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0期

乌鸦搬家

作者:婉 儿




  在秋调到我们这里之前,学校里已经充满了关于他的传言:一个师范毕业生、乡村小学教师、全县语文优质课竞赛第一名、县书法比赛冠军、演讲比赛冠军、歌咏比赛冠军……传播这些消息的同事满怀崇敬之情:这是一位从学生时代起就出类拔萃的人物!在他的词典里只有第一,没有第二!
  座中亦有不以为然者:此人虽有小才,然锋芒毕露,不服管理,难成大器!但这点小小的不同意见很快就被我们驳回了:但凡有才能的人,都是桀骜不驯的,只有没有能力的人才会跟老黄牛似的呢!
  秋很快出现在大家面前,个子不高但面色红润,穿着极朴素,乍一看像个落魄文人。校长任命秋为教导主任,教四年级语文。当时四年级语文有两位教师,一个是秋,另一个则是我。听到这个安排我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终于可以近距离接触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了,担心的是以自己的水平,我们班上的成绩会不会跟秋拉得太远呢?
  我变得格外勤奋,一有空闲,就拿着听课本去秋的班上听课。秋的课上得很吸引人,坐在后排,我常常身临其境,听课本上一字未记。待到评课时,只好张着大嘴说:“你上得太精彩了,我忘了记。”秋似乎见惯不怪,热心地给我分析讲解。秋的口才极好,听他评课也不觉得枯燥。
  成为秋的女友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年长的同事说,秋这个人活泼开朗,能力也很全面,就是不太扎实,老是想偷懒。不过没有关系,反正我们的妮妮有那么勤快就行了。同事们打趣说。
  做秋的女友,想不勤快也不行,因为秋实在是太懒了。秋的房间只有一桌、一椅、一床。然而这么简单的房间却常常是很乱的:桌上有横七竖八的书,椅背上有换下来的衣服,床上有从未叠过的被子,地上有新的旧的烟头……秋说,收拾房间是女人的事情,这种事,男人做多了,会变得婆婆妈妈。
  大家对他还是很宽容的,校长说这是个才子,一点小毛病无伤大雅。
  秋对大家也还算客气,心情好的时候会帮女教师提水什么的;他很会讲笑话,讲一个笑话可以让大家笑很长时间;不论评谁的课,都能抓住别人的优点。所以起初大家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秋其实是很消沉的。他总是忿忿地说,这个社会太不公平,那些水平比他低的人因为家里有背景却混得比他好。然而,秋有着怎么掩也掩不住的锋芒,这样的人在小城里总是要受到很多排挤的。
  秋越来越消沉了:他嗜睡以至误课。他的办公桌上有积了好几周的作业与试卷。他终于开始赌钱,常常在牌桌上熬到天亮。他说,像他这样的穷小子,光靠诚实劳动是很难出人头地的,他打算用赌博的方法积累人生的第一桶金。他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
  这个时候小城中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一位曾经非常欣赏秋的老师辞职去了深圳,据说那位老师在那边很快就找到了很好的单位,薪水是这里的10倍。秋开始蠢蠢欲动了,他很快和那个老师取得了联系,对方答应帮他找用人单位。
  等待的日子里,秋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去赌钱,而且制定了严格的作息时间表,开始早睡早起,开始进行业务学习,开始探索教法。除了努力学习与提高,就是满怀憧憬谈论他的未来。其实,我既然选择家境贫寒的秋,又怎么会在乎房子与车子甚至面包呢?但我看着他孩子似的表情,还是很高兴,我想,也许相对公平的深圳可以让秋变得积极起来。
  七月,秋离开小城,到了深圳。
  电话那端捷报频传:他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份月薪3000元的小学语文教师的工作。他有了一间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他的房间里有洗衣机,可以不用自己洗衣服了。他被任命为大队辅导员了!他被校长指名兼任校报编辑了!他被任命为副教导主任了!
  偶尔,他也会流露出不满的情绪:深圳这个地方太不公平,那些本地教师工作平平,工资却很高;某次去一个同事家,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暑假学校组织去华东五省旅游,本地教师疯狂购物,代课教师只有看的份……我于是安慰他:不要去和他们比,你要和你自己比。你现在比留在家乡可好多了!慢慢努力,一切都会有的。秋于是在电话那头发一通豪言壮语,踌躇满志、斗志昂扬。
  不久,秋代表学校去参加优质课竞赛。一路过关斩将:学区第一、地区第一、深圳第一。他将作为深圳的选手,去参加全国的优质课竞赛。当我从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流下了喜悦的泪水。电话那头有他欢快的声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果我拿了全国第一名,我就有资格和我们的校长谈加薪的事了!
  他一定很紧张,因为他不断地打电话过来:学校里为他请了教育专家,专家提出了很好的意见,把他的课从头评到尾,实际上是彻底否定了他的设计。于是按照专家的意思再设计一套计划。第二次试讲,专家说已经进步了,但还有一些方面做得不好,于是再改。第三次试讲,再改。第四次试讲,再改……我可以想像一向争强好胜的秋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在准备比赛的日子里,每次都在专家面前诚惶诚恐地否定自己,再有信心的人也会被打垮的。
  张家界之行,秋只拿了一个二等奖。我打电话过去,安慰了他半个多小时,但秋一直在哭。我说了那么多,他听进去了多少呢?
  秋一定过得很不快乐,我想。因为我常常在半夜里接到他的电话,他睡不着,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些丧气的话。他说他万念俱灰。他说他想从地王大厦跳下去。他说他不能死,死了就对不起父母。他说他一定要有钱,等有钱了要拿着一大把钞票从地王大厦扔下去。那样一定很壮观,他说。
  我感觉到他的异样,却不知该怎样去安慰。那时候我已经变得很忙,每天有各种各样的材料要写、要改、要打印,自己这边也是晨昏颠倒。秋再打电话过来我已没有力气再去和他讲道理,只是说,秋,你要好好活下去,等我忙过这一阵我们好好聊聊。
  直到五一长假期间,我才有了真正的空闲。这个时候才想起,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打电话过来了。打电话过去,一直无人接听。
  我决定去深圳找秋,我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坐车到秋的城市,我看到了秋的房间:脏衣服成堆、烟屁股遍地以及方便面的残羹、弥漫在房间里的怪味。
  告诉我,你是不是又去赌钱了?是的,但是我有赚的。妮妮,你听我说,在深圳这个地方,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
  要让秋明白勤劳可以致富的道理是很难的,认识秋以来,我几乎没有和他争论过什么,但这一次,我格外固执,我执意要把秋从这种颓废的状态中拯救出来。我知道,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口舌之争,而是两种不同观念的碰撞。
  在第四天里,秋突然说去一个同事家,一个小时就回来,离开的时候是上午七时。我在秋的房间里一直坐到第二天凌晨,秋没有回来,打电话过去,被告知手机已关。凌晨四点,我在学校工友房间的牌桌上找到了他。
  第五天晚上,秋再一次在我面前消失。
  我没有再去找他,泡了一杯茶,在浓浓的茶香中,我把秋的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我想起在小城,也是这样的夏夜里,秋也曾经有理有据地说过马无夜草不肥之类的话;我想起我以前和秋吵架时,我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不在乎贫穷”,而秋说“我在乎”;我想起在深圳的这些日子里,秋在公交车上逃票、在餐厅里对服务生颐指气使、在校园里对校长点头哈腰……
  秋彻夜未归。
  我在第六日的清晨悄悄地离开了这座令人心碎的城市。
  “秋,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才子,以为只要我多鼓励你,总可以把你从消沉中拯救出来,但是我失败了。后来我又以为深圳可以改变你,但是深圳也没有。这几天我总是在想我们一起看过的那个《乌鸦搬家》的故事。乌鸦如果不改变自己的叫声,搬到哪儿都不会受欢迎。我们总是在埋怨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却很少想到,也许最需要改变的,恰恰是我们自己。
  “我要离开你了,秋,我再也不想过那种成天为你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害怕听到你的那些誓言,害怕自己再一次动摇,害怕自己也一样变得消沉!”
  ——这是我留在秋的办公桌上的一张纸条。
  自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秋。他看到我的纸条了吗?这张纸条对他是否能有所触动呢?他现在有没有结束那种颓废的生活……
  祝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