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4期

哈提雅的第28个馅饼

作者:乔 叶




  天上不会掉馅饼。在碰到哈提雅之前,我是一直信奉这句话的。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我随河南作家代表团去西部采风。先到甘肃,在丝绸之路上徜徉了几天,然后从敦煌坐火车到吐鲁番。在吐鲁番下了火车,第一站并不是举世闻名的葡萄园,而是高昌故城。
  如今的高昌故城已然是一片巨大的废墟了。不然也不会叫做故城。下了旅游车,在等着导游买票的工夫,我便站在简陋的入口处向里张望。远远地看见一堆堆黄土的轮廓,简直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阿姨。”有人拽我的衣襟。我皱皱眉,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很不耐脏的。
  回头,我看见一个典型的维族小姑娘。高高的鼻子,深陷的欧式眼窝,长长的睫毛,黄色的纱裙外罩着一件玫红色的小坎儿,镶着珠片的黑色小帽。她手里拎着一串铃铛做的饰物。噢,她是向我兜售东西来了。我对她摇摇手。
  “阿姨。”她又叫。
  “什么事?”我只好答腔。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她的普通话很生硬。到了新疆才知道,电视小品里说的维族普通话其实并不夸张。
  “是。”
  “喜欢吗?”
  “喜欢。”
  “你是老师吧?”
  “我当过老师。”我有点儿惊诧。我有过四年的乡村教书的历史,可她怎么能看出来?
  “你一看就像老师,像好人。”她甜甜的小嘴很是招人喜欢。我不禁失笑。大约是看我的长相吧?朋友曾开玩笑说我长着一副贤妻良母的外貌。贤妻良母=老师=好人?有趣的逻辑。不过话说回来,这倒是一种朴实的赞美。
  “你很漂亮。”她继续进攻。停车场又进来一辆豪华大巴,她怎么还粘着我做无效劳动啊?我都有些替她着急了。心想干脆买一个,省得浪费她的时间。
  “你的东西怎么卖?”我问。
  她解下一个,递给我:“送给你。”
  “多少钱?”
  “不要钱。”
  “什么?”
  “不要钱。”
  开什么玩笑?在旅游区卖东西不要钱,送得过来吗?我不理她,直接去掏钱包。她拦住我,态度很认真:“真的不要钱。”
  “那我也不要。”我也很干脆地说。“不要钱”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就是最贵的。这么没谱儿的事情,我不做。
  导游已经在招呼大家了。我赶忙随着队伍进去,朝她挥挥手。
  坐上花枝招展的毛驴车,我们尘土飞扬地进到城池深处,玩了两个多小时意犹未尽地走出来,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姑娘。她就在出口处站着呢。看到我,她立马就跟了上来。
  “毛驴车没颠着你吧?”
  “没有。谢谢。”
  “给你。”她又来了。
  我仍然没要——当然不能要。沿着周围的小摊走了一圈,我了解到这种铃铛的价格,要价最高的是五元。于是,当她再次递给我的时候,我把五元钱递给她。
  “不要钱,不要钱。”她着急地说,“送你的,送你的。”
  “送我?为什么?”
  “因为你是老师,好人。”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但说实话,我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古今中外都有智者教育我们:天上不会掉馅饼。所以,我不相信这个五元钱的馅饼。不,还不值五元钱。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比较有人情味的销售方式:你免费送我东西,我过意不去,一定要给你钱。于是,皆大欢喜。柔软的绸缎下,包裹的还是冰凉的人民币。
  “你不要怕。我真的不要钱。真的。”她耐心地劝说着我,“我经常送东西给我喜欢的客人。今天选的就是你。”
  怕?我怕什么?还怕你个小丫头不成?我接过那个铃铛。银色的吊坠上刻着一只玲珑的老鼠。我正好就是属鼠的。她看出了我的疑惑,指指我的胸前。我戴着甘肃朋友送的一个鼠头木制项链。这个鬼精灵!
  “好。我收下了。”我说。我打定主意,等上车之后把钱从车窗递给她。
  我和她合了影,答应把照片寄给她。然后我去买丝巾,她依然跟着我,告诉我说什么样的丝巾才算是好东西,我按照她的建议买了两条。买完导游就开始催促上车,我上了车,她就站在我的车窗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就只是相对傻笑。
  车开动了。我和她在车窗处依依惜别。我握住她有些脏脏的小手,把钱也握过去。她一怔,明白了。泪水一瞬间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
  “不要!老师!不要!老师!”她举着钱喊。然后她奔跑起来,跟着我们的车。车轮喷吐出的灰尘沾满了她的小脸,很快把她的泪痕遮盖起来。然而更多的泪又冲下去。她的脸上很快就变得模糊一片。
  司机把车停下来。车上的人全都看着我。我艰难地把脸转向她。我承认,在看到她泪水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后悔了。后悔且惭愧。
  我走下车。接过她手里的钱。她笑了。满是灰尘的小脸笑得像一朵淡黄色的雏菊。
  “你必须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回家之后我也要寄礼物给你。”我说。
  她推却了半天,直到我以不要铃铛威胁她,才羞涩地告诉我,她喜欢文具和书。在我的要求下,她找了一个烟盒,在背面写上了她的地址:新疆吐鲁番市某乡某村哈提雅(收)。看到她郑重地写着带括号的“收”字,我又有些想笑。她以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吗?可爱的孩子。
  从新疆回来,我去影楼洗好了照片,到书店买了一套童话集,在文具店买了一些文具,打成包裹,想去邮寄的时候却发现哈提雅给我写的地址怎么也找不到了。最后我还是把包裹寄了出去。包裹上的地址是:新疆吐鲁番高昌故城哈提雅(收)。我能记住的只有这些了。我也知道她收到的希望不大。但无论如何,我是尽了心。我不想让惭愧在心中扎下根来。继续这样惭愧下去,它将是我的心理负担。
  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一大包葡萄干,还有哈提雅的一封信。信很短。
  “阿姨,谢谢你的礼物。我很高兴。听很多人告诉我说有个包裹给我,跑了好多家才找到包裹单。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送的铃铛有28个,你是第一个寄礼物给我的人。你知道吗?你长得真的很像我的汉族老师。她去年来我们这里当志愿者,非常支持我们上学。后来她走了。她走了以后,我就不再上学了。我想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很想她。我喜欢读书。我会好好读书的。我想,只要我好好读书,长大以后我就可以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就有机会离开高昌,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像阿姨那样。”
  读着信,我呆住了。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一定要送我礼物,为什么要把老师当作鉴定好人的标准,为什么要在窗外哭着喊“不要!老师!”……以前对于她,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几岁?为什么年龄小小就在外面做生意?为什么没有机会上学?喜欢读什么书?有什么梦想?呵,一个真心真意送我东西的女孩子,我却没有任何诚意去关心她:怀疑她送我的礼物的动机,要她的礼物像是对她的恩赐,给她寄礼物只是不想让自己有亏欠的感觉……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她给我的,确实是一块香醇的馅饼。这块馅饼是她和她的汉族志愿者老师共同做的,我只是一个享用者。但是我把这块馅饼糟蹋了。我配不起她的感谢,更没有资格做她努力的目标:像阿姨那样。像我这样?她要像我这样?像我这样冷漠、戒备、迟钝?像我这样习惯了敷衍,习惯了功利?……
  不要。不要像我。哈提雅,请不要像我,还有我们——你送礼物的这28个。那27个,都是怎么想的呢?都是怎么看待你的礼物的呢?在他们的意识里,大约也都认为自己是经遍世事的聪明人吧?平生第一次,我开始为自己一向得意的所谓智慧和经验而自卑起来。我方才发现:虽然我四处游历,但我心舌的嗅觉已经逐渐荒芜成为一座巨大的废墟,如高昌故城。而她虽然守着高昌故城,但她小小的心啊,却是一片纯美碧青的无垠草场。
  当然,我知道自己也做不了什么,为哈提雅。我又给她寄了一些书,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葡萄干很甜,我的书还有很多。如果她因为经济原因上不了学,我可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很荣幸和她做朋友。
  是的,亲爱的哈提雅,我真的很荣幸和你做朋友。因为你以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让我品尝了世界上最美味的馅饼——这第28个馅饼。跟随着你的馅饼,我灵魂里那些冬眠的味蕾,开始一颗一颗地苏醒。
  (秦国贞荐自《感动》一书九州出版社2007年版 插图:陈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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