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9期

我那骄傲的父亲

作者:沈东子




  我们家从北方来到南方时,已经是1972年。那时大规模的革命风暴刚好告一段落,老百姓暂时有了喘息的日子,况且有个叫尼克松的外宾也来了,生活还是蛮宽松的——至少见不着随便杀头的事了。因为母亲被安排在医院做护士,我们家就跟一群医务人员住在一起,放射科、小儿科、急救科的都有,全都是护士。
  我一开始还以为,既然大家都是护士,住在一块就很正常啦。后来才明白,我们住在一块,不是因为我们的妈妈是护士,而是因为我们的爸爸都是……呃……四类分子,有的是右派,有的当过国民党的军官,有的开过商店,也就是资本家,反正要么说过不该说的话,要么做过不该做的事,都在劳改农场种过土豆和西红柿。
  这点我倒是不奇怪,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嘛。我奇怪的是他们居然都娶了护士做太太,包括我爸。要知道家里有人在医院工作,那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样。
  也许有人会说,方小文你干嘛这么神气,你爸不就是个教书的吗,不就比我们多认得几个字吗?有什么了不起。这话算是说对了,其实我岂止是神气,还有点傲呢,说话总像蚊子一样一针见血。不过我这点傲,还真不算什么,真要说傲,我爸才叫傲呢,我只敢损损我的邻居小伙伴国平,而我爸对身边的任何人都敢发脾气。
  对我就不用说了,动辄吆来喝去。
  比方说吧,看见我睡懒觉,就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看见我不想念书,就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
  看见国平他爸啃排骨,就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看见国平他妈撕书烧饭,就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当然国平他爸他妈的事跟我没关系,但这至少也说明,我爸表达感情的方式是非常富有诗意的。
  至于对我妈,我爸根本不用古诗训导她,只说什么你们女人懂什么,或者什么头发长见识短等等,说得我妈又气又恼,火起来就把茶缸往地下摔,有时还摔镜子,摔完了还让我负责扫。
  我听见我爸这样说,也挺火,谁说女人就什么都不懂了,我们班长不就是个女的吗?语文课代表也是个女的呢。至于头发长见识短这种论调,则纯粹是为他自己辩护的——他的头发倒是分不出长短,因为根本就没几根。
  假如对方是个工人,那我爸就更有话说了,常常以领导干部自居,说什么这些人没文化,没觉悟,连个干部都不是,就应该狠狠尅。他确实经常教训那些打瞌睡的售货员,骂她们:“什么态度,还为人民服务呢!”
  有时候胸一挺,手一背,活像一个南下大干部,加上说的是一口带江浙口音的普通话,还真把她们吓得魂飞魄散,以为第二天就要写检讨了——要知道对她们来说,写检讨是最烦心的事了,说自己多么落后倒没什么,只是那些字好难写啊。
  可若是果真遇上大干部,我是指什么长呀或者军宣队、工宣队之类,我爸就会表现出轻蔑,笑话那帮家伙连哪个字都认不得,或者居然把哪个字念成哪个字等等,私底下冒出一句:“哼,就这号人,也配当领导?”
  当然有人会说,你爸也只是在自己家里说说而已,到外面敢说吗?没错,我爸确实只敢在家里说,可是哪怕就是在家里说,也是很需要胆量的啊,因为这可是反动言论!莫非你们都敢在家里发表反动言论?
  还有,若是对方既是干部,又念过书,我爸也会有话说。比如说这些广西人,念多少书都没用,都洋派不起来,连普通话都说不准,毕竟是南蛮啊,夹壮夹壮的(就是夹着壮话的意思),没办法,不好跟我们浙江人比啊!我们浙江有好多名人呢,有鲁迅,有茅盾,有丰子恺,有夏■尊。没听说过吧?都是文化名人!
  要是有个人既是干部,又念过书,还是外省人,比如是湖南人,对我爸说:我们湖南有毛主席,你们浙江有吗?
  这时我爸就会说:这个嘛,我们浙江有蒋……对了,我们浙江有总理!周总理!
  要是那湖南人再说:总理?哼,主席大,还是总理大?你说啊?你说啊?
  我爸就会转移话题说,我们浙江名人可多了,都是文化名人,哪像你们这些南蛮,什么湘军、桂军,就知道动刀动枪。
  要是那湖南人还不罢休,还想说些什么,我爸就摆摆手说:行了,行了,秀才遇到兵,有理钢(讲)不清。说完就拂袖而去。
  他也不管在什么场合,高兴起来就这样说,也不怕那些本地人趁着月黑风高,把他给卸成八块。好在本地人生性淳朴善良,并没有那些邪恶念头,不但不恨他,反而一个个被说得面有愧色,在他面前矮了半截。
  这一招还真有效果呢。别说广西人,就是广西周边的人,比如什么湖南人、四川人、贵州人、云南人等等,不管平常多么神气,一听见我爸这样说话,就全都变成了一只只垂头丧气的土公鸡。只有广东人是个例外,他们说自己的强项是吃,你跟他说潘天寿,他跟你说皮蛋粥,没法比,分不出高下。
  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傲了吧?这叫遗传。
  有一天我妈值白班,我放学回家,在院子大门外的那块大青石上坐了半天,也没见我爸回来开门,等着等着,忽然想起早上我爸出门时对我妈说过今天下午学校有活动,要晚点回来。既然要坐在这里等,还不如去学校找他拿钥匙呢,反正学校也不远。
  我一阵小跑就到了学校门口。虽说都是学校,这学校可不比我们那学校,人家是大学,学校门口没有石狮子,也没有高高的石坎,只有一块“革命委员会”的牌子,进进出出的也都是些大哥哥大姐姐,有的人胳膊上还戴着红色袖章,好像《列宁在十月》里的斯莫尔尼宫哎。
  我溜进学校,看见操场上站了许多人,都站成一排一排,许多人手里还拿着小纸旗。
  我正想从人缝中钻进去,不想却被一个臂戴红袖章的人揪住了衣领:
  ——小孩子,干什么?
  我说我找我爸。
  ——谁是你爸?
  ——我爸叫方文。
  ——方文?方文是谁?没听过!走开,走开,你爸不在这里。
  他居然连我爸方文都没听过!我很看不起他,我问那我爸在哪里。
  ——谁知道你爸在哪里,走开吧,“手掌”就要来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抽我耳光,赶紧跑开了。
  到处都排着人,我个子又小,钻来钻去也不见我爸在哪里。这时忽然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肥肥胖胖的矮个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顺着人群排出的夹道走了过来。那个男人身穿军装,头顶也没几根头发,但是因为肥胖,走起路来还挺神气。这时不知谁带头喊了起来: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热烈欢迎,“手掌”来检查!
  哎唷,原来那个矮胖男人就是“手掌”!
  那时领导都叫首长,外国人全叫外宾。
  “手掌”满面微笑,频频朝我们挥动手掌——那可是一只真正的手掌,又胖又白,跟富强粉白面馒头似的。两旁的人群情绪激动,全都热烈地拍着自己的巴掌,有的还挥旗欢呼,场面非常热闹。
  这时我忽然看见我爸,我真不敢相信那是我爸!
  他戴一副眼镜,挤在人群中,两只胳臂又黑又瘦,看上去那么苍老。
  他也挥着一面小纸旗,一边挥,一边跟着喊: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热烈欢迎“手掌”来检查!
  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只看见他的嘴在动。
  我当时就愣了,没敢过去认他。原来平日在家里神色严峻的他,在学校里也是会笑的,他平日喜欢对我挥舞手掌,可面对真正的“手掌”,他也不得不笑。他种过三年西红柿,这是他三年种西红柿的收获。
  
  (王雪森摘自2005年5月29日《羊城晚报》)