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2期

“是”老师和“赢”老师的故事

作者:杨孟琪




  那年,省里高二期末统考有一道语文题,是摘录的左拉《在莫泊桑葬礼上的演说》中的一句话:“莫泊桑——就拿出一部具有决定意义的作品,使自己跻身于大师行列。”要求从“初露头角”“下车伊始”“小试牛刀”三个成语中选出一个最恰当的填在横线上,标准答案是“下车伊始”。而在阅卷时,我们学校里的两位语文老师却发生了争执。
  一位认为古时官员出行、赴任多乘车马,“下车”即指到任。“下车伊始”指官吏初到任所。虽说莫泊桑曾在海军部和教育部任过职,可那与“有决定意义的作品”问世风马牛不相及。原文的意思是“刚刚开始写作就……”所以应该填“初露头角”。而另一位则坚持按标准答案填,理由很简单:“标准答案就是分。”前一位坚持说:“教育就是教学生追求真理,而真理就是要辨明是非。”后一位反驳说:“中考、高考就是要论输赢,按标准答案就有分,有分就能赢。”两人在阅卷组各有一派,争论得面红耳赤。组里向上面反映时,称前一派为是非派,后一派为输赢派;而前一派为首的就有了是非老师的雅号,简称为“是”老师,后一派为首的就有了输赢老师的雅号,简称为“赢”老师。
  也巧,在我的记忆中,“是”老师在我校的任教还真是从是非开始的。那是刚粉碎“四人帮”的时候,我也刚当高中校长,市教育局领导跟我说有一位刚平反的青年老师要调到我们学校。也许是为了突出调进老师的才华吧,还向我介绍说他出生于教师世家,父亲擅长下棋。“文革”中,一位省政协委员到他家找他父亲下棋,不巧他父亲不在家。这位老先生棋瘾难熬,竟摆开棋盘,自己跟自己下起来,还对他说:“听说你诗词歌赋都来得,今天我考考你,你以我下棋为题,口占一绝,如何?”“是”老师略一思忖就来了一“绝”:“独对纹屏自作宰,黑三白四任安排。棋逢对手方生妙,自古独裁是蠢才。”老先生一听,吓得面无人色:“阿弥陀佛,这诗你也没吟,我也没听到。”殊不知“是”老师这呆子,竟录在了自己的诗集上,题名为《观×××先生自弈》,后来落到红卫兵手里,竟把他送进了大牢。没过两天,一位戴着眼镜,面庞白皙、清瘦,中等身材,显得颀长的青年来报到,我却怎么也料想不到他正是从是非的漩涡中爬出来的。
  而更巧的是“赢”老师也是从输赢开始在我校任教的。大概是“是”老师调来才一两个月吧,又一位青年老师站在我面前,黑里透红的面庞,略有髭须,身材魁梧,显得很有生气。他在递给我介绍信后又奉上一支烟,对我说他还要回原校拿行李,要求准两天假。我让他写请假条,不料他竟写道:“兹有贵校教师×××……”我大吃一惊,只得委婉地提醒:“请你看看,贵校是不是笔误。”想不到,他却说:“没有啊,‘贵校’是对我们学校的尊称嘛!”他一走,我就拨通了市教育局的电话,可是局长却说:“这位老师是高中多年的把关教师,他教的班每年都考得很好,你放心吧!”啊,想不到大输形象的他,却是个大赢家,我这个“贵校”校长也只好接纳了。
  接着在我们学校就演绎着“是”老师由是到非,“赢”老师由输到赢的故事。
  “是”老师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板书遒劲有力又典雅秀气,一下子就把学生征服了。讲观摩课,文史掌故、名人轶事,顺手拈来,与课文契合得天衣无缝,常常是妙语解颐,连省里来的专家都称赞他的课“行腔有板,韵味十足”;而且学校图书室请他用颜、柳、欧、苏四种字体写的标语也使每位读者都赞不绝口,每逢春节、教师节,学校大门口贴的他创作书写的对联都引得路人驻足观赏,他表现出来的文化素养真像一股清泉汩汩流进了十年浩劫造成的文化沙漠里。而“赢”老师,却把每篇课文分解为若干个知识点(考点),讲起课来.这里一个语法分析,那里一个修辞手法,左一个语言特色,右一个思想内容,把好端端的文章嚼得支离破碎,使学生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而且经常设计一套套高考模拟题,进行强化训练,折腾得学生叫苦不迭。自然,每次学生评教他都过不了关。在学校也不断闹笑话,譬如,一次学生问他:“什么叫‘六书’?”他竟然答道:“‘六书’就是《四书》加上《尚书》《诗经》。”又有一次带学生游东湖,游到刘备的郊天台,学生问:“为什么叫郊天台呢?”他随口答道:“郊天台就是郊外的台子嘛。”学生纷纷向学校要求他“下课”,家长也纷纷来校告状,甚至向学校发出最后通牒:如果再让他教语文,我们的孩子就转学。
  尽管学生和学生家长意见提得那么尖锐,但学校始终没有大的行动,原因就是“是”老师教的班学生的考分一直上不来,而“赢”老师教的班学生的考分往往名列前茅。我开始研究其中的奥妙了。我走进他们的宿舍,“是”老师的一间房,题名为“补拙斋”,墙上挂满了自己写的条幅,简陋的书架上全是古今中外的名著,他也鼓励学生博览群书。而“赢”老师的一间房,见到的都是各类“教学参考书”、状元试卷、考场作文……他对学生说与考试无关的书都是闲书,他自己从不看闲书,也不让学生看。在我们学校谁都知道“是”老师的口头禅是“要用人文素质导航”,“赢”老师的口头禅是“分数就是硬道理”:“是”老师的教学法是潜移默化,“赢”老师的教学法是立竿见影。我想在学生的考分上“是”老师在“赢”老师的面前败下阵来是必然的。
  而“分数就是硬道理”是不以人的好恶为转移的,“我的孩子考不上大学不是白读了吗?”家长给我的联名信上突出的就是这句话。逐渐地“是”老师班上的学生和学生家长要求转到“赢”老师班上的越来越多,省里的专家对“是”老师的课的评价也变了:“听起来精彩,但考点不落实,也属‘花架子’课”。他由教两个班变成教一个班,最后干脆不让他上讲台了,他只好在学校当文秘,办墙报、黑板报,写标语,辅导文学社。而“赢”老师则逐渐由教一个班到教两个班,到把关老师,到教研组长,到市学科带头人,他讲的观摩课以“句句正点(落在考点上),课课增分”著称,还写了《高考语文模拟题库》和《高考作文评点》等抢手书呢。
  我退休后回过一次学校。学校已不贴对联了,墙报、黑板报也办得少了,文学社也名存实亡了,“是”老师的工作主要是管理分发各类复习资料。在他的“补拙斋”里,我见到他写的套用陆放翁《暮春》中句子的一个条幅:“开篇喜见生平友,照水惊非曩岁人。自笑育人心尚在,每闻铎鸣欲忘身。”他内心的孤愤令人心酸。而“赢”老师却是一帆风顺,早评上了特级教师,调到市教研室大展鸿图去了。
  今天,我在寒舍里品味着“是”老师用小篆书赠给我的条幅上的“桑榆矜晚节,灿烂尚为霞”十个人木三分的字,想到清华大学顾校长和刘教授在一幅小篆面前遭遇的尴尬,越来越感觉到“赢”老师的输赢观正在扩展为国人的价值观,“是”老师的悲剧正在扩展为我们民族的悲剧,“是非”的悲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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