!......什么血?......"他含糊不清地说,脸色煞白,并且往墙那边躲开了一些.娜斯塔西娅继续默默地瞅着他.
  "谁也没打女房东,"她又用严厉而坚定的声音说.他看着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亲耳听到的......我没睡,......我在床坐着,"他更加忐忑不安地说."我听了很久......副局长来了......大家全都跑到楼梯上来了,从所有住房里......"
  "谁也没来过.是你身上的血在叫喊.血没处流的时候,就会凝成血块,于是就会好像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你要吃点儿东西吗?"
  他没回答.娜斯塔西娅一直站在他身边,凝神注视着他,没有走开.
  "请给我点儿水喝......娜斯塔西尤什卡."
  她下去了,两分钟后,她用一个带把的白瓷杯端了一杯水回来;他已经记不得以后的事了.他只记得,他喝了一口冷水,把杯里的水全都洒到了胸膛上.以后就失去了知觉.

  
  不过,并不是他生病的这段时间里,一直不省人事:他在发烧,说胡话,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以后他记起了许多事情.一会儿他好似觉得,有许多人聚集在他身边,他们想要把他逮住,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为他争论得很激烈,还争吵起来.一会儿突然只有他一个人在屋里,大家都走了,都怕他,只是偶尔稍稍拉开房门看看他,威胁他,相互间不知在商量些什么,他们还在笑,在逗他.他记得娜斯塔西娅经常在他身边;他还认出了一个人,好像是他很熟的一个人,可到底是谁,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因此他很苦恼,甚至哭了.有时他好像觉得,他已经躺了一个月的样子;有时又觉得,还是在那同一天里.可是那件事......那件事他却忘得干干净净;然而又时刻记得,他忘记了一件不能忘记的事,......他苦苦回忆,极其苦恼,痛苦不堪,呻吟,发狂,或者陷于无法忍受的极端恐惧之中.于是他竭力挣扎着起来,想要逃走,但总是有人制止他,强迫他躺下,他又陷入虚弱无力.昏迷不醒的状态.终于他彻底清醒过来了.
  这是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上午这个时候总是有一道长长的阳光照射到他右边的墙上,照亮门边上的那个角落.娜斯塔西娅站在他床边,可床边还有一个人,正在十分好奇地细细打量他,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穿一件束着腰带的长上衣,下巴底下留着小胡子,看样子似乎是个送信的.女房东正从半开着的房门外往里张望.拉斯科利尼科夫欠起身来.
  "他是谁,娜斯塔西娅?"他指着那个小伙子问.
  "看,他醒过来了!"她说.
  "醒过来了,"送信的回答.从门外偷看的女房东猜到他清醒过来了,立既掩上房门,躲了起来.她一向很腼腆,怕跟别人说话和作解释;她有四十来岁,很胖,满身肥肉,黑眉毛,黑眼睛,由于肥胖和懒洋洋的,看上去好像很善良;甚至长得还挺不错.却腼腆得有点儿过分.
  "您......是什么人?"他对着那个送信的继续询问.可就在这时房门又大大敞开了,拉祖米欣因为个子高,稍微低下头,走了进来.
  "真像个船舱,"他进来时高声说,"总是碰到额头;这还叫住房呢!老兄,你醒过来了?刚听帕申卡说的."
  "刚醒过来的,"娜斯塔西娅说.
  "刚醒过来,"那个送信的面带微笑,随声附和说.
  "请问您是谁?"拉祖米欣忽然问他."我姓弗拉祖米欣;不是像大家叫我的那样,不是拉祖米欣,而是弗拉祖米欣,大学生,贵族子弟,他是我的朋友.那么,您是?"
  "我是我们办事处的信差,商人舍洛帕耶夫的办事处,来这儿有点事."
  "请坐在这把椅子上,"拉祖米欣自己坐到桌子另一边的另一把椅子上."老兄,你醒了过来,这太好了,"接着他又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已经四天了,你几乎不吃也不喝.不错,拿小勺喂过你茶喝.我带着佐西莫夫来看过你两次.你记得佐西莫夫吗?他给你仔细作了检查,立刻就说,不要紧,......大约是受了点儿刺激.有点儿神经错乱,伙食太差,他说,啤酒喝得太少,洋姜也吃得太少,所以就病了,不过没关系,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佐西莫夫真是好样的!开始给你治病了,而且医术高超.啊,那么我就不在耽误您了,"他又对那个信差说,"能不能说说,您有什么事?你听我说,罗佳,他们办事处已经是第二次来人了;不过上次来的不是这一位,而是另一个人,我跟那人谈过.在您以前来的是谁呢?"
  "大约这是前天吧.不错.这是阿列克谢.谢苗诺维奇;也是我们办事处的."
  "可他比您精明,您说呢?"
  "对,他的确比我更懂业务."
  "OK;那么请您接着说下去."
  "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我想,这个人您听到过不止一次了吧,应令堂请求,通过我们办事处给您汇来了一笔钱,"那个信差直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假如您已经清醒过来了......我就要交给您三十五卢布,因为谢苗.谢苗诺维奇又接到了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应令堂请求.按上次方式寄来的汇款通知.您知道这件事吗?"
  "......我记得......瓦赫鲁申......"拉斯科利尼科夫若有所思地说.
  "您听到了:他知道这个商人瓦赫鲁申!"拉祖米欣大声喊了起来."那怎么会不醒呢?不过,现在我发觉,您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哈!聪明话听起来就是让人感到愉快."
  "就是他,瓦赫鲁申,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有一次令堂也是通过他,已经用这种方式给您汇过一笔钱来,这次他也没有拒绝令堂的请求,日前他通知谢苗.谢苗诺维奇,给您寄来三十五卢布,希望会有助于您改善生活."
  "'希望会有助于您改善生活,,您说得太对了;'令堂,这个词用得也不错.好,那么怎么样呢,您看他是不是彻底清醒了,啊?"
  "我认为那倒没什么.但不过得签个字."
  "他能签字!您带回单簿来了吗?"
  "是回单簿,就是它."
  "拿过来吧.喂,罗佳,起来.我扶着你;给他签上个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笔来吧,因为,老兄,此时对我们来说,钱比糖浆还甜呢."
  "不用,"拉斯科利尼科夫把笔推开,说.
  "不用什么?"
  "我不签字."
  "唉,真是的,怎么能不签字呢?"
  "我用不着......钱......"
  "钱会用不着!唉,老兄,你这是说谎吧,我就是见证人!请别担心,他这只不过是......又在说胡话.不过,他清醒的时候也经常这样......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们来教导他,也就是说,干脆抓住他的手,他就会签字了.来吧......"
  "不过,我可以下次再来的."
  "不,不;干吗麻烦您呢.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喂,罗佳,别耽误客人的时间了......你瞧,人家在等着呢,"说着他当真要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手.
  "请放开,我自己签......"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拿起笔来,在回单簿上签了字.信差拿出钱来,就走了.
  "好哇!老兄,你现在想吃东西了吗?"
  "想,"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说.
  "你们这儿有汤吗?"
  "昨儿个的,"这段时间里一直站在这儿的娜斯塔西娅回答说.
  "土豆加大米的吗?"
  "是土豆大米汤."
  "我就知道定是这种汤.端汤来,把茶也拿来."
  "我就拿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隐隐怀着一种说不出道理来的恐惧心理,十分惊奇地看着这一切.他决定默不作声,等着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似乎我不是处于昏迷状态,"他想,"好像这都是真的......"
  两分钟后,娜斯塔西娅端着汤回来了,还说,这就送茶来.和汤一起竟拿来了两把调羹,两个小碟子,还有整套调味瓶:盐瓶.胡椒瓶,还有吃牛肉时要加的芥末,等等,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把这些东西统统摆出来了.桌布都是干净的.
  "娜斯塔西尤什卡,要是让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给送两瓶啤酒来,倒也不错.咱们喝它个痛快."
  "哼,你可真机灵!"娜斯塔西娅嘟嘟囔囔地说,于是就照他吩咐的去办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奇怪而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这时拉祖米欣坐到沙发上来,坐到他身边,像头熊样笨拙地用左手抱住他的头,......虽然他自己也可以欠起身来了......然后用右手把一调羹汤送到他嘴边,还先吹了好几次,以免烫着他.其实汤是温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贪婪地喝了一调羹,又一调羹,第三调羹.但是喂了几调羹以后,拉祖米欣忽然停下来了,说是,能不能再吃,得跟佐西莫夫商量一下.
  这时娜斯塔西娅拿着两瓶啤酒进来了.
  "你想喝茶吗?"
  "怎么不想."
  "快把茶也拿来,娜斯塔西娅,因为,茶嘛,不用问医生,似乎也可以喝.哈,啤酒也有了!"他又回到自己那把椅子上,把汤.牛肉都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那样子大约三天没吃饭似的.
  "罗佳老兄,以后我每天都在你们这儿像这样吃饭,"他嘴里塞满了牛肉,想尽可能说清楚些,可还是说得含糊不清,"而这全都是帕申卡,你的女房东请的客,真心诚意地热情招待我.我当然没坚持让她这样做,不过也不提出异议.看,娜斯塔西娅送茶来了.真够麻利的!娜斯金卡,想喝啤酒吗?"
  "真是个调皮鬼!"
  "那么茶呢?"
  "茶嘛,好吧."
  "你斟上.等等,我亲自给你斟;你坐到桌边来吧."
  他立既张罗起来,斟了一杯茶,然后又斟了一杯,放下早餐不吃了,又坐到沙发上.他仍然用左手抱着病人的头,扶起他来,用茶匙喂他喝茶,又不断地十分热心地吹茶,仿佛恢复健康的最主要.最有效的关键,就全在于吹茶这道程序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虽默不作声,但也不反对人家这样做,尽管他感觉到自己有足够的力气欠起身来,且不需要别人的任何帮助就可以坐在沙发上了,而且不仅能用手拿住茶匙或茶杯,也许甚至连走路都不成问题.但是由于某种奇怪的.几乎是野兽所特有的那种狡猾心理,他突然想要暂时隐瞒自己的力气,不让人看出来,如有必要,甚至想假装尚未完全清醒,留心听听,弄清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过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厌恶心情:喝了十来茶匙茶以后,他忽然把头挣脱出来,任性地推开茶匙,又倒在枕头上.现在他头底下当真垫着几个真正的枕头套着干净枕套的绒毛枕头;这一点他也发觉了,注意到了.
  "得让帕申卡今天给我们送点儿马林果酱来,给他做饮料,"拉祖米欣说着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喝起汤和啤酒来.
  "她上哪儿给你弄马林果去呢?"娜斯塔西娅问,她正叉开五个手指托着茶碟,嘴里含着糖块喝茶.
  "我的朋友,马林果,她可以到小铺里去买嘛.你知道吗,罗佳,在你睡着的时候,这儿发生了多少事情.你以那样不讲信义的方式从我那儿溜之乎也,又不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忽然觉得那么恨你,决定要找到你,惩罚你.当天我就行动起来了.我东奔西走,到处打听!现在你住的这个地方我忘了;其实我从来也没记住过,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至于你以前住的那个地方......我只记得是在五角场附近,......哈尔拉莫夫的房子.我找啊,找啊,寻找这幢哈尔拉莫夫的房子.但后来才弄清,这幢房子根本就不是哈尔拉莫夫的,而是布赫的,......有时就是会把读音搞错,而且错得这么厉害!我气坏了!一气之下,第二天我就到居民地址查询处去查问,反正豁出去了,你瞧,到那里只花了两分钟就给我查到了你的住址.你的名字登记在那儿了."
  "登记了!"
  "那当然;可是我亲眼看到的,有人在那里怎么也查不到科别列夫将军的住址.嗯,说起来话长着呢.我一来到这儿,立既了解了你的一切情况;一切,老兄,一切,什么我都知道;喏,她也看到的:我认识了尼科季姆.福米奇,让我见到了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还结识了管院子的,扎苗托夫先生,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就是这儿警察分局的办事员,最后又认识了帕申卡,这已经是顶峰了;喏,这些她都知道......"
  "你是在拍马屁呀,"娜斯塔西娅狡黠地笑着,含糊不清地说道.
  "您最好还是把糖放在茶里,娜斯塔西娅.尼基福罗娃.""哼,你呀,你这条狗!"娜斯塔西娅忽然喊了一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可我姓彼特罗娃,不姓尼基福罗娃,"等她笑完了,突然补上这么一句话.
  "以后咱准牢牢记住的.嗯,那么,老兄,废话少说,起初我本想在这儿到处都通上电流,好一下子就根除这儿的一切偏见;但是帕申卡获得了胜利.老兄,我怎么也没想到,她是这么......阿文南特......对吗?你认为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尽管连一分钟也没把自己惊恐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现在也仍然在执拗地盯着他.
  "甚至是非常迷人,"拉祖米欣接着说,一点儿也不因为朋友沉默不语而感到发窘,而且好像是在附和已经得到的回答,"甚至是完美无缺的,在各方面都是如此."
  "哎哟,你这个坏蛋!"娜斯塔西娅又高声说,大约这场谈话使她得到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快乐.
  "糟糕的是,老兄,一开始你就没能把事情处理好.对待她不应该这样.因为,这个人的性格可以说最让人摸不透!啊,不过性格嘛,可以留待以后再说......只不过,比如说,你怎么会弄得她连饭都不供给你了呢?再比如说,这张借据是怎么回事?你疯了,还是怎么的,怎么能在借据上签字呢!再比如说这门拟议中的婚事,在她女儿,娜塔利娅.叶戈罗芙娜还活着的时候......我全都知道!不过我明白,这是一根十分微妙的弦,我也知道自己是头笨驴;请你原谅我.不过也顺便谈谈愚蠢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看呢,老兄,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可完全不像第一眼看上去所想象的那么愚蠢,不是吗?"
  "对......"拉斯科利尼科夫望着一旁,从牙齿缝里含含糊糊挤出一句话来,不过他明白,让谈话继续下去更为有利.
  "是吗?"拉祖米欣高声叫喊,看得出来,他得到了回答,这使他非常高兴,"不过也不聪明,不是吗?她的性格完全,完全让人摸不透!老兄,请你相信,我也有点儿摸不准......她毫无疑问有四十岁了.她说......三十六岁,她完全有权这样说.不过,我向你起誓,我多半是从理性上,只是以形而上学的观点来对她作判断的话;老兄,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么一种象征性的关系,这就像代数一样.我根本弄不明白!唉,这全都是胡扯,不过她看到你已经不是大学生了,教课的工作丢了,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了,她那位小姐一死,已经没有理由再把你看作亲戚了,于是突然害怕起来;而从你自己这方面说呢,由于你躲到屋里,断绝了从前的一切联系,所以她就想把你撵出去.她心里早就有这个想法,可是又舍不得那张借据.何况你自己还肯定地说,你妈妈会还给她......"
  "我说这话是因为我太卑鄙无耻了......我母亲自己几乎要求人施舍......我却撒了谎,这是为了使她让我住在这里......供给我饭吃,"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说道,而且说得清清楚楚.
  "对,这你做得很有道理.不过全部问题在于,这时忽然杀出个七等文官切巴罗夫先生来,这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没有他,帕申卡什么诡计也想不出来,因为她太腼腆了;而精明能干的人却厚颜无耻,首先他自然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凭这张借据,有没有希望拿到钱?回答是:有,因为他有这样一个妈妈,即使她自己饿着,也会从她那一百二十五卢布养老金里拿出钱来接济罗坚卡,而且他还有这样一个妹妹,为了哥哥,肯去作奴隶.他的阴谋诡计就建立在这一点上......你吃惊了?老兄,现在你的全部底细我都摸清了,帕申卡还把你看作亲戚的时候,你对她开诚布公,把什么都告诉了她,那些话可没白说,现在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问题就在这里了:正直而爱动感情的人开诚布公,精明能干的人却边听边吃,然后统统吃掉.这不是,现在她把这张借据让给了这个切巴罗夫,似乎是用来抵帐,而他却恬不知耻地正式向你讨债.我一了解到这些情况,为了免受良心责备,本想也出出气,可是这时候我和帕申卡之间达成了协议,我担保你一定还钱,要求从根本上了结这个案子.我为你担保,老兄,你听到吗?我们把切巴罗夫叫了来,塞给他十个卢布,收回了借据,喏,我很荣幸能把它交给你,......现在她相信你了......请拿去吧,我已经把它撕得粉碎了."
  拉祖米欣把借据放到桌子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朝它看了一眼,没说一句话也,就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就连拉祖米欣也会对他感到厌恶了.
  "老兄,"稍过了一会儿,他说,"看得出来,我又干了蠢事.我本想给你解解闷儿,闲聊几句,让你开开心,可好像只是惹得你生气."
  "我在昏迷不醒的时候没认出来的就是你吗?"也是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疑惑地问,还是没有转过脸来.
  "是我,你甚至为此气得发狂,特别是有一次我把扎苗托夫带来的时候."
  "扎苗托夫?......那个办事员吗?......他来干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转过脸来,眼睛专注盯着拉祖米欣.
  "你干吗如此......为什么惊慌不安?他想和您认识一下;因为我跟他谈了不少关于你的事,他才想认识你......不然我能从谁那儿了解到你这么多情况?老兄,他是个相当不错的人,好极了......当然,只是就某一方面来说.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几乎天天见面.因为我现在搬到这个地区来了.你还知道吗?刚刚搬来.和他一起到拉维扎家去过两次.拉维扎你记得吗,"拉维扎.伊万诺芙娜?"
  "我胡乱说过什么吗?"
  "那还用说!神智不清嘛."
  "我都胡说了些什么?"
  "吓!胡说了些什么?大家都知道会胡说些什么......喂,老兄,为了不浪费时间,还是行动起来吧."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随即拿起制帽.
  "我胡说了些什么?"
  "唉,又问这个!是不是怕泄露什么秘密呢?别担心:关于公爵夫人,什么也没说过.可是只说过什么叭儿狗,耳环,链子,克列斯托夫斯基岛,还有什么管院子的,另外还提到尼科季姆.福米奇,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那个副局长,说了很多这一类的话.当然,除了这些,对您自己的一只袜子,您甚至非常关心,关心得出奇!您抱怨说:给我呀,翻来覆去老是这句话.扎苗托夫亲自在各个角落里找你这双袜子,用他那在香水里洗过.戴着戒指的手把这脏东西交给您.您这时才放了心,整天整夜把这玩意儿攥在手里,夺也夺不过来.大概现在还放在你被子底下的什么地方呢.或者,就是要什么裤腿上的毛边,而且是苦苦哀求!我们问:要什么毛边?可是什么也弄不清......好啦,现在谈正经事!喏,这儿是三十五卢布;我从这里拿走十个卢布,等两个钟头以后给你报帐.同时通知佐西莫夫,虽说不用通知他,他也早该到这儿来了,因为已经十一点多了.而您,娜斯金卡,我不在的时候,您要常来看看,看他是不是要吃点儿什么,或者想要什么其它的东西......帕申卡那里,我马上亲自去告诉她,需要她做什么.再见!"
  "管她叫帕申卡呢!哼,你这个滑头!"他出去后,娜斯塔西娅对着他的背影说;然后打开房门,偷偷地听着,可是忍不住了,于是自己跑下去.她很想知道,他在那里究竟跟女房东说些什么;而且看得出来,她现在完全让拉祖米欣给迷住了.
  房门刚在她身后关上,病人立刻掀掉身上的被子,像个疯子样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心急如焚.焦躁不安.很不耐烦地等着他们快点儿出去,好在他们不在的时候立刻就行动起来.不过做什么,做什么事情呢?......好像故意和他为难似的,现在他偏偏把这一点给忘了."上帝啊!你只要告诉我一句话:一切他们都知道,还是不知道?万一他们已经知道了,不过在我躺着的时候假装不知道,耍弄我,然后突然进来,说,一切大家早就知道了,他们只不过是......现在该怎么办?瞧,就像故意为难似的,忘了;突然忘了,刚刚我不都还记得的!......"
  他站在房屋中间,痛苦.困惑不解地环顾四周;走到门边,打开房门,侧耳倾听;但这不是他要做的事.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冲到墙纸后的那个有个窟窿角落,仔细查看起来,把一只手伸进窟窿里摸索了一阵,可是这也不是他要做的事.他走到炉边,打开炉门,并且又在炉灰里摸了起来:裤腿上的几条毛边和几块撕碎了的口袋布,仍然像他把它们原来丢进去的时候一样丢在那里,这么说,不会有谁来检查过!这时他想起拉祖米欣刚刚讲的那只袜子来了.不错,它就放在沙发上,被子底下,不过自那以后已经穿得那么破,弄得那么脏,扎苗托夫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噢,扎苗托夫......办公室!......为什么叫我到办公室去?通知书呢!啊!......我居然混淆起来了:是那时候叫我去!那时候我也仔细检查过这只袜子,而现在......现在我病了.不过扎苗托夫来干什么?拉祖米欣为什么要领他到这里来?......"他无气无力地嘟嘟囔囔地说,又坐到沙发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仍然昏迷不醒,还在呓语,还是这都是真的?好像是真的......啊,想起来了:逃跑!赶快逃跑,一定,一定得逃跑!对......不过逃到哪里去呢?我的衣服在哪里?靴子没有了!给拿走了!藏起来了!我明白!啊,这件大衣他们没注意,漏掉了!钱也放在桌子上,谢天谢地!啊,借据也在这儿......我拿了钱就走,另租一间房子,他们找不到的!......对了,不是有个居民地址查询处吗?找得到的!拉祖米欣会找到的.最好一走了之......跑得远远的......到美国去,去他们的吧!把借据也拿着......以后说不定会有用处.还要拿些什么呢?他们认为我在生病!他们不知道我能走路,嘿,嘿,嘿!......看他们的眼神我就猜到了,他们什么都知道!只要能跑下楼梯!要是他们那儿有警卫,有警察把守着呢!这是什么,是茶吧?瞧,还有剩下的半瓶,冷的,啤酒!"
  他拿起酒瓶,看里面还剩了整整一杯啤酒,于是十分高兴地一口气把它喝干,仿佛是用它来浇灭胸中的火焰.但是过了不到一分钟,酒劲就冲到头上来了,背上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寒颤,这甚至使他觉得痛快.他躺下,拉过被子来,盖到身上.他那本来就已经是病态的和毫不连贯的思想,越来越混乱了,不久,轻松而又愉快的睡意袭来,完全控制了他.他舒适地把头躺到枕头上,把棉被裹得更紧一些......现在他盖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件破制服大衣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就渐渐睡着了,睡得很熟,酣睡不醒,而这对他的健康是相当有益的.
  他听到有人进来,于是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了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把门大大敞开,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不知是不是该进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在沙发上站起身来,瞅着他,好像要努力想起什么来似的.
  "啊,你没睡啊,瞧,我又来了!娜斯塔西娅,把包袱拿来!"拉祖米欣朝楼下喊了一声."你这么快拿到帐单......"
  "几点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边惊慌不安地朝四下里看看,一边问.
  "太好了,老兄,睡了一觉:快六点了,已经是晚上了,你睡了六个多钟头......"
  "上帝啊!我这是怎么了!......"
  "这有什么不好?对健康有好处!你急着要上哪儿去?去约会,是吗?现在时间都是我们的.我已经等了你三个钟头;来过两次,你都睡着.佐西莫夫那里,我去看过两趟:总是不在家!不过没关系,他会来的!......为我自己的事我也出去了一趟.今天我完全把家搬走了,和舅舅住一起.现在舅舅住在我那里......嘿,去它的吧,谈正经的!......娜斯金卡,把包袱拿到这儿来.我们这就......老兄,现在你感得怎么样?"
  "我身体健康;我没病......拉祖米欣,你总不是来了很久了吗?"
  "我说过,等了三个钟头."
  "不,以前呢?"
  "什么以前?"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常常来这儿的?"
  "我不是早就与你讲过:你记不得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沉思起来.他如同在梦中一般,仿佛隐约看到了不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他独自一人回忆不起来,于是疑惑地望着拉祖米欣.
  "嗯哼,"拉祖米欣说,"忘了!还在不久前我就觉得,你神智一直还不清醒......现在既然睡了一觉,清醒过来了......不错,看起来好得多了.好样的!好,谈正经的吧!你马上就会想起来的.你看这里,亲爱的朋友!"
  他动手解开包袱,看来,他对这包袱非同寻常地感兴趣.
  "老兄,你相信不,这是我特别关心的.往后得把你弄得像个人样儿.这就动手吧:先从头上开始.你注意到这顶便帽了吗?"说着,他从包袱里拿出一顶相当好.但同时又是极普通又很便宜的制帽."请你试试看."
  "以后,等以后再试,"拉斯科利尼科夫似乎不满地摆摆手,说.
  "不,罗佳老兄,别拒绝了,以后可就迟了;再说,他不试,我便会一宿都睡不着,因为没有尺寸,我是估计着买的.刚好!"试戴过以后,他洋洋得意地高声说,"大小正好合适!帽子,老兄,这是服装中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就好比是一封介绍信.托尔斯佳科夫,我的一个朋友,每次进入任何公共场所,他都不得不摘下自己的帽子,而别人都戴着呢帽或制帽.大家都认为,这是由于他的奴性在作怪,可他却只不过是为他那顶鸟窝感到羞愧:他就是这么一个腼腆的人!喂,娜斯塔西娅,现在给您两顶帽子:您是要这顶帕麦斯顿(他从墙角落里拿出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顶已经很不像样的破圆帽,不知为什么把它叫作'帕麦斯顿,),还是要这顶精致的帽子?罗佳,你给估估价,猜猜我花了多少卢布?娜斯塔西尤什卡,你认为呢?"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默不作声,他又对她说.
  "恐怕花了二十戈比,"娜斯塔西娅不耐烦地回答.
  "二十戈比,傻瓜!"他生气了,高声叫喊,"现在二十戈比就连买你都买不到,......八十戈比!而且这还是因为,是顶旧的.不错,还有个讲好的条件:这顶戴坏了,明年就将免费赠送一顶,真的!好,现在来看看美利坚合众国吧,我们中学里都管裤子叫合众国.预先声明,这条裤子我可很得意呢!"说着,他在拉斯科利尼科夫面前抖开一条夏天穿的灰色薄呢料裤子,"既没有破洞,又没有污迹,虽然是旧的,可是挺不错,还有同样一件坎肩,颜色,时兴这样.至于是旧的嘛,说实在的,这倒更好:因为比较软和,穿着更舒服些.你要知道,罗佳,在社会上要想出人头地,照我看,随时注意季节就行了;如果一月份里你不吃芦笋,就能在钱袋里保存下几个卢布;这次买东西也是如此.现在是夏天,所以我就买夏装,因为到秋天反正需要暖和些的料子,那时就不得不把它扔掉了......何况到那时这些东西就都穿不得了,即使不是由于过分考究,也会由于它们本身不够结实而穿破了.喂,估估看!你看值多少?两卢布二十五戈比!而且你要记住,又是同样的条件:这条穿坏了,明年免费另拿一条!费佳耶夫的铺子里作生意就是如此:花一次钱,终生满意,所以你也就不会再去了.好,现在来看看靴子,......什么样的?看得出来,旧的,不过两个月也穿不破,因为是外国制造的,外国货:上星期英国大使馆的一个秘书在旧货市场上卖掉的;总共只穿了六天,由于他急需钱用.价钱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合算吧?"
  "可也许穿着不合适!"娜斯塔西娅说.
  "不合适!可这是什么?"他从口袋里拖出拉斯科利尼科夫的一只旧靴子,靴子上粘满了干泥,已经穿洞,而且都变硬了."我是带着样子去的,就是照着这个怪物给我量出了精确的尺寸.可以说办这件事可真是煞费苦心.至于内衣吗,我已经跟女房东谈好了.第一,要三件粗麻布衬衫,领子要时髦的......嗯,那么:帽子八十戈比,其他衣服两卢布二十五戈比,一共是三卢布零五戈比;靴子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因为它是双很好的靴子,......一共是四卢布五十五戈比,另外还有五卢布是买内衣的,......讲好了的,按批发价钱,......总共正好是九卢布五十五戈比.四十五戈比找零,都是五戈比的铜币,请收下吧,如此这样,罗佳,现在你全套衣服都置备齐了,因为,照我看,你这件夏季大衣不仅还可以穿,甚至式样还特别优雅:必竟是在沙尔美订做的!至于袜子和其余的东西,你自己去买好了;我们还剩下二十五卢布,而帕申卡和房租,这些你都不用担心;我说过了,可以尽量赊帐.现在,老兄,让我们来给你换换内衣,否则,也许这会儿病魔正躲在你衬衣里呢......"
  "别管我!我不想换!"拉斯科利尼科夫坚决地挥挥手,厌恶地听着拉祖米欣紧张.又像开玩笑似地报那些买衣服的帐......
  "老兄,这可不行;想想我是为了什么东奔西跑,把靴底都磨破了!"拉祖米欣坚持说."娜斯塔西尤什卡,别不好意思,请您帮帮忙,对了,就这样!"尽管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反抗,拉祖米欣还是给他换好了内衣.拉斯科利尼科夫倒到床头上,有两分钟一言不发.
  "这么久,他们还不走!"他想."这些东西是用什么钱买的?"
  最后,他专注地瞅着墙壁,问.
  "什么钱?真有你的!你自己的钱嘛.不久前办事处里派人来过,瓦赫鲁申派来的,妈妈给你寄了钱来;连这也忘了?"
  "现在想起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地沉思了许久,然后道.拉祖米欣皱起眉头,不安地仔细打量着他.
  门开了,走进一个体格健壮的.身材高大人来,看他的样子,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也已经有点儿认识他了.
  "佐西莫夫!终于来了!"拉祖米欣高兴大声叫喊起来.

  
  佐西莫夫是个高大.肥胖的人,脸有点儿浮肿,苍白面色,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淡黄色的头发是直的,戴着一幅眼镜,一只胖得有点儿发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老大的镶宝石戒指.他大约有二十六.七岁.穿一件十分考究.料子轻而薄.宽松的大衣,一条夏季穿的浅色长裤,总而言之,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是宽大的,很考究,并且是崭新的;内衣也无可挑剔,时钟的表链又粗又重.他一举一动都是慢腾腾的,好像有点儿萎靡不振,同时又故意作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随时都流露出自命不凡的神情,不过他尽力想把自己的自负隐藏起来.以致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可是都说,他业务相当不错.
  "老兄,我到你那儿去过两趟......你瞧,他醒过来了!"拉祖米欣大声嚷道.
  "我看到了,看到了;喂,现在你自我感觉怎么样,啊?"佐西莫夫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同时凝神细细打量着他,坐到沙发上他的脚边,立刻就尽可能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了.
  "心情一直忧郁,"拉祖米欣接着说,"我们刚刚给他换了内衣,他差点儿还没哭起来."
  "这是可以理解的;内衣可以以后再换嘛,既然他自己都不愿意......脉搏很正常.头还有点儿疼,是吧?"
  "我没有病,我身体十分健康!"拉斯科利尼科夫执拗而又愤怒地说,突然在沙发上欠起身来,两眼炯炯有神,可是立刻又倒到枕头上,转过脸对着墙壁.佐西莫夫凝神注视着他.
  "很好......一切都很好,"他懒洋洋地说."已经吃过点儿什么吗?"
  告诉了他,又问,可以给他吃什么.
  "什么都能给他吃......汤,茶......蘑菇和黄瓜当然不能让他吃,还有牛肉也不行......还有,......啊,干吗总是说些没意思的话呢!......"他和拉祖米欣互相使了个眼色."药水不要喝了,什么都不要;明天我再来看看......本来今天也行,......嗯,是的......"
  "明天晚上我领他去散散步!"拉祖米欣决定,"去尤苏波夫花园,然后再去'水晶宫,."
  "明天我连动都不让他动,不过......稍微动动还是可以......嗯,到时候再说吧."
  "唉,真遗憾,今天我刚好要为迁入新居请客,只两步远;要是他也能去就好了.哪怕在我们中间的沙发上躺一会儿也好!你去吗?"拉祖米欣突然对佐西莫夫说,"当心,可别忘了,你答应了的事情."
  "也许要迟迟一些去.他那里准备了些什么?"
  "唉,没弄什么,茶,伏特加,鲱鱼.还有馅饼:来的基本都是自己人."
  "都是哪些人?"
  "都是这儿的人,而且都是新人,真的,......也许仅仅除了老舅舅,不过连他也是新人:因为昨天刚到彼得堡,不知来办什么事;我和他五年见一次面."
  "他是干什么的?"
  "在县里当个邮政局长,就这样混了一辈子......六十五岁,领退休金了,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爱他.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要来:这个区里侦查科的科长......法学院的毕业生.对了,你知道他......"
  "他也是你的什么亲戚?"
  "最远的远亲;你干吗紧锁双眉?怎么,你们吵过一次架,所以,大概你就不来了,是吗?"
  "我才看不起他呢......"
  "这样最好.嗯,那儿还有几个大学生,一个教师,一个小官,一个乐师,一个军官,扎苗托夫......"
  "请你告诉我,你,或者他,"佐西莫夫朝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边点了点头,"跟扎苗托夫能有什么相同之处呢?"
  "唉,这些唠唠叨叨的人啊!原则......你太讲原则了,一旦你立足于原则,就会失去行动自由,这也就好像站在弹簧上一样,都不敢随心所欲地动一动;可照我看,人好,......这就是原则,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扎苗托夫是个十分杰出的人."
  "发不义之财."
  "哼,发不义之财,我才不在意呢!发不义之财又怎样!"拉祖米欣突然大声叫喊,有点儿不自然地发起脾气来,"难道我向你夸奖他发不义之财了吗?我说,只是从某一点来看,他是个好人!要是从各方面去看,还会剩下几个好人?我深信,那样的话,我这个人怕只值一个烤洋葱头,而且还要把你也搭上......"
  "这太少了;我将会给两个的......"
  "可你嘛,我只给一个!再说点儿俏皮话吧!扎苗托夫还是个小孩子,我还会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揪他的头发呢,应当把他拉过来,而不是推开他.把一个人推开,这样你就不能教育他了,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更是如此.对待小孩子需要加倍小心.唉,你们这些进步的笨蛋哪,什么都不懂!可以说不尊重别人,也就是侮辱自己......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那么我们之间或许也有件共同的事情."
  "很想明白."
  "都是为了漆匠,也就是油漆工的那件案子......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出来!其实现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案情已经毫无疑问,十分明显了!我们只不过是再加把劲而已."
  "什么油漆工啊!"
  "怎么,难道我没讲过吗?没讲过?哦,想起来了,当时我只跟你说过一开始的情况......喏,就是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杀死那个官太太的凶杀案......现在居然有个油漆工也牵连进去了......"
  "关于这件凶杀案,你告诉我之前,我就听说了,而且对这件案子甚至还很感兴趣......这多多少少是因为......有一次碰巧......在报纸上也看到过!这......"
  "莉扎薇塔也给杀死了!"娜斯塔西娅冷冷淡淡突然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一直待在屋里,紧靠在门边,听着.
  "莉扎薇塔?"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喃喃地嘟哝道.
  "莉扎薇塔,那个女小贩,你不认识吗?她经常到这儿楼下来.还给你补过衬衣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在已经很脏.印着小白花的黄色墙纸上挑了一朵上面有褐色条纹.而且相当难看的小白花,仔细观察起来:这朵花上有几片花瓣,花瓣上的锯齿是什么样的,上面有几条条纹?他感觉到,手脚都麻木了,好像已经瘫痪了,可是他并没有试着动一动,仍然执拗地盯着那朵小花.
  "那个油漆工怎么样了?"佐西莫夫极为不满地打断了娜斯塔西娅的话.她叹了口气,然后不作声了.
  "也被当作凶手了!"拉祖米欣激动地接着说.
  "有什么罪证吗?"
  "有什么罪证啊?不过,正是因为有罪证,可这罪证不能算是证据,就正是这一点需要证明的!这完全就如一开始他们逮捕和怀疑这两个,啊!想起来了......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一模一样.呸,这一切做得多么愚蠢,就连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也觉得太恶劣了!佩斯特里亚科夫也许今天会来我家......顺便说一声,罗佳,这件案子你是知道的,是在你病倒以前就发生了,正好是你在警察局里昏倒的头一天,当时那里正在热烈谈论这个案子......"
  佐西莫夫好奇地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后者安静得一动不动.
  "你知道吗,拉祖米欣?我倒要瞧瞧,你这个爱打抱不平的人到底有多大能耐,"佐西莫夫说.
  "就算是吧,只不过我们还是一定要把他救出来!"拉祖米欣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大声叫嚷."你知道这儿最气人的是什么吗?气人的并不是他们撒谎;撒谎总是可以宽恕的;撒谎不是坏事,因为常常谎言会导致真理.不,气人的是他们说谎,还对自己的谎言顶礼膜拜.我尊敬波尔菲里,不过......譬如说吧,一开始是什么东西把他们搞糊涂了呢?房门本来是扣着的,可是和管院子的一道回来......却是开着的:可见显然杀人的就是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瞧,这就是他们的简单逻辑."
  "你别急呀;只不过是拘留了他们;可不能......顺便说一声:我以前遇到过这个科赫;原来他向老太婆收购过过期的抵押品?是吗?"
  "对,是个骗子!他也收购票据.是个投机商人.叫他见鬼去吧!可我却为什么生气呢,你明白吗?惹我生气的是他们陈腐,庸俗,一成不变,因循守旧......而这里,仅仅从这一个案件里一条全新的途径就可以发现.单是根据心理上的材料就可以看出,应该怎样做才能发现真正的蛛丝马迹.'我们,,他们说,'有事实!,可事实也并不是一切;至少有一半要看你是不是有能力分析这些事实!"
  "你会分析这些事实吗?"
  "不是吗,当你感觉到,凭直觉感觉到,你能为这个案子提供一些帮助的时候,是不能保持沉默的,假如......唉!你了解这个案子的详细情节吗?"
  "我想正等着听听这个油漆工的情况呢."
  "啊,对!好,你听着,是这么回事:正好是在凶杀案发生以后第三天,一大清早,他们还在那儿跟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纠缠不休的时候,......尽管他们两个每人都已证明了自己的每一步行动:提出的证据是无可怀疑的!......但就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最出乎人们意料的事实.有个姓杜什金的人,就是那幢房子对面的一家小酒铺的老板,来到警察局,拿来一个装着一副金耳环的小首饰匣,并且讲了这么一篇故事:'前天晚上他跑到我这里来,大约是刚过八点,,这是日期和时间!你注意到吗?'在这以前白天就来过我这儿的那个油漆匠,米科拉,拿来了这个装着金耳环和宝石的小匣子,要用这作抵押,跟我借两个卢布,我问:哪儿弄来的?他说,是在人行道上捡来的.我也就没再多问,,这是杜什金说的,'给了他一张票子......也就是一个卢布,......因为我想,他如果不向我抵押,也会向别人抵押,反正一样,他准是买酒,把它喝光,因此最好还是让东西放在我这儿:最好把它保存起来,说不定以后会有用处,万一出什么事,或者有什么闲言碎语,我立刻就把它交出去.,哼,当然啦,他说的全是谎话,全是胡扯,因为我认识这个杜什金,他自己本来就是个放高利贷.窝藏脏物的家伙,他从米科拉手里把这件值三十卢布的东西骗过来,根本不是为了'交出去,.他只不过是害怕.哼,去他的,你听着;杜什金接着又说:'这个乡下人,米科拉.杰缅季耶夫,我从小就认识,因为我们是同省同县,扎拉斯基县的人,所以我们都是梁赞人.米科拉虽然算不上酒鬼,可是爱喝两杯,我们大家都了解,他就在这幢房子里干活,跟米特列一道油漆,他跟米特列也是小同乡.他拿到一卢布的票子,马上就把它换开,立刻喝了两杯酒,拿了找头就走,那时候我没看到米特列跟他在一起.第二天我们听说,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和她妹妹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被人拿斧头杀死了,我们都认得她们,这时耳朵让我起了疑心,......因为我们知道,死者过去常常放债,收下人家的东西,作为抵押.我到那幢房子里去找他们,小心谨慎地悄悄打听,首先问:米科拉在这儿吗?米特列说,米科拉出去玩儿去了,到天亮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在家里待了大约十分钟,又出去了,后来米特列就没再见到过他,活儿是他独自个儿干完的.他们干活的那儿跟被人杀死的那两个人走的是同一道楼梯,在二楼.我们听了这些话以后,当时没对谁说过什么,,这是杜什金说的,'杀人的事,我们尽可能都打听清楚了,回到家里,心里还是觉得怀疑.今天一大早,八点钟,,就是说,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你明白吗?'我看到,米科拉进来找我了,他不大清醒,可也不是酩酊大醉,跟他说话,他还能听得懂.他坐到长凳上,一声不响.除了他,那时候酒店里只有一个外人,另外还有一个人在长凳上睡觉,跟我们认识,还有两个孩子,是我们那儿跑堂的.我问:"你看见米特列了吗?"他说:"没有,没看见.""你也没来过这儿?""没来过,"他说,"有已经有两天多没来过了.""昨天夜里你在哪里过的夜?"他说:"在沙区,住在科洛姆纳的人那里."我说:"耳环是从哪儿弄来的?""在人行道上捡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气不大对头,而且不看着我.我说:"你听说过就在那天晚上,那个时刻,那道楼梯上,发生了如此一桩事吗?""没有,"他说,"没听说过,"可是他瞪着眼听着,脸刷地一下子变得煞白,简直像刷墙的白灰.我一边讲给他听,一边注视着他,可他拿起帽子,站了起来.这时我想留住他,我说:"等等,米科拉,不喝一杯吗?"说着我向一个跑堂的小鬼使了个眼色,叫他在门口拦着,然后我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他立刻从我身边跑开,逃到街上,拔腿就跑,钻进了一条小胡同里,......一转眼就不见了.这时我不再怀疑,因为他犯了罪,这是明摆着的......,"
  "那还用说!"佐西莫夫武断地说.
  "别忙!你先听完!他们当然立刻去搜捕米科拉:把杜什金也拘留了,进行过搜查,米特列也给拘留了起来;也审问了科洛姆纳的居民,......不过前天突然把米科拉带来了:他被拘留在城门附近的客店里.他来到那里,从脖子上摘下一个银十字架,要用十字架换一什卡利克酒喝.换给了他.过了一会儿,一个乡下女人走到牛棚里去,从板壁缝里看到:他在隔壁板棚里把一根宽腰带拴到房梁上,结了个活扣;站到一块木头上,想把活扣套到自己脖子上;那女人拼命叫喊起来,大家都跑来了,问他:'你是什么人!,他说:'你们带我到××分局去好了,我全都招认,.大家把他客客气气地送到了这个警察分局,也就是送到了这里.于是审问他,问这,问那,叫什么的,干什么的,多大年纪,......'二十二岁,......以及其他等等.问:'你跟米特列一道干活的时候,在某时某刻,看到楼梯上有什么人吗?,回答:'大家都知道,总有人下去上来,不过我们没注意.,'没听到什么响声,喧闹声吗?,'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响声.,'当天你知道不知道,米科拉,就在那天那个时候,有这么一个寡妇和她妹妹遭人杀害,遭到了抢劫?,'我什么也不知道.第三天我才在小酒店里头一次听阿凡纳西.帕夫雷奇说起这件事.,'耳环是从哪儿弄来的?,'在人行道上捡的.,那么'为什么第二天你没和米特列一道去干活?,'因为我喝酒去了.,'在哪儿喝酒?,'在某处某处.,'为什么从杜什金那儿逃跑?,'因为当时我很害怕.,'怕什么?,'怕给我判罪.,'既然你觉得自己没犯罪,那你为什么会害怕呢?......,嗯,信不信由你,佐西莫夫,这个问题提出来了,而且一字不差,就是这么问的,这我肯定知道,人家一字不落地把原话告诉了我!怎么样?怎么样?"
  "啊,不,但罪证是有的."
  "可现在我说的不是罪证,而是问题,说的是他们怎样解释实质!唉,见鬼!......他们一再施加压力,逼供,于是他就招认了:'不是在人行道上捡的,,他说,'是在我跟米特列一道油漆的那套房子里捡到的.,'怎么捡到的?,'是这么捡到的:我和米特列油漆了一整天,一直到八点钟,正准备打算走了,可是米特列拿起刷子,往我脸上抹油漆,他抹了我一脸漆,转身就跑,我在他后面追.边追边喊;刚一下楼梯,正往大门口跑,我一下子撞到管院子的几位先生身上,关于有几位先生跟他在一起,我记不得了,为了这,管院子的把我大骂了一顿,另一个管院子的也骂了我,管院子的人的老婆也跟着跑出来骂我们,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走进大门,他也骂我们,因为我和米特列横躺在那里,拦住了去路:我揪住米特列的头发,把他按倒在地上,拿拳头捶他,米特列也从我身子底下揪住我的头发,同样拿拳头捶我,我们这样打架不是因为谁恨谁,而是因为我们要好,闹着玩儿.后来米特列挣脱出来,往街上跑去,我跟在他后面追,没追上,然后就一个人回到那套房子里,......因为,得收拾收拾.我动手收拾东西,等着米特列,他也许会回来.在穿堂门后的墙角落里忽然踩到一个小盒子.我一看,有个小盒子,包在纸里.我把纸拆开,看到有几个那么小的小钩,当我把小钩扳开......原来小盒子里装着耳环......,"
  "在门后边?放在门后边?在门后边?"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高声叫喊,并且用浑浊.惊恐的目光瞅着拉祖米欣,用一只手撑着,在沙发上慢慢欠起身来.
  "是啊......怎么呢?你怎么了?你怎么这样?"拉祖米欣也从座位上欠起身来.
  "没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回答,然后又倒在枕头上,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有一会工夫,大家都沉默不语.
  "大概,他打了个盹儿,还没完全睡醒,"最后,拉祖米欣疑问地望着佐西莫夫说;佐西莫夫轻轻地摆摆头,表示不同意他的说法.
  "好,接着说吧,"佐西莫夫说,"以后还怎么样了?"
  "以后怎么样了?他一看到耳环,立刻把那套房子和米特列全都忘了,随即拿起帽子,跑到了杜什金那里,大家都已经知道,他从杜什金那里拿到了一个卢布,却对杜什金撒了个谎,说是在人行道上捡的,而且马上就把钱换开,买酒喝了.关于杀人的事,他还是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到第三天才听说的.,'为什么到现在你一直不露面呢?,'因为害怕.,'为什么要上吊?,'因为担心.,'担心什么?,'给我判罪.,瞧,这就是事情的全部过程.现在你是怎么想呢,他们从中得出了什么结论?"
  "有什么好考虑的呢,线索是有的,不管是什么线索吧,可总是线索.事实.你不会认为该把你的油漆工释放了吧?"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认定他就是凶手了!他们已经毫不疑惑......"
  "你胡扯;你太性急了.那么耳环呢?你得同意,如果耳环就是在那一天那个时候从老太婆的箱子里落到尼古拉手里的,......你得同意,它们总得通过什么方式才能落到他的手里,对不对呢?在这类案件的侦查过程中,这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拉祖米欣高声喊叫,"难道你,医生,作为一个首先必须研究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机会研究人的本性的医生,难道你还没看出,就所有这些材料来看,这个尼古拉的本性是什么样的吗?难道你还没一眼看出,在审问中他供述的一切都是绝对不容怀疑的实情吗?正是像他供述的那样耳环落到他手里的.他踩到了小盒子,于是把它捡了起来!"
  "绝对不容疑惑的实情!可是他自己也供认,从一开始他就撒了谎."
  "你听我说.留心听着:管院子的.科赫.佩斯特里亚科夫.另一个管院子的.第一个管院子的人的妻子.当时正坐在她屋里的一个女人.七等文官克留科夫,就在这时候他正从马车上下来,并且还搀着一位太太的手走进大门,......所有的人,也就是有八个或九个证人,都异口同声地证明,德米特里被尼古拉按倒在地上,压在他身上用拳头揍他,当然德米特里也揪住尼古拉的头发,用拳头揍他.他们横躺在路上,拦住了道路;四面八方都在骂他们,可他们却'像小孩子一样,(证人们的原话),一个压在另一个身上,并且尖声大叫,打架,哈哈大笑,两人争先恐后地哈哈大笑,两人的脸都滑稽得要命,像孩子样互相追赶着,跑到街上去了.你听到了吗?现在请你注意,可别忽略过去:楼上尸体还有热气,听到了吗,当人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尸体还有热气!如果是他们杀的,或者是尼古拉独自一个人杀的,还撬开箱子,抢走了财物,或者仅仅是以某种方式参加了抢劫,那么请允许我向你提个问题,只提一个问题:以这样的精神状态,也就是尖声叫喊,哈哈大笑,像小孩子样在大门口打架,......这样的精神状态与斧头.鲜血.恶毒的诡计.小心谨慎.抢劫,能够联系得起来吗?刚刚杀了人,总共才不过五分钟或十分钟,......所以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尸体还有热气,......他们知道马上就会有人来,却突然丢下尸体,让房门开着离开了那套房间,而且丢下了到手的财物,像小孩子样在路上滚作一团,哈哈大笑,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来,而异口同声证明这一情况的足有十个证人!"
  "当然,奇怪!当然,这不可能,不过......"
  "不,老兄,不是不过,而是,如果就在那同一天同一时刻落到尼古拉手里的耳环的确是对他不利的物证......然而这物证已直接由他的供词作了说明,所以这还是一个有不同意见的物证,......那就也应该考虑那些证明他无罪的事实,何况这些事实都是无法反驳的呢.你是怎么考虑地呢,根据我们法学的特性来看,他们会不会,或者能不能把仅仅基于心理上不可能.仅仅基于精神状态的事实看作无法反驳的事实,因而可以推翻所有认为有罪的物证,而并不去管这些物证是什么东西?不,他们决不会同意这样的事实,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的,因为他们发现了那个小盒子,而这个人又想上吊,'如果他不是觉得自己有罪,就不可能这么做!,这是个主要问题,这就是我为什么着急的原因!你难道还不明白!"
  "我看出来了,你在着急.稍停,我忘了问一声:有什么能够证明,装着耳环的小盒子确实是老太婆箱子里的东西?"
  "这已经证明了,"拉祖米欣把眉头皱起来,好像不乐意似地回答,"科赫认出了这东西,并且指出了谁是抵押人,后者肯定地证明,东西的确是他的."
  "糟糕.现在还有一个问题: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上楼去的时候,有没有人看到过尼古拉,能不能用什么方式证明这一点?"
  "问题就在这里了,谁也没看到过他,"拉祖米欣感到遗憾地说,"糟就糟在这里,居然连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上楼去的时候也没看到他们,虽说他们的证明现在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他们说:'我们看到,房门开着,就以为有人在里面干活,不过打开前门经过的时候没有注意,也记不清当时里面有没有工人了.,"
  "嗯哼.所以仅有的能为他们辩护的理由,就是他们互相用拳头捶打和哈哈大笑.即使这是有力的证据吧,不过......现在请问:你自己对全部事实作何解释呢?如果耳环的确如他他供述的那样拾到的,那样对这一事实又怎样解释呢?"
  "我怎样解释吗?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事情是明摆着的!至少侦查这件案子的途径已经明明白白,得到证实了,而且正是这个小盒子证实的.真正的凶手无意中失落了这副耳环.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在楼上敲门的时候,凶手刚好扣上门躲在里面.科赫干了件蠢事,下楼去了;这时凶手跳出来,也往楼下跑,因为他再没有别的出路.在楼梯上,凶手为了躲开科赫.佩斯特里亚科夫和管院子的,他藏进那套空房子里,而这恰好是在德米特里和尼古拉从屋里跑出去的那个时候,管院子的和那两个人从门前经过的时候,他站在门后,等到脚步声消失了,他才沉着地悄悄走下楼去,而这又正好是在德米特里和尼古拉跑到街上去的那个时候,大家都已经散了,大门口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也许有人看到了他,可是并没在意;进进出出的人多着呢!当他躲在门后的时候,小盒子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可他没发觉掉了,因为他顾不上这个.小盒子准确地证明,真正的凶手正是站在那里的.全部情况就是如此!"
  "不简单!不,老兄,这真够巧妙的.这简直太巧妙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因为这一切凑得太巧了......而且错综复杂......简直像演戏一样."
  "唉!"拉祖米欣大声叫道,但就在这时,房门突然开了,进来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在座的人谁也不认识他.

  
  这是一位年纪较老的先生,拘谨古板,神态庄严,脸上的表情给人以谨小慎微.牢骚满腹的印象,他一进门,先站在门口,有着令人难受的.毫不掩饰的惊讶神色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仿佛用惊奇目光在问:"我这是到了哪里了?"他怀疑地.甚至故意假装有点儿惊恐.甚至是受了侮辱的样子,环顾拉斯科利尼科夫这间狭小.低矮的"船舱".他又带着同样惊讶的神情把目光转移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然后凝神注视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没穿外衣,头发散乱,没洗过脸,躺在一张小得可怜的脏沙发上,眼睛盯着来人,细细打量他.随后他又同样慢条斯理地打量衣衫不整.没刮过胡须.也没梳过头的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也大胆地用怀疑的目光直瞅着他的眼睛.紧张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光景,最后,气氛发生了一点点的变化,而这也是应该预料到的.根据某种.应该说是相当明显的反应,进来的这位先生大概意识到,在这里,在这间"船舱"里,过分的威严姿态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于是他的态度变得稍微平静些,尽管仍然有点儿严厉,却是彬彬有礼地.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说得清清楚楚地问佐西莫夫:
  "难道这位就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学生先生,或者以前是大学生?"
  佐西莫夫慢慢地动了动,或许是会回答他的,如果不是他根本就没去问的拉祖米欣立刻抢先回答了他的话:
  "喏,他就静静躺在沙发上!您有什么事?"
  就是这句不拘礼节的"您有什么事"可惹恼了这位古板的先生;他甚至差点儿没有转过脸去,面对着拉祖米欣,不过还是及时克制住了,随即赶快又向佐西莫夫回过头来.
  "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佐西莫夫朝病人点了点头,并且一副懒洋洋地说,然后打了个呵欠,不知怎的这次嘴张得特别大,而且这个张着嘴的姿势持续的时间也特别长.随后他从自己坎肩衣袋里慢慢掏出一块很大的.凸起来的.带盖的金表,打开表看了看,又同样慢腾腾.懒洋洋地把表装回到衣袋里.
  拉斯科利尼科夫本人一直默默地仰面躺着,凝神注视着来客,虽说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并没有任何用意.现在他已经转过脸来,不再看墙纸上那朵奇异的小花了,他的脸看上去不同寻常苍白,露出异乎寻常的痛苦神情,仿佛他刚刚经受了一次痛苦的手术,或者刚刚经受过一次严刑拷打.但是进来的这位先生渐渐地越来越引起他的注意,后来使他感到困惑,后来又引起他的怀疑,甚至好象使他觉得害怕起来.当佐西莫夫指了指他,说:"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时候,他突然十分迅速地.仿佛猛一下子欠起身来,坐到床上,几乎用挑衅的.然而是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说:
  "对!本人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您要干什么?"
  客人注意地看了看他,庄严地说:
  "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我深信,我的名字对您已经不是完全陌生吧了."
  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等待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脸上毫无表情.若有所思地瞅了瞅他,什么也没反应,好像彼得.彼特罗维奇这个名字他完全是头一次听到似的.
  "怎么?难道您至今还未得到任何消息吗?"彼得.彼特罗维奇有点儿不悦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对他的回答是慢慢倒到枕头上,双手垫在头底下,开始凝神地望着天花板.卢任的脸上露出烦恼的神情.佐西莫夫和拉祖米欣怀着更强烈的好奇心细细打量起他来,显然最后他发窘了.
  "我推测,我估计,"他慢吞吞地说,"十多天前,甚至几乎是两星期前发出的信......"
  "喂,您为什么一直都静静地站在门口呢?"拉祖米欣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您有话要说,那就请坐吧,不过你们两位,您和娜斯塔西娅都站在那儿是不是太挤了.娜斯塔西尤什卡,让开点儿,让他进来!请进,这是椅子,这边空些请到这边来!挤进来吧!"
  他把自己那把椅子从桌边挪开一些,在桌子和自己的膝盖之间腾出一块不大的空间,以稍有点儿局促的姿势坐在那儿,等着客人"挤进"这条夹缝里来.可以说时机挑得刚好合适,使客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于是他急急忙忙.磕磕绊绊,挤进了这块狭窄的空间.客人来到椅子边,坐下,怀疑地瞅了瞅拉祖米欣.
  "不过,请您不要觉得难堪,拉祖米欣贸然地说,"因为罗佳生病已经四天多了,说了三天胡话,不过现在清醒了过来,甚至吃东西也有胃口了.那边坐着的是他的医生,刚给他作了检查,我是罗佳的同学,从前也是大学生,现在在照看他;所以没有必要理会我们,也不要感到拘束,您想说什么,就接着往下说吧."
  "谢谢你们.不过我的来访和谈话会不会惊动病人呢!"彼得.彼特罗维奇轻声地对佐西莫夫说.
  "不一会,"佐西莫夫懒洋洋地说,"您甚至能为他排忧解闷,"说罢又马上打了个呵欠.
  "噢,他早就清醒过来了,从早上就清醒了!"拉祖米欣接着说,他那不拘礼节的态度使人感到完全是一种真诚朴实的表现,所以彼得.彼特罗维奇思索了一下以后,鼓起勇气来了,也许这多多少少是因为这个衣衫褴褛.像个无赖的人自称是大学生的缘故.
  "令堂......"卢任开口说.
  "嗯哼!"拉祖米欣很响地哼了一声,卢任用疑惑的目光地瞅了瞅他.
  "没什么,我并没有什么意思;请说吧......"
  卢任耸了耸肩.
  "......我还在她们那里的时候,令堂就给您写信来了.来到这里,我便故意等了几天,没来找您,想等到您一切都已知悉以后再来;但是现在使我惊奇的是......"
  "我知道,知道!"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用最不耐烦的愤怒语气说."这就是您吗?未婚夫?哼,我知道!......够了,足够了!"
  彼得.彼特罗维奇简直气坏了,不过什么也没说.他努力匆匆思索,想弄清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可是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光景.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他的时候,原本已稍微转过脸来,面对着他了,这时突然又重新凝神注视,怀着某种特殊的好奇心细细打量起他来,仿佛刚才还没看清他这个人,或者似乎是卢任身上有什么新的东西使他吃了一惊:为了把卢任看清楚,他甚至故意从枕头上稍稍欠起身来.真的,彼得.彼特罗维奇的全部外表真是好像有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让人感到惊异,似乎足以证明,刚才那样无礼地管他叫"未婚夫",并非毫无道理.第一,可以看得出来.而且甚至是太明显了:他急于加紧充分利用待在首都的这几天时间,把自己打扮打扮,美化一番,等待着未婚妻到来,不过这是完全无可非议,也是完全可以允许的.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自以为,也许甚至是过分得意地自以为打扮得更加讨人喜欢,这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毕竟彼得.彼特罗维奇是未婚夫嘛.他的全身衣服都是新做的,而且都很好,也许只有一样不好:所有衣服都太新了,也过于明显地暴露了众所周知的目的.就连那顶漂亮.崭新的圆呢帽也说明了这个问题:彼得.彼特罗维奇对这顶呢帽敬慕得有点儿过分,把它拿在手里的那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也太过火了.就连那副非常好看的.真正茹文生产的雪青色手套也表达了同样的目的,单从这一点来看也足以阐明问题了:他不是把手套戴在手上,而是只拿在手里,摆摆派头.彼得.彼特罗维奇衣服的颜色是明快的浅色,这种颜色应该非常适合年轻人穿着.他穿一件漂亮的浅咖啡色夏季西装上衣,一条轻而薄的浅色长裤,一件同样料子的坎肩和一件刚买来的.做工精细的衬衣,再配一条带玫瑰色条纹的.轻柔的上等细麻纱领带,而最妙的是:这一切对彼得.彼特罗维奇甚至还挺搭配.他容光焕发,甚至还有点儿好看,本来看上去就不像已经四十五岁的样子.乌黑的络腮胡子像两个肉饼,遮住他的双颊,很讨人喜欢,密密地汇集在刮得发亮的下巴两边,显得十分潇酒.他的头发虽已稍有几茎银丝,却梳得光光滑滑,好像还请理发师给卷过,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就连他的头发也并不显得好笑,虽说卷过的头发通常总是会让人觉得可笑,因为这使人的脸上必然会出现去举行婚礼的德国人的神情.如果说这张相当漂亮而庄严的脸上当真有某种让人感到不快或使人反感的地方,那么这完全是由于其它的原因.拉斯科利尼科夫毫不客气.仔仔细细地把卢任先生打量了一番,恶毒地笑了笑,又倒到枕头上,仍然木然去望天花板.
  但是卢任先生竭力克制着,好像根本决定暂时不理会这些古怪行为.
  "发现您处于如此的状况,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他想努力打破沉默,又开口说."如果当时我知道您身体欠佳,我早就来了.不过,您要知道,事情太多!......加上还要在参政院里办理一件我的律师业务方面的事情.至于您可以猜得到的常常那些急于要办的事,我就不提了.我随时都在等待着您的,也就是说,等待令堂和令妹到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他的脸上露出激动不安的神情.彼得.彼特罗维奇马上停顿下来,等着,但是因为什么也没听到,于是又接着说下去:
  "......随时等待着.给她们找了一处房子,先让她们暂时住着......"
  "在哪儿?"拉斯科利尼科夫显得虚弱无力地问.
  "离这儿不太远,巴卡列耶夫的房子......"
  "这是在沃兹涅先斯基街,"拉祖米欣插嘴说,"那房子有两层,是家小旅馆;也就是商人尤申开的;我去过."
  "是的,是家小旅馆......"
  "据说那地方极其可怕.非常讨厌:又脏又臭,而且可疑;经常出事;鬼知道那儿住着些什么人!......为了一件丢脸的事,我去过那儿.不过,房租倒真是便宜."
  "我当然没能了解这么多情况,因为我也是刚来到这里,"彼得.彼特罗维奇很显得爱面子地反驳说,"不过,是两间非常.非常干净的房间,由于这只是住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已经找到了一套正式的,可以说也就是我们未来的住房,"他转过脸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目前正在装修;暂时我自己也是在这样的房间里挤一挤,离这儿很近只有几步路,是利佩韦赫泽尔太太的房子,住在我的一位年轻朋友安德烈.谢苗内奇.列别贾特尼科夫的房间里;就是他介绍我,叫我去找巴卡列耶夫的房子......"
  "列别贾特尼科夫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若有所思,慢慢地说.
  "是的,安德烈.谢苗内奇.列别贾特尼科夫,在部里任职.难道您认识他?"
  "是的......不......"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请原谅,因为您这样问,我才觉得您认识他.我曾经一段时间是他的监护人......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他对新思想很感兴趣......我很喜欢会见青年人:从他们那里可以知道,什么是新事物."彼得.彼特罗维奇满怀希望地扫视了一下在座的各位.
  "这是指哪一方面呢?"拉祖米欣忙问.
  "指最重要的,也可以说是最本质的东西,"彼得.彼特罗维奇赶快接着说,好像这个问题使他感到高兴."要知道,我已经十年没来彼得堡了.所有我们对这些新事物.改革和新思想......所有这一切,我们在外省也接触到了;不过要想看得更清楚,什么都能看到,就有必要到彼得堡来.嗯,我的想法就正是如此:观察我们年轻一代,最能有所发现,可以了解很多情况.实话说:我很高兴......"
  "是什么令您高兴呢?"
  "您的问题提得很广泛.我可能弄错,不过,我似乎找到了一种更确切的观点,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批评的精神;一种更加务实的精神......"
  "这是对的,"佐西莫夫透过齿缝慢悠悠地说.
  "你胡说,根本没有什么务实精神,"拉祖米欣抓住这句话不放."要有务实精神,那可是难上加难,它不会从天上飞下来.几乎已经有两百年了,我们什么事情也不敢做......思想吗,大概是正在犹豫,"他对彼得.彼特罗维奇说,"善良的愿望也是有的,虽说是幼稚的;甚至也能发现正直的行为,尽管这儿出现了数不清的骗子,但是务实精神嘛,还是没有!只不过务实精神是罕见的."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彼得.彼特罗维奇带着坚决的十分高兴的神情反驳说,"当然啦,对某件事情迷恋,出差错,这是有的,然而对这些应当采取宽容态度:对某件事情入迷,应该说明对这件事情怀有热情,也说明这件事情所处的外部环境是不正常的.如果说做得太少,那么是因为时间不够.至于方法,我就不谈了.根据我个人看,也可以说,甚至是已经做了一些事情:一些有益的新思想得到传播,一些有益的新作品得以流传,才得以取代了从前那些空想和浪漫主义的作品;文学作品有了更加成熟的特色;许多有害的偏见得以根除,受到了嘲笑......总之,我们已经一去不返地与过去一刀两断了,而这,照我看,已经就是成就了......"
  "背得真熟!自我介绍,"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惊愕地说.
  "什么?"彼得.彼特罗维奇没听清,于是问,可是没得到回答.
  "这都是对的,"佐西莫夫赶快补充一句.
  "不对吗?"彼得.彼特罗维奇愉快地看了看佐西莫夫,接着说."您得承认,"他对拉祖米欣接着说,只不过已经带点儿洋洋得意和占了上风的神气,几乎没有加上一句:"年轻人,""至少为了科学,为了追求经济学的真理......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巨大成就,或者像现在人们所说的,至少有了进步."
  "老生常谈!"
  "不,不是老生常谈!譬如说吧,在此以前,人们常对我说:'你该去爱,,于是我就去爱,结果怎样呢?"彼得.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也许说得太匆忙了,"结果是我居然把一件长上衣撕作两半,和别人分着穿,于是我们两个便都衣不蔽体,这就像俄罗斯谚语所说的:'如果同时追几只兔子,一只也追不上,.科学告诉我们:要爱别人,首先要爱自己,因为世界上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以个人利益为基础的.你只爱自己,那么就会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你的长上衣也就能保持完整了.经济学的真理补充说,社会上就私人的事办得越多,也可以这么说吧,完整的长上衣就越多,因此社会的基础也就越牢固,社会上也就能办好更多的公共事业.可见我仅仅为个人打算,只给自己买长上衣,这正好是为大家着想,后果会使别人得到比撕破的长上衣更多的东西,而这已经不仅仅是来自个人的恩赐,而是得益于社会的普遍繁荣了.见解很平常,但不幸的是,很久没能传到我们这里来,让狂热的激情和幻想给遮蔽起来了,不过要真正领会其中的道理,似乎并不需要有多少机智......"
  "对不起,我也并不机智,"拉祖米欣毫不客气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我们别再谈了.我这样说是有目的的,不然,所有这些废话和自我安慰,所有这些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老生常谈,说来说去总是那么几句,三年来已经让我听腻烦了,真的,不但我自己,就是别人当着我的面再说这些话,我都会脸红.您当然是急于炫耀自己学识渊博,这完全可以原谅,我并不责备您.现在我只想知道,你是什么人,因为,您必须知道,近来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企业家要参加公共事业,而不管他接触到什么,都要曲解它,使之为自己的利益服务,结果把一切事业都搞得一塌糊涂.唉!够了!"
  "先生,"卢任先生怀着极其强烈的自尊感厌恶地说,"您是不是想要这样无拘无束地暗示,我也是......"
  "噢,请别这么想,请别这么想......我哪会呢!......唉,够了!"拉祖米欣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急遽地转过脸去,面对佐西莫夫,继续刚才的谈话.
  彼得.彼特罗维奇显得相当理智,立刻表示相信所作的解释.不过他决定,再过两分钟就走.
  "现在我们已经开始意识了,我希望,"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等您恢复健康以后,而且由于您已经知道的那些情况,我们的关系会更加密切......当然尤其希望您能早日康复......"
  拉斯科利尼科夫连头都没转过来.彼得.彼特罗维奇从椅子上慢慢地站起身来.
  "一定是个抵押过东西的人杀死的!"佐西莫夫肯定地说.
  "一定是个抵押东西的人!"拉祖米欣也毫不示弱附和说."波尔菲里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过还是在审问那些抵押过东西的人......"
  "审问抵押过东西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问.
  "是的,怎么呢?"
  "没什么."
  "他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佐西莫夫疑惑地问.
  "有些是科赫说出来的;另一些人的名字写在包东西的纸上,再还有一些,是听说这件事后,自己跑了去的......"
  "嘿,大概是个老练.狡猾的坏蛋!好大的胆子!多么坚决果断!"
  "问题就在这里了,根本不是!"拉祖米欣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正是这一点让你们大家全都迷惑不解,无法知道真实情况.我却认为,他既不狡猾,也不老练,大概这是头一次作案!如果按你们认为这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凶手是个狡猾的老手,那将是不可思议的.如果认为凶手毫无经验,那就只有偶然的机会才使他得以侥幸逃脱,而偶然的机会常常不是会创造奇迹吗?也许,就连会碰到障碍,他都没预料到!他是究竟怎么干的呢?......拿了到底几件值十卢布或二十卢布的东西,把它们塞满自己的口袋,在老太婆的箱子里那堆旧衣服里面乱翻了一通,......而在抽屉柜里,在上面一格抽屉的一个小匣子里,除了债券,人们最后还发现了一千五百卢布现金!他连抢劫都不会,只会杀人!第一次作案,我说,这是他第一次作案;发慌了!不是他老谋深算,而是靠偶然的机会才得以侥幸脱身!"
  "这好像是说的不久前杀死一位老年官太太的那件凶杀案吧,"彼得.彼特罗维奇对着佐西莫夫莫名其妙插了一句嘴,他已经拿着帽子和手套站在那里了,但还是临走想再说几句卖弄聪明的话.看来他是想给人留下个好印象,最终虚荣心战胜了理智.
  "是的.您听说了?"
  "那还用说,难道跟她是邻居嘛......"
  "详情细节您都了解吗?"
  "那倒不能这样说;不过使我感兴趣的却是另一个情况,可以说,或者是整个问题.最近四.五年来下层阶级中的犯罪日益增多,这我就不谈了;我也不谈到处不断发生的抢劫和纵火;对我来说,感觉最奇怪的是,上层阶级中的犯罪也同样愈来愈多,可以说,上下层的犯罪是并行的.听说某处有一个从前上过大学的人在大道上抢劫邮车;另一个地方,一些属于上层社会的人制造假钞票;在莫斯科捕获了一伙伪造最近发行的有奖债券的罪犯,......主犯之一居然是个教世界通史的讲师;还有,国外有一位驻外使馆的秘书被人谋害,是由于金钱和某种难以猜测的原因......如果现在这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是被一个社会地位较高的人杀害的,因为毕竟乡下人不会去抵押金器,那么,第一,该究竟怎样来解释我们社会上那一部分文明人士的堕落呢?"
  "经济上的许多深刻变化......"佐西莫夫回答.
  "至于怎样解释吗?"拉祖米欣吹毛求疵地说."正是因为我们根深蒂固地过于缺少务实精神,这就是明确解释."
  "这是什么意思?"
  "在莫斯科,当问您的那个讲师,为什么伪造有奖债券,他是这样毫不掩饰回答的:'大家用各种办法发财,所以我也急于发财.,原话我记不得了,不过意思就是:为了尽快发财,不劳而获!大家都习惯坐享其成,靠别人的思想生活,吃别人嚼过的东西.哼,最后审判的时刻一到,每个人都要前去受审:不过看你还靠什么发财......"
  "然而道德呢?或者也可以说,作人的原则......"
  "您在为什么操心啊?"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插嘴说."这正是根据您刚才的理论产生的结果!"
  "怎么是根据我的理论呢?"
  "如果我们把您刚才鼓吹的那一套引伸开去,结论就是:杀人是可以的......"
  "怎么会呢!"卢任高声强辨喊道.
  "不,不是这样!"佐西莫夫回答.
  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在那儿,面色苍白,上嘴唇颤抖着,呼吸都显得很困难.
  "一切事物都有个限度,"卢任高傲地接着说,"经济观念还不等于请你去杀人,假如认为......"
  "这是真的吗,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突然用气得发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问话,从他的声音里可以映衬出,侮辱卢任,他感到十分高兴,"这是真的吗,您曾经对您的未婚妻说......就在您向她求婚刚刚得到她同意的时候......您就对她说,您最高兴的是......她是个穷人......因为娶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对您更为有利,以后您好支配她......可以责备她,说她受了您的恩赐,是吗......"
  "先生!"卢任面红耳赤,窘态毕露,气忿地高声叫喊,"先生......为什么竟这样歪曲我的意思!请您原谅,我必须说,传到您耳中的,或者不如说是故意让您知道的流言,毫无根据,我......我怀疑,有人......一句话......这枝冷箭......一句话,是令堂......我本来就觉得,尽管她有不少优点,可是她的想法里根深蒡固有某些狂热和浪漫主义的色彩......不过我还是万万没想到,她竟会以幻想来歪曲事实,这样来恶蔑我,把事情想象成......而到底......到底......"
  "您知道吗?"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大喊,从枕头上艰难地欠起身来,目光炯炯,锐利逼人,直盯着他,"您知道吗?"
  "知道什么?"卢任突然住了口,脸上带着受到侮辱和挑衅的神情,等待着.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就是,如果您再一次......您胆敢再提到......我母亲一个字......我就叫您马上滚出去!"
  "您怎么了!"拉祖米欣不情愿地喊了一声.
  "啊,原来事情是这样!"卢任脸色发白,咬住嘴唇."先生,您听我说,"他一字一顿地说,竭力克制着,可最后还是气得喘不过气来,"还在不久前我刚一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您对我的态度是不友好的,可是我故意留下来,好对您能有更加深刻的了解.对于一个有病的人和亲戚,不过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但是现在......对您......我永远也不会原谅......"
  "我没有病!"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愤怒地喊道.
  "那就更不会......"
  "滚,让您给我见鬼去!"
  但是卢任没有把话说完,已经自己走了,就又从桌子和椅子之间挤了出去;这一次拉祖米欣终于站了起来.让他过去.卢任谁也不看,甚至也没向佐西莫夫点个头,虽然后者早已向他点头示意,叫他别再打扰病人了;卢任走了出去,当他微微弯腰以便走出房门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帽子举得齐肩膀那么高.就连他弯腰的姿势也仿佛表现出,他随身带走了多么沉重的侮辱.
  "能这样吗,能这样吗?"大惑不解的拉祖米欣不停地摇着头说.
  "别管我,你们都别管我!"拉斯科利尼科夫发狂似地叫喊."你们到底肯不肯让我安静一下不,你们这些折磨人的家伙!我不怕你们!现在我谁也不怕,谁也不怕!给我滚开!我想独自个儿待在这儿,独自个儿,独自个儿,独自个儿!"
  "咱们走吧,"佐西莫夫对拉祖米欣点点头,轻轻地说.
  "那怎么行,难道我们真能这样丢下他不管吗?"
  "走吧!"佐西莫夫坚持地又说了一遍,说罢就只身走了出去.拉祖米欣想了想,就跑出去追他了.
  "如果我们不听他的话,那可能更糟,"佐西莫夫已经到了楼梯上,自言自语说."不能激怒他......"
  "他究竟怎么了?"
  "如果有什么有利的因素能够推动他一下就好了!刚才他精神还好......你听我说,他有什么心事!一件好象总也放不下.让他十分苦恼的心事......这一点我非常担心;准是这么回事!"
  "也许就是这位叫彼得.彼特罗维奇的先生吧!从谈话中我们完全可以听出,他要和他妹妹结婚,罗佳生病以前接到过一封信,信里就曾经提到了这件事......"
  "是啊;见鬼,他为什么偏偏现在来了;也许会把事情完全弄糟了.你发觉没有,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对什么都一语不发,只除了一件事,这件事总是会使他失去自制:就即使是这件凶杀案......"
  "对,对!"拉祖米欣附和说,"我不但发觉,而且非常注意!他很关心,同时也很害怕.这是因为,就在他生病的那天正好有人吓唬过他,在警察局长的办公室里;他昏过去了."
  "今天晚上你把这件事跟我详细谈谈,以后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曾经让我很感兴趣,很感兴趣!半小时后我再去看他......不过发炎是不会的......"
  "谢谢你!这段时间里,我在帕申卡那儿等着,只能通过娜斯塔西娅照料他......"
  只剩下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个人了,他急不可耐.满腹忧虑地望着娜斯塔西娅;但她还拖延着时间不走.
  "现在要喝茶吗?"她关切地问.
  "以后再喝!我现在想睡觉!别管我......"
  他痉挛地转身面对墙壁;娜斯塔西娅走了出去.

  
  但是当她刚一出去,他立刻就起来了,用门钩扣上房门,解开拉祖米欣不久前拿来.又重新包起来的那包衣服,动手穿了起来.怪事:好象他突然变得十分镇静了;既不像不久前那样精神错乱,胡言乱语,也不像最近这段时间那样失魂落魄,惊恐异常.这可以说是一种奇怪的.突然到来的镇静的最初瞬间.他的动作毫无差错,目的明确,表现出他有某种坚定的意念."今天,就在今天!......"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不过他还是明白,他还很虚弱,但极度的精神紧张,使他变得镇静和下定决心的精神紧张,当然给了他力量和自信;不过他希望自己不至于跌倒在街上.他全身都换上了新衣服,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钱,想了想,把钱都装进了衣袋.一共是二十五卢布.然后他又拿了那几个五戈比的铜币,那是拉祖米欣拿去买衣服的十个卢布找回的零钱.然后他轻轻取下门钩,从屋里出来,缓缓走下楼梯,朝大敞着的厨房门里面张了一眼:娜斯塔西娅背对着他站着,弯下腰,正在吹女房东的茶炊.她什么也没听到.但是谁能想到他会出去呢?不一会儿,他已经到了街上.
  时间已经八点钟了,红日西沉.仍然那么闷热;然而他还是贪婪地吸了一口这恶臭难闻.尘土飞扬.被城市污染了的空气.他的头微微眩晕起来;他那双发红的眼神里和白中透黄,十分消瘦的脸上,却昭示出某种奇怪的旺盛精力.他不知道,也没想过要到哪里去;他只明白一点:"这一切必须在今天结束,一下子结束它,立刻;否则他决不回家,因为他不愿这样活下去."怎么结束?用什么办法结束?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也不愿去思考它.他驱除了这个想法,因为这个想法在折磨他.他只是感觉到,而且知道,必须让一切都发生变化,不是这样变,就是那样变,"不管怎么变都行",他怀着绝望的.执拗的自信和决心反复说.
  由于以前形成的习惯,他顺着从前散步时通常走的那条路径直往干草广场走去.还不到干草广场,在一家小铺门前,马路上站着一个身背手摇风琴的黑发年轻流浪乐师,正在弹着一首十分动人的抒情歌曲.他为的是站在他前面人行道上的一个姑娘伴奏,她约摸有十四.五岁,打扮得像一位小姐,穿一条钟式裙,肩上披着披肩,戴着手套,头上戴一顶插着火红色羽毛的草帽;这些东西都破旧了.她用街头卖唱的声音演唱那首抒情歌曲,声音显得有点发抖,然而相当悦耳和富有感染力,默默期待着小铺子里会有人丢给她两个戈比.拉斯科利尼科夫停下来,站在两三个听众身边,听了一会儿,掏出一枚五戈比的铜币,放到姑娘的手里.她正唱到最动人的高音上,突然停住不唱了,歌声猝然中断,她用尖锐的声音向摇琴的乐师喊了一声"够了!"于是两人慢慢往前.向另一家小铺子走去.
  "您爱听街头卖唱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问起一个和他一起站在摇手摇风琴的乐师身旁的过路行人,那人已不算年轻了,看样子倒是像是个游手好闲的人.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居然吃了一惊."我爱听,"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不过看他的神情,却好象根本不是在谈街头卖唱,"在寒冷.阴暗.潮湿的秋天傍晚,一定要在潮湿的晚上,行人的脸色都白得发青,面带病容,这时候我爱听在手摇风琴伴奏下唱歌;或者是在没有风,潮湿的雪直接从天上飘落的时候,那就更舒服,您明白吗?透过雪花,煤气路灯闪闪烁烁......"
  "我不明白......对不起......"那位先生含糊不清地厌烦说,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问题和奇怪的神情吓坏了他,他赶快走到马路对面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朝前走,来到干草广场的一个拐角上,正是那天跟莉扎薇塔谈话的那个小市民和他老婆就是在这儿摆摊做生意的;但是这时候他们不在这儿.认出这个地方以后,他站住了,往四下里望了望,问一个正在面粉店门口打呵欠.身穿红衬衣的年轻小伙子:
  "不是有个市民在这个拐角上做生意吗,与一个女人,跟他老婆一起,不是吗?"
  "各式各样的人都在做生意,"小伙子傲慢地打量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太高兴回答说.
  "你能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受洗礼的时候给他取了个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你是不是扎拉斯基人?哪个省的?"
  小伙子又诡秘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
  "大人,我们那儿不是省,是县,我兄弟出门去了,我待在家里,所以我不知道......请您原谅,大人,多多包涵."
  "关于上面是个小饭馆吗?"
  "是个小饭馆,有弹子台;还有漂亮女人......好极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穿过广场.看见那边拐角上密密麻麻站着一群人,全都是乡下人.他挤进人最多的地方,紧紧盯盯那些人的脸.不知为什么,他很想跟所有人说话儿.但是乡下人都不答理他,大家都东一伙西一簇地挤在一起,互相小声交谈着,乱哄哄的,只是不知在谈什么.他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就往右转弯,在人行道上朝B大街那个方向走去.过了广场,他便走进了一条小胡同......
  以前他也经常经过这条很短的小胡同,胡同拐一个弯,从广场通往花园街.最近一段时间,每当他心里烦闷的时候,总是很想到这一带来溜达溜达,"好让心里更加烦闷".现在他到了这条胡同,什么也不去想.这儿有一幢大房子,整幢房子里都是小酒馆和其他饮食店;从这些酒馆.饭店里常常跑出一些穿得像去"邻居家串门儿"的女人......不包头巾,只穿一件连衫裙.她们一般只在人行道上两三个地方,主要是在底层入口处旁,成群地挤在一起,从入口走下两级台阶,就可以进入各种娱乐场所.这时便从其中一个娱乐场所里正传出一阵阵喧闹声,在街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吉他声叮叮咚咚,有人在唱歌,笑语喧哗,十分快活.一大群女人挤在门口;有的坐在台阶上,另一些坐在人行道上,还有一些站在那里闲扯.旁边有个喝醉了的士兵,嘴里叼着支香烟,粗野地高声骂着街,在马路上闲荡,看来是想去什么地方,可是到底要去哪里,却想不起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和另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对骂,还有一个烂醉如泥的醉汉横躺在街道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一大群女人身旁站了下来.她们用嘶哑的声音交谈着;她们都穿着印花布连衫裙和山羊皮的皮鞋,都没包头巾.有一些显得已经四十多岁了,不过也有十六.七岁的,几乎个个的眼睛都被打伤了.
  不知为什么,下边的歌声和喧闹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可以听到,那里,就夹杂在一阵阵哈哈大笑和尖叫声中,在尖细的假噪唱出的雄壮歌曲和吉他的伴奏下,有人正用鞋后跟打着拍子,拼命地跳舞.他更也全神贯注.阴郁而若有所思地听着,在门口弯下腰来,从人行道上好奇地往穿堂里面张望.

  你呀,我漂亮的岗警呀,
  你别无缘无故地故意打我呀!......
  歌手尖细的歌声婉转动人.拉斯科利尼科夫很想听清唱的是什么歌,似乎全部问题都聚集于此了.
  "我到底是不是要进去呢?"他想."他们在哈哈大笑.因为喝醉了.怎么,我要不要也喝它个一醉方休呢?"
  "不进去吗,亲爱的老爷?"女人中有一个用相当响亮.还没有完全嘶哑的声音问.她还显得年轻,甚至不难看,......可以说是这群女人中唯一的一个.
  "瞧,你真漂亮啊!"他稍稍直起腰来,看了看她,欣喜地回答说.
  她嫣然一笑;她很居然爱听恭维话.
  "您也挺漂亮啊,"她说.
  "您多瘦啊!"另一个女人声音低沉地说,"难道刚从医院出来吗?"
  "这不好像都是将军的女儿,不过都是翘鼻子!"突然一个微带醉意的乡下人走过来,插嘴说,他穿一件厚呢上衣,敞着怀,丑脸上带着狡猾的笑容."瞧,好快活啊!"
  "既然都来了,就进去吧!"
  "是要进去!很高兴进去!"
  他随即跌跌撞撞地下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往前走去.
  "喂,老爷!"那女人在后面娇娇地喊了一声.
  "什么事?"
  她居然感到不好意思了.
  "亲爱的老爷,我原意永远高兴陪您玩几个钟头,可这会儿不知怎的在您面前却鼓不起勇气来.可爱的先生,请给我六个戈比,买杯酒喝!行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随手掏出几个铜币:三枚五戈比的铜币.
  "啊,您这位老爷心肠多好啊!"
  "您叫什么?"
  "您就叫杜克莉达吧."
  "不,怎么能这样呢,"突然那群女人里有一个对着杜克莉达摇摇头,喃喃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能这样跟人家要钱!要是我是他的话,我会臊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奇地望望那个说话的女人.这是个有麻子的女人,三十来岁,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上嘴唇也有点肿了.她安详而又严肃地说,责备杜克莉达.
  "我是在哪儿,"拉斯科利尼科夫边往前走,边想,"我是在哪儿看到过,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在临刑前一小时或者说过,或者是想过,如果他必须在高高的悬崖绝壁上活着,而且是在仅能立足的那么狭窄的一小块地方站着,......四周却是万丈深渊,一片汪洋,永久的黑暗,永久的孤独,和永不停息的狂风暴雨,......而且要终生站在这块只有一尽见方的地方,站一千年,永远站在那里,......他也宁愿这样活着,而不愿马上去死!只要能活着,活着,活着!不管怎样活着,......只要活着就好!......多么正确的实际的真理!人是卑鄙的!谁要是为此把人叫作卑鄙的东西,那么他也是卑鄙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上一句.
  他然后走到了另一条街上."噢,'水晶宫,!不久前拉祖米欣谈到过'水晶宫,.不过我到底想干什么?对了,看报!......佐西莫夫暗暗说,在报上看到过......"
  "有报纸吗?"他走进一家宽敞的.甚至颇为整洁的饭店,问道,这家饭店有好几间房间,不过相当空.并且此时有两三个顾客在喝茶,稍远一点儿的一间屋里坐着一伙人,一共有四个,在喝香槟,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好像扎苗托夫也在他们中间.不过,从远处看,看得相当模糊.
  "管他去!"他暗暗想.
  "要伏特加吗?"跑堂的问.
  "给来杯茶.你再给我拿几份报纸来,旧的,从五天前一直到今天的,都要,我会给你几个酒钱."
  "知道了.这是今天的报纸.要伏特加吗?"
  旧报纸和茶都拿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慢慢坐下,翻着找起来:"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阿茨蒂克人......阿茨蒂克人......伊兹列尔......巴尔托拉......马西莫......阿茨蒂克人......伊兹列尔......呸,见鬼!啊,这儿是新闻:一个女人摔下楼梯......一市民因酗酒丧生......沙区发生火灾......彼得堡区发生火灾......又是彼得堡区发生火灾......又是彼得堡区发生火灾......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马西莫......哦,会都在这里了......"
  他最后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于是看起来了;一行行的字在他眼中跳动,然而他还是看完了所有"消息",并贪婪地在以后几期报纸上寻找最新的补充报道.他翻报纸的时候,由于焦急慌乱,因此手在发抖.这时突然有人坐到他这张桌子这儿来,坐到了他的身边.他一看,是扎苗托夫,就是那个扎苗托夫,还是那个样子,戴着好几个镶宝石的戒指,并且挂着表链,搽过油的乌黑的鬈发梳成分头,穿一件很考究的坎肩,只是常礼服却穿旧了,衬衫也不是新的.他心情愉快,甚至是十分愉快而又温和地微笑着.因为喝了香槟,因而他那黝黑的脸稍有点儿红晕.
  "怎么!您在这儿?"他困惑不解地说,那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们是老相好似的,"昨天拉祖米欣还对我说,您一直昏迷不醒.这真奇怪!要知道,我去过您那儿......"
  拉斯科利尼科夫知道他准会过来.他把报纸放到一边,转过脸来,面对着扎苗托夫.他嘴唇上挂着冷笑,在这冷笑中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恼怒的不耐烦神情.
  "这我知道,知道您去过,"他肯定地回答,"听说过.您找过一只袜子......您知道吗,拉祖米欣非常喜欢您,他说,您和他一道到拉维扎.伊万诺芙娜那儿去过,谈起她的时候,您竭力向火药桶中尉使眼色,可他就是不明白您的意思,您记得吗?这些怎么会不明白呢......事情是明摆着的......不是吗?"
  "他那可真是个爱惹事生非的人!"
  "火药桶吗?"
  "不,您的朋友,拉祖米欣......"
  "您现在过得挺不错啊,扎苗托夫先生;到最快活的地方来,不用花钱!刚才是谁给您斟的香槟?"
  "我们......喝了两杯......又给斟上了吗?!"
  "这是酬劳嘛!您拥有所有一切呀!"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没关系,没关系,心地善良的孩子!"他拍了拍扎苗托夫的肩膀,又补上一句,"我可不是故意惹您生气,'而是因为我们要好,闹着玩儿,,老太婆的那个案子里,您那个工人用拳头捶米季卡的时候,同样也是这么说的."
  "可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嘛,也许比您知道得还多."
  "您这人真有点儿奇怪......大概,还病得很厉害.您不该出来......"
  "您真的觉得我怪吗?"
  "是的.怎么,您是在看报吗?"
  "是在看报."
  "有很多关于火灾的消息."
  "不,我不是在看火灾的消息,"这时他神秘地看了看扎苗托夫;讥讽的微笑使他的嘴唇变了形."不,我不是看火灾的消息,"他对扎苗托夫眨了眨眼,接着说."您承认吧,可爱的青年人,您很想知道我在看什么消息,是吧?"
  "根本不想知道;我不过这么问问.难道不能问吗?您怎么总是......"
  "喂,您是个受过教育.有文化的人,是吧?"
  "我读过中学六年级,"扎苗托夫神情有点儿庄严地说.
  "六年级!唉,你呀,我的小宝贝儿!梳着分头,戴着镶宝石的戒指......是个有钱的人!嘿,一个多可爱的小孩子呀!"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对着扎苗托夫的脸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扎苗托夫急忙躲开了,倒不是觉得受了侮辱,而是大吃一惊.
  "嘿,您多怪啊!"扎苗托夫神情又十分严肃地又说了一遍."我觉得,您一直还在说胡话."
  "我说胡话?你胡扯,小宝贝儿!......那么,我很怪吗?您觉得我很有意思,是吗?有点儿反常?"
  "有点儿异常."
  "是不是谈谈,我在看什么,找什么?瞧,我叫他们拿来了这么多的报纸!可疑,是吗?"
  "好,您请说吧."
  "你把耳朵竖起来了吗?"
  "竖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等以后再来告诉您,竖起来是什么意思,而现在,我最亲爱的朋友,我向您声明......不,最好是:'供认,......不,这也不对:'我招供,您审问,......这就对了!那么我招供,我看的是,嗯,我关心的是......我找的是......我寻找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眯缝起眼来,等待着,"我寻找的是......而且就是为此才到这儿来的......谋杀那个老太婆.那个官太太的消息,"末了,他几乎把自己的脸紧凑到扎苗托夫的脸上,低声耳语似地说.扎苗托夫凝神注视着他,一动也不动,也没把自己的脸躲开.后来扎苗托夫觉得,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他们之间的沉默足足持续了一分钟,足足一分钟,他们俩就这样互相对视着.
  "您看这些消息,那又怎样呢?"扎苗托夫疑惑不解而且不耐烦地高声说."这关我什么事!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老太婆,"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是那样悄悄地接下去继续说,对扎苗托夫的高声叫喊丝毫不动声色,"就是那个老太婆,您记得吗,你们在办公室里谈论起她来的时候,我昏倒了.怎么,现在您明白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您明白了吗,?"扎苗托夫几乎是惊吼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神情呆板而又严肃的脸霎时间起了变化,忽然又像刚才那样神经质地狂笑起来,仿佛他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他顿时想起不久前的那一瞬间,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当时的情景:他手持斧头站在门后,门钩在跳动,他们在门外破口大骂,要破门而入,他却忽然想对他们高声大喊,和他们对骂,向他们伸舌头,逗弄他们,嘲笑他们,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您不是疯子,就是......"扎苗托夫脱口而出,但立刻住了嘴,仿佛有个忽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令他吃一惊.
  "就是?'就是,什么?嗯,那是什么?喂,请说啊!"
  "没什么!"扎苗托夫气呼呼地说,"全部都是胡说八道!"
  两人都默默不语.在一阵忽然爆发的狂笑之后,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突然陷入沉思,变得忧郁起来.他用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托着头.仿佛他把扎苗托夫完全忘了.沉默持续了相当久.
  "您怎么不喝茶呢?茶要凉了,"扎苗托夫说.
  "啊?什么?茶?......好吧......"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杯子里喝了一口茶,把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突然看了看扎苗托夫,好像想起了一切,仿佛一下子精神振作起来:他的脸上又立刻恢复了一开始时那种嘲讽的神情.他继续喝茶.
  "现在发生了不少这种欺诈案件,"扎苗托夫说."不久前我在《莫斯科新闻》上看到一条消息,莫斯科捕获了一伙制造伪币的罪犯.那是一个集团.他们伪造债券."
  "哦,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还在一个月以前就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平静地回答."这么说,照您看,这是些骗子了?"他冷笑着添上一句.
  "怎么不是骗子呢?"
  "这些人吗?是孩子,布兰别克,而不是骗子!有整整五十个人为了这个目的而结成了一伙!难道能这样吗?有三个就已经太多了,并且还得互相信任,对别人比对自己还要相信!只要有一个喝醉了,说漏了嘴,那就全部都完了!布兰别克!雇了些靠不住的人在各个银行办事处兑换债券:这种事情能随便碰到个人就让他去干吗?好,即使这些布兰别克成功了,就算每人都换了一百万卢布,那么以后呢?一辈子怎么办?每个人这一辈子都得取决于别人是否会走漏风声!这样还不如上吊,倒还干脆!可他们却连兑换都不会:有一个才在办事处里兑换了五千卢布,手就发抖了.点完了四千,还有一千,不点就收下了,相信不会有错,只想揣到口袋里,赶快逃走.于是就引起了怀疑.因为有一个傻瓜,一切全都毁了!难道能这样干吗?"
  "双手发抖吗?"扎苗托夫随声附和说,"不,这是可能的.不,这我完全相信,完全相信这是有可能的.有时是会经受不住的."
  "经受不住?"
  "您会经受得住?不,我可受不了!为了一百卢布赏金去干这么可怕的事情!拿着假债券去......去哪里?......去银行办事处,然而那里的人识别债券,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不,我准会心慌意乱.您却不会发慌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又很想"伸出舌头来".一阵寒颤掠过他的背脊.
  "要是我,就不会这么干,"他从老远开始谈起."要是我,我就这样去兑换:最先拿到的那一千卢布,要翻来覆去点四遍,每张钞票都要仔细看了又看,然后再去点另外那一千;先从头点起,点到一半,抽出一张五十卢布的票子,对着亮处看看,再把它翻转过来,又对着亮处看看,......是不是假的呢?'我,,就说:'我不放心:我有个女亲戚,前两天因为收下了一张假钞票,白丢了二十五卢布,;还要编个故事,叙说一遍.等到开始点第三叠一千的时候,......不,对不起:我好像觉得,在那第二叠一千里,点到七百的时候,数得不对,我开始怀疑,于是丢下这第三叠一千,又去点第二叠,......五千卢布都是这样点法.等到都点完了,又从第五叠和第二叠里各抽出一张钞票来,对着亮处看了又看,又觉得有点可疑,'请给换一张,,......折腾得那个办事员疲惫不堪,不知道怎样才能把我打发走!等到终于都点清了,走出去了,却又把门打开......啊,对不起,我又转回来,问个什么问题,要求得到解释,......要叫我,就这么干!"
  "嘿",您说了些多么可怕的话!"扎苗托夫笑着道."不过这只是说说而已,真的干起来,您准会出差错.我跟您说,照我看,干这种事,别说是您我,就算经验丰富的亡命之徒也不能担保万无一失.用不着到远处去找,眼前就有现成的例子:我们地区里有个老太婆给杀害了.看来是个玩命的家伙,大白天,不顾一切危险,豁出命来干,只是靠奇迹才能侥幸逃脱,......可是他的手还是发抖了:没有能偷走所有财物,没能经受住;从案情就可以看出......"
  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受到了侮辱.
  "可以看出!那么请您去抓住他吧,现在就去!"他高声叫喊,幸灾乐祸地激怒扎苗托夫.
  "有什么呢,一定会抓到的."
  "谁去抓?您吗?您抓到他吗?您会累得筋疲力尽!你们所期望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人会不会大手大脚地花钱,不是吗?本来没有钱,这时突然大手大脚地花起来,......怎么会不是他呢?那么,就这一点来说,你们准会上这个小孩子的当,假如他想这么干的话!"
  "问题就在这里了,他们总是这么干的,"扎苗托夫回答,"他们豁出命来,阴险地杀了人,后来立刻就在酒馆里落入法网.就是在他们大手大脚挥霍的时候捕获他们.不是所有人都像您这样狡猾.您肯定不会进酒馆了,不是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皱起眉头,凝神看了看扎苗托夫.
  "看来您是得寸进尺,很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怎么干了?"他相当不高兴地问.
  "倒是十分想知道,"扎苗托夫坚决而认真地回答.不知怎的他的语气和目光都变得太认真了.
  "十分想吗?"
  "很想."
  "好吧.我会这样做,"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说,又忽然把自己的脸凑近扎苗托夫的脸,又凝神注视着他,又是那样低声耳语,以致扎苗托夫这一次甚至抖动了一下."要叫我,就会这么办:我会拿了钱和东西,一离开那儿,哪里也不去,立刻就会去找一个荒芜僻静的地方,那儿只有一道围墙,差不多一个人也没有;......找一个菜园或者这一类的地方.事先我就会看中那个地方,这个院子里有块一普特或者一普特半重的大石头,就在一个角落上,围墙旁边,或许从盖那幢房子的时候起就放在那儿了;我会搬开这块石头,......石头底下一定有一个坑,......我会把全部这些东西和钱都放进这个坑里.把东西放进去以后,我会再把石头推回去,放得跟原来一个模样,再用脚把土踩实,然后走开.一年,两年,三年,我都不会去取它,......哼,您去找吧!钱虽然曾经有过,可是全部花光了!"
  "您是个疯子,"扎苗托夫不知为什么也几乎是低声悄悄地说,而且不知为什么忽然从拉斯科利尼科夫身边挪开一些.拉斯科利尼科夫两眼炯炯发光;面色白得可怕;他的上嘴唇抖了一下,轻轻跳起来.他尽量俯身凑近扎苗托夫,嘴唇微微翕动起来,可是什么话也没说;这样持续了差不多半分钟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不能控制自己.一句可怕的话,就像那时候门上的门钩一样,在他嘴里一个劲儿地跳动着:眼看就要冲出来了;眼看就要控制不住,眼看就要脱口而出了!
  "如果老太婆和莉扎薇塔是我杀的,那又怎样呢?"他突然说,又马上醒悟了.
  扎苗托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脸色白得像桌布一样.他笑了笑,他的脸变得很不自然.
  "难道这可能吗?"他用牵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您承认了吧,您相信了?是吧?不是吗?"
  "根本不信!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扎苗托夫匆忙说.
  "终于落网了!小麻雀给捉住了.既然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可见从前您相信过,不是吗?"
  "根本不是!"扎苗托夫大声叫嚷,明显发窘了."您就是为了让我上当受骗,故意吓唬我吗?"
  "这么说您不相信吗?那时候我从办公室出去以后,你们背着我讲了些什么?我晕倒以后,火药桶中尉干吗要盘问我?喂,你过来,"他对跑堂的叫了一声,同时站起来,拿起帽子,"多少钱?"
  "总共三十戈比,"跑堂的一边跑过来,一边回答.
  "再给二十戈比小费.瞧,多少钱啊!"他把那只拿着钞票的.发抖的手伸到扎苗托夫跟前,"红的和蓝的,一共二十五卢布.打哪儿弄来的?哪儿来的这身新衣服?因为您是知道的,我以前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可能已经问过女房东了......好,够了!Assezcausé!再见......最愉快的再见!......"
  他走了出去,由于一种奇怪的歇斯底里的感觉,使他浑身都在发抖,在这种奇怪的感觉里同时还有一部分抑制不住的高兴,......不过他神情阴郁,十分疲倦.他的脸扭歪了,仿佛刚发过什么病似的.他更累了.他曾经恢复了精力,现在精力突然衰退了,随着他受到第一次刺激,随着第一次感到气愤,随着这种气愤的感觉逐渐消失,他的精力也急速衰退了.
  只剩下扎苗托夫一个人以后,他又在那个地方沉思默想地坐了很久.拉斯科利尼科夫无意中完全改变了他对这件凶杀案的某一点的想法,并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意见.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是个笨蛋!"最后他确定.
  拉斯科利尼科夫刚打开到街上去的门,突然就在台阶上迎面碰到了正走进来的拉祖米欣.两个人甚至只隔一步远,却谁也没看到谁,所以几乎撞了个头碰头.他们彼此用目光打量对方,对看了一会儿.拉祖米欣奇怪极了,但是突然,一股怒火,一股真正的怒火在他眼里可怕地闪闪发光.
  "哈,原来你在这儿!"他扯着嗓子大叫."从床上下来,跑了!我到处找他,连沙发底下都找过了!顶楼上也去过了!为了你,我差点儿没把娜斯塔西娅狠打一顿......可是瞧,他在哪里!罗季卡!这是什么意思?把实话全部说出来!你说老实话!听见了吗!"
  "这意思就是,你们全都让我烦死了,我想独个儿待一会儿,"拉斯科利尼科夫安详地回答.
  "独自个儿?在你还不能走路,脸还白得像麻布一样,呼吸还很困难的时候!傻瓜!......你在'水晶宫,干什么了?立即说出来!"
  "让我走!"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想从他身旁过去.这可把拉祖米欣惹火了:他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让你走?你竟然敢说:'让我走,?你知道现在我要把你怎么样吗?我要一把抱住你,把你捆起来,夹在腋下把你弄回家里去,锁起来!"
  "你听我说,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轻地,看来已经完全平静地说,"难道你看不出我不愿领你的情吗?何苦偏要施恩于......根本不领情的人?对你的关心,他觉得根本无法忍耐,对这样的人,你何苦偏偏要关怀备至?在我刚开始发病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找到我?说不定我倒很高兴死呢?难道今天我对你说得还不清楚吗:你是在折磨我,你让我......烦死了!你真愿意折磨人吗?请你相信,你这样做的确严重妨碍了我恢复健康,因为这是在不断地惹我生气.为了不惹我生气,佐西莫夫刚才不是已经走了吗.看在上帝份上,请你也别管我了!最后,请问你有什么权力强迫我,不让我自由行动?难道你看不出,我现在说话,神智是完全清醒的吗?我求求你,请你指导我,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不再和我纠缠,不再为我做什么好事?就算我忘恩负义,就算我行为恶劣吧,不过请你们大家都不要管我,看在上帝份上,请你们大家都别管我!别管我!别管我!"
  他一开始说话是平心静气的,事先就感到把满腔恶毒的怨气发泄出来的那种轻松,可是到末了,却气得发狂,上气不接下气,跟不久以前和卢任说话时一样了.
  拉祖米欣呆了一会儿,想了想,放开了他的手.
  "你滚,见鬼去吧!"他轻轻地说,几乎是陷入深思."等等!"拉斯科利尼科夫正要走,他又突然大叫起来,"你听我说.我要告诉你,所有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只会空谈和吹牛的家伙!只要你们一遇上点儿不顺心的事,就像下蛋的母鸡一样,唠唠叨叨,嘀咕个没完!就嘀咕起来,也是剽窃别人的词句.在你们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儿独立生活的影子!你们全都是用鲸蜡膏做成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乳浆!你们当中的人,我一点也不相信!在任何情况下,首先引人注目的就是,你们似乎都不像人!等......一......等!"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要走,他更加狂怒地大喊一声,"你给我听完!你知道,为庆祝我迁入新居,今天有人来我家聚会,也许现在已经来了,我让舅舅留在家里招待客人,......我刚刚跑回去一趟.那么,如果你不是傻瓜,不是令人讨厌的傻瓜,不是愚蠢透顶的傻瓜,不是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怪物......你要知道,罗佳,我承认,你是个聪明小伙子,可是你是个傻瓜!......那么,如果你不是傻瓜,今天你还是上我那儿去,坐一个晚上,总比白白地磨破鞋底要好些.既然你已经出来了,那就一定得去!我给你弄把软绵绵的扶手椅来,房东那里有......喝杯茶,和朋友们聚会......啊,不,我要让你躺到沙发上,......那样也还是跟我们在一起......佐西莫夫也要去.那么你去吗?"
  "不去."
  "你—胡—说!"拉祖米欣忍不住大声吼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不去?你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并且对这种事,你什么也不懂......我像这样跟人吵架,吵得谁也不理谁,已经有上千次了,可后来又和好如初......感到羞愧了,就又去找人家!那么你记住,波钦科夫的房子,三楼......"
  "为了得到施恩于人的快乐,您大概想让人揍您一顿吧,拉祖米欣先生."
  "揍谁?揍我!只要有人胆敢这么想一想,我就扭掉他的鼻子!波钦科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官员巴布什金的住宅里......"
  "我不去,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身就走了.
  "我敢打赌,你一定会来!"拉祖米欣对着他的背影叫喊."不然你......不然我就不把你看作我的朋友!等等,喂!扎苗托夫还在那儿吗?"
  "在那儿."
  "你见到了?"
  "见到了."
  "说话了?"
  "说了."
  "谈些什么?唉,去你的吧,请别说了.波钦科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巴布什金的住所,一定别忘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花园街,在街角处拐了个弯.拉祖米欣沉思了一会儿,望着他的背影.最后他挥了挥手,走进屋,但是在楼梯当中又站住了.
  "见鬼!"他几乎是出声地继续想,"他说话倒是有理智的,可仿佛......要知道,我也是个傻瓜!难道疯子说话就没有理智吗?我好像觉得,佐西莫夫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他用手指敲了敲前额."嗯,如果......唉,现在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走呢?可能会淹死的......唉,我错了!不行!"于是他跑回去追赶拉斯科利尼科夫,但是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吐了一口,快步回到"水晶宫"去,赶紧去问扎苗托夫.
  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走上×桥,站到桥当中的栏杆旁边,用两个胳膊肘靠在栏杆上,举目远眺.和拉祖米欣分手后,他已衰弱到这种程度,好容易才来到这儿,他想在什么地方坐下来,或者就躺到街上.他俯身对着河水,无意识地望着落日最后一抹粉红色的反光,望着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渐渐变暗的一排房屋,望着左岸沿河大街某处顶楼上远方的一个小窗户,有一瞬间落日的余晖突然照到小窗子上,于是它闪闪烁烁,好似在火焰中一般,他还望着运河里渐渐变黑的河水,好像在仔细端详它.最后,一些红色的圆圈儿在他眼里旋转起来,房屋似乎在动,行人.沿河大街.马车......这一切都在四周旋转,跳起舞来.突然他颤抖了一下,或许是一个奇怪的.怪模怪样的幻象才使他没有再一次昏倒.他感觉到,有人站到了他身旁,就站在他右边,紧靠着他;他看了眼......看到一个身材高高的妇女,头上包着头巾,椭圆形的脸又黄又瘦,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微微发红.她直盯着他,但显然什么也没看见,也没看出有人站在那里.突然她用右手撑着栏杆,抬起右脚,越过栅栏,然后又把左脚跨过去,纵身跳进运河.肮脏的河水向四面让开,转瞬间就吞没了这个牺牲品,但是一分钟后那个投水的女人又漂了上来,随着奔流的河水悄无声息地往下游漂去,头和脚都没入水中,背脊朝上,已经弄乱了的.鼓胀起来的裙子,像个枕头露在水上.
  "有个女人投河了!有个女人投河了!"几十个声音在喊;人们跑了过来,两岸都挤满了人,桥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周围聚了一大群人,从后面推他,挤他.
  "天哪,这是我们的阿芙罗西尼尤什卡呀!"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叫声."天哪,救命啊!善良的人们,把她拉上来呀!"
  "船!弄条小船来!"人群中有人在喊.
  但是船已经不需要了:一个警察沿着斜坡的台阶跑到河边,脱掉大衣和靴子,跳下水去.没费什么事:河水已经把溺水者冲到离斜坡只有两步远的地方,他用右手抓住她的衣服,左手抓住他的一个同事伸给他的长竿,投水的女人马上给拉了上来.把她放到了斜坡的花岗石板上.她很快醒过来了,欠起身,坐起来,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响,毫无意义地用双手在湿淋淋的裙子上乱抓了一阵.她什么话也不说.
  "她醉得不省人事了,天哪,醉得不省人事了,"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哭着道,她已经站在阿芙罗西尼尤什卡身边了,"前两天她也想上吊,从绳子上把她给救下来了.这会儿我正上小铺里去买东西,留下个小姑娘看着她,......瞧,又出了这种罪过的事!她是个普通平民,天哪,我们的一个普通老百姓,住在附近,从边上数起第二所房子里,就在那儿......"
  人群渐渐散了,两个警察还在照看着投水的女人,有人喊了一声,提到了警察局......拉斯科利尼科夫怀着一种奇怪的漠不关心的心情,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他觉得厌恶了."不,讨厌......水......不值得,"他自言自语."不会有任何结果,"他补上一句."没什么好等了.这是什么,警察局......扎苗托夫为什么不在办公室?九点多钟办公室还在办公......"他转身背对着栏杆,朝四周看了看.
  "那么怎么样呢!走吧!"他坚定地说,于是从桥上下来,往警察局那个方向走去.他的心空虚,麻木.他什么也不愿想.就连烦恼也消失了,刚刚他从家里出来,准备"结束一切!"的时候,曾经精力充沛,现在精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冷酷.
  "有什么呢?这也是一条出路!"他在沿河大街上悄悄地.无精打采地走着,心里想."我还是要去结束掉,因为我期望结束......不过,这是出路吗?反正一样!一俄尺的空间是会有的,......嘿!不过,是个什么结局啊!难道是个结局吗?我去告诉他们,还是不说呢?哎......见鬼!再说,我也累了:赶快在什么地方躺下,或者坐下吧!最丢人的是,太愚蠢了.对这我一点也不在乎.呸,有些多么愚蠢的念头钻进我脑子里来了......"
  去警察局,得一直走,在第二个转弯处往左拐:离这儿只有几步路远了.但是走到第一个转弯处,他站住了,想了想,拐进一条小胡同,绕道走,穿过两条衔,......或许是毫无目的,可也许是为了拖延时间,赢得时间,哪怕再拖延一分钟也好.他走路时,眼睛看着地下.忽然仿佛有人对着他耳朵悄悄地说了句什么.他抬起头来,看到自己正站在那幢房子前,就站在大门旁边.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再也没来过这儿,也没经过这儿.
  一种无法抵抗.也无法解释的愿望吸引了他.他走进那幢房子,穿过门洞,然后进了右手的第一个入口,沿着那道熟悉的楼梯上四楼去.又窄又陡的楼梯很暗.他在每一个楼梯平台上都站下来,好奇地往四下里看看.第一层楼的平台上,窗子上的窗框完全拆下来了."那时还没拆",他想.瞧,已经到了二楼尼科拉什卡和米季卡在那儿干活的那套房间:"门锁着;门重新油漆过了;这么说,要出租了."瞧,这是三楼......这是四楼......"这儿!"他感到疑惑不解:这套住房的门大敞着,里面有人,可以听到说话的声音;这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他走上最后几级楼梯,走进屋里.
  这套房子也重新装修过了;里面有几个工人;这似乎使他吃了一惊.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象,他将要看到的一切都会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也许,就连那两具尸体也仍然躺在那儿的地板上.而现在是:空徒四壁,什么家具也没有;真有点儿奇怪!他走到窗前,坐到窗台上.
  一共有两个工人,两个都是年轻小伙子,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年轻得多.他们正在往墙上糊着带淡紫色小花的白色新墙纸,以取代以前那些已经又旧又破的黄色墙纸.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知为什么很不喜欢把墙纸换掉;他怀着敌意看着这些新墙纸,好像因为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而感到可惜.
  两个工人显然是耽搁了些时间,现在正匆匆卷起墙纸,准备回家.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出现几乎没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正在谈论着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双手交叉,坐在那儿侧耳细听.
  "她清早就来找我,"那个年纪大些的对那个年轻的说,"一大早就来了,打扮得好漂亮啊.我说:'你干吗在我跟前装腔作势,,我说,'你在我面前扭来扭去作什么?,'我想,,她说,'季特.瓦西利耶维奇,我期望从今以后完全听你的.,瞧,原来是这么回事!嘿,她打扮得那个漂亮啊:完全是时装杂志上的样子,简直就像杂志上的画片!"
  "叔叔,这时装杂志是什么?"那个年轻的问.他显然是在向"叔叔"请教.
  "时装杂志嘛,这就是,我的老弟,一些图画,彩色的,每星期六都邮寄给这儿的裁缝,从外国寄来的,上面教人怎样穿才时髦,有男人的,同样也有女人的.也就是说,是图画.男人多半画成穿着腰部打褶的大衣,女人嘛,老弟,那上面画的,都是给女人做衣服时做样子用的,别提多么好看了!"
  "在这个彼得堡,什么东西没有啊!"那个年轻的心驰神往地高声叫道,"除了圣母,什么都有!"
  "除了这,我的老弟,什么全都有,"那个年纪大些的教导似地结束了这场谈话.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来,往另一间屋里走去,从前,箱子.床和抽屉柜摆在那间屋里;屋里没有家具了,他觉得这间房间非常小.墙纸还是原来的;墙角落里,墙纸上清清地显示出原来供圣像的神龛的痕迹.他往四下里看了看,又回到窗前.年纪较大的工人斜着眼睛瞅着他.
  "您有什么事?"他突然问拉斯科利尼科夫.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回答,却站起来,走进穿堂,按了一下门铃.还是那个门铃,还是同样的白铁皮的响声!他又拉了一次,第三次;他留心听了听,记起了一切.他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真地想起了从前那痛苦.可怕.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的心情,铃声每响一下,他就打一个冷颤,但是他却觉得越来越高兴了.
  "您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一个工人走到他跟前,大声喊.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走进房门.
  "我想来租房子,"他说,"来看看."
  "没有人夜里会来租房子;再说,您该跟管院子的一道来."
  "地板已冲洗过了;要油漆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血没有了?"
  "什么血?"
  "老太婆和她妹妹都被人杀害了.这儿以前有一大摊血."
  "你到底是什么人?"工人不安地问.
  "我吗?"
  "是的."
  "你想知道吗?......咱们到警察局去,我在那里会告诉你."
  两个工人都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
  "我们该走了,已经很迟了.咱们走,阿廖什卡.得把门锁上,"那个年纪较大的工人说.
  "好,咱们走吧!"拉斯科利尼科夫淡然地回答,说罢最先走了出去,慢慢下楼去了."喂,管院子的!"走到大门口,他叫了一声.
  有好几个人站在房子的入口处,在看着过路的行人;站在那儿的是两个管院子的,一个妇女,一个穿长袍的小市民,另外还有几个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直接朝他们走去.
  "您有什么事?"两个管院子的当中的一个问.
  "你到警察局去过吗?"
  "刚去过.您有什么事?"
  "那里有人吗?"
  "有."
  "副局长在那里?"
  "那时候在.您有什么事?"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回答,站在他们旁边,陷入深思.
  "他来看房子,"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工人走近前来,说道.
  "什么房子?"
  "就是我们在那里干活的那套房子.他说:'为什么把血冲洗掉了?,他说:'这里以前发生过凶杀案,可我来租这套房子.,还动手去拉门铃,差点儿拉断了.他还说,'咱们到警察局去,在那里我会把什么都说出来.,纠缠不停."
  管院子的皱起眉头,疑心地上上下下打量拉斯科利尼科夫.
  "您是什么人?"他语气更严厉地问.
  "我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利尼科夫,以前是大学生,住在希利的房子里,就住在这儿的一条小胡同里,离这儿很近,十四号房间.你去问问管院子的......他认识我."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话的时候,神情有点儿懒洋洋地,若有所思,他没有转过脸去,一直凝神看着渐渐暗下来的街道.
  "您为什么到那套房子里去?"
  "去看看."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把他抓起来,送到警察局去吧?"那个小市民忽然插进来说,可是马上就住了声.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头斜着眼睛瞅瞅他,把他细细观察了一下,还是那么轻轻地.懒洋洋地说:
  "咱们走吧."
  "带他走!"小市民鼓起勇气接着."他为什么老是想着那件事,是不是心里有鬼,啊?"
  "他是不是也喝醉了,只有上帝知道,"那个工人嘟嘟囔囔地说.
  "您有什么事?"管院子的又高声叫嚷,他当真发火了."你干吗纠缠不停?"
  "您怕去警察局?"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无讥讽地对他说.
  "怕什么?你干吗纠缠不休?"
  "无赖!"那个女人叫了一声.
  "跟他扯什么,"另一个管院子的大声囔,这是个身材魁梧的年轻汉子,穿一件厚呢上衣,敞着怀,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滚!......果然是个无赖......滚!"
  他一把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肩膀,猛一下子把他推到了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差点儿跌了个倒栽葱,但是没有倒下去,他挺直身子,默默地望了望那些看热闹的,于是往前走去.
  "这人真奇怪,"那个工人说.
  "现在人都变得古怪了,"那个女人说.
  "还是该把他送到警察局去,"那个小市民添上一句.
  "不用理他,"那个身材魁梧的管院子的人毅然地说."完全是个无赖!看得出来,他就是要找碴儿,你一理他,肯定摆脱不了了......我们知道这种人!"
  "那么,去,还是不去?"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一边在十字路口马路当中站下来,朝四下里望望,好像在等待什么人说出最后一句具有决定意义的话.可是哪里都没有反应:一切都像他脚下的石头一样死气沉沉,寂静无声,只是对他一个人来说,是死气沉沉的,只是对于他一个人......突然,远处人声嘈杂,离他二百步远,街道尽头,可以看到,在愈来愈深的黑暗中有一群人,他听到了谈话声,呼喊声......人群中停着一辆马车......微闪的灯光在街道中闪闪烁烁."这是怎么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往右一拐,朝人群那里走去.他仿佛要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想到这儿,不禁冷笑一声,因为关于去警察局的事,可能已经作出了决定,他清醒地知道,一切立刻就要结束了.

  
  街道当中停着一辆十分讲究.显然是老爷们坐的四轮马车,车上套着两匹灰色的烈马;车上没有乘客,车夫也已经从自己座位上下来,站在一边;有人拉住马的笼头.四周挤满了一大群人,站在最前面的是几个警察.其中一个警察提着盏点亮的提灯,弯着腰,用提灯照着马路上车轮旁边的什么东西.大家都在谈论,叫嚷,叹息;车夫似乎感到困惑不解,不时重复地说:
  "真倒楣!上帝,真倒楣啊!"
  拉斯科利尼科夫尽量挤进人群,终于看到了那个引起骚乱和好奇的对象.地上躺着一个刚刚被马踩伤的人,看来已经失去知觉,那人穿得很差,可是衣服却是"高贵的",浑身是血.脸上.头上鲜血直流;脸给踩坏了,皮肤撕破了,已经完全变了样,看得出来,踩得很重.
  "天哪!"车夫数落地哭着说,"这可叫人怎么提防啊!要是我把车赶得飞快,要么是没叫他,那还可以怪我,可是我赶得不慌不忙,不快不慢.大家都看到的:别人怎样赶,我也怎样赶.喝醉的人不能点蜡烛......这大家都知道!......我看他穿马路的时候摇摇晃晃,差点儿没有摔倒,......我对他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再喊一声,还勒住了马;他却径直到了马蹄底下!是他故意的吗,要么是他已经喝得烂醉了......马还小,容易受惊,......它们猛一拽,他大喊一声......它们更害怕了......这样一来,就闯了大祸."
  "事情就是这样!"人群中有人大声作证.
  "他是喊过,这是实话,向他喊了三声,"另一个声音响应.
  "确实是喊了三次,大家都听到的,"第三个大声嚷.
  不过车夫并不十分沮丧和害怕.看得出来,马车属于一个有钱有势的主人,而他正在什么地方等着马车;警察当然要考虑到这个情况,设法顺利解决这次车祸.现在要做的是,把受伤的人送到警察分局,再送进医院去.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挤了进来,变下腰,凑得更近一些.忽然灯光照亮了这个不幸的人的脸;他终于认出了他.
  "我认识他,我认识!"他完全挤上前去,高声大喊,"这是位官员,已经退职的,九等文官,马尔梅拉多夫!他就住在这儿附近,在科泽尔的房子里......赶快去请医生!我付钱,这就是!"他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给一个警察看.他非常激动不安.
  有人认出了被踩伤的人,警察对此相当满意.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他们,并且竭力劝说警察赶快把失去知觉的马尔梅拉多夫送回家去,他那样尽心竭力,仿佛给踩伤的是他的亲爹一样.
  "就在这儿,过去三幢房子,"他急急忙忙地说,"科泽尔的房子,一个非常有钱的德国人的房子......刚才他大概是喝醉了,要回家去.我认识他......他是个酒鬼......他的家就在那里,有妻子,几个孩子,还有个女儿.一时半会儿还送不进医院,可是这儿,这幢房子里大概有个医生!我付钱,我付钱!......毕竟有自己人照料,马上就会进行急救,不然,不等送医院,他就会死了......"
  他甚至已经不让人看到,悄悄地把钱塞到警察手里;其实事情很显然,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不管怎样可以就近采取措施,进行急救.把受伤的人抬起来,抬走了;有人自愿帮忙.科泽尔的房子离这儿只有三十来步远.拉斯科利尼科夫跟在他们后面,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头,给人们指着路.
  "这边.往这边走!上楼梯的时候得头朝上抬着;转弯......对了!我付钱,谢谢大家,"他含混不清地说.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往常一样,一空下来,马上双臂交叉紧紧抱在胸前,在自己那间小屋里踱来踱去,从窗前走到炉子前,然后再走回去,自言自语,不停地咳嗽.最近她越来越经常和自己的大女儿.十岁的波莲卡谈话,说得越来越多,尽管有很多事情波莲卡还听不懂,可是她倒很懂得母亲需要什么,所以总是用自己那双聪明的大眼睛注视着母亲,尽力装作什么都懂的样子.这一次波莲卡正在给一整天都觉得不舒服的小弟弟脱衣服,让他躺下睡觉.小男孩等着换衬衣,换下来的衬衣要在夜里洗掉,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伸直两条小腿,脚后跟紧紧并拢,脚尖往两边分开.他在听妈妈和姐姐说话,撅着小嘴,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完全像一个乖孩子临睡前让人给脱衣服时通常应有的样子.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姑娘,穿得破破烂烂,正站在屏风旁,等着给她脱衣服.通楼梯的房门开着,这样可以多少吹散从别的房间里像波浪般进来的烟草的烟雾,烟味呛得那个可怜的.害肺病的女人不停地咳嗽,咳得很久很久,痛苦不已.这一个星期以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似乎变得更瘦,双颊上的红晕也比以前更加鲜艳了.
  "你不会相信,你也无法想象,波莲卡,"她一边在屋里走着,一边说,"在我爸爸家里的时候,我们过的是多么快乐.多么阔绰的生活,这个酒鬼害得我相当苦,也害了你们大家!我爸爸是位五等文官,已经是省长了;他只差一步就可以当省长了,因此大家都来拜访他,说:'伊万.米哈依洛维奇,我们已经把您看作是我们的省长了.,当我......咳,咳!当我......咳......咳......咳......噢,该死的生活!"她大声叫,双手按住胸口,想把痰吐出来,"当我,......唉,在最后一次舞会上......在首席贵族的官邸里......别兹泽梅利娜娅公爵夫人看到了我,......后来,当我嫁给你爸爸的时候,波莉娅,公爵夫人曾为我祝福,......马上就问:'这是不是在毕业典礼上跳披巾舞的那个可爱的姑娘?,......(破了的地方得缝起来;你去拿针来,按我教你的那样,这就把它补好,要不,明天......咳!明天......咳......咳......咳!......会破得更大!"她拼命用力喊出来)......"那时候宫廷侍从谢戈利斯基公爵刚从彼得堡来,......跟我跳马祖卡舞,第二天就想向我求婚:可是我婉言谢绝了,说,我的心早已属于别人.这个别人就是你的父亲,波莉娅;我爸爸十分生气,......水准备好了吗?好,把衬衫拿来;袜子呢?......莉达,"她对小女儿说,"这一夜你就不穿衬衣睡吧;随便睡一夜......把袜子也放到一边......一道洗......这个流浪汉怎么还不回来,醉鬼!他把衬衫都穿得像块抹布了,全撕破了......最好一道洗掉,免得一连两夜都得受罪!上帝呀!咳......咳......咳......咳!又咳了!这是怎么回事!"她大声叫喊,朝站在穿堂里的人群望了望,望了望不知道抬着什么挤到她屋里来的那些人."这是什么?抬的是什么?上帝呀!"
  "放到哪?"把浑身血污.失去知觉的马尔梅拉多夫抬进屋里以后,一个警察问,说着朝四下里看了看.
  "放到沙发上!就放到沙发上,头放在这儿,"拉斯科利尼科夫指了指沙发.
  "在街上给压伤了!醉鬼!"穿堂里有人叫喊.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站在那里,脸色煞白,呼吸困难.孩子们都给吓坏了.小莉多奇卡大喊一声,扑到波莲卡身上,抱住她,浑身发抖.
  把马尔梅拉多夫放到沙发上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跑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面前:
  "看在上帝份上,请您放心,不要惊慌!"他说得又急又快,"他穿马路,让马车撞伤了,您别害怕,他会醒过来的,我叫他们抬到这儿来......我来过你们家,您记得吗......他会苏醒过来的,我付钱!"
  "他达到目的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痛苦地大喊一声,扑到丈夫身边.
  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就发现,这个女人不是那种会立刻昏倒的女人.一转眼的工夫,这个惨遭不幸的人头底下就出现了一个枕头......这是无论谁还都没想到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动手给他脱掉外衣,察看伤口,忙碌着,没有惊慌失措,她忘记了自己,咬紧发抖的嘴唇,抑制着就要从胸中冲出来的叫喊.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劝说一个人赶快去请医生.原来医生就住在这附近,只隔着一幢房子.
  "我叫人请医生去了,"他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反复说,"请别急,我来付钱.有水吗?......给我条餐巾,毛巾也行,随便什么都行,快点儿;还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他只是受了伤,没有被撞死,请您相信......看医生会怎么说吧!"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跑到窗前;在那里,墙角落里一把压坏的椅子上有一大瓦盆水,是准备夜里给孩子们和丈夫洗衣服用的.夜里洗衣服,都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亲自动手,至少一星期洗两次,有时洗得更勤,因为已经弄到这种地步,换洗的内衣已经几乎没有了,全家每人只有一件内衣,而对于不干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是无法容忍的.她宁愿等到大家都睡了以后,自己来干这件力不胜任的活儿,累得要死,为的是到早晨能在拉在屋里的绳上把湿内衣晾干,让大家都穿上干净的内衣,而不愿看到家里人脏得要命.她应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要求,端起那盆水,想要端过来递给他,可是差点儿没有连盆一起摔倒.不过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找到了一条毛巾,用水把它浸湿,动手给马尔梅拉多夫擦血迹斑斑的脸.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站在那儿,痛苦地喘着气,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她自己也需要救护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明白,他劝人们把受伤的人抬到这儿来,也许做得并不好.那个警察也疑惑地站着.
  "波莉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喊了一声,"快跑去找索尼娅.如果她不在家,反正一样,你就对邻居说,父亲叫马给踩伤了,叫她立刻到这儿来......一回家马上来.快点儿,波莉娅!给,包上头巾!"
  "拼命跑!"小男孩忽然从椅子上喊了一声,说罢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瞪着眼睛,脚后跟并拢,脚尖朝两边分开.
  这时屋里已挤满了人,真的是连针都插不进去.警察都走了,只有一个暂时还留在那儿,尽力把从楼梯上挤进来的人又赶回到楼梯上去.可是利佩韦赫泽尔太太的所有房客几乎都从里屋里跑了出来,开始还只是挤在门口,后来却成群地涌进屋里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气坏了.
  "至少得让人安安静静地死吧!"她对着那群人叫喊,"你们倒有戏看了!还衔着香烟呢!咳......咳......咳!请再别戴着帽子进来吧!......还真有个人戴着帽子呢......出去!至少也得尊敬死人的遗体啊!"
  咳嗽憋得她喘不过气来,不过她的叫喊确实发生了作用.显然,他们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甚至有点儿害怕了;那些房客都怀着一种打心眼儿里感到满足的奇怪心情,一个跟一个地挤回门口去了;有人忽然遇到不幸的时候,就是在他最亲近的亲人中,也毫无例外地会发觉这种奇怪的心情,尽管他们对亲人的不幸真心实意地感到可惜,并深感同情.
  不过从门外传来的谈话声中提到了医院,还说,不该把这儿弄得不得安宁,完全没有必要.
  "不该让人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叫嚷,已经跑出去,打开房门,想要把他们痛骂一顿,却在门口撞到了利佩韦赫泽尔太太,她刚听说这件不幸的事,立即跑来整顿秩序.这是一个非常喜欢吵架.最会胡搅蛮缠的德国女人.
  "哎呀,我的天哪!"她双手一拍,"您的酒鬼丈夫叫马给踩死了.该把他送到医院去.我是房东!"
  "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请您回思一下您说的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傲地说(她和女房东说话,总是用高傲的语气,好让她"记住自己的地位",就连现在也不能放弃让自己获得这种快乐的机会),"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
  "我一劳容易(永逸)地告诉您,您永远也不敢再叫我阿玛莉.柳德维戈芙娜了,我是阿玛莉—伊万!"
  "您不是阿玛莉—伊万,却是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因为我不是您那些下流无耻.惯于拍马逢迎的人,我可不是像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那样的人,看,现在他正在门外笑呢(门外真的传来了笑声和叫喊声:'吵起来了!,),所以我要永远您叫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虽然我根本弄不懂,您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名字.您自己看到了,谢苗.扎哈罗维奇出了什么事;他快死了.请您立刻关上这道门,别让任何人到这里来.至少也要让人安安静静地死!不然的话,请您相信,明天总督大人就知道您的行为.还在我作姑娘的时候,公爵大人就认识我,而且对谢苗.扎哈罗维奇印象非常深,还帮过他好多次忙呢.大家都知道,谢苗.扎哈罗维奇有许多朋友和靠山,不过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这个不好的弱点,出于高尚的自尊心,自己不再去找他们了,可是现在(她指指拉斯科利尼科夫)有一位慷慨的年轻人在帮助我们,他有钱,并且交际很广,谢苗.扎哈罗维奇从小就认识他,请相信,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
  这些话都说得很快,而且越说越快,但是一阵咳嗽一下子打断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动人的雄辩.这时那个快要咽气的人醒过来了,呻吟起来,她赶忙跑到了他的身边.受伤的人终于睁开眼睛,还没认出.也不明白,弯着腰站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人,于是仔细盯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他呼吸困难,深深地吸气,间隔很长时间;嘴角上流出鲜血;前额上冒着冷汗.他没认出拉斯科利尼科夫,眼珠不安地转动起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着他,目光悲哀而严厉,泪珠止不住从眼里涌了出来.
  "我的天哪!他的整个胸膛都给轧伤了!血,血!"她绝望地说."得把他上身的内衣全脱下来!你稍稍侧转身去,谢苗.扎哈罗维奇,如果你还能动的话,"她对他大声喊.
  马尔梅拉多夫已经认出了她.
  "叫神甫来!"他声音沙哑地说.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走到窗前,前额靠在窗框上,无望地高声大喊:
  "噢,该死的生活!"
  "叫神甫来!"安静了一会儿以后,快咽气的人又说.
  "去......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着他大声喊;他听了她的叫喊,不出声了.他用怯生生而又忧郁的目光寻找她;她又回到他跟前来,站在床头旁,他稍稍安静了些,可是时间不长.不久他的眼睛停在小莉多奇卡(他最宠爱的小女儿)身上,她躲在墙角落里,像发病一样,浑身簌簌发抖,用她那孩子式的惊讶的目光注视着他.
  "啊......啊......"他焦急地指着她.他想要说什么.
  "还想说什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叫喊.
  "她光着脚!脚光着呢!"他含混不清地说,同时用好似疯人的目光望着小姑娘光着的小脚.
  "别—说—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愤怒地叫喊,"你自己知道,她的脚为什么光着!"
  "谢天谢地,医生来了!"高兴起来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说.
  医生进来了,是个衣着清洁的小老头儿,德国人,他带着怀疑的神情朝四下里望了望,走到受伤的人面前,按了按脉,又仔细摸摸他的头,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帮助下,解开浸透鲜血的衬衣,让受伤的胸部裸露出来.整个胸部全都血肉模糊,没有一点儿完好的地方;右侧的几根肋骨断了.左侧,正好在心脏的部位,有老大一块最让人担心的.黑中透黄的伤痕,这是马蹄猛踩下去造成的重伤.医生皱起了眉头.那个警察对他说,被轧伤的人给卷到了车轮底下,在马路上滚动着,被拖了三十来步远.
  "奇怪,他怎么还会醒过来呢,"医生悄悄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您说什么?"后者问.
  "这就要死了."
  "难道没有一丝希望了?"
  "一点儿也没有!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何况头部伤势那么重......嗯哼.也许可以放血......不过......这也没有用.五分钟或者十分钟以后,必死无疑."
  "那么最好您还是给放血吧!"
  "好吧......不过我预先告诉您,这肯定无济于事."
  这时又结束一阵脚步声,穿堂里的人群让开了,一个头发斑白的小老头儿......拿着圣餐的神甫出现在门口.还在街上的时候,警察就去请他了.医生立即把座位让给他,并且意味深长地和他交换了一下眼色.拉斯科利尼科夫请求医生至少再等一会儿.医生耸耸肩,留了下来.
  大家都往后退开了.忏悔持续的时间相当短.就要咽气的人未必十分清楚这是在做什么;他只能发出一些断续.含糊不清的声音.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抱起莉多奇卡,把小男孩从椅子上抱下来,走到墙角落里,炉子跟前,跪下来,让两个孩子跪在她前面.小姑娘只是簌簌地发抖,小男孩却用裸露着的膝盖跪在地下,无所谓地抬起一只小手,从肩到腰画着十字,磕头时前额都已碰到地上,看来,这使他得到某种特殊的乐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她也在祈祷,偶尔拉拉孩子身上的衬衫,把它拉正,一边仍然跪着祈祷,一边从抽屉柜上拿出一块三角头巾,披到小姑娘裸露得很多的肩膀上.这时里屋的房门又被那些好奇的人打开了.穿堂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拥挤,这幢楼上的房客全都挤在这里,不过他们都没有跨进这间房子的门坎.只有一段蜡烛头照亮着这个场面.
  这时跑去叫姐姐的波莲卡穿过人群,从穿堂里快速挤了进来.她进来了,由于急急奔跑,还在气喘吁吁,她摘下头巾,用眼睛找寻母亲,走到她跟前说:"姐姐来了!在街上遇到了她!"母亲让她也跪在自己身边.一个姑娘悄无声息.怯生生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她忽然出现在这间屋里,出现在贫困.破衣烂衫.死亡和绝望之中,让人感到奇怪.她穿的也是褴褛的衣服;她的衣服都很便宜,不过像街头妓女那样装扮得颇为入时,合乎在她们那个特殊社会里形成的趣味和规矩,而且带有明显.可耻的露骨的目的.索尼娅在穿堂门口站住了,没有跨进门坎,仿佛不好意思地看着屋里,似乎什么也没看明白,而且忘记了她穿的那件几经转手倒卖.她才买到手.可是在这儿却有伤大雅的彩色绸衣,绸衣后面的下摆长得出奇,让人感到好笑,忘记了那条十分宽松.堵住了房门的钟式裙,忘记了脚上的那双浅色皮鞋,忘记了夜里并不需要.可她还是带着的那把奥姆布列尔,也忘记了那顶插着根鲜艳的火红色羽毛.滑稽逗人的圆草帽.从这顶轻浮地歪戴着的帽子底下露出一张瘦削.苍白.惊吓的小脸,嘴张着,两只眼睛吓得呆呆地一动也不动.索尼娅个子不高,有十七.八岁了,人很瘦,不过是个十分好看的淡黄色头发的姑娘,有一双十分漂亮的淡蓝色眼睛.她凝神注视着床,注视着神甫;由于赶了一阵路,她也气喘吁吁的.最后,人群中一阵窃窃低语以及有人说的几句话,可能都飞进了她的耳朵里.她低下头,一步跨过门坎,到了屋里,不过仍然站在门口.
  忏悔和授圣餐的仪式都结束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又走回到丈夫床前.神甫后退几步,走的时候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说了几句临别和安慰她的话.
  "叫我怎么安顿这些孩子呢?"她指着孩子们,很不客气而又气愤地打断了他.
  "上帝是仁慈的;坚信至高无上的上帝的帮助吧,"神甫说.
  "哼!仁慈的,但是不管我们!"
  "这是罪过,罪过,夫人,"神甫晃着头说.
  "可这不是罪过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指着奄奄一息的丈夫,高声叫道.
  "也许,那些无意中给你们造成不幸的人愿意给予补偿,至少会赔偿你们失去的收入......"
  "您不理解我的意思!"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挥了挥手,愤愤地叫嚷."为什么赔偿?由于是他,这个醉鬼,自己钻到马蹄底下去的!什么收入?他没有收入,只有痛苦.因为他,这个酒鬼,把什么全都喝光了.他经常偷走我们的东西,拿到小酒馆去,把自己的一生,还有我的一生,全都在小酒馆里毁掉了!他要是死了,真是谢天谢地!损失会少些了!"
  "临终的时刻应当宽恕,这却是罪过,夫人,这样的感情是最大的罪过!"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在受伤的丈夫身旁忙乱地照料他,给他喝水,擦掉他头上的汗和血,摆正枕头,虽然忙个不停,有时还抽空转过脸去,与神甫说几句话.现在她却几乎是发疯似地忽然向神甫扑来.
  "唉,神甫!空话,这只不过是些空话!宽恕!要是他没给压着,今天又是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衣,已经穿得又旧又破,他可以倒头就睡,我却得直到天亮洗个不停,洗他的破衣烂衫,洗孩子们的衣服,然后在窗外晾干,天刚亮,我还得坐下来缝缝补补,......这就是我的一夜!......为什么还要饶恕呢?我本来就已经宽恕了!"
  一阵从胸膛里咳出来的.可怕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她咳出一口痰来,吐在手绢儿上,拿给神甫看,同时悲痛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按着胸口.手绢儿上全都是血......
  神甫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马尔梅拉多夫已经在咽最后一口气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又俯身看着他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脸.他一直想要对她说句什么话;他尽力转动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出几个字来,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懂得他是请求她宽恕,立即用命令的口吻对他大声叫道:
  "别......说......话!用不着!......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受伤的人不出声了;但这时他那毫无目的东张西望的目光移到了门上,他看到了索尼娅......
  "这是谁?这是谁?"他突然声音沙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神色惊慌不安,眼睛恐惧地望着门口,女儿就站在那里,他竭力想支起身来.
  "躺下!躺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喊.
  可是他以不寻常的力量用一只手支着身子.他古怪地.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女儿,看了好一会工夫,好像没认出她来.他还连一次也没看到她穿着这样的衣服.忽然他认出了她,认出了这个受尽凌辱.悲痛万分.打扮得十分漂亮.却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女儿,她正温顺地等着轮到自己和垂死的父亲永别.她的脸上露出无限痛苦的神情.
  "索尼娅!女儿!原谅我!"他大声喊,想要把手伸给她,但是失去了支撑点,咕咚一声从沙发上摔下去,脸朝下倒在地上;大家赶紧跑过去把他抬起来,放到沙发上,可是他已经气息奄奄,与这个世界告别了.索尼娅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跑上前去,抱住了他,就这样抱着他一动也不动.他死在了她的怀里.
  "他达到目的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到丈夫的尸体,大声道,"唉,现在怎么办呢?我拿什么来埋葬他!拿什么,明天拿什么来给他们吃啊?"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面前.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对她说,"上星期,您这位现在已经去世的丈夫把他的生活状况和所有情况全都告诉了我......请您坚信,他谈到您的时候,怀着十分热烈的感情和诚意.在那天晚上我知道了他对你们大家是多么忠诚,而对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更是特别尊敬,特别爱您,虽然他有这个不幸的嗜好,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就成了朋友......现在请允许我......聊尽绵薄......作为对我故友的一点心意.这里是......二十卢布,似乎,......假如这能对你们多少有点儿帮助,那么......我......总之我还会来的,......我一定来......我说不定明天就会来......再见!"
  他快速走出屋去,赶快挤出人丛,来到了楼梯上;但在人丛中突然碰到了尼科季姆.福米奇,他知道发生了不幸的事,想来亲自处理.从在办公室里发生了那件事情以后,他们还没见过面,可是尼科季姆.福米奇立即认出了他.
  "啊,是您吗?"他问拉斯科利尼科夫.
  "他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医生来过,神甫也来过了,一切都办好了.请别过分惊动那个可怜的女人了,她本来就有肺病.请设法让她振奋起来,如果您做得到的话......因为您是个好心人,我是知道的......"他直盯着他的眼睛,冷笑着补上一句.
  "可是您身上怎么沾上了血迹,"尼科季姆.福米奇说,在灯光下,他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肩上有好几块鲜红的血迹.
  "是啊,沾上了血......我浑身是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的形态有些特别,说罢微微一笑,点了下头,就下楼去了.
  他轻轻地走下楼去,不慌不忙,身上在发烧,可是他并没意识到;他心里充满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仿佛突然涌来一股无限强大的生命力,心里已经无法容纳了.这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出乎意外地忽然获得赦免时的感觉一样.下楼下了一半的时候,回家去的神甫赶上了他;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地让神甫走到前面去,默默地与他互相点头致意.可是已经在下最后几磴楼梯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身后有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在追赶他.这是波莲卡;她跑来追他,还在喊他:"喂!喂!"
  他朝她转过身来.她跑下最后一道楼梯,在他跟前站住了,站在比他高一级的楼梯上.暗淡的灯光从院子里映到这里.拉斯科利尼科夫看清了小姑娘瘦削然而可爱的小脸,这小脸向他微笑着,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愉快神情瞅着他.她跑来是负有使命的,看来,她自己也很高兴完成这项使命.
  "喂,您叫什么?......还有,您住在哪儿?"她赶忙地问,还在气喘吁吁的.
  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面带幸福的神情瞅着她.他看着她,觉得那么快乐,......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
  "谁叫您来的?"
  "索尼娅姐姐叫我来的,"小姑娘回答,笑得更欢了.
  "我就知道,是索尼娅姐姐叫你来的."
  "妈妈也叫我来.索尼娅姐姐叫我来的时候,妈妈也走过来,说:"快跑,波莲卡!"
  "您喜欢索尼娅姐姐吗?"
  "我最喜欢的就是她!"波莲卡语气特别坚定地说,她的笑容忽然变得严肃了.
  "您喜欢我吗?"
  他没有听到回答,却看到小姑娘的小脸向他挨了过来,她那丰满的小嘴唇天真地伸过来,要来吻他.突然,她那瘦得像火柴棒样的两条胳膊紧紧抱住了他,头靠到他的肩上,小姑娘轻轻地哭了,脸越来越紧地靠在他的身上.
  "我可怜爸爸!"稍过了一会儿,她说,同时抬起挂满泪珠的小脸,用双手试去眼泪,"现在老是发生这种不幸的事,"她突然又加上一句,神情特别庄严,每当小孩子突然想要像"大人"那样说话的时候,总是尽力装出一副这样的神情.
  "爸爸喜欢您吗?"
  "他最喜欢莉多奇卡,"她相当严肃地接着说,一点儿也不笑,已经完全是像大人那样说话了,"他喜欢她,是因为她小,还因为她有病,总给她带糖果来,他教我们念书,教我语法和神学,"她庄重地补充说,"妈妈什么也没说,不过我们知道,她喜欢他教我们,爸爸也知道她喜欢,可妈妈想让他教我学法语,因为我已经应该受教育了."
  "您会祈祷吗?"
  "噢,那还用说,我们都会!早就会了;因为我已经大了,常常自己默默地祈祷,科利亚和莉多奇卡与妈妈一起大声祈祷;先念'圣母,,接着祷告:'上帝啊,求你宽恕索尼娅姐姐,保佑她,,接下来还有:'上帝啊,求你宽恕和保佑我们的那个爸爸,,因为我们以前的那个爸爸死了,这一个,是我们的另一个爸爸,我们也为那个爸爸祈祷."
  "波莲卡,我叫罗季昂;以后什么时候请您也为我祈祷:'还有你的仆人罗季昂,......别的什么也不用说."
  "今后我一辈子都为您祈祷,"小姑娘热情地说,忽然又笑起来,扑到他身上,又紧紧抱住了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名字和地址都告诉了她,答应明天一定来.由于他对她这么好,小姑娘十分高兴地走了.他来到街上的时候,差不多十点多了.五分钟后他站在桥上,刚好又站在不久前那个女人投河的地方.
  "够了!"他毅然决然.十分激动地说,"滚开吧,幻影,滚开吧,捏造的恐惧,滚开吧,幽灵!......生活是现实的!难道我现在不是在活着吗?我的生活还没有和老太婆一起死去!愿她在天国安息,......够了,老大娘,该安息了!现在是理智和光明的世界......也是意志和力量统治一切的时代......现在咱们瞧吧!现在咱们来较量吧!"他傲慢地加上一句,好像是对着某种黑暗的力量说话,向它提出挑战."而我已经愿意在一俄尺见方的空间生活了!"
  "......这时我很虚弱,不过......仿佛病全好了.不久前我出来的时候就知道病会好的.真巧,波钦科夫的房子离这儿只有几步路.就算不只几步路,我也一定要去找拉祖米欣......这次打的赌让他赢了吧!......让他也开开心,......没关系,让他开心好了!......力量,需要力量:没有力量,什么也得不到;而力量必须得用力量来获得,这一点他们可不知道,"他自豪而又自信地添上一句,勉强拖着两条腿走下桥去.他心中的自豪和自信每分钟都在增加;又过了一分钟,他已经变成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然而究竟出了什么特殊的事情,是什么使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似乎抓住了一根稻草,忽然觉得,他"还能活下去,生活还是存在的,他的生活并没有和老太婆一同死去".也许他得出这一结论未免过于匆忙了,但是这一点他没有想到.
  "可是我曾请求她也为仆人罗季昂祈祷,"这个想法忽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啊,这是......以防万一!"他补充说,又立刻感到自己的行为可笑,于是笑了起来,他的心情非常好.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拉祖米欣的住处;波钦科夫的房子里,大家已经了解这位新房客了,管院子的立刻告诉他该怎么走.才上了一半楼梯,就能听到一大群人吵嚷和很热闹的谈话声音了.对着楼梯的房门大敞着;可以听到一阵阵叫喊和争论的声音.拉祖米欣的房间非常大,有十五个人聚集在那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前室里站住了.这儿,隔板后面,房东的两个女仆正在生两个大茶炊,在一瓶瓶的酒以及大大小小装着馅饼和下酒菜的盘子.碟子旁边忙着,这些东西都是从房东的厨房里拿来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派她们去叫拉祖米欣.拉祖米欣高兴地跑了出来.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经喝得很多了,尽管拉祖米欣几乎从来不会喝得酩酊大醉,可是这一次却可以看出,他已有几分醉了.
  "你听我说,"拉斯科利尼科夫连忙说,"我来,只是为了跟你说一声,这次打赌你赢了,当真是谁也不知道他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进去了:我这么弱,马上就会跌倒的.所以,我要说声:你好,再见了!明天你去我那里......"
  "你听我说,我送你回家去!由于你自己说,你很虚弱......"
  "客人们呢?刚才朝这儿张望的那个头发鬈曲的人是谁?"
  "这一个吗?鬼知道他是谁!可能是舅舅的熟人,可也许是自己来的......我让舅舅招待他们;他是个十分可爱的人;可惜你不能这就跟他认识一下了.不过,去他们的!现在他们哪里还会想到我啊,再说我也需要出去透透气,所以,老兄,你来得刚好;再过两分钟,我就要跟人打架了,真的!忽然胡说八道起来......你无法想象,人竟会这样胡言乱语!不过,怎么会想象不到呢?难道我们自己不胡扯吗?唉,让他们瞎说去吧:现在扯过了,以后就不扯了......你稍等一下,我去把佐西莫夫叫出来."
  佐西莫夫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向拉斯科利尼科夫跑了过来;可以看出,他有着某种特殊的好奇心;不久他脸上的神情就变得舒展了.
  "立即睡觉,"他尽可能给病人检查了一下,作出决定,"夜里要吃一包药.您吃吗?我不久前配的......一包药粉."
  "两包也可以,"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他马上吃了药.
  "你亲自送他回去,这非常好,"佐西莫夫对拉祖米欣说,"明天怎么样,咱们到明天再看,今天却甚至很不错:比不久前有了相当的好转.活到老,学到老呀......"
  "你知道咱们出来的时候,刚刚佐西莫夫悄悄地跟我说了些什么吗?"他们刚才走到街上,拉祖米欣就冒然说."我,老兄,我把什么都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因为他们都是傻瓜.佐西莫夫叫我在路上跟你随便说说,也让你随便谈谈,然后把我们的谈话都告诉他,所以他有个想法......认为你......是疯子,或者差不多是个疯子.你自己想想看吧!第一,你比他聪明两倍,第二,如果你不是疯子,那么他脑子里有这种奇怪想法,你根本不会在乎,第三,这个胖家伙本行是外科医生,现在却对精神病发生了相当的兴趣,今天你和扎苗托夫的那场谈话使他确信,他对你的看法是正确的."
  "扎苗托夫把我们的谈话全部告诉你了?"
  "全告诉了我,他做得太对了.现在我已经摸清了全部底细,扎苗托夫也知道了......啊,总而言之,对了,罗佳,......问题在于......我现在有点儿醉了......不过这没关系......问题在于,这个想法......你明白吗?当真在他们头脑里冒出来了......你清楚吗?就是说,他们谁也不敢大声说出这个想法,因为这是荒唐透顶的,特别是在他们抓到这个油漆工以后,这一切全都不攻自破,永久破产了.为什么他们都是傻瓜呢?当时我把扎苗托夫揍了一顿,只是稍稍揍了一下,......这只是我们之间私下里说说,老兄;请你千万别说出去,就连暗示都不行,千万别让人知道,你明白这件事;我发觉,他非常爱面子;这是在拉维扎家里的事,不是今天,今天事情全都明白了.主要是这个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当时他利用了你在办公室里昏倒的机会,后来他自己也觉得惭愧了;因为我知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贪心地听着.拉祖米欣酒后说漏了嘴.
  "我当时昏倒是由于闷热和那股油漆味,"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这还用得着解释吗!并且不单是因为油漆味:你发烧整整一个月了;佐西莫夫可以证明!不过现在这个小孩子是多么失望,你简直无法想象!他说:'我比不上这个人的一个小指头!,也就是说,抵不上你的一个小指头.有时,老兄,有时他心肠也是好的.不过这个教训,今天在'水晶宫,里对他的这个教训,真是再好也不过了!要知道,一开头你可把他吓坏了,吓得他直发抖!你几乎使他又对这荒唐透顶的想法坚信不疑,后来,突然,......向他伸出舌头,那意思就是说:'给,怎么,你胜利了吗!,妙极了!现在他给击败了,羞得无地自容!你真是个能手,真的,对他们,就得这样.唉,可惜我不在场!现在他正在等着你,很想见到你.波尔菲里也想跟你认识认识......"
  "可是......这个人也......可是他们为什么把我当作疯子?"
  "我的意思是,并不是把你当成疯子.我,老兄,似乎我跟你扯得太远了......你要知道,不久以前,他感到惊讶的是,你只对这一点感兴趣;现在清楚了,你为什么会感兴趣;了解了一切情况......当时这让你多么生气,并且和病纠缠在一起......我,老兄,稍有点儿醉了,不过鬼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想法......我跟你说:他对精神病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你别在乎......"
  有待半分钟光景,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听我说,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我要坦率地告诉你,我刚刚去过一个死人家里,有个官员死了......我把我的钱全给了他们......除此之外,刚刚有人吻过我,就算我杀过人,这人也会......总而言之,在那里我还看到了另一个人......帽子上插着火红色的羽毛......不过,我在说胡话;我很虚弱,你扶着我点儿......这就到楼梯了,不是吗......"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惊吼起来的拉祖米欣问.
  "头有点儿晕,不过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我是这么忧闷!就像女人似的......真的!你看,这是什么?你瞧,你瞧!"
  "什么?"
  "难道你没看见?我屋里的灯光,看到了吗?从门缝里......"
  "他们已经站在最后一道楼梯前,站在女房东的门边了,从楼下固然可以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小屋里有灯光.
  "奇怪!或许是娜斯塔西娅,"拉祖米欣说.
  "这个时候她从来不去我那儿,再说,她早就睡了,不过......对我来说,反正都一样!再见!"
  "你怎么这么说呢?我送你回家,跟你一道进去!"
  "我知道你会和我一道进去,不过我想在这儿和你握手告别.好,把手伸过来,再见!"
  "你怎么了,罗佳?"
  "没什么;咱们走吧;你可以作为证人......"
  他们开始上楼梯了,拉祖米欣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心想,或许佐西莫夫是对的."唉!我跟他胡扯,搅得他心烦意乱了!"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来到房门前,他们忽然听到屋里有说话的声音.
  "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拉祖米欣大声叫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第一个冲上去抓住门把手,把门打开,把门大敞开以后,却站在门口呆呆地一动也不动了.
  他的母亲和妹妹坐在他屋里的沙发上,已经等了他差不多一个半钟头了.为什么他最没料到的就是她们的到来,对她们也想得最少呢,虽然今天又得到消息,说她们已经动身,已经在路上,马上就会到了?在这一个半钟头里她们争着询问娜斯塔西娅,现在她还站在她们面前,并且已经把所有详细情况全都告诉她们了.听说他"今天逃跑了",可他还有病,而且从她的叙述中可以发觉,他一定还神智不清,她们都吓坏了!"天哪,他是怎么了!"两人都哭了.在这一个半小时的等待中,她俩都忍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
  迎接拉斯科利尼科夫出现的是一声充满激情的高兴的呼喊.两人一起冲他扑了过来.可是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是个死人;一种让他无法忍受.突然涌上心头的感觉恰如晴天一声霹雳,击中了他.他的手也没有抬起来去拥抱她们:手抬不起来.母亲和妹妹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吻他,又是笑,又是哭......他后退了一步,晃了一下,就晕倒在地板上了.
  惊吓,恐惧的呼喊,呻吟......站在门口的拉祖米欣飞快跑进屋里,把病人抱在自己强壮有力的手里,不一会儿病人在沙发上苏醒过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他对母亲和妹妹大声喊,"这是昏厥,这不要紧!医生刚刚说过,他好得多了,他身体完全健康!拿水来!瞧,他正在醒过来,瞧,已经苏醒过来了!......"
  他一把抓住杜涅奇卡的手,差点儿没把她的手捏得脱臼,让她弯下腰去看看,"他已经醒过来了".母亲和妹妹十分感动而又感激地看着拉祖米欣,简直把他当作神明;她们已经从娜斯塔西娅那里听知,在她们的罗佳患病的这段时间里,对罗佳来说,这个"机灵的年轻人"意味着什么,那天晚上母亲跟杜尼娅私下里谈心的时候,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拉斯科利尼科娃就是把他称作"机灵的年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