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4期

勾下的那些日子

作者:董玉洁




  刚11月下旬,广告宣传单上就有了新一年日历。彩印把未来的日子渲染得极为精致。漫不经心地浏览日历,提起笔,勾下一些日子。
  1月22日,春节。哎,又一年了!无论是盼还是怕,这都是个心上的日子。2004年的春节来得急,差不多和元旦挤在了一起。月亮和太阳上了同一张底片,似乎把生命的日程折扣去了一截儿。
  春节是大寒后第二天。春节与春天无关。
  2月20日。尽管首先勾下的是自己的生日,但我从来都临了忘了自己的生日;尽管我从来都临了忘了自己的生日,但我首先勾下的总是自己的生日。
  闰二月,是说我可以过两次35岁吗?还是说我的生命直接就进入了36岁?岁月贪污了我的岁数还是虚张了我的年龄?
  3月22日,妻子的生日。我勾得浓墨重彩,可不能再忘了。前一天是星期日,有时间去买礼物——如果我没忘,或者女儿肯提醒的话。
  14年前的那个早春,我约同学去爬鹩角山。同学的妹妹说:“我哥不能去,今天他要给我过生日!”我对同学说:“爬山去。给妹妹过生日有什么意思!”同学的妹妹一双鸽子般的秀眼瞪着我对她哥说:“哥,别去!和一个男同学爬山有什么意思!”同学沉吟片刻,说:“我们三人一起到鹩角山顶为她过生日。”同学的妹妹欢呼雀跃。我故作勉强地想了想,说:“只好这样了。下不为例!”3年后的那天,我和同学的妹妹再次到鹩角山顶去过生日,没叫上同学。我把同学变成了妻兄。
  2月14日,结婚纪念日。我们先圆月后圆,而且第二天就“惊蛰”了。我和妻与14有缘:相识在8月14;婚期被一位算命的盲老先生掐定在2月14;女儿降生在5月14。
  女儿降生是在子夜。接产师拉长了声音饱满地唱喊:“千金花一朵——”我双腿一软似乎被抽去了腿筋。此前我曾无数次暗怕:如果是个女孩儿,我怎么受得了!如今,当女儿静入梦乡时,我悄悄在她床边坐下,俯身面对那天使般纯净的脸蛋、那百灵鸟般的嘴巴、那如月的眉,我庆幸:如果是个坏小子,我怎么受得了!
  6月17日,父亲的生日。父亲是最热的日子里来到这世界的,我是最冷的日子里来到这世界的。在我成年后,如果与父亲呆得太近太久,张斥与对峙就会时不时地涌动。如果我们保持微妙的距离,父子间就荡漾着知冷知热的理解。读中学时我与父亲第一次激烈顶嘴。奶奶对父亲说:“你儿子像你。”父亲说:“我才不会是他那样子。”成人后与父亲再次发生争执。母亲对父亲说:“你儿子像当年的你。”父亲说:“我当年绝不会是这副德性。”父亲60岁生日的酒桌上,在谈及一件举国皆惊的大案时,我观点与父亲相去太远。父亲抿了一口酒,叫着我的乳名说:“明伢儿,你奶奶、你妈她们说得对……太像我了……”10岁时我对老师说:“我长大了绝不会像我父亲。”20岁时我对同学这样说,30岁时我对妻子这样说。一年前的一个黄昏,陪父亲在村里转悠,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骨子里太像父亲了!从此,我开始自豪地向人讲起乡下父亲的那些故事。
  母亲生日是腊月廿二。因为临近春节放假了,母亲生日我们大都不会专程回老家。有一年,我出差顺道回老家一趟正赶上母亲生日,只呆了一晚上就离开了。4天后又携妻子返回过春节。母亲嗔怪我:“那么忙、那么远,两天儿就回来了,还专门回来一趟!”母亲怪得很认真。拜年时来客了,母亲又多次唠叨,说我不会算计。从那以后,十多年了,母亲生日我们就再没回去过。去年,父亲才告诉我:“其实,每年腊月廿二,你妈总要准备好多菜,有事没事往村口望,怕万一你们回来呢!”听了这话,我忙摸出手机佯装接电话,我不想让父亲看到他三十多岁的儿子的眼泪。
  六月初三,弟弟生日。弟弟只身在更遥远的武汉。他的生日,母亲总要打几次电话提醒他别忘了。母亲总是不停声地问这问那,直问得弟弟有些不耐烦了。然后母亲会给我打电话,说些别的什么事,然后故作无心地提到弟弟的生日。我便给弟弟打个电话。但我只是闲扯上几句,有时甚至批评他过于急躁心太大,只字不提生日。然而,我们心里都明白。女儿就不一样了,她嗲嗲地说着:“叔叔,祝你生日快乐!我要吃蛋糕,你把蛋糕从电话里传过来……”
  姐姐的生日是六月十二。姐姐,出嫁十多年了,这个日子应该由她爱人勾下。但,他们在乡下的土地里刨食,拉扯一儿一女,没有坐下来翻日历的闲时闲心,还是我替他们勾下吧。如果当年上大学的是姐姐,那此刻勾日历的也该是她了。
  7月25日,结婚那年也是星期日。那天晚上我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撞昏了半个多小时。妻子呼天抢地叫着我的名字。多年后,我到过出事附近的村子,好多人还记得那晚的哭声有多揪心、那晚的上弦月怎么会那么亮。勾这日子干吗?不是又醒过来了吗?但,妻子的眼泪和哭喊让这个日子湿润并蔓延开来。
  腊月初八,黄伯的儿子结婚。黄伯当了31年村支书。父亲当民师时,他偷偷往学校里塞红薯,没让父亲饿倒下。后来我上大学,黄伯又偷偷挪村集体的钱供我。记得黄伯把我推上南下的火车时,拍着我肩膀说:“明伢儿,将来有出息了,每年回来给乡亲们敬杯酒,让他们知道村里的钱没白花!”黄伯去年过世时我未能回家。两个月前父母就在电话里反复叮嘱我:“黄伯儿子的亲事订下来了,腊月初八,你无论如何要回来一趟!回来吃餐饭,给乡亲们敬杯酒。黄伯在世的时候好几次说儿子结婚时一定要把你请回来,给他妆妆脸,也给乡亲们敬杯酒……”
  8月——下旬,我划下一片日子。我实在记不起11年前具体是哪个日子。那个晚上,我和弟弟在院角数星星。天气骤变,一阵阴风不知从何而来,檐下吊着的灯泡丢了魂似的晃荡起来,满院的影子都晃荡起来。奶奶长长地叹出了最后一口气。奶奶是80岁时患上绝症的,她苦苦地挣扎了4年。
  我的笔停下来。以后的日子都是奶奶不在的日子。失去奶奶已让我的世界残缺不全,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位亲人。如果老天肯答应的话,我宁愿放弃所有划下的日子,甚至所有的日子。
  (摘自《恋爱·婚姻·家庭》2004年第20期)
  ■责编:蔡兴蓉插图:陈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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