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3期

科学家的文学修养

作者:郑延国




  公元1940年,西南联大中文系创办《国文月刊》,封面四字竟然是请水利工程专家陈士骅教授题写的。陈教授不仅在水利、水土诸多方面造诣颇深,而且擅长书画和传统诗词写作,有《陈士骅诗集》行世。其中《宿菜园渡武侯祠》一诗明净洗练,最为感人。诗曰:“夕照桓侯戍,烟笼丞相祠。泉流疑琴韵,梦惊觉马驰。”中国老一辈科学家文学修养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地质学家李四光亦有很深的国学根底。曾撰有一诗悼念其学生:“崎岖五岭路,嗟君从我游。峰峦隐复见,环绕湘水头。风云忽变色,瘴疠蒙金瓯。山兮复何在,石迹耿千秋。”短短四十字,堪称语简情深,感人肺腑。气象地理学家竺可桢在其所著的《物候学》一书中引用了大量中国古典诗歌,其中包括李白、杜甫、刘禹锡、王之涣、陆游等名家的诗篇。如引陆游诗“平生诗句领流光,绝爱初冬万瓦霜。枫叶欲残看愈好,梅花未动意先香。”竺老75岁那年,还手录过陆游的著名诗句:“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功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须躬行”,旨在律己策人。桥梁学家茅以升能将汉代的《京都赋》背得一字不漏,撰有《五桥颂》《二十四桥》《人间彩虹》等散文行世,其中有些文章还被选作中学语文教材。毛泽东称其不仅是科学家,而且是文学家。茅翁晚岁写有两则警语。一曰《人生哲语》,称:“人生一征途耳,其长百年,我已走过十之七八。回首前尘,历历在目。崎岖多于平坦,忽深谷,忽洪涛,幸赖桥梁以渡。桥何名欤?曰奋斗。”另一则为《治学格言》或曰《十六字诀》,云:“博闻强记,多思多问,勤于思索,勇于创新。”两则警语,言简意赅,发人深省。
  科学家中也许数学家们的文学修养更为突出。如苏步青就有“文理全才”之美誉。苏氏一生与诗结缘,从事诗歌创作长达七十余年,出版有《苏步青业余诗词钞》。其中“画角声声催铁血,烽烟处处缺金瓯”,“江南烟雨梦归频,永怀三户可亡秦”,表现了苏教授对日寇犯华的愤慨;“骨肉无由长暌隔,山川自古本相连。人民十亿女娲在,定补鲲南一线天”,反映了苏步青对台湾同胞的无限关爱和对国家统一的强烈愿望。苏老曾无限感慨地说:“深厚的文学、历史基础是辅助我登上数学殿堂的翅膀,文学、历史知识助我开拓思路,加深对数学的理解。以后几十年,我能吟诗填词,出口成章,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初中时的文理兼治的学习方法。我要向有志于学习理工、自然科学的同学们说一句话:打好语文、史地基础,可以帮助你们跃上更高的台阶。”他的这番话无疑是鼓励青年科学家们的金玉良言。
  华罗庚诗文俱佳。相传他在读唐诗“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时,发现诗中有常识性错误。便随口吟曰:“北方大雪时,群雁早南归。月黑天高处,怎得见雁飞?”其思维之敏捷,令人叹服。华氏晚年撰有“发白才知智叟呆,埋头苦干向未来。勤劳补拙是良策,一分辛劳一分才”一诗,在学界影响很大。陈省身曾被人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几何学家”。他幼时跟随祖母背诵唐诗、佛经。稍长,则读《封神榜》《七侠五义》乃至《红楼梦》,晚年又好读金庸的小说。尝云:“许多艺术作品中的艺术美感与哲学内涵和数学王国中的壮美风光与高深境界是相通的。”陈氏亦善诗。如其1974年作《回国》:“飘零纸笔过一生,世誉犹如春梦痕。喜看家园成乐土,廿一世纪国无伦。”1980年作《访理论物理研究所》:“物理几何是一家,共同携手到天涯。黑洞单极穷奥秘,纤维连络织锦霞。进化方程孤立异,对偶曲率瞬息差。畴算竟有天人用,拈花一笑不言中。”其诗自然流畅,声律谐和,颇有唐人风味。丘成桐17岁入香港中文大学数学系就读,后随陈省身赴美,在加州大学深造,获博士学位。丘氏对文史亦有广泛兴趣,往往在研究数学之余,吟诵《史记》《三国志》《战国策》等史书,尤好中国古典诗词。所撰《数学和中国文学的比较》一文,涉及诗三百篇、古诗十九首、《庄子》《洛神赋》《文心雕龙》《诗品》《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金瓶梅》《人间词话》以及多位唐宋名家的诗作和词作,彰显出其宏阔的阅读视野。我曾将丘氏此文研读再三,深感其思维卓尔不群,用词庄重典雅,行文舒卷自如,真不愧为一代大师也。
  令人感到诧异的是,西方科学家文学修养的情形与中国科学家亦多有雷同之处,可谓相映成趣。相传美籍匈牙利数学家诺·伊曼能背诵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双城记》。有人不信,便当面测试,令其背出某章某节,诺氏应声而出,一字不差。又如法国数学家塞尔好读文学书籍,家中建有一个规模可观的图书室,所藏文学书籍随处可见。其所喜爱的作家竟多达三十多位,其中包括法国的司汤达、美国的辛格、英国的古卜林、日本的川端康成、阿根廷的博尔赫斯、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再如英人李约瑟曾以其七卷二十册的巨著《中国科学技术史》令世人瞩目,被誉为著名的科学与科学史家。1943年至1944年他曾在中国四川等地作科学考察。1943年6月4日,李约瑟在生物学家石声汉教授等人陪同下,由岷江乘船前往宜宾。途中小雨绵绵,淅淅沥沥下个不止。面对此情此景,石教授背诵了南宋词人蒋捷的词作《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蜡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寮下,鬓已萧萧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李约瑟听后大为感动,旋即将此词译成了英文:
   As a young man, listening to girls singing in a tower, I heard the sound of the rain/While the red candle burned dim in the damp air/In middle age, traveling by boat on a river, I listened to the rain, falling, falling;/The river was wide and clouds drited above/I heard the solitary cry of a teal borne on the west wind.
   And now in a cloister cell I hear the rain again,/My hair is grey and sparse; Sadness and happiness,separation and reunion, seem all one /They move me no more/Let the rain drop all night on the deserted pavement/Till the day dawns.
  李氏对于翻译,是否有过专门研究,限于资料,不敢妄断。但从他英译的这首汉诗来看,他于此道似不陌生。其译诗不仅表达了原作者的多愁善感,而且也在一种程度上折射出了李氏的文学修养。
  (陈放摘自香港2007年9月28日(大公报》 插图:陈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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